贾珍给贾蓉花一千两银子,捐了一个“五品龙禁尉”。这正如“脂砚斋”所说:也是一个“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的官。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红楼梦》时代,在历史的真实中,是没有这样一个“五品龙禁尉”的官名的。
曹雪芹为什么想出这样的官名呢?真是信手拈来,皆成妙谛。这同“永兴节度使”一样,是用唐代的官名随手点染的。原来唐代长安保卫京城和宫廷的禁军,分别是“羽林军”和“龙武军”,也可以叫“羽林禁军”、“龙武禁军”。清代保卫京城、皇宫,保卫皇帝安全的均不称“军”而称“侍卫”和“营”,如“豹尾班侍卫”、“御前侍卫”、“火器营”、“健锐营”等。曹雪芹巧妙地把唐代的“龙武禁军”简为“龙禁”,又连上清代侍卫的“卫”字,这样就成为他别出心裁的“龙禁尉”了。
如从《红楼梦》的时代历史背景说,“龙禁尉”相当于“侍卫”。清代宫室皇帝的保卫机构,以“卫”名者,分两处。一为“侍卫处”,一为“銮舆卫”。前者是皇帝的武装警卫,后者是皇帝外出的仪仗队伍。
“侍卫处”的职责《清史稿·职官志》记云:“侍卫掌营卫周庐,更番侍直,分两翼宿卫。乾清门、内右门、神武门、宁寿门为内班,太和门为外班。行幸驻跸如宫禁制。朝会、祭祀出入,则卫官填街,骑士塞路。”
侍卫官品很高,但其衙署只叫“侍卫处”,这正如“军机处”一样,现代看上去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处,而在清代这个“处”却大的不得了。侍卫处有“领侍卫内大臣”一人,正一品,内大臣六人,均从一品。镶黄、正黄、正白旗各二人。这就是所谓“上三旗”,是清代贵族统治的核心。另外还有散秩大臣、主事、署主事、笔帖式等办公人员。
直接领导侍卫的有“协理事务侍卫班领”、“侍卫班领”、“署班领”、“侍卫什长”等。
侍卫分三等:一等侍卫六十人,旗各二十人。另宗室九人,正三品。二等侍卫百五十人,旗各五十人,正四品。三等侍卫二百七十人,旗各九十人,宗室六十三人,正五品。另外还有蓝翎侍卫、四等侍卫、汉侍卫等。
贾蓉捐的“五品龙禁尉”,正相当于“三品侍卫”。所谓“三百名龙禁尉”,数字也相近。我们不能说《红楼梦》是历史书,但其历史背景,任何人都是必须承认的。
比曹雪芹生年稍后的宗室昭梿《啸亭杂录》中对侍卫有较详细的记载,文云:
领侍卫府:国初,以八旗将士平定寰区,镶黄等三旗为天子自将,爰选其子弟,仿周官宫伯之制,命曰“侍卫”。其日侍禁廷左右供趋走,曰“御前侍卫”。稍次曰“乾清门侍卫”。其值宿宫门者统曰“三旗侍卫”。设“领侍卫内大臣”六员,外大臣六员,散秩大臣无定员,俱以世荫公侯并王公子弟充之。其班列诸尚书下,侍卫跻三阶。选其才俊者充随邸协理事务。班领十二员,每旗四人,掌文书政令诸事。凡其班有六,班分奇偶以为离合。其制凡十二日为一转,每班先于园中值宿四日,后入禁中值宿二日。空闲六日,以为休沐之暇,更番轮值。其行幸驻跸,宿卫一如禁中之制。扈从:后扈二人,于御前大臣内简命;前引十人,于内大臣、散秩大臣及御前侍卫内简命。遇郊、庙诸大祭祀,升殿、庆贺及巡幸启跸、回銮日引导,常日驾出,则以侍卫二十员充前导队豹尾班侍卫。选功臣后裔六十人,日以二十人直后左门,乘舆出入,以十人执豹尾枪,十人佩仪刀侍于乾清门阶下左右。驾出,侍卫殿于后,以领侍卫内大臣一人领之。巡幸方岳、木兰行围,御前大臣侍卫暨乾清门侍卫均随从轮直。侍卫以二班或三班随从,日行以侍卫二十人前导,左右各十人,名曰“傍扈”。豹尾枪殿如常制。次二班侍卫列队后行,或内大臣、散秩大臣一人、侍卫什长二人率黄龙大纛行。其余仍分令稽察逾越喧哗者。驻跸行营,以内大臣一人、散秩大臣二人入直,分宿御营两厢。御营黄幔城旌,以侍卫二十人四隅分宿,网城门内,以侍卫什长三人率亲军校等三十人环拱宿卫。其御跸圆明园日,以领侍卫内大臣一人,散秩大臣一人,于朝房住宿,其禁城则命内大臣一员代之。朝会班次,岁于十二月将应入坐之一品武大臣、散秩大臣、前锋护军统领、暨外省来京之都统、将军职名开列进呈,恭候钦定。其散秩大臣世袭者数人……每缺出时,移咨该旗,将应袭人员开送,引见补授。其兼摄者,为上驷院侍卫,每旗七人。其兼尚虞、鹰鹞房、鹘房、十五善射、善骑射、善射鹄、善强弓、善扑等处侍卫,各有专司,统于三旗额内。汉侍卫其一甲一名者充头等侍卫,一甲二名、三名充二等侍卫。二甲内简选三等侍卫,三甲则简选蓝翎侍卫,如文员之编检焉。
这段引文比较长,但是较详细地把“侍卫”的情况介绍了,据之可以看出侍卫的几个特征:
