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天下书楼 > 玻璃海绵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正午刚过,不知何处传来钢琴练习曲的声音。从不熟练的指法可以听出,弹琴的应该是个孩子。不时还会因为弹错了音导致曲子中断。

金子正在练习瑜伽。可是她无法像以前那样投入,总是会走神去听弹钢琴的声音。那琴声跟盐子小时候弹的曲子一样。—嗯……那曲子叫什么来着?金子正在思索,这时,突然从玄关传来门铃声。

“我是三河屋的。”

“好的!马上来!”

金子迅速在黑色紧身裤外面套了条裙子,急急忙忙地奔向了门口。

“小师傅,今天我们家先不用了。”

“那就下次!”推销员做了个结印的动作,然后抬眼看了看金子说:“啊!夫人,您又在练习这个呢?”

“你这是忍者吧?不过,瑜伽和忍者倒也是相通的。”

“听说现在挺流行的!”

说着,推销员把目光转向院子里的树丛后面。只见一个女人半蹲在树丛后面,抱着手提包,正对着化妆盒里的镜子涂口红。

金子不禁“啊”的一声大叫。女人转过头来,也吓了一跳,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僵在那里的金子。

这个女人正是阿环。

“石泽先生的……太太。”

金子一脸茫然地低声说道。阿环迅速转身就要走,金子急忙套上一双宽松的大拖鞋在阿环身后追。过程中,连拖鞋都跑飞了,好容易才在门前把阿环追上。

“请等一下!”

阿环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只好停下脚步。她转头看了看金子的脸,咧着刚刚只涂了一半口红的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吓死我了!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也一样!”

阿环手指着金子说:“原来您是她母亲……”

三河屋来推销的小师傅一脸惊讶地站在一旁。两个女人看都不看他一眼,严肃地注视着彼此。紧接着,两个人都深深地叹了口气。

几分钟之后,金子和阿环来到古田家的客厅相对而坐。

“您怎么知道……这里的?啊!难道是您丈夫说的?”

金子问道。阿环听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才不会说呢。如今只要出钱,有些地方无论什么都能给你查到。”

“这么说,我们家盐子的事您已经……”

阿环点了点头。

“您之前不也因为这件事情去了我先生的个展吗?您是不是想去看看,引诱自己女儿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金子和阿环都回想起了她们在石泽个展上碰面的那一天。

金子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来到厨房沏茶。当她端着茶盘返回客厅时,阿环正一脸茫然地望着院子。

金子把茶杯放到阿环面前,她才把视线收回来。

阿环呵呵地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您呢。”

“我?”金子瞪圆了眼睛说道,“您以为是我跟您先生?”

见阿环点了点头,金子不禁开怀大笑。

“您以为我多年轻呢?”

“这种事跟年龄没关系吧?”

金子收住了笑声。

“作为父母,其实我应该向您道歉才是……”

“我可不是来让您给我道歉的……”阿环叹了口气说道,“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是坐立不安……我们家住的是公寓嘛,所以就像是待在一个四方形的水泥箱子里。要说脑子里如果装了什么重大的烦心事,住在公寓里还真是不行,没有一个能够舒缓的通道。您知道水培的洋水仙之类的球茎吧?就跟养那种植物的感觉一样,脑子里的烦心事就像肿瘤似的一点一点地在膨胀,然后脑袋都快撑爆了。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才想着要出来走走。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了您家门口……”

金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阿环。她发现阿环的口红只涂了上嘴唇,于是小心翼翼地想要提醒她,便开口说:“那个……”

但阿环好像完全没听到似的,接着说道:“都是我家先生的错。肯定是我家那位主动搭讪的。况且,才二十二岁是吧?您家女儿……”

“二十三岁了。”

“过了二十岁,就应该算是真正的大人了,父母再说什么也不管用……”

听了阿环的话,金子惭愧地垂下头。

“但这些话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说辞。说心里话,您也很生气吧?”阿环苦笑着说,“自己女儿跟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一起跑去租房子……”

“您连这些也都知道了?”

