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金龙怀杀父之仇,凤阳府巧得仇踪,不料冤孽牵缠,竟与秦梅贞遇合,无形陷入情网中。今夜要到秦宅一访秦梅贞,但是走过了玉带桥时,又有些迟疑却步了,自己想着,“原本是安心和她疏远,她既不到青林观来相访,我何必又找上门去?”自己有心转回来,但是想到昨夜所经过的事情,还有许多事得向她问,不由得又走奔她的园门。只见秦梅贞兴冲冲正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了石金龙含笑迎上来说道:“师兄,你来了很好!正要去找你,我们趁着白天何不到山下去一遭,咱们看看那怪人是否在那里?”石金龙道:“师妹,你昨夜已和他拼斗了一场,你既然要去也得预防一下,怎竟这么大意起来?连兵刃也不带。”秦梅贞道:“光天化日,在这种近城的地方,难道他就敢无法无天么?我倒不怕他敢有什么举动。”金龙暗笑,到底是女流,性情没有准,一阵就那么强硬胆大,一阵就许胆小怕事,遂也笑点头道:“师妹,说得也是,真个地在这青天白日之下,他愣敢劫夺行人么?”两人说着话,一同走出来,顺着田间小道,扑奔山口。
从那山根儿底下往西边走下去,远远地就可以望到了老农人住居的所在。虽说是全有一身功夫,但是昨夜已经和他有敌对的行为,石金龙未免有些带出戒备的神色,可是秦梅贞依然是坦然不疑地直往前走去。相隔着还有数丈远,石金龙就怔了,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那老农人家的屋门倒锁,这定是已然迁移走了。这时,秦梅贞却含笑说道:“师兄,你应该服气我了,从这件事上看来,我比师兄的眼力高吧!这家人分明是绿林道中人物。这凤阳地面所出的盗案,定然全是他一手所为。我们若不是看破了他的行藏,也还不知要在这地方隐匿到何时?像他这样手段实在的厉害,平时的这种情形,任凭谁也想不到他这人家竟是飞贼大盗。他这一走,凤阳地面就可以安静下来。不过便宜了这群捕快们,平日吃着官府的钱粮,仗着官家的势力,狐假虎威,真遇到了扎手的案子,他们立时束手无策。”石金龙道:“不过,我想他们也不能就算是安然无事,地方上所出的硬件案子,他们竟没有办着一个贼人,作案的远走高飞,衙门里放着几件悬案,他们也够栽跟头的了。”两人从这老农人所住的草房前转了一周,离着他们附近,也全是种地的人物,石金龙向他们探问了会子,可是他们并说不出什么来,不过可以证明所推测的确是实情。这老农人来到这里,不过数月的工夫,这家人家附近所住的人家,从来没有来往,只知他姓侯,连个名字全没有。这片田地,他是租了别人的,突然在今日黎明时候一家全走了,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石金龙看着秦梅贞,只是微笑。
两人仍然从山边走回来,顺碧绿的田野,二人谈谈讲讲,秦梅贞尤其是十分高兴。石金龙知道她是对这老农人这件事有些自负,自己也不便说破她。这时,因为在中午之后,红日当空,这一段道路没有一点遮蔽,全觉着有些浮躁得身上不少汗。石金龙用手指道:“师妹,你看那边一个小村前绿柳荫中,大约是一座庙宇吧?我们何妨到那里歇息一下,至柳荫中凉爽片刻再走。”秦梅贞点点头道:“我也正想把路走错,这种时候反不如去向山里,到处有乘凉之所呢!”两人遂奔还村边走来,走进一排柳林,一看是一座关帝庙,不过是村农祀神之所,庙门倒锁着,并没有僧道看管。从庙墙头看到里面,在山门内有两棵龙爪槐,这两棵树的浓荫,将那庙内的小小院落全遮盖起来。秦梅贞向石金龙道:“师兄,我们何不到这庙里树荫下小坐片刻,里面你看多么凉爽。”石金龙点头道:“我也觉得这样乡村小庙虽没有僧道,越觉得古朴庄严,咱们到里面瞻仰瞻仰,不过我们越墙而人,可不要叫这里农人们看见。”
