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怀古
十几年前,我曾有幸在圆明园废址西洋楼北面一个旅馆中住了二十多天,每天早晚都在西洋楼大水法一带散步,有几个下午没有工作,我借了友人的脚踏车骑了在里面漫游,平时我常看光绪十三年天津石印书屋石印的《御制圆明园图咏》,各处景物印象较深,这次在废址中,几乎一一是按图索骥,放眼遐想,抚今怀古,感慨万端。叙燕京乡土,不能不说说圆明园,为此先写了这篇怀古。
马克思论当时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暴行时说过,英法侵略军焚烧了中国皇帝的夏宫,所说“夏宫”,就是属万园之园的圆明园。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侵略时被焚毁,迄今已经一百三十年了。圆明园从雍正时开始修建,直到咸丰末年被烧毁,前后经历了一百三十多年的繁华。
圆明园原是雍正的藩邸,在康熙的畅春园北里许。康熙取“谨慎清明”之意,亲自赐给当时还是皇四子的胤禛(雍正名)以“圆明”名其园。即雍正御制《圆明园记》中所说:“夫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反正都是最好的颂圣字眼。雍正后来就死在圆明园。圆明园大兴土木,是乾隆在位的六十年。乾隆二年(一七三七年),命画苑意大利人郎世宁和孙祜、沈源等绘制总图,由西洋人蒋友仁监工修西洋楼,又把江南西湖十景、海宁安澜园、江宁瞻园、钱塘小有天园、吴县狮子林统统修入园中。王湘绮《圆明园词》注云:“乾隆六十年中,园中日日有修饰之事,图史珍玩充牣其中……若西湖苏堤、麹园之类,无不仿建,而海宁安澜园……则全写其制。”又云:“世宗清厘之后,府库充实,几于贯朽,又当时营作诸臣,皆求见能于上,初不知浮冒报销之弊,故一举工作,计日而程,浚水移石,费至亿万。”从王湘绮的简单说明中,我们可以想见圆明园之经营规模了。
圆明园当年被焚烧的状况是极惨的,一八六○年十月十八日一早放的火,直到十九日大火还在继续燃烧着,烧到最后,园的正殿“正大光明殿”还未着火,侵略者的首领额尔金发布命令:一并烧毁。刹那之间,就把正大光明殿及出入贤良门一条正路的建筑物全部烧着了,这在目击者、侵略军随军牧师戈赫的书中记载得十分清楚。当时为什么要烧圆明园,主要是格兰特、额尔金所率领的侵略军先把圆明园中的东西全部抢光了,而且为争着抢东西互相打起来,因此,又放了一把火,以掩盖其盗窃和抢掠的丑行。
圆明园被烧后的十一年,诗人王湘绮和他同乡徐树钧访问了这所劫后的离宫,找到一位住在福圆门边的七十多岁董姓老太监,给他们作导游,从瓦砾堆中辨认“勤政”、“光明”、“寿山”、“太和”等殿的遗址。望着园中最大的湖泊“福海”还是“水光溶溶,一泻千顷”,湖中“蓬岛瑶台”的宫殿,还未烧毁。西北“溪月松风”一带,“翠柏苍藤,沿流覆道,斜日在林,有老宫人驱羊豕下来”。老宫人在烧后十一年的圆明园中放起羊来,其景象真是够凄凉的了。
咸丰死后,慈安、慈禧垂帘听政,一直就想重修圆明园,但一因北方疮痍太甚,二因南方战火乃烈,修园之事,一时无人提起,到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御史德泰迎合慈禧心理,上奏折请修复圆明园,但因咸丰弟弟恭亲王奕 等人反对,德泰成了第一个因议论修园而获咎的牺牲品,受到革职、谪戍的处分。
同治九年,御史德东又上言“请修圆明园,请上园居”。又受到诏旨切责,发披甲为奴的处分。德东出朝门后自缢死了。这是因上言修圆明园而倒霉的第二人。