“我还听说她父亲是在一家大公司里工作,然后就想来质问一下她的父母,到底在忙什么呢?这件事眼不见心不烦就可以了吗?我还想问问,你们到底是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的……”阿环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蜷缩起肩膀,“我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当我看到夫人您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您也是知道的,所以前一阵才去了我家那位的个展。这样一想,我才理解您作为父母也挺不容易的……”

金子再次低下了自己的头。

“我家先生……”

金子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阿环。

“真不好意思,您正说着话……您这里……”金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说道,“好像只涂了上边……”

“欸?”

“口红……”

阿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便开始慌忙地在包里一通乱翻,掏出了化妆盒。她打开化妆盒一照,不禁“啊!”地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手忙脚乱地找口红。但因为一时慌乱,翻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出来。

阿环一边在下嘴唇涂着口红,一边说道:“我平时都只涂上面,然后再这样……”她抿了抿嘴唇继续说:“像这样把口红抹到下嘴唇上。”

“我也是一样……”

涂完口红之后,阿环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现在这个样子跟之前说的大相径庭吧?”

“啊?”

“上次遇到您的时候,我完全是一副自甘堕落的样子,头发凌乱,脸上一点妆都没化,还跟您说了些自暴自弃的话。我说过,看到镜子里喜好打扮的自己觉得肤浅不堪,而且自己通过那种方式来进行对抗,太可悲了,所以才不再化妆的……”

金子点了点头。

“您还说过,‘主动退出的话,也就分不出胜负了’。”

“‘我素颜就是这副德行,我倒要看看你还会不会回来’,这种话都是我在打肿脸充胖子呢……”

“……”

“其实呀,现在才是我真实的样子。”

如此说来,金子才发现今天的阿环穿了一身干净利落的套装。身材苗条的她穿上那身衣服显得非常合适。再涂上鲜艳的口红之后,也是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嫉妒了……”阿环叹了口气,“可还是像这样站在了您家门前。”

金子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阿环。

阿环突然郑重其事地说:“这一次,我家先生跟以往有所不同。”

“您所谓的‘不同’是什么意思……”

“他会莫名其妙地恼火,还总是会焦躁不安……或许这次他是认真的了。”

“认真的?您是说他会抛弃家庭,跟我家盐子……”

金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不,不是……”金子充满期待的口吻刺激了阿环的神经,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夫人,关于口红的问题,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阿环歪着头问道。

阿环的态度骤变,不免让金子感觉有些惊慌。

“是的,我还纳闷您怎么了呢?”

“那您为什么那时候没告诉我呢?”

“这不是没机会说嘛!我就以为您是故意这么弄的。”

“怎么可能呢?”

阿环一脸傲气地下巴一扬,略有不悦的样子。

“石泽才不会抛弃家庭呢!”阿环继续冷冷地说,“我们还有孩子,而且石泽没有工作的那段时间全靠我赚钱养家。”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他是认真的吗?”

“搞外遇也有逢场作戏和假戏真做呀。这点道理夫人您总该明白吧!”

“我们家先生为人古板……”

“他没有过外遇?”

“他要是真有那本事,我还觉得庆幸呢。”

阿环瞪圆了眼睛。

“是他身体不行?”

“不是的,我们在一起快二十五年了,他只因为脚气和智齿去看过医生。”

阿环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会只是夫人您不知道吧?”

金子不免有些生气。

“怎么会!这点事,我还是能知道的!他就是没有那门心思的人,非常死板。有些道路每逢周日什么的不是会变成步行街吗?就算那时候,要过马路他也得走人行横道。吃鳗鱼饭的时候也是,非得从边上把盒饭分成几块按顺序吃。”

“据说越是这种人越危险呢……”

“危险?什么意思?”

金子的脸色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

“像我家先生那种身经百战的,早就已经免疫了,可是您家先生不一样……一旦有点情况……肯定会‘砰’地……”

“不会那样吧!”

“他不也是个男人吗?”

“当然是男人啦!”

“只要是个男人,就不可能没有这个心思。不是隐藏起来了,就是拼命压抑着呢……”

“肯定也有男人能坐怀不乱的。我觉得我家先生要是真有过这方面的经验,碰上这次的事,对盐子,对您先生,多少也能够理解一些。可他坚持说,‘不会原谅的!绝不!’”

金子不由自主地挥动拳头。

“明白了。”阿环点了点头。

“所以说打了石泽的人是您家先生?”

“他跟您说了?”