两人遂绕到庙墙西边,回头看了看,这一带正好无人,短短的矮墙,两人一耸身蹿上墙头,略一张望,已经全落到里面。果然这段小院内浓荫蔽满,显得那么凉爽中含着一股子阴森之气。地上因为轻易没有人来,长了许多青草,迎面上六扇朱红格完全褪了色。秦梅贞走到殿门前,伸手把格扇推开,这三间神殿里面倒是整洁,迎面上关圣的塑像和配享的全显着栩栩如生。尤其是关圣帝君赤红脸,凤眼,三绺长髯,手中拿着一本《春秋》,威严逼人。虽则是后人想象的这样英武的风姿,可是也是见这位忠义千秋,足令后人景仰。秦梅贞遂招呼着石金龙走进里面,她竟自向着关圣的神像参拜了一番,石金龙也叩拜起来。
秦梅贞向石金龙道:“师兄,我们就在这殿中坐一刻吧,你看这地方多么好,我们走得那么烦躁,才一进得庙来,立刻身心觉得无限清爽。”石金龙道:“一半是这里的幽境,一半是看到这位忠义无双的关圣帝君,心中起了肃然敬仰之念,无形中把那烦躁浮嚣之气敛去。”说着话,一同坐在神案下拜垫上,这两人忽然地竟自不知说些什么是好,默默无言,坐了片刻。石金龙觉得太以无聊,自己站起身来,要向外走。秦梅贞说道:“师兄,你先别走,我想起一件事来。”石金龙仍然坐下,问道:“师妹,你有什么事?”秦梅贞道:“师兄,你将来究竟作何打算?你在江湖上这么漂泊下去,孑然一身,无倚无靠,难道你也不思立一份家业么?你故乡中究竟还有什么人?”
石金龙听秦梅贞无故地问起这些事来,心中一动,但是抬头看了看神威凛凛的关圣塑像,不由得正色答道:“师妹,我从入师门学艺以来,就把此身交与了师门中,我原意本着门规,凭着掌中一口剑,行道江湖,也算是不枉恩师辛勤教诲,把我成就起来。我自幼父母双亡,既无伯叔又鲜兄弟,孑然一身,已经要流为饿殍。幸蒙我恩师收录,那时我很愿意许身佛门,只是师父却不容许我,后来这位老师父他回转莆田少林寺,却不能带了我去。因为我武功火候不足,又把我转荐到潇湘剑客那里,跟他学剑数年,才与师父分手。从此海阔天空,任意地游山玩水,做些个侠义门中应做的事,倒觉得一身无牵挂。我已不想功名富贵和家室之累,我这一生就愿意这么漂泊下去,倒也觉得痛快。师妹,你觉得我那样不好么?”秦梅贞微摇了一摇头道:“要叫我看来,师兄你这么打算,颇有些不当之处。师兄,你曾拜在少林僧门下,既然是他不许你入佛门为弟子,足见你尚有你一身的事业。你这种心念固然是很正大,不过我们虽然学得一身武艺,可是也不能忘了父母养育之恩,祖宗的血食。你这么游荡在江湖中,对于人群中是有利的,但是,祖宗的庐墓、你石氏的香烟难道全不顾了么?要叫我这种没有亲族见解的看来,就让你不热心功名富贵,可是既生来一个堂堂七尺之躯,显祖扬名光大门楣,也不是非由做官的路上不能做到的。只要你志向坚定,创事业的道路很多,凭你这么个少年具有一身本领,很能够轰轰烈烈做一番。我们虽然是不能学那俗人一般见解,把这功名富贵看得重,可也不能就像身入空门一尘不染,四大皆空。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也正是有志向的男儿的抱负。师兄你这么年轻,就要那样志气消沉,实在是不大应该吧!像你这样,虽说是行道江湖,我和你虽然所处的日子不多,我可看出来你颇有些不愿意多惹是非,更好像心里总怀着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你虽强自掩饰着,可是也时时地流露出来。师兄难道我这个人你还看不出来么?我对于师兄你真是一见如故,我十分愿意你把你隐藏心中的事说出来,我有可为力之处,愿意尽我所有的力量助你一臂之力。师兄,难道你不放心我这个师妹么?”
