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生了一场病,病名是乳腺癌。
病灶约黄豆般大,听说算早期发现。但是这种病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保证。出院后的那一阵子,我看到“癌”字跟“死”字,总觉得特别不一样。
甚至在睡梦中也对癌症心生恐惧,但在日常生活里我却故意装做不认识这个字。对于罹患绝症的人而言,最需要的莫过于回归“平常”两个字。大概是我生性懦弱,不论是提到生病的话题或是有人安慰我,我都没有自信能够不感情用事。
我之所以不想提起生病的事,另外一个原因是上有高堂。母亲的心脏一向不好,主治医师交代过不能受到刺激。对父母来说,自己的小孩不管活到几岁,永远都是小孩。即使没有这层因素,母亲始终都很关心我这个嫁不出去的长女的未来。如果告诉她病名,恐怕到时住院的会是我们两个人。
对于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因为势必得撤换下我的节目,我不得不据实以告并请求谅解,还交代说探病时千万不要带甜食和苹果来。之后便绝口不提我的病情。
我出院后的第一个月,《银座百点》问我有没有兴趣每隔两个月连载一篇短文。看来对方应该不知道我生病的事。
当时我很担心自己可能活不久了。从病发到动手术的过程中,多少有些情况让我挂心。偏偏又因为输血感染了血清肝炎,整天躺在床上,双手如不常常活动的话,肌肉会僵硬。可是又卡在手术伤口收缩期间,我必须绝对静养才行。结果右手因此而不听使唤,无法运用,严重的时候连开个水龙头或写字都有困难。
几经考虑,我答应为他们写稿。
毕竟停掉电视台的工作之后,我很空闲。何况慢慢写的话,左手也并非不能派上用场。我也很想尝试,看看这时候的我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电视剧本,就算是写了五百集、一千集,当场就像棉花糖一样消失无踪。如果硬要找个理由的话,我只是有种心情,想写份没有接收对象、轻松自在的遗书留在这世上。
描述平凡无奇的一家人,生活上的点点滴滴固然很有趣,但在回忆童年往事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心情和右手的状况已逐渐好转。承蒙编辑部的好意,连载持续了两年半之久,没想到最后还能集结成书问世。
从第一年起就有读者们来信与来电指正。我担心他们会觉得文章的调性太过“阴沉”,不料得到的答案却是“不会呀,读了令人会心一笑”。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头一次以文章的形式写作。当要集结成书时,虽然发现三年前的不成熟之处,但是想到用右手改写左手笔下的文字便心生不忍,于是就决定还是原封不动地付梓吧。
当初向《银座百点》推荐我的人是车谷弘先生(《文艺春秋》顾问)。我没有通知他生病的消息,想等到连载结束后再告诉他,好让他大吃一惊。没想到车谷先生却生病住院了,据说是感冒的关系,但后来从别人口中知道他的病是“肺”字下面跟着……那个我忌讳的字,我便不好多说什么,也没有去探望他。直到他在四月去世了,我便永远失去向他当面道谢的机会。这是心中唯一的遗憾。
刚开始的一年,我看到“癌”字跟“死”字会觉得很刺眼。第二年后,反倒是看见“生”字颇有感触。但是现在看到这三个字,心情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容易起波澜。
听说最好的药就是三年的岁月,似乎开始写文章后,那份充实感也发挥了精神安定剂的作用。这本书或许可说是我得病送给我的小礼物。
在此我要感谢《银座百点》的佐佐木道世小姐(因为我拖稿的习性,老是害她跑好几趟)、《文艺春秋》的新井信先生和负责设计日文原书裱装的江岛任先生。
接着又要回到私事,很不好意思。我打算写完后记后为我这三年来隐瞒病情的不孝向母亲道歉。因为这一阵子一向开朗的母亲身体状况不错,而且她本来就很坚强,我的病情也没有复发的迹象,加上也正常工作了,我想母亲应该能坦然接受才对。
于是这本《父亲的道歉信》便成了“我写给母亲的道歉信”。
昭和三十五年(1950)10月 向田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