“没有。我还纳闷了,要是被女人打的,怎么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消肿呢。”

金子轻轻地低下头。

“也是难为您了。”

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看彼此,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之前的尴尬、敌意、紧张、不安……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两个人彼此拍着肩膀放声大笑。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是各自的内心又都交织着某种苦涩的东西。

“其实这个时候不该笑的。”

两个人笑着说道。随后,笑声便戛然而止,她们再一次彼此相视。

“真是的!”

然后,两个人又齐声大笑起来。不过,此时的笑声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气势。

笑声平息之后,一阵凝重的沉默笼罩着周围。此时,那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也听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

两个女人缄口不语,各自低下头喝着茶。

工作之余,修司陷入了思考。

盐子询问“谁来了”的时候,金子回答的是“你爸公司的人”。盐子又问到“谁呢”之后,金子竟说是“宫本小姐”。“物资部的打字员吧?”“你爸手下的一个女孩,之前还来过电话呢。”

金子昨天晚上的几句话一直萦绕在修司耳边。

——难道这就是所谓女人的直觉?

修司突然看了看睦子,她正在默默地打字。他不时地望向睦子,只见她下意识地捋了捋鬓角。这个动作唤起了专属于情人旅馆的缠绵妄想。可是,到了关键情节,一切却被双人床上盐子和石泽那不成体统的场面所取代。

“不行,我绝对不会同意!”

修司不禁低声自语。

这时,他已经无心再工作下去了,于是,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翻出一个信封,在上面用签字笔写下“慰问礼”三个字,又从钱包里取出三万日元装到里面。紧接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从中抽出一张,然后若无其事地将信封塞进口袋里。修司随口喊了一声:“大川!”他向走到自己面前的大川询问道:“之前说的文件,东西建设公司的,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齐了……我明天就能送过去。”

“那边的会计部部长是我师弟,我去吧。”

“是吗?”

“我看一下时间,送完文件再去办点别的事。”

“您请便。”

他拿到文件后,朝出口大门走去。他走到睦子的座位后面时,停住了脚步。

“这个明天之内也来得及吧?”

修司探头看着打字机说道。

“没问题。”

“那就拜托了!”

修司说着,把手搭到睦子的肩上,轻轻地揉搓。然后又在她肩膀上“砰砰”拍了两下,才悠然地离开办公室。

修司刚一走出办公室,神情就开始变得紧张不安。他站在电梯前焦急地等待着,没一会儿工夫,睦子就来了。修司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之后,迅速地掏出信封,塞进了睦子工作服的口袋里。

修司对满脸诧异的睦子说道:“去给你母亲买点水果之类的。”

“部长……”

“等我这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找你一起吃个饭,顺便听听你的事。”

睦子高兴地点了点头。

修司一脸悲壮地走进电梯。

他把文件送到东西建设公司之后,直接就奔石泽工作室的方向去了。

石泽的工作室在一栋外形时尚的大楼二层。时髦的门扉上挂着一个门牌,上面用罗马字母竖着写有“ishizawa design studio”的字样。

修司木讷地把头横过来,大声念出门牌上的字。

“石泽design……明明是个日本人,就应该老老实实用日语写!用日语!”

修司一脸不悦地敲了敲门。

“请进——”

屋里传来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

“句尾拉什么长音!”

修司再次感到不悦。

狭小的屋子里堆满了杂物,嘈杂的音乐声响彻整个房间。音乐是从桌上的一台录音机里传出来的。三四个人正在办公桌前工作。所有的墙面上都贴满了海报,修司望着那些海报皱起了眉头。

修司向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年轻男子询问道:“抱歉,打扰了,请问石泽先生……”

男子抬头看了看修司,一边伴着节奏不停地扭动身体,一边说道:“石泽先生去画室了!”

“啊?”

“石泽先生,在画室!”

“拜托把音乐的声音调小点!”

有人拧了一下录音机的旋钮,声音稍微小了一些。

“画室?”

“只有电话,地址他没说,还管那儿叫什么‘秘密基地’。”

修司压抑着内心的焦躁。

“麻烦你,把电话告诉我……”

年轻男子说了一下电话号码,修司将它写到了记事本上。

修司道完谢之后刚要离开,男子突然问道:“您是哪位?”