说到这儿,两眼看定了石金龙,目不转睛,并且从她眼光中更看出她怀着一片热诚,石金龙不由得也怦然心动。可是一转念之间,自己又不能把心事说与她了,因为眼前有许多可疑之处,自己对于她虽是十分信任,并且深为赞许她有侠女之风,这样天真无邪之情,尤其易于令人感动。但是对于她家世不明,自己的事更有誓愿,不愿意假手他人,向她说了,也不愿意叫她帮助。并且自己风声泄露,一来是那秦大彪果然尚在人世,他能够闻风远逃,或者也就许先遭他的暗算。所以这件事向她说出是有损无益,话到口边仍然咽回去,向秦梅贞道:“师妹,你所说的话,我十分佩服,绝不是偏见。本来堂堂男子汉,只要有那种力量,有那种本领,应该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才不虚度此生。不过人的境遇不同,我何尝不想创一番事业,虽然父去世多年,我能够光大门庭,振家声,立事业,死去的先人泉下有光。不过我有一些事实无法告人,师妹你得原谅我。至于你鼓励我的话,我定要牢记在心中,将来我定要不辜负师妹你这番好意就是了。这凤阳地面,我倒不想长久待下去,大约再过十天半月,我要赶奔湖南潇湘江上,访我的恩师。此后能否再和师妹相见,那也就看我们的缘分如何了。”秦梅贞听到石金龙的话,脸上立刻现凄然之色,低下头去,似有所思,两番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石金龙看到她这种情形,遂问道:“师妹,你也好像有什么事要向我说,怎么你把平日那种爽快的情形变了?师妹你有什么事只管明言,我们在凤阳这地面虽然是萍水相逢,可是叙起师门的渊源来,我们又不算十分远。师妹,你看得起我,把我这个师兄视若手足一样,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有事不宜和我商量呢?”秦梅贞这才抬起头来,向石金龙道:“师兄,我们现在是关帝庙中威严凛凛的关圣帝君神像下,我说出话来,师兄可不要误会。我不愿意叫你走,我愿意叫师兄长久在这里住下去,好叫你提携鼓励,叫我能够如愿以偿,能够做一个武林侠女。”
石金龙听了秦梅贞这种话,不由得一怔,但是看到师妹脸上那种庄重情形,自己略一沉吟,遂说道:“师妹,你那么想,只怕不容易吧!我哪好长久在凤阳府地面待下去?何况我们虽属师门,全有旧谊,但是愚兄我孑然一身,师妹你更是老父性情怪僻,现在和我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我们长久相聚,总然问心无愧,师妹别忘了人言可畏。”秦梅贞听到这个话,立时起身来向石金龙道:“师兄,你难道对于我秦梅贞还看不清楚么?我虽然幼年丧母,在我父亲身边长成的,可是竟遇衡山派一尘庵主取录我为弟子,得她的教诲。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也明白些人生的正义。我自己也很愿意一生就这么活下去,无拘无束。但是事情由不得我,既无兄弟,又无姐妹,只我一人,我父亲焉能容我那样下去?但是这种情形,师兄应该看得出来,他们好歹地给我作主张,我绝不愿意听从,任凭我父亲自己的主张,随便地把我一生作个交代。所以我们唯其是全在侠义门中为弟子,就应该水一般人看得透澈些,我不愿意拘束于俗浅之见,我更不把富贵贫贱来看人的好坏。我和师兄你虽则是相聚为日无多,但是我很看得出来师兄你是一个有心胸有志气的男儿,并且你曾受过少林僧和潇湘剑客的教诲,这尤其叫我敢信任师兄。现在虽然困顿江湖,将来自会飞黄腾达。你不要把眼前这种穷困放在心上,我愿意和师兄你这样个人常相伴守,不至于叫我走入歧途。我们的志向尤其是一样,你不热心利禄,可是我们若是结合起来,仗着掌中剑、身上的功夫,在江湖中闯练一番,也一样能扬眉吐气,轰轰烈烈地干一下。我虽是女儿家,我最怕的是叫我饱食暖衣地过活下去,那就空负师门的化育,违背我个人的性情了。师兄你要知道,我今日说这番话,虽嫌突兀,并且也不合女儿的身份。师兄你抬头看,我们在关圣帝君面前,焉敢心存一点不正之念?我心中的苦处,只有大胆地向师兄你来说,我又能把我满腹冤屈向谁申述?师兄你不要轻视我才好。”
石金龙在这时真个抬头看了看,神座上神威凛凛的关圣帝君像,又回头来看了看师妹两眼中满注着一种热诚的希望,自己也未免被他这种情形感动了,沉默了半晌,遂问道:“师妹,我和你相聚这么些日子,但是我始终没见着你府上另外的人,究竟老伯他老人家官讳是什么?曾做过什么官?师妹可肯相告么?”秦梅贞叹息一声道:“师兄,你不要误会我,绝不是在你面前隐瞒着什么。我这家中人叫外人看来,实有些离奇,其实只因为人丁太少,才弄成这种局面。我父亲名叫秦大彪,他曾做过四五年总镇寄名提督,也曾带兵报效过国家,参与过海江之战。不过,他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性情变了,官不肯再做下去,也不愿意和人接近。自从我随一尘庵主学艺之后,好像把我们骨肉的情义全改变了,我在他老人家面前说不下多少话去,所以我既不能尽做女儿的心去孝顺他,又何必多给他添气恼,索性我们爷儿两个少见面为是。父女二人形同陌路,我隔两天过去看看他老人家时,也不过略致问候之意,简直哪还是父女?形同如疏远的亲戚。师兄你想,怎不叫我痛心?慈母死去的时候,我年岁很小,我只被一般乳母女佣们看顾大了。自从一尘庵主把我收入门墙,庵主那么一个世外高僧,在她老人家面前时,如同站在和煦的春风中,好像就在慈母怀抱时一般,叫我得到十二分的安慰。自从她老人家回转衡山之后,我又如同失乳之儿。如今幸又遇到师兄,我这凄凉孤独的人,又有了生气,我怎肯叫师兄你又离开我?师兄,你要以一种正义来看这个师妹,我愿意能够和你一同仗剑走江湖,我情愿意抛却现在这种富厚的家庭,和你风餐露宿,雪尽人间不平事,那才是我极大的心情呢!”