表面上虽然如此,但暗中却准备大修,因慈禧的四十整寿就要到了。同治十二年冬,御史沈淮上奏折“请免修圆明园”。“奉上谕仅治安佑宫为驻跸殿宇,余免兴修。”按,安佑宫等于是圆明园中的一座太庙,供的是清代皇帝的祖宗。同治大婚后于十三年五月曾到这里来过一次。同治十三年七月,正式停修圆明园工程,《清史稿》都有记载,当时停修主要是有人反对,慈禧尚难为所欲为。但是当时虽然没有修圆明园,却也没有省下钱,同治大婚,单只清宫各处宫门结彩幔等项,就用了绉绸八十余万匹,初步预算,大婚费用数百万。户部尚书宝鋆说,过去旧例不过百余万,但是那拉氏不听,最后实际用了二千多万。而当时工料物价,有一半就可以把圆明园修好了。圆明园劫火之余,一直没有修,但一直也没有停止被人明拿暗偷。鲍源深《补竹轩文集》记咸丰十年八月二十四日入园时情况云:
二十四日,闻夷人已退,乘车回园寓一顾,则寓中窗槅已去,什物皆空,书籍字帖抛散满地,至福园门,则门半开,“三天”书籍亦狼藉散于路旁。至大宫门,则闲人出入无禁,附近村民携取珍玩文绮,纷纷出入不定,路旁书籍字画破碎抛弃者甚多,不忍寓目……
这是刚被侵略者焚毁抢掠完的情况,其后一直似乎是没有什么人管,直到几十年前,还有人不停地用大车装园中的山石石刻等物呢。
圆明园怀古,可以写一本很厚的巨著,而我不过写了个极简单的大概耳。
福海
我两次在黄昏时,站在福海边上,想象一百多年前的规模气象,我由西洋楼后面骑车绕过来,所在处是福海西北角,也可能是平湖秋月旧址吧,当时还未放水,眼前所见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像死亡了多少年的历史死尸一样,给人以无限的恐惧感。对角线斜望,依稀可见,中间高出的蓬莱三山更清楚,估计有四个北海大,但比昆明湖小———这就是乾嘉盛世龙舟唤渡的福海吗?
我望着这庞大的死水坑和周围的残破野景,遐想未焚前的繁华景象,并联系文献图录记载,想到圆明园未焚之前,实际包括三个园,即圆明园、长春园、万春园,三处全部重要风景点、建筑群有一百四十五处,各种有关书籍记载的圆明园四十景,又仿建西湖八景,万春园三十景,长春园三十景,而每一个景中,都包括自己的一片风景区和不少建筑物。试摊开同治十三年石印的《御制圆明园图咏》观赏一番,便可知其大概。如“万方安和”,是在四周是山的水面上建制的一座卍字形的水榭宫殿建筑。卍字四周转折,每一面都是各五间一转,四面共四十间,前后有廊有厦,跨水有栏有桥。在这座建筑的右前方,又有一座仿照瀛台来薰阁亭样式的大型四面出厦十二角亭厦建筑,其他还有联系的石檐、木桥等,可见单此一景,其建筑情况就有多么复杂了。但是就是这些成百的精美建筑群,一百三十年前,被侵略者统统烧毁了。
福海是圆明园中一大水域,圆明园虽然被焚毁了,而福海的遗址,仍依稀可见,但其面积并不比现有的昆明湖大,深处可能也没有昆明湖深(昆明湖最深处龙王庙附近据说有两丈深),以这样小而浅的水面举行龙舟竞渡,即使再热闹,当然也无法和湘水、汨罗、洞庭、钱塘相比。但是这是把福海同钱塘江、洞庭湖比,如果只就园林中的人工湖而言,那福海又是十分宏大的了。福海的水面,基本上是一个长四方形,周湖一圈,加上丘陵起伏,楼台迢递,约有六七华里之遥,除去皇家苑囿,一般园林,又哪能有力量办此呢?湖周围,背靠沿湖假山,共有风景区十五处,由西南角“湖山在望”数起,沿西北东南四面,依次列出,是“澡身浴德、延真院、廓然大公、平湖秋月、君子轩、藏密楼、雷峰夕照、接秀山房、观鱼跃、别有洞天、南屏晚钟、广育宫、夹镜鸣琴、一碧万顷”,湖中心还有三个小岛,就是蓬岛瑶台,象征蓬岛三山。