“我是他朋……”刚说到一半,修司就停住了,然后改口说,“不,我们只是认识而已。”

修司直接奔到了高岛家园。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女儿从石泽身边抢回来。

修司用力地敲响石泽的房门。

“谁呀?”

房间里传来石泽的声音。

“古田……”修司刚一张嘴突然意识到不妥,于是便用假嗓子喊道,“石泽先生,您的电报!”

屋里没有回应。

“石泽先生,电报!”

修司正扯着嗓门大喊。这时,房门突然向内敞开。修司用全身的重量抵住房门,然后迅速地钻了进去。

石泽抱着胳膊看着修司,等他调整好状态之后说道:“请把电报念一下吧。”

“啊?”

修司瞪大眼睛。

“电报嘛!电文是什么?”

修司的态度郑重起来,就像小学生朗读课本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说:“还我女儿!了断!父亲。”

石泽一阵爆笑。

“‘了断’,这个说法不错啊!您可真是有板有眼。”

修司一脸不悦。

“石泽……”

“我倒是想还,可也没法还呐!”

石泽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夸张地展开双臂。

“你少糊弄我了!盐子!盐子!”

修司想要闯进房间去。石泽一个闪身,直接把中间的通道给他让了出来,然后气定神闲地说:“反正就是一个单间外加洗手间而已,请便吧。”

房间里并没有看到盐子的身影。书桌上散落着一堆刚画了一半的稿子,还有那张套了床罩的双人床,看在眼里不禁让人扫兴。

“自从上次……就是在‘梅干’被您揍了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

石泽苦笑着解释道。

“少骗我了!”修司说完之后想了想,继续道,“可实际上那天晚上盐子并没有回家呀。她是第二天早上才回去的……”

“那她就是一个人来这儿睡的呗。”石泽接着说,“我当时直接就回家了……刚被她老爸揍完……到晚上再搂着她亲热未免……”

“亲热”这个字眼刺痛了修司的内心。修司的目光像利箭一般射向石泽,然后他忍不住“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您这是感冒了?”

“我只是不想听你那些露骨的话。”

石泽蜷缩起肩膀,补充说:“更何况……一想到您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我也是感到歉意的……或者说是畏缩了吧。”

“你要是真感到歉意,干脆就一刀两断怎么样?”

“要是真能一刀两断……分了也没问题。”

石泽那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修司感到越发恼火。

“你只要下定决心分手不就行了!”

“决心倒是很容易下,”石泽露出一脸苦笑,“可真要分手那就困难了,就跟戒烟一样。”

“你怎么能把别人的女儿跟尼古丁相提并论呢?”

“心里明知道不好,可就是无法抑制住自己,从这一点来看,两者是一样的啊。或许这就是所谓痴迷的常态吧。”

“也就是说,连你自己都觉得做得不对吧?”

修司的表情好像在说:“果不其然!”

石泽点了点头。

“所以呀,上次被您揍的时候,我才一点也没有还手嘛!”

“那我也不会道歉的,本来就是你这个人该打。”

“我理解。虽然理解,但父母出面干预这种事情,您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我是盐子的父亲……”

“我知道。可是,伯父您……”

“你不要这样叫我!听了让人不痛快!”

“那我就叫您古田先生。古田先生,这种事不是‘犯罪’,它是‘谈恋爱’!”

“要我说,就是‘犯罪’!”

“您这个理论有点牵强吧?爱上一个人难道就是犯罪吗?”

“你!”

修司握紧拳头。

“且慢且慢!”

石泽立刻大喊。

他那玩世不恭的口吻再次激怒修司。

“说什么呢?你少在这里开玩笑……”

“对不起,这是我在事务所养成的口头禅。”石泽诚恳地向修司道歉,“我现在去沏杯咖啡,您先冷静一下咱们再聊。”

“谁稀罕你的咖啡……”

“火气这么大,谈也谈不出个像样的结果来。而且要是相互撕扯起来,不是对咱俩都没什么好处嘛。”

石泽说着,向厨房走去。

待石泽离开之后,修司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房间。屋子里的摆设其实很简单,除了一张双人床和一张书桌之外,就只有一些设计相关的书籍摊在地毯上。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画面上是一个姿势大胆的女性裸体。

修司不禁一惊,赶紧把视线移开,但心里却始终很在意。于是他又将视线重新转回到裸体照上,从乳房、到肚脐……修司的视线逐渐下移,一点一点地偷偷观察。

石泽在厨房里一边冲着速溶咖啡,一边追踪着修司的视线,内心不禁觉得这实在是滑稽至极。

石泽端着咖啡杯回来时,修司慌忙地将视线从裸体照上移开。

“就因为从事的是钢铁行业,伯父,哦,不,古田先生,您做人还真是刚正不阿呀!”石泽一边将咖啡杯放到桌上,一边说道。

“是你太随性了。不,与其说是随性,不如说是无耻!”