石金龙天性至厚,他何尝不感到这些年来孤独,一身无倚无靠,父母又全去世,自己更怀着复仇之心,流落在江湖道中。每一想起逝世的慈母来,那时虽过着那种清苦生活,但是有母亲来照顾着安慰着,也觉得生趣勃然。自从离开老竹坡之后,追念当年,更增加了自己无穷的感慨。如今听到秦梅贞以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说出这片有至情有至性的话来,石金龙不禁眼泪在眼眶里含着,几乎落了下来。想到自己现在这种情形,师妹品貌既然端庄,更是衡山派一尘庵主的门下,论起家世,论起身份,自己哪比得上她?竟蒙她另眼相看,对自己这么重视,哪会不从心中感激?并且分明她露出倚托终身之意,自己大仇未报,虽然绝没作这种想念,可是其情可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石金龙此时不禁不由得被秦梅贞感动了,遂说道:“师妹,你现在既然感到孤零而无依,我也十分了解你的情形,我倒可以为了师妹你暂时留在凤阳地面,不过我还是不敢答应你长久就留在凤阳地面。不过我自身还有未了之事,这事我必须办了,我也不嫌唐突。至于师妹你有和我终身相伴之心,这件事我不敢作那种妄想。你我家世不同,身份实不一样,并且你我师门的规诫很严,我现在只剩了一身,是没人来管我的事。可是我从师门受教之后,已经早有心愿把我一身所学仍要报答给师门。师妹你虽则父女间感情隔膜,可是他总是你的尊亲,一切事哪好越理而行,总然师妹你自己愿意,也应该由他来主张才是。这些事我认为我们从此不必谈起。”秦梅贞忽然落泪来,向石金龙道:“师兄,你既然具这种心念,我哪好强求?那么我们还是各自东西,不必在一处留恋了。我有我难言之痛,实无法向师兄说了。从今以后,我也要游荡江湖,走到哪里,我一生命运付与上天,我个人也不再作什么打算了。师兄你有你个人的事,我何必多牵缠你,徒惹烦恼,你就走吧!”
石金龙见她居然说出这种决绝的话来,并且说话的情形,是由衷而发,绝不是负气,绝不是做作,真是使人痛心已极,自己哪忍得就这么抛手而去?石金龙叹息一声,向秦梅贞说道:“师妹,你可不要误会,我怎能不体会师妹你这番心意?我也是不得已!其实这就是个人的秉性难移,我对师妹实怀着一番敬爱之心,只是自身的事正和师妹一样,有难言之隐。但是我们当着神前又全是侠义门弟子,我们不可告人的事,对于私德无亏,这话师妹定能相信我的。我学艺师门,我也愿意把自己所学所能的,能叫我把这点本领用在江湖道上,多做些有益人群的事。我听到师妹你这女子有终身相托之意,我还有什么不满意不愿意?换在他人,定然求之不得。不过,我石金龙虽则出身寒微,可是家世清白,更因两位恩师的化育,所以我那时警诫着自己,不要走了错步,人了歧途,这是我拟定的志愿,所以现在绝不愿意提到我自身将来的事情。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一件顺人情的事,师妹你只要不嫌我这般寒微的人,你存下此心,我今日也接受师妹你这番意,可是我们仍然要凛戒着不要为儿女的私情影响了个人的志愿,丧德丧行的事,非我等侠义门中人所敢沾染。这样我把我一身未了的事转完了之后,我两位恩师不论找到哪一位,我禀明了师父之后,那时名正言顺和师妹你永偕白首。师妹你无论到了什么地步,不要把今日我们在关圣帝君前这番话忘了就是了。”秦梅贞抬起头来向石金龙点头答道:“师兄,你这种话可是由衷而发么?不要顾及我一时地反过来安慰我。时过境迁,你天涯海角把我忘掉,师兄你那可害了我一辈子。”石金龙正色向秦梅贞道:“现在我们在关圣帝君神座前,虽然是口头上几句话,但是神明在上,沿鉴私衷,有背今日之言,定遭负心之报。”秦梅贞道:“师兄,我任凭他海枯石烂,此志不移。”这时,秦梅贞更自霍然而起,竞朝着关圣帝君像跪了下去,一扭头扬着脸,两只晶莹的眸子,含着一汪清泪,声音有些发颤,招呼道:“师兄,你难道不肯么?”
