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自己家有养狗,却看着别人家的狗可爱,心里固然觉得有些内疚却始终改不了这习性。
尽管心中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狗,却还是会伸出手摸摸对方的狗,跟它玩耍,搔它痒。然后在这过程中一方面会留意力道不要重过摸自己家的狗,一方面又暗自比较两者之间反应的不同。
对方的狗同时也很在意饲主的眼光,却又对你表现出令人意外的媚态。一旦发现饲主看着它又立刻装作不认识你,于是我才明白所谓偷腥的乐趣,竟是这么一回事。
这种爱偷腥的狗我看过不少,但是真正印象深刻的却只有三条。一条是在日本桥某家名叫什么山庄的滑雪用品店养的苏格兰牧羊犬;一条是新宿小剧场路边的猎枪店养的短毛猎犬;一条是涩谷道玄路的精品店所养的虎头犬。
我尤其喜欢那条虎头犬。整天躺在店门口睡午觉,只要喊它一声名字“虎克”,它会眼睛也不张开一下地翻转过身体,动作十分笨拙可爱。如果搔它粉红色麻糬般的肚皮时,它就会发出擤鼻涕似的吵音,表示它的高兴。
当时涩谷恋文巷一带正值繁华之际,我在出版社上班,薪水不是很多,每次都是为了想逗虎克才在回家路上到这家店逛逛,结果始终没有买过一件店里的主要商品——衣服。
一连列了苏格兰牧羊犬、短毛猎犬和虎头犬三种狗,为什么会最喜欢虎头犬呢?
其实我很清楚理由何在。
因为鼻子。
或许是因为我对自己的鼻子有些自卑,所以比起那些鼻梁挺直的苏格兰牧羊犬、短毛猎犬,我总觉得拳师狗、虎头犬比较可爱。哈巴狗固然也不错,可是它的鼻子太扁塌了,反而让我有种被嘲笑的感觉,心里很不自在。
也有人看着我的脸安慰我说:“看你的鼻子,就知道一生可以跷着二郎腿舒服过日子。”
但我不认为对方说得准。在家里,我的确像鼻子形状所寓意的一样,不拘小节地跷着二郎腿舒服过日子,但如果说是出人头地,享受着物质与心灵都很充裕的生活,那可是刚好相反。
而且如果我是牵着苏格兰牧羊犬、俄罗斯波索犬在路上走,简直就跟哈巴狗带着其他狗在散步一样,所以我们家养的狗绝对是鼻梁和尾巴都很粗短的日本犬。
提起鼻子,我有一个朋友养的猫取名为“殿下马”。
我曾经抚摸那只猫的背而引起静电过,心想真是只容易触电的猫。可是,好端端的一只猫干吗取名叫做马呢?我问朋友理由。
他写下“殿下马”三个字后回答:“因为身份高贵的人选择坐骑时,会挑选鼻梁修长、气质高雅的马。”
这么说来,我看过天皇陛下的御马白雪号的照片,果然是匹鼻梁十分高挺的白马。朋友家的“殿下马”是只公的虎斑猫,但是细长的两眼之间的确有一根白色挺直的鼻梁。
马的地位靠鼻梁来决定。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生为马,不然肯定会被分派到田里耕作,然后没多久又被送进屠宰场卖来吃!