修司生气地说。石泽却嘻嘻地笑了起来。

“男人嘛!还不都一样!”

“你自己是这样,就认为别人也跟你一个样,简直大错特错。照样有男人恪守这世间的本分。”

“您说的是一夫一妻制吗?”

“说白了就是那个意思。”

“那不过是表面上好听罢了,男人嘛……”

修司没等石泽说完就插嘴道:“又不是雄性兽类。人类的男性就应当克制住自己,学会自制!”

石泽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

“那您刚才是在看哪儿了?”

“嗯?”

“这儿,还有这儿。”

石泽指着裸体照的乳房和小腹说道。

修司瞪圆了眼睛反驳道:“你这家伙,简直无礼!”

“谁也不会立马就春心荡漾。看是正常的,不看的家伙才不正常呢。”

修司瞪了石泽一眼。

“你这是故意给我下的套。”

“放糖吗?”石泽无视修司的愤怒,自顾自地问道。

“放两块。”

“两块太多了吧?您血糖没问题吗?”

“关你屁事!”

“给您放一块啦。”

石泽把咖啡递给修司。接过杯子,修司一边搅拌着,一边说:“当然啦,我也是个男人。心猿意马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他无奈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可是,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世间的规矩、对方的幸福,我们必须得有克己之心和自控能力……”

“就算爱上公司里的年轻女职员,也不会在桌子下面触碰对方的大腿,不会抄起杯子就喝掉人家的水?还是说,也不会约出去一起吃饭?”

听了石泽的话,修司一下子惊呆了。拿在手里的咖啡杯不停地发出“咯噔咯噔”的颤动声。

“你在说什么呢!你这家伙,别在那里诽谤了!给我闭嘴!”

“如果说错了,我向您道歉。”石泽低下头,目光投向修司的咖啡杯,“不过,您这杯子怎么还咯噔咯噔响个不停?”

“……简直太无礼了!”

修司气愤地吐出这么一句,可脸上的表情已经由之前的愤怒变成了不安。他不由得感觉石泽这个男人有些可怕。

石泽看出了修司的惶恐。

“您大可不必以一副警惕的眼神盯着我。我想说的是,我呢,跟伯父,哦,不,跟古田先生,都是男人。”望着面带怒色的修司,石泽不禁觉得很是有趣,他继续道,“剥掉这层皮囊,咱们想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想要看女人的裸体,见了漂亮女人都会……是吧?都是好色之徒。”

“不,这里面也是有个度的……”

修司的话语中已经完全失去了之前的那种魄力。石泽没等修司把话说完,就抢先道:“一个是随时随地、随心所欲、想干就干的男人,一个是想做却没胆量干的男人而已。”

“可不止这些!”

“您别吼呀!”

“你刚才说想干就干,那好!那就干得彻底一点儿,如何?”

修司话锋突然一转,石泽哑口无言。

“你既然这么爱盐子,那就抛弃老婆孩子跟她结婚。如果你能这样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古田先生……”

“嘴上说得好听,你这就是脚踏两条船!被女孩的老爸揍了之后,就自己拍拍屁股回家了。盐子那天独自一人在这个房间里睡了一宿才回去。”修司越说越激动,“她还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假装你也跟她在一起……想想那孩子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修司激动得无法喘息,“那孩子简直太可怜了……”

“您的意思是我那天晚上应该住在这里?”

“混蛋!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让你明确地做出选择!”

就在修司怒吼时,杯子里的咖啡不小心洒出来了,弄湿了他的裤子。

“伯父。”

“你别叫我伯父!”

石泽忍不住笑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我总觉得……伯父您有点怪,不过也没什么啦。”

石泽掏出自己的手帕,给修司擦干裤子。

“我倒是有点喜欢上伯父了。”

“我可是讨厌死你了!”