石金龙越发感激她这一片痴诚,竞自不由己地也随着跪下,向上一同叩头起来。秦梅贞竟自拭了拭眼中泪,微微一笑,两颊上竟涌起了一片红云。石金龙却庄容说道:“师妹,我们今日的事,我们只有自信,可实不能见谅于人,师妹明白么?”秦梅贞立时把笑容倒敛,很诚恳地点点头道:“师兄,但求无愧于心,我们全对得起父母。我们知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石金龙忙答道:“好吧!师妹,我们此后祸福相共,对于形迹上虽则不必拘束,可是既然心心相印,更加要检点一些为是。”秦梅贞答应着,这二人一同走出神殿。像这样少年男女,有这种坦白无私的举动,真叫人可敬。可是今日的事,虽然是敢告神明,至是为终身着想,哪又知道已经铸成大错?这两个人到了后来,若不是仗着师门维护,定落个同归于尽。
从关帝庙出来,幸喜未被田地里的农人们看见,一同踏上归途。二人无形中心里全有无限的高兴,幻想着前途将来若能够在师门主持之下,结鸳侣,仗剑走江湖,做些个行侠仗义、济困扶危的事,那时有无限的快乐。二人在岔道边分手,秦梅贞回转家中。
石金龙仍然回到青林观前时,天色已经晚了,在关帝庙中觉得没耽搁多大时候,哪知道两人竟谈了半日光景,一些也不觉得。石金龙走到观门前,这时已是暮霭苍茫、炊烟四起,才走进门中。石金龙本是住在跨院中,向跨院走出没几步去,门外竟自有人叩打山门。石金龙停身止步,因为这青林观没有多少人,有一个守门的火工道,这时他定在厨房烧饭,他绝不会听见,自己在这青林观,也是客居,何妨代他答应一下。遂转过身来,一边问着,一边向观门这里走,口中问道:“哪位叫门?你找谁?”外面那人道:“借问一声,我要奔大石桥,天色已晚,这里的人家很少,才看见尊驾走进观中,所以紧赶过来向你请教一声。”石金龙这时已走到门前,只见这人年纪已有三旬左右,身躯十分健壮,穿着打扮,看出是个久走江湖的人,满面风尘,似乎走过很远的路,只是两眼上的神光,颇显露着凶暴之气,遂向他点点头道:“不要客气,我也是客居的人,只要知道定当奉告。这大石桥离着这里不远了。你从观前这条道路往南走下去,见着往东去的岔道,顺那条岔道一直地下去,也就是半里地,就可以看见大石桥了。不过,那一带没有多少人家,看老兄是走远路的,这是从哪里来?”那人点点头道:“我是从湖南来,那么尊驾对于这里很熟,可知道大石桥一带,有一家姓秦的,他住在大石桥什么地方?”石金龙心中一动,遂问道:“老兄所问的这姓秦,他做过什么事?那里可不止是一家姓秦的了。”这人却答道:“他姓秦,名大……不对,他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不过这人大致容易问,他曾做过六七年的官,曾做过两任统带,老兄可知道有这么个人家么?”石金龙一听这情形,分明是问的秦梅贞家中,自己遂沉住了气,点头答道:“不错,有这么个人家,大约就在大石桥前有一片很大的宅子那里,别的姓秦的却没有做官的。不过我知道这位主人,他的官印是大彪,对么?”那人往后退了一步道:“这我却说不清楚了,多麻烦尊驾。”说罢转身就走,石金龙知道此人口风中所流露的,定然是故意掩饰着,他所找的人,难道守在我眼前,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么?自己思索之间,那人已经走远,回转屋中,反复思索,心里再也不能安定下去。
