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他坐在吸烟室里,手里拿着公祷文,皱着眉头读结婚礼拜那部分。设计这本书的时候,考虑到放在衣袋里而不影响人的体态,这完全做到了。但问题不在这里。事实上,即使马克能看清书上的字,也不知在讲什么,因为他琢磨着如何提出请求——对方正坐在有活动盖板的大写字台后面,仔细察看着钓鱼用的假蝇。
最后,他瞧着这个人的侧影说:
西丝是西塞莉的昵称。 “高蒂!”(如今没人知道为什么叫他高蒂了——不知是因为他名叫乔治,还是把“监护人”读别了。)“西丝 一走,就太冷清了,是吗?”
“一点不会。”
赫泽利先生约莫六十四岁,倒真是当监护人的年纪,而且与其说是乡绅,不如说更像是医生;四方脸胖鼓鼓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弯弯的嘴里嗓音挺干脆,听来粗率而高雅,这是出身世家的人所特有的。“但肯定会的,这你知道。”
“就算会吧,怎么呢?”
“我只是在想,你可在意请斯道默夫妇来这里小住几天——在外头他们待我好极了。”
“一对陌生男女!我亲爱的小家伙!”
“斯道默先生喜欢钓鱼。”
“是吗?那么他太太喜欢什么?”
看到监护人转过身来,小伙子很感激,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都——她可好呢。”
“噢!漂亮吗?”
他心虚地回答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漂亮指什么,高蒂。”
与其说看到,不如说他感到监护人正在看他——在他因为患痛风而略肿的眼皮下,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在细细打量他。
“好吧;随你的便。请他们来,尽力把这事办好。”
他的心跳得厉害吗?不怎么厉害;但觉得温暖又高兴。他说:
“太谢谢了,高蒂。你宽厚透顶。”说着又回头看“结婚礼拜”。其中有的部分他能看出点名堂。在他看来,有些内容很好,而另一些地方很怪。譬如说,关于服从。如果你爱什么人,却指望这人服从你,这似乎差劲了。如果你爱他们,他们也爱你,那就不可能存在谁服从谁的问题,因为双方总是会自觉自愿行事的。而如果他们不爱你,或者你不爱他们,那么——哦!那么同不爱你或者不被你爱的人生活在一起,那就太恶心了。但是,安娜当然不爱导师。她爱过吗?那双满含怀疑的明亮眼睛,那张老爱挖苦的嘴,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这两点你可以不爱;可是——他为人还真不错。想起远方的导师,一种类似怜悯,甚至类似敬爱之情在心中油然而起。有这样的感觉真是怪了;自从上回他们在平台上交谈,他还完全没这种感觉。
听得写字台的活动盖板拉下了,他回过神来;赫泽利先生已把剩下的假蝇都放了进去。这说明他就要出去钓鱼了。等听到关门声,马克一跃而起,推开写字台盖板,开始写信。这可是费劲的事。
亲爱的斯道默太太:
我的监护人希望我请求你和斯道默先生,从蒂罗尔回来后,就立即来我们这里一游。请告诉斯道默先生,只有他这样的一流钓鱼能手,才钓得到我们的鳟鱼;其他人只能钩住我们的树木。这就是我正钩住了树木(附上草图一幅)。我姐姐明天结婚,要是你们不来,这以后的日子就令人生厌了。所以请务必来。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你卑微的仆人
马克·莱恩南
他为这篇作品贴上邮票,投进邮筒。这时他有个特别奇怪的感觉,好像学校里放他假,很想东奔西跑乐一番。他该干什么呢?西丝当然很忙——他们都为婚礼而忙碌。他想去给波莱罗上鞍子,骑着它去园林里纵情飞驰。要不然,该去河边看那些松鸦?这两件事看来都是够寂寞的。他站在窗前,垂头丧气的。五岁时,他同保姆一起走着,有人听见他说:“姆姆我想吃饼干——我一直想吃饼干!”也许他现在还这样——一直想吃饼干。他想起自己塑的东西,就出了屋子去空荡荡的小暖房,那里放着他的得意之作。现在这些东西在他看来糟透了,其中的两件——绵羊和火鸡——他决定立刻销毁。他忽然想到:也许他能试着塑个大雕抓小兔。但塑着塑着,感觉却不好,于是他扔下东西走了出去。他沿着没除草的小径奔向网球场——那时刚有草地网球。那片草看来乱蓬蓬的。不过,这小小庄园住宅的周围,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至于原因,却没人说得清楚,看来也没人在乎。他站在那里细细瞧着这片景象。这时传来哼歌曲的声音。他上墙一看,见西尔维娅坐在田野间,正用金银花枝编着花环。他无声无息伫立着,倾听着。姑娘看来真美——正忘情于哼唱之中。马克悄悄翻身下到墙外,轻轻招呼道:
“喂!”