修司瞪着石泽,但表情已经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两个男人就像是油和水一样,迥然不同,但奇妙的是,他们彼此之间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这一天傍晚,美南回到编辑部时,正好跟一个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男人撞了个满怀。这个身材瘦高的男人正是佐久间。佐久间抽着烟,他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脚底下的烟蒂已经堆成了小山。

“……你可别把我们这栋楼给点着了。”

美南穿过半开半掩的门走进办公区。盐子正在办公桌前校对稿子,美南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干什么呀?”

“人家一直在那儿杵着啦!”

美南指了指门外。

“谁呀?”

“前男友呀!”

盐子一脸诧异地来到走廊。

“今天晚上,能陪一下我吗?”佐久间一看到盐子便对她说道。

“我们应该已经分手了吧。”

“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盐子一脸不悦,“我先跟你说了吧,如果是想谈石泽的问题,我已经跟他分手了。”

“分手了?”

“害你担心了,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因为考虑到将来,自己肯定会吃亏。”盐子说话的口吻有些沉重,但语气很坚定,“不如趁现在这个阶段,干脆就分手。”

佐久间的脸上又重新恢复了活力。他把烟蒂用力扔掉。

“那今天晚上,去喝一杯吧!”

“不好意思,我还有工作要做。而且……”盐子把视线移开,“刚跟这个分了手,就跑去跟那个喝酒,我还真没这个兴致。”

“好吧。”

佐久间点了点头。

从盐子工作的编辑部出来之后,佐久间找到一个电话亭。他给古田家拨了一通电话,把盐子刚才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金子。听筒里传来金子兴奋的声音。

“分手了?盐子真这么说的?”

“对,说得很清楚。她的表情非常痛苦,很失落的样子,绝对不会有错。”

“她肯定是明白了佐久间先生你的心意!那孩子如果不是冲昏了头,还是会考虑一下自己这一辈子的生活的。”

从电话的另一端,佐久间能够感受到金子的喜悦和安心。

“太好了……太感谢你了!”

金子反复地向佐久间道谢。

“真了不起!小盐,你太棒了!”

庄治让盐子拿起酒杯,然后替她倒上了酒。

“真不容易啊,能下这么大决心。”

须江把手里放酱菜的碟子推到一旁,也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这时“梅干”店里除了盐子还没有来其他客人。所以她并没有坐在店铺里,而是在里面的一个日式房间烤着暖炉。

盐子一口干掉杯子里的酒,又从酱菜碟里夹了一块藠头扔到嘴里。

“我试着给自己下达了一个命令,想要看看自己能忍几天不跟他见面。”

盐子自豪地说着。

庄治和须江都钦佩地点了点头。

“第一天呐,真的是很痛苦,感觉自己只要停下工作就想往公寓跑似的。于是我就把工作排得满满的,拼命地干活。”

“也就是说,你完全没有再见过他了?”

须江问完,盐子点了点头。

“我想了很多,觉得这样一直拖下去,以后会很不好办……”

“说是爱情、情人,听上去没那么难听,但照过去的说法,就是见不得人的。”

“对,就是小妾。”

庄治和须江异口同声地说道。盐子苦笑。

“我们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地换了种时髦的说法而已,实际上性质是一样的。作为父母的,其实也挺可怜的……”

“是呀!父母肯定伤透了心。”

庄治又往盐子的空杯子里斟满了酒。

“从出生到长大成人,想一想你妈妈替你洗了多少次尿布?你要是真的误入歧途了,她该多可怜呀!”

盐子点点头,又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啊!这决心一旦下了,连酒都变得好喝了。”

“你跟石泽先生说了吗?”

见盐子摇摇头,庄治叹了口气说:“还没有吗?”

“阿爸,您帮我跟他说一声吧。就说,‘我考虑再三,决定跟他到此结束。’……顺便跟他说,‘一直以来我都很感谢他……’”

“我会告诉他的。”

“……告诉他,‘这段时间我很快乐。’”盐子充满感情地说着。庄治不由得抓着脑袋,感到有些为难。

“这也要我说吗?”

“嗯。”

“还是我来吧。”须江向前移了移身子,自告奋勇地说,“我一直想说上一次这种台词!”紧接着,她便模仿起盐子的口吻,“我很快乐……”

“你还练习上了!”