这晚饭后,石金龙在屋中来回地走着,越想这种情形越可疑,无论如何也要仔细地访查一下。自己遂在二更之后,结束停当,要到那秦梅贞的家中察看明白。石金龙从青林观起身,这一带的道路全是熟了的,绝不用再费事,转过大石桥这段横路,直扑桥口。心中可早打好了主意,这次若果然是那仇家镇山虎秦大彪,可是死去的父母阴魂护佑,天从人愿,不过我得尽力地谨慎着,万不要打草惊蛇,若再叫他逃出手去,那可实无面目再活在人世了。石金龙迈过了大石桥,那秦家的宅院,在星月之下,已可略辨形势,遂直扑奔宅子的前面。他这段大墙足有数十丈高,前面大部分是住宅,后面少一半就是秦梅贞住的一座花园了。石金龙这一来到秦宅附近,反倒犹豫了。因为这一人秦宅,倘若查出些可疑的情形,于自己无益,反而有损。必须真是那秦大彪,隐匿在这里那就好办了,我要暗中下手,隐秘着行藏,不到万不得已时,不正式露面。但是这一切情形,还多半近于推测,倘若完全是出于白己的疑心,暗中探查这位秦大人,稍漏风声,被我秦梅贞师妹知道了,岂不显得我石金龙是小人之流?师妹那么推诚相见,已托终身,我还是那么不肯信任她,岂不叫她过分灰心?可是既已得着点线索,若再撒手不去做,自己也不甘心了。事已至此,只有竞自己所有的力量,人这座宅子,倒要看看宅的主人究是何人?
石金龙转到宅子大门的旁边,向上打量了一番,上面并没有阻碍出入之物,回头看了看四下里寂静无人,往起一耸身,双臂掳住墙头,往上一长身,向墙里察看了一下,用墙头的灰片问了路,这才翻上大墙。自己停身处正是这宅子的西偏院,石金龙从墙头上耸身蹿矮房,细一辨别,往北又翻过两道小院来,全是静悄悄毫无声息。这所宅子的房屋很多,看情形多半空着,因为他家人口少。这两道院内只有一间西房,窗纸上现着微弱灯光,石金龙察看了一下,见这屋中有一人和衣而卧,好像已经睡着了,从他穿戴上看像似一个仆人,看情形不敢正式入睡,似还等待着什么事。石金龙不愿意惊动他,遂往东面一座后房坡耸去。身形才落在上面,猛觉得眼前似有黑影闪了一下,石金龙赶忙伏身在房坡上。因为这所宅子内若果然是那镇山虎秦大彪,他所结交的全是江湖上人,不过连本地人全知道是一个官宦人家,以秦大彪那种乡里土豪,他如何会做过带兵官,石金龙到这时依然不敢断定此来准有所获。只是察看了半晌,屋面上也是静悄悄地不见一些动静。石金龙又一长身,想跃过前坡,谁知竟在这时从北边一排正房的屋脊后飞耸起一人,竟往自己停身这边的前坡落下来。他只要再从后坡一翻,石金龙再无法隐藏。自己一斜身,还要翻到后房坡的檐口,可是前坡落下来这人,竟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他又一耸身,从前坡腾身而起,向南边蹿了出去。只这刹那间,在房上和北房上面,各有一人现身,向前面追赶下去。石金龙竟能把身形隐匿起来,没被他们撞见。眼中所看到的分明是前面那个逃走,后面两个全是追赶下去,遂先不往后面搜寻,在后坡上往前略一张望,飞身耸起,蹿上西边的一排矮房,又向前连翻过两道小院,已经发觉方才追赶逃走的那两人,竟自相聚在一处,低声打着招呼。他们所说的是来人只要离开宅子,他越不过两条路去,一条是往西奔大石桥,一条是往东奔柳林湾,这两个地方全容易堵截。此人并未得手,他未必就逃开,何况他还没有看见我们弟兄已在搜寻他。这二人匆匆计议,立刻各自分开,一东一西,眨眼之间,全翻出宅院。