姑娘转身朝他看着,眼睛睁得好大。
“你的嗓音很好听,西尔维娅!”
“哦,不!”
“就是好听。来,爬树去吧!”
“哪里?”
“当然是园里。”
他们花了些时间挑合适的树,因为很多树对他来说太容易爬,而很多树对姑娘来说又太难。最后找到一棵老栎树,树上常有白嘴鸦光顾。他坚持像登山那样爬,要西尔维娅用绳子同他拴着,就回家拿来一些窗帘绳。四点钟的时候开始爬树——他把这命名为“攀登希莫奈台拉巴拉”。他领导了这次重要的攀登行动:先把绳子套上一根树枝,然后才让姑娘行动。有两三次,他不得不先把绳子固定好,再回下来帮西尔维娅,因为姑娘不是“老手”。她的手臂看来很柔弱,而且不是用一只脚支起身子,常跨骑在树枝上。但他们到底还是爬了上去,在离最高处还差两根横枝的地方停住,衣服上满是一条条青苔痕迹。他们静静歇在那里,听着白嘴鸦为受到侵扰而抗议。除了慢慢平息的这一阵示威之声,那离地颇远的地方静得出奇——这儿离天离地差不多一样距离,和蓝天之间只隔着薄薄的青棕色皱巴巴树叶。他们的脚或手只要在树皮上稍稍一擦,栎树上那干燥青苔的奇特味道就给撩起在空气中。他们很难看到地面,周围那些扭曲多节的老树挡住了视线。
马克说:
“我们在这高处待到天黑,可能看到猫头鹰。”
“哦,不行!猫头鹰挺可怕的!”
“什么话!它们很可爱——特别是白猫头鹰。”
“我受不了它们的眼光,还有它们捕猎时那吱吱嘎嘎的叫声。”
“哦!那才好听呢,它们的眼睛也很美。”
“它们老是抓老鼠和小鸡,抓各种各样小生命。”
“这倒不是有心欺小,它们只是需要吃东西。你不觉得万物到了夜里最有意思?”
西尔维娅伸出手臂挽住马克。
“不觉得;我不喜欢黑暗。”
“为什么?夜晚可妙着呢——那时样样东西都显得神秘。”最后那个词他拖得很长,显然很喜爱。
“我不喜欢神秘的东西,这叫人害怕。”
“哦,西尔维娅!”
“对,我喜欢清晨时分——尤其是春天,树叶开始繁茂的时候。”
“这当然。”
西尔维娅略略倚着马克,这样比较安全;马克伸着手臂牢牢抓住树枝,让自己给稳稳靠着。沉默了一会儿,马克问道:
“要是只给你挑一种树,你挑哪个?”
“决不挑栎树。椴树——也不是——我挑桦树。你挑哪个?”
他沉思起来。完美的树这么多。桦树和椴树,那当然;可还有山毛榉和柏树,还有紫杉和雪松,圣栎也差不离,还有梧桐,接着他突然说道:
“松树;我指的是那种高大的,树身和树枝略带红色的。”
“为什么呢?”