三个人一起放声大笑。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店里传来有人进门的声音。

“咦?没人吗?”

只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盐子不禁一惊,全身僵直。

“是石泽!”

须江慌忙站起身来。

盐子双手合十,拜托夫妻俩假装自己不在。二人点了点头,关上拉门走出房间。来到门口,须江顺势把盐子的鞋塞进了门框下面。

他们出来时,石泽已经在柜台旁边坐下了。他看上去非常沮丧。

“怎么了?”庄治转到柜台后面,向石泽问道。

“嗯?嗯……”

“你看上去很没有精神呀。”

“给我上点烫好的酒。”

“清酒一壶!热的!”

须江大声喊着。

“不用喊我也能听见。”

随后,一阵尴尬的沉默弥漫在空中。

庄治把烫好的清酒和小酒盅放到石泽面前。须江帮他斟好酒。

石泽抿了一小口,说道:“我呀,把东西给弄丢了。”

“零钱包吗?”

“里面有多少钱?”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这么问着,石泽苦笑。

“里面装的是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是什么呢?”

“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夫妻俩相互使了个眼色。石泽又喝了一口酒。

“我呢,开始没觉得它有多重要。”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但是当我失去它,必须得放弃它的时候,才明白它有多重要。它可能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好,都要耀眼。现在我要是失去它,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了……”

石泽的脸上看不到以往的轻佻,他仿佛是在真心地诉说着自己的肺腑之言。

“我要放弃了!应该说是不得不放弃了!”

石泽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一个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都干了。

庄治用力地点着头。

“石泽呀,你很了不起!”

“词儿都跟刚才说的一模一样呀!”须江小声打岔。

“笨蛋!”庄治瞪了她一眼,小声道。转头,他又对石泽重复了一遍:“你真是了不起!这样才是个男人!”

庄治说着,帮石泽把酒重新满上。

石泽刚要把酒干了,突然停下来,抬头望着庄治。

“有件事,顺便说一下,当然也是我要显得体面些。你帮我转告一下小盐,下次再谈恋爱时一定要找一个没有老婆孩子的单身男人,千万不要再找像我这样的了……”

“我转告她。”

“她要是来这里喝闷酒,你们就只给她一小壶,然后打发她回去吧!”

“明白!”

“还有……”石泽说到一半,因为哽咽而停住了。

“怎么了这是?”

“哎哟!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哭起来了!”

须江的话音刚落,只听见“砰”的一声,里屋的拉门被用力打开了。三个人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盐子正光着脚站在地上。

盐子和石泽双目对视,一瞬间,盐子猛地向石泽跑去,扑到了他的怀里。她用拳头使劲捶打着石泽的胸膛,一边捶一边痛哭。

石泽一动不动地任凭盐子的拳头落在身上。他一边任由盐子捶打,一边呜咽着。

之后,盐子和石泽像是彼此安慰似的,相互依偎着离开了“梅干”。庄治和须江夫妻俩也收拾起招牌提前打烊。他们一边叹着气,一边开始收拾店铺。

当天晚上,盐子没有回家。

石泽也没有回去。两个人一起在高岛家园迎来第二天清晨。

古田家的客厅里,修司和金子彻夜未眠。他们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女儿的归来。两个人最后决定放弃等待,上床睡觉时已经是拂晓时分,天快蒙蒙亮了。即便躺下了,他们也根本睡不着。外面传来报童投递报纸的声音。修司拖着由于睡眠不足而沉重不堪的身体,走到门口捡起早报。

一股怒气在他内心翻滚。

——好!我要杀到那个石泽的事务所、杀到高岛家园去!决不能放过他!

修司在脑子里这样盘算着,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又隐约感觉到这样也挺好……

要说“挺好”或许有些过了,但确实夹杂着一丝喜悦……不,应该说是一种“还不赖”的感觉。

为什么修司会觉得还不赖呢?因为这就意味着自己还会见到石泽。在修司看来,石泽是一个让人无法深恶痛绝的男人。在这个男人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亲近。修司也为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困惑不已。

修司手里拿着早报,茫然地伫立在门口。金子也因为睡眠不足,脸上有些浮肿。她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和服外褂,一直在背后凝望着自己的丈夫。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