石金龙一想大石桥这边自己路径熟,往西追下去的这人,虽是并无辨清面貌,他的口音听着很熟,是自己见过的人。石金龙遂仍然越墙而出,靠宅子的周围,有许多松柏树,石金龙翻下墙来,先把身形隐在树下。向西张望时,只见斜奔大石桥那条路上,果然发现两条黑影,一前一后,两下里相隔着也就是五六丈远。石金龙飞身耸出,在树荫下找那隐藏身形之所,也紧紧地追赶过来。前面那条黑影眼看着就要翻上大石桥,忽然后面那人竟自发话喝喊道:“你太不够朋友了,既敢前来相访,又这么躲躲藏藏,难道你就不嫌丢人现眼么?你蒋二爷门下全是成名英雄、江湖好汉,像你这样还不值蒋二爷一顾呢!我不陪你了。”他说完话,果然把身形停住,前面那人已到了桥口,倏地一翻身,一声冷笑道:“相好的,老师傅因为你不是我所找的对头人,你和老师傅叫什么字号,这我可得教训教训你了。”这人往前一耸身扑了回来,石金龙听秦宅所出来这人的口吻,分明是绿林道。这时身躯隐好,离着大桥不过七八丈远,看得真真切切。两下里身体一接近了,还是全没亮兵刃,竟自插拳对掌,就在大道旁动上手。
这两人一搭手,石金龙暗暗心惊,这个自称姓蒋的,手底下功夫还是真厉害,身形和手底下全是轻快十分,起、落、进、退、封、闭、擒、拿,一招一式,全带着十足的力量。他们动手虽快,彼此在这桥旁进退旋转,石金龙已然辨清了二人面貌,越发地惊疑十分。原来前边逃走的那个,正是被自己跟师妹逼迫走了那个老农人,宅中出来这人,竟是那白天树林转角所见的那江湖人。石金龙此时已经大致了然,这秦宅绝不是什么好路道了,总然这里隐藏的不是自己仇家,就凭他所交往的全是绿林中人物,那金砂手吕子彬两次在此处现身,定然是住在这里。石金龙暗中思索之间,这二人已经全走了十几招,依然是胜负不分。可是这二人动手的情形,手底下功夫全非一般平常武术家的传授。他们两下由在大石桥边拼斗地忽进忽退,倏起倏落。那老农人好厉害的手法,看他动手的情形,绝不像个六十多岁人,气充力足,蹿耸跳跃,封闭吞吐,手底下的功夫已经经过很深的火候锻炼。
两下里还在势均力敌之下,那名匪徒忽然往大道旁一耸身,贴近了一株大树下,却厉声呵斥道:“老儿,你这么不识相地逼迫二太爷,可莫怨我手下无情,你这把老骨头非埋在这里不可么?”那老农人身形半转,双掌一错,口中喝喊了声:“朋友,这凤阳府你不认命打官司,你还想逃出手去么?我若不能把你在这大石桥缉捕交官,我谢五枉穿了四十年二尺半的号挂子了。”说话间,身形一矮,一个“穿手掌”式,已经猛扑过去。那人好灵活的身形,他只一晃身,已经退向大树后。老农人这一扑空,双掌可是收得疾,险些打在树干上,缩步撤掌,往左一拧身,却是右肩头贴着树干,双掌交错,往后打了出去。他是随掌进,可是他一换步时,那匪徒竟从树干右方转了出来,竟自猛向老农人背后猛扑了上去。这种身法招数递得快疾,老农从左往后再绕步转身把这贼人的双掌倒全避开,可是他背后竟有一人从里头猛扑出来,往老农背上挥拳猛击。老农人只顾闪避那少年的匪徒,万没料到树后面还有人潜伏猛然地袭击。他身躯是往右偏着,再想回身,一时缓不过势来,此时只好借势身躯更往右侧一沉,用“推窗望月”式,双掌望上一翻,向后面暗中袭到的这人双臂上猛劈去。这人往回一撤招,身形倏然隐去,可是先前和他对手的匪徒,已经从左往右横身挥拳“顺水推舟”式,往老农人右肋骨上打来。这种招数递得非常劲疾,石金龙暗中看到这农人定要被匪徒暗算。果然他左足往右一提,一个绕步旋身,避他右肋上这一拳,身躯并没整个转过来。已退走的那个匪徒,又从一株大树后转出来,猱身而进,已到了老农人的背后左侧,一掌劈出,向老农人脊骨打去。石金龙猝然一惊,这人正是那金砂手吕子彬,他手底下练过金砂掌的掌力,这正面递招,十分厉害,就是掌力打不实,只要稍被他手掌贴着一点,老农人也要立毙在他的掌下。老农人已然觉察到背后的匪党已扑到,他右脚尖往前一滑,身躯往前一栽,“黄龙转身”、“霸王卸甲”式,想用左掌伤他的右臂。