以鼻子形状来论我们家的族谱,父亲这边的家族鼻梁挺直;母亲这边的家族则是小圆鼻子,鼻孔微张,简而言之就是蒜头鼻。
两者融合为一,生下了我们四姐弟。以鼻子形状来看,长女的我是蒜头鼻,弟弟的挺直,二妹的也很高挺,小妹的同样是蒜头鼻。
不过关于小妹的蒜头鼻,其实我或许应该负一点责任。小妹刚出生没多久时,有一天我坐在走廊边,两只脚晃来晃去地读着图画书。当时爸爸很迷种仙人掌,大大小小精心栽培的仙人掌花盆都摆在走廊下方。一不小心我的脚底被仙人掌给刺到了,我大声哭叫着向后退。
屋子里面,还是婴儿的小妹躺在蚊帐里睡午觉。我不断向后退,竟一屁股跌坐在蚊帐里的小妹脸上。
小妹的哭声惊动了祖母跑来。
“哎哟,好可怜呐。”祖母一边拉高小妹的鼻子,一边说,“就算没被压到,你的鼻子也是麻布呀。”
母亲的娘家在麻布,所以我们家将小圆鼻子称之为麻布。嘴里念着“不痛不痛”“阿弥陀佛”的祖母,则拥有修长挺直、形状美好的鼻子。
如今回想起来,我们四姐弟也是根据鼻子形状而分组对抗。挺直型和挺直型,蒜头鼻和蒜头鼻,就连打架时也是壁垒分明,也许鼻子和个性有连带关系吧。
父亲身为一个大男人却喜欢批评别人的长相。
“邦子是大蒜鼻,所以至少坐相要好看一点。”
“要爱护自己的眼睛,不然你那个鼻子戴眼镜一定会掉下来的。”
他大肆批评之后,看见我心情低落,便安慰说:“鼻子算什么,人最重要的是内涵和气质。”
明明已经伤了小孩子的心,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父亲对自己的鼻形颇具信心。可是现在回过头再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不过是一般日本人的鼻子罢了。父亲没有名气、没有学历、也没什么钱,身世也不值得对人夸耀,能够拿来自傲的只有身材高大、记忆力很好和鼻子长得好看而已吧。
母亲结婚的时候娘家已经家道中落,但她小时候家境相当富裕,在家中备受家人宠爱,琴棋书画样样都学。
父亲身上没有的宽容和开朗,母亲身上都有。父亲一定很喜欢她这种特质,同时也很忌妒。因此在贬损母亲和母亲的娘家时,常常拿鼻子的形状做文章。
我最讨厌父亲这一点了。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因素,我笔下剧本所写的主人翁,不论男女,似乎都是在鼻子不是很高挺的想象下撰写的。
可能我甚至认为鼻子高挺的人心里所感受的、嘴里所说的,和塌鼻子的人总有些微妙的不同吧。
虽然小时候蒜头鼻让我伤心难过,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整容改变它。假如我现在这副长相装上一只凯瑟琳·德纳芙的美鼻,其他人看了肯定会嗤之以“鼻”吧!
一位长年住在美国的朋友回日本探亲。我听说她一个女人在异国工作有成,赶紧前去道贺,见面时却感觉有点说不出来的怪。
我心想大概是二十多年没见的关系吧,怎么好像在跟陌生人讲话一样,就是很不自在。但老实说,是她的长相改变了。
对方大概也注意到了,干脆直言问道:“我变漂亮了对吧?我一到美国便动了手术。”
日本人对外国人感到自卑之处有三:身材太矮、鼻梁太低,还有眼睛太小。身材是没办法调整了,其他能整的她都整了。我这才恍然大悟。
她的眼睛和鼻子是美国人的。
曾经在海报展上看见世界各国的儿童绘画,印度小朋友笔下的脸就是印度人的长相。我们就算不会画图,画出来的也还是日本人的样子。同样,美国的整形外科医生应该也只会做自己国家的人的脸蛋吧。
我觉得眼前的这张脸适合说英语更甚于日语。
我这才明白一个国家的语言并非只是用声音来表达,而是包含脸形、头发的颜色、五官等都一起在发声。
或许是因为对鼻子感到自卑,看历史名人的画像或照片时,我先注意到的也是鼻子。
我的心目中拥有两本绅士录,其分类不是国籍或职业,而是鼻梁的形状。
a那一本纪录的人都拥有形状典雅、高挺细致的鼻梁。
爱因斯坦、叔本华、肖邦、罗曼·罗兰、巴赫、林肯、波德莱尔、莎士比亚,近一点的名人有美浓部先生。
耶稣也属于这一个族群。
我常想,如果耶稣的鼻子也跟我一样扁塌,基督教应该就不会像现在一样遍及全世界。在天草年间对基督教进行迫害时,那些信徒恐怕也会随便践踏画有圣像的木板而通过测试吧。
芥川龙之介也是a组的一分子。
人情薄如纸,唯见流涕挂鼻头。
一个鼻子不高的人是写不出这种俳句的。而且我在读他的名作《鼻子》时,以我的立场来看,直觉那是个贵族般的鼻子。相信他本人一定不以为然,人实在是贪心不足呀!