一是“侍卫”都是世荫公侯,以及王公子弟充当的;事不忙,又神气,休息的日子很多。
二是“侍卫”官职重要,有保护皇帝的责任。所以经常能直接见到皇帝。
三是官品很高,三等侍卫还是“正五品”,一等正三品,等于各省三大宪之一的按察使了。
四是一般都是旗人,而且是“上三旗”担任。
五是时有缺额,由各旗应袭人员开名单送审,引见补授。这样谁能补上,谁补不上,自然操纵在有权势的内侍、内务府等近臣手中。
六是上驷院(即玩马、养鹰、善扑即摔跤)等,也都是他们的职务。
曹雪芹替贾蓉安排了这样一份差事,正是极为适当地符合贾蓉的身份。了解一点史实,就更感到他的这种设计,既显示了深厚的学识,又显示了超人的才华。所以才能写出这样巧妙而又高古的官吏名称。又与人物的地位身份配合的这样妥帖。
汉侍卫是武科殿试一甲三人。即“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实际这只是妆点升平的安排。而真正重要的是上三旗及宗室(皇族)出身的侍卫。这些侍卫,不但品位高,一时显赫,而且是升官掌大权的捷径。《清史稿·选举志》记云:
满人入官,以门阀进者,多自侍卫、拜唐阿(满语译音)始。故事,内、外满大臣子弟,五年一次挑取侍卫、拜唐阿。以是闲散人员,勋旧世族,一经拣选,入侍宿卫,外膺简擢,
不数年辄致显职者,比比也。
清代不少满大臣都是侍卫出身。《红楼梦》时代稍后的著名权相和珅,就是由侍卫出身的。他府邸的一部分,就是后来的恭王府。现在还有一部分存在,有人说是“大观园”。实际和珅在曹雪芹之后,如何可能呢?只能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了。
侍卫都是王侯子弟,又是保卫皇帝的,自不免骄奢专横,压官欺民,谁也惹不起他。《东华录》康熙五十八年记一则侍卫压官欺民的故事,也正像贾蓉这号人干的。做个文抄公,再把它引在下面:
三等侍卫毕里克练鹰至涞水,强宿民舍,殴伤人,涞水知县甘汝来拘讯。事闻,交部质审议,革汝来职,罚毕里克俸。旨:“毕里克革职,汝来免罪。”
这只是侍卫不法行为见诸历史文献的一桩,真可以说是沧海之一粟,其他千千万万桩都自可想见了。小小的七品知县,哪里在侍卫眼里。“交部质审议”,“部”是刑部,“质”是原告、被告对质,“审”是审问,“议”是刑部满、汉尚书、左右侍郎议决如何处理。也只有明显地袒护侍卫。要康熙亲下旨谕,才算比较公正地处理了这一欺压良民的小案。自然,《东华录》记载此事,也不过是为了给康熙“擦粉”,但毕竟康熙还有“粉”可擦,比一点粉也擦不上的无能、昏庸之辈好多了。
“侍卫”这一行,古今中外大概都是“天之骄子”,西欧皇室的禁卫军官们,出现在小说、戏剧中,不是一个个也是神气活现吗?汉乐府中《羽林郎》、《陌上桑》把这种人物描绘的多么神气、漂亮呢?在俗文学作品中,也有同样的描绘。清代“百本张”子弟书《少年侍卫叹》云:
自是旗人自不同,天生仪表有威风。本就是赳赳武夫干城器,更兼他手头散漫衣帽鲜明。精奇泥哈番顶儿红俏,摆春风的孔雀翎。时兴的帽样儿拉三水,内造鲜明紫红缨。翡翠翎管金厢口,翎绳儿在帽外头搭拉着蛱蝶相逢。院样儿靴子三直平底,提字号是京都久寓的内兴隆。
外套儿是带膆的貂皮月白绫子做里,库火线绉火狐皮袍暖而轻。小荷包平金打子三蓝的穗,天青色扣绉搭包里儿红。表抽儿是顾绣的爪蝶赤金口,羊脂珮是寿山福海喜相逢。带着个油盘三针常行随表,他偏说是钢轮金套单版镂钉。
小刀子是厢银什件秦(似即鲟或鲸)鳇鱼的鞘,大火镰嵌宝厢银式样精。菠菜绿的搬指赤金挂里,水上飘的烟壶儿盖是紫精。水烟袋是大小两分和阗白的嘴,荷包是红皮太平袋戳纱小胆瓶。
马坐褥牛皮托子宝蓝缎面,还有那螺丝花硬口腰刀嵌宝玲珑。
这种材料现在一般读者很难见到了,我把它全引了下来。这是用当时的语言,而且是北京的土话详细描绘了侍卫阔绰华丽的衣着打扮。帽子、顶子、翎子、貂褂(而且是带膆貂褂,皇帝特赏)、红狐袍子、荷包、表袋、表、玉珮(就是第六十四回贾琏偷着给尤二姐的那种“珮”)、小刀子、火镰、搬指、水烟袋、鼻烟壶、烟荷包、马上坐褥、腰刀,无一不是那样精美华丽,看了多么使人目迷五色呢?这正是《红楼梦》时代青年侍卫最豪华、阔气的打扮。另清代职官中武职“云骑尉”是正五品,而且是个“衔”,不一定有实官,是清代很容易捐的,满文音为“拖沙喇哈番”。此名为乾隆元年所定,贾蓉所捐,亦可以此作背景,不过没有定额。清代晚期,太平天国战役之后,汉人得此衔者亦多,所谓“犹古武功爵”,那就更无用处,不值一千两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