马克又沉思起来。作出切实解释颇为重要;这关系到他对事物的种种感觉。他默默思索之际,西尔维娅对他凝眸而视,似乎为如此冥思苦索而惊异。马克终于说道:
“因为它们独立而庄严,从不会让人寒心,枝枝丫丫看上去遮天盖地。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说的这些树,你总能发现它们显得非同寻常。你知道——就那么一两棵粗壮而黑苍苍的,顶着天空挺立着。”
“它们太黑苍苍了。”
他陡然想到落叶松给忘了。这种树自然也给人超凡之感,只要你躺在它们下面朝天空望,就像山里那个下午。这时他听见姑娘在说:
因为铃兰的花是下垂的钟状白花。 “如果只让我挑一种花,我就挑铃兰,就挑这清香可人的小野花。”另一种花的形象在他脑海里一闪,殷红的——太不一样了。 他没有吭声。
“你要什么花呢,马克?”姑娘的嗓音听来像受了点委屈。“你想到了一种,是吗?”
他老实回答:
“对,是想到一种。”
“什么花呢?”
“也是深色的,一点也不会讨你喜欢。”
“你怎么知道呢?”
“我指的是丁香石竹。”
“这花我倒是喜欢的——只不过——不怎么太喜欢。”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太喜欢。”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姑娘不再倚着他;没有了这种温馨友情的体现,他有点惘然若失。现在没有了他们说话声和白嘴鸦的呱呱啼叫,就能听到枯燥的树叶窸窣声,此外就是小河对岸传来的啼叫——这是石丘上空搜寻猎物的雕在叫,听来很悲凉。
往日里,那里多半有两只雕在空中搜寻着。对马克而言,不出声很不错——宛若大自然在同你说话——大自然总在悄无声息地说话。只有你静寂时,飞禽走兽和昆虫才真正显露面目。花草树木也各有不同的欢乐生活,你也要极其安静,才能够看到真实的它们。连老高登说是洪水时代冲来的大石头也一样;只有当你一无杂念,它们才向你展示各种怪异形态,让你感到亲近。在这方面,西尔维娅总算比他预料的好些。她能保持安静(他原先以为姑娘家无可救药);她很温柔,叫人看着舒服。这时,透过树叶,隐隐传来悠远的铃铛声;是用茶点的时候了。
姑娘说:“我们得下去了。”
待在繁枝密叶中真是太舒坦了。但既然西尔维娅要用茶点——姑娘家老要用茶点!他仔细把绳子绕在树枝上,开始注意看姑娘往下爬,他刚要跟下去,却听见西尔维娅喊起来:
“啊,马克!我给挂住了——我给挂住了!我的脚碰不到东西!我在晃来晃去!”
马克一看,见她是在拉着绳子晃荡。
“松手。落到下面树枝上去——绳子会让你垂直地下去,到时你就抱住树干。”
姑娘可怜巴巴的嗓音传了上来:
“不行——我真的不行——我快滑下去啦!”
马克把绳子系好,急忙滑到姑娘脚下的树枝上;然后让自己紧靠树干,伸手抱定西尔维娅的腰部和膝部;但绷紧的绳子吊着她,她下不来,双脚悬空。马克没法一边抱住她一边给她解开捆着腰的绳子。就算马克一只手放开她,取刀在手,也不可能同时抱着她又为她割断绳子。一时间,他觉得最好还是再爬上去把绳头解开,但一瞧那脸,他看出姑娘快吓坏了;那哆嗦的身子也让他感到这点。
“如果我把你往上托,”他说,“你能不能再拉住上面?”没等姑娘回答,他已经在托了。西尔维娅急得什么似的一把拉住树枝。
“只要坚持一秒钟。”
西尔维娅没有回答,但马克看到她的脸变得煞白。他抽出刀来割断绳子。姑娘也只拉住了这么点时间,随即落进马克的两臂,被拖到树干边。一到安全地方,姑娘把脸埋在马克的肩头。小伙子低声对她说着话,轻轻抚着她,感到有责任这样宽慰她、保护她。马克知道她正在流泪,但没有一点哭声;小伙子很当心,装作不知道,免得她不好意思。马克心里在捉摸:是不是该吻吻她。他终于这样做了,在姑娘头顶上极轻地吻了一下。西尔维娅仰起脸来,怪自己没个人样儿。于是马克又在她眉头上吻一下。
这一来,她似乎没事了。于是两人战战兢兢下到地面,这时影子已开始落在蕨草上,斜斜的阳光射入他们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