可是金砂手吕子彬这种背后的奇袭,真叫你防不胜防,身形已稍慢了一刹那,竟自被他掌锋沾着了一点,身形一晃,脚下步眼已经拿不住劲了,踉跄撞出两步去。才一收势时,先前那个匪徒,竟自往前一上步,身形往下一矮,右腿往前一晃,“铁牛耕地”式,向那老农人的双足上横扫过来。那金砂手吕子彬一掌没打实,左脚更往前一上步,身躯往起一挺,左掌半斜着,掌心又向老农人的右肩头上猛击过去。这种上下夹攻,那少年匪徒这一脚已经扫在了老农人的迎面骨上,扑通地把老农人跌在地上。那金砂手吕子彬狂笑着:“相好的,就是这点能为,就敢跟好朋友们过不去,我打发了你吧!”他往前一上步,手往前一扬,往下劈去。这一掌被他打上,老农人休想逃得活命。可是老农人虽则被扫倒地上,一个“懒驴打滚”,竟自挺身跃起,斜往左侧一耸身,向腰间一探手,竟自抖出一条虬龙棒,兵器一亮出来,棒头往地上一甩,一斜身,这条虬龙捧从左盘旋扫打,向吕子彬双腿递招。吕子彬往起一耸身,蹿起六七尺来,往那大道的当中一落,口中却在招呼道:“相好的,你不认命,你可落不了全尸了。”他一回手,把背后背的一口金背砍山刀亮出来,那少年的匪徒,竟也从腰间摘下一条十三节亮银鞭,耸身而起,猛扑过来,抡亮银鞭向老农人头上便砸。这老农人往左脚一滑,身形往左一带,掌中虬龙棒已然抖起来,反往他亮银鞭的鞭身上猛砸下来。这匪徒赶忙地右臂往下一沉,一抬腕子,把十三节亮银鞭带回来,随着由左往后一旋身,亮银鞭甩出来,向老农人斜肩带臂便砸。老农人此时这杆虬龙棒也把招数掣开。那金砂手吕子彬金背砍山刀也亮开了招数。两下围攻,这老农人依然是毫无所惧,虬龙棒尽量施为,对付这两个绿林能手。刹那间已经走了十几个回合,蓦然间那少年匪徒却喝了声:“相好的,你敢这么死不放手,我们可要不陪了,咱们杭州府再会。”他话声中虚点了一下亮银鞭,身形往后一闪,右手托着亮银鞭,向道旁耸去。
那金砂手吕子彬也同时虚砍了一刀,往大道的左边耸身退下来。一个奔南,一个奔北,老农人只是一人,势难兼顾,他竟朝大道北边少年的背后猛扑过去,哪知脚下还没站稳了,那少年肩头一闪,从左往后半转身,口中却喝了个“打”字,从左手中竟甩出一支镖来,直向农人胸前打去。老农人往下一矮身,这支镖从左肩头上打过去,他的身形可是跟着往起一耸,向大树后扑过来,虬龙棒已经随着身形甩起,人和棒一块儿下,这种式子也是十分勇猛。只是那吕子彬逃回南边,他何尝是败走?竟在这时,把手一扬,“叭”的一声,一支袖箭打出来,可是那老农人身形还没落下去,这一袖箭正打在右腿腕子上,往地上一落,再也挺立不住,倒坐在地上。那少年的匪徒,竟在这时一抖亮银鞭,向老农人便砸。这种情势下,老农人再无法逃开,石金龙焉肯这么看下去?自己一扬手,就要把掌中扣好了的两粒鸳鸯弹打出,可是他的暗器没发出,已经有人先发动,疾如飞鸟一般,从大石桥的左侧一株柏树的横杈上飞耸起一人,向下一落,正落在了少年匪徒的右肩头旁,他那条右臂竟被人一托,口中却在招呼:“给我住手,这儿可不是你们逞凶之地,你们有什么冤仇,至于就下毒手?”此人一现身,石金龙把两粒鸳鸯弹缩住未发,已经惊得目瞪口呆,来人是才和自己神前明心的秦梅贞。石金龙此时的情景入目,若非师门恩厚,一尘庵主尽全力斡旋,竟造成了一场惨局。欲知石金龙杀父之仇,秦梅贞身世,请阅《龙凤双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