不要看每个风景区的名称只有三四个字,而实地是很大的。如“澡德浴身”,在福海西南隅,其西面、南面都是山峦,面北、面东都是福海水面,曲折逶迤,有楼有榭,有亭有轩,正室名“澄虚榭”,南为“含清辉”,北为“涵妙识”,折而西为“静香馆”,再过去“解愠书屋”,西南角为“旷然阁”,北渡河桥是“望瀛洲”,再往北是“深柳读书堂”、“溪月松风”等等,共有十余处之多,面对福海明净水面,所谓“竹屿芦汀,极望弥弥”,眼界是极为开阔的。圆明园被焚毁之后,福海是水面,自然不会被焚毁。十年之后,徐树钧、王壬秋、周寿昌、潘祖荫等人去凭吊时,徐树钧《圆明园词序》中写着:“渡桥循福海西行,为平湖秋月,水光溶溶,一泻千顷,望蓬岛瑶台,岛上殿宇,犹存数楹,惜无方舟不达。”这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福海,自然后来这“水光溶溶,一泻千里”的波光也没有了,这倒真应了“沧海桑田”那句老话,福海都变成庄稼地了。
平湖秋月,是仿照杭州西湖建造的“平湖秋月”,但比真的平湖秋月要大得多,包括两座五开间敞轩、二十多间临水曲廊、一座大的四面连廊五开间带有回廊的方亭,还有三四所群房旁院,其陪衬建筑是西为“流水音”,临水“花屿兰皋”,北为“君子轩”、“藏密楼”,东南是“山水乐”等等。西湖孤山脚下的平湖秋月,又哪能比得上呢?乾隆御制“平湖秋月”的《浣溪沙》小序说:“倚山面湖,竹树蒙密,左右支板桥以通步屐,湖可数十顷。当秋深月皎,潋滟波光,接天无际,苏公堤差足方兹胜概。”于此可以想见一下福海的水面风光了。
他的词载在光绪十三年石印的《御制圆明园图咏》中,词是很蹩脚的,好在只有六句,录之如后:
不辨天光与水光,结璘池馆庆霄凉,蓼烟荷露正苍茫。
白傅苏公风雅客,一杯相劝舞霓裳,此时谁不道钱塘。
“庆霄”的“霄”,是“九霄”的“霄”,同“凉”字连不起来,凉字只能同“宵”字连在一起,作“宵凉”,即夜凉,而皇帝老儿硬要把它连起来,就连起来了,而且还有鄂尔泰、张廷玉等人给作注解。其注在“庆霄”下引《权德舆答杨湖南书》:“黄钟大玉,庆霄天籁。”又引温庭筠诗:“自有才华作庆霄。”这就叫作“无一字无来历”,但仍然同“凉”字连不起来,御用文人也无法给他圆谎。这个“凉”字,在注中只好避而不谈了。不过词虽不好,配这首词的“平湖秋月”的图(孙祜、沈源画)实在漂亮。图的右下方有三分之一为水面。图的上半面是天空和迤逦的峰峦。平湖秋月全部房舍集中在全图中心偏左处,有崇楼高阁、小敞轩等,在平湖秋月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和西湖真的平湖秋月并不完全一样。沈源的画是工细楼台,形同写生,圆明园虽然毁坏了,却使我们今天仍能看到它的景物,所以应该感谢他。
“平湖秋月”在福海的西北面临水,还有许多临水建筑,石阶雕栏,直接插入湖水中。“蓬岛瑶台”则正在海中心,由三岛组成,中间一岛建筑最精美,作长方形,正宫门三大间,汉白玉台阶九层直接插入水中,门两旁各有临水画廊连接,宫门内有楼、有殿、有台。“蓬岛瑶台”是正殿,西面有“畅襟楼”、“昌平安报好音”等建筑。东南渡桥是东岛,有瀛海仙山亭,西北渡桥是北岛。到那里去,一定要坐船。乾隆住在园子中时,春夏秋之季,常坐船来往于福海之中。每当他龙舟在福海中航行的时候,岸上宫女要望着龙船曼呼“安乐渡”,这不是“欸乃一声山水绿”,而是“欸乃一声望幸来”了。
乾隆大概没想到,在他死后六十六年,这“安乐渡”的曼歌声就被侵略者的马嘶声、咆哮声、焚毁时的噼噼啪啪的火烧木料声代替了。而在那大火焚毁时,他在世时英吉利正使马戛尔尼、副使斯当东等代表英皇乔治第三送给他的两辆华丽的四轮马车、两架十二磅榴弹炮还完整如新呢!真所谓,世事之不可逆料者,有如此者!
我站在死去的福海边,想到的很多,而所能写者,也只有这些了,只是感慨而已,于过去、现在、未来又有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