b那一本纪录的人们则是拥有不高不长,给人亲切感的鼻子。
易卜生、契诃夫、贝多芬、舒曼、海明威、丘吉尔、毕加索。
不怕得罪人地继续列举下去,还有:井伏鳟二、松本清张、池波正太郎。
说来有些好笑,我连音乐、文学也用鼻梁来做分类。
感觉上鼻梁挺直的那一派,思绪正统、表现华丽,但内心冷漠。其中当然不乏有人倡导人类爱的正当化,但是我遇到问题时还是会去找b族群的人谈心事。
我缺乏将房间、抽屉收拾得井然有序的能力,也因此在比较分类上不太拿手。大概社会上也没有根据身材、长相来论断艺术家的评论家吧,所以当我将他们的意见暗自和我内心中的鼻梁绅士录做比对时,有时不免也无法认同。
十年前我到吴哥窟观光,还顺便绕到泰国去。旅途上用尽所有现金,一共买了八十个宋胡录[28]的小壶。
本来想买一个大的,一来因为自己不懂得挑,二来万一回国路上摔破了岂不伤心难过,那么与其买一个不如买八十个,就算是买到便宜的赝品,心里的负担也比较轻松。
回国之后经朋友介绍,请了小山富士夫大师帮我鉴定。有道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我居然恭敬不如从命地带着一纸箱的小壶到他位于镰仓的府上拜访。
大师很仔细地一个一个拿在手上端详,我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那是一堆高度从十二厘米到一点二厘米大的白瓷小壶。
“这三件算是博物馆级的。”大师为我打包票,我则回以晚餐招待。在觥筹交错之际,小山大师对我说:“你所选的东西,形状都很类似。”
不说我还没有发觉。的确如他所观察的,每一个都是矮矮胖胖、壶身宽广的造型,没有半个长颈瓶。
这么说来,我花大钱买来的三个韩国李朝白瓷壶也是一样,不是灯笼壶,就是人称算盘珠的形状,没有一个细长高瘦。
没想到我对鼻子的怨气也都表现在这些收藏上面。
前不久,一个小学时代的朋友拿了一个小壶放在手心上,笑着问我:“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说那个小壶是我小学三年级从东京转学到鹿儿岛时,从鹿儿岛寄送给她这个好友的纪念品。
朋友结婚之后将小壶带到婆家,之后便淡忘了。直到最近我们又恢复中断多年的联系,继续交往,她从橱柜里看到这个小壶才勾起了这段回忆。
那是一个萨摩烧的陶壶,釉面上的裂纹很漂亮,形状也很典雅,但是我已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生其实还有别的礼物可以买,为什么会挑这样的小壶送给朋友呢?是在哪家店、谁陪着一起去买的呢?价格多少?我隐约地想起鹿儿岛那条经常走过的天文馆路,但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唯一很清楚的是,那个小壶跟我家的八十个宋胡录小壶的形状很像,尤其跟我最爱的李朝白瓷中壶几乎完全一样,都是矮胖稳重的造型。
我提议送她别的陶壶,请她将这个小壶让给我。朋友双手捧着小壶,言笑间将小壶收回了皮包里面。
不到五厘米高的小壶里,装着四十年的岁月。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亲自挑选的陶壶,充满了我年幼时专注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