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处会摇动的叠石旁,小伙子马克碰见了西尔维娅。要不是先前看见她去,知道她在那里,就会更加惊奇了。现在只见她俯身坐着,闷闷不乐地看着河水,宽边的遮阳帽挂在颈后;缠住过马克司命星的头发沐浴在阳光里,闪出浅浅的金黄。马克轻轻穿过草丛朝她走去,离她还有一点距离时,觉得先停下为好。如果让她受惊了,她可能跑开的。跟在她后面追可没这勇气。她在默默沉思中出了神,就这样一动不动!如果能看见她的脸就好了。最后马克细声慢气说道:
“西尔维娅!……你不见怪吧?”
见她毫无动静,马克朝她走去。可以肯定,西尔维娅不可能还在生他气!
“非常感谢你送我那本书——它看来真棒!”
西尔维娅没有应声。马克叹口气,把钓鱼竿往石头上一靠。西尔维娅这么一声不吭似乎不应该。这样做是想要他说什么呢?要他干什么呢?人生中如果样样事情都这么叫人憋气,就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我从来没想伤你感情。我最恨伤害人家。只是我那些动物塑像很差——给人家看见了,我就无地自容——尤其是你——我希望让你高兴——真的是这样。你看,这就是全部实情。你是能原谅我的,西尔维娅!”
围墙另一面传来一阵窸窣声,一阵蕨草上的杂沓声——是鹿!准是的。他又急忙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
“你能够对我好的,西尔维娅;你真的能够。”
姑娘很快把头扭开,说道:
“现在不是为这事。是为了——是为了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呢?”
“没什么——反正,我是不要紧的——现在——”
马克在她身旁俯下,一个膝盖支在地上。她是什么意思?但马克知道得很清楚。
“你当然最要紧!要紧得不得了!哦,别不开心!我不要人家不开心。西尔维娅,别不开心了!”他开始轻轻拍姑娘手臂。他心里充满陌生感和困惑感;只有一件事很清楚——决不能承认任何事!西尔维娅似乎看出他心思,那双蓝眼睛顿时朝他看着,仿佛在搜索他内心。随后姑娘拔了几茎草编编弄弄起来。
“她要紧。”
啊!马克可不会说:她不要紧!那样说就太下贱了。即使她真的不要紧——她还要紧吗?——那样说也是卑鄙下流的。这时候马克眼中那神色,导师就曾注意到,并把他比作碰上麻烦的幼狮。
西尔维娅碰碰他胳臂。
“马克!”
“嗯。”
“别这样!”
他站起身来,拿了钓鱼竿。有什么用呢?既然他不能——既然一定不能说,就不能同西尔维娅一起待在那里。
“你要走了吗?”
“对。”
“你生气了吧?请别生我的气。”
马克觉得喉咙哽住了,他俯向姑娘的手,吻了吻;随后肩上搁着钓鱼竿大步走开。他回头看过一次,见西尔维娅仍坐在大石头旁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这时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除非待在鸟兽草木之间;哪怕你心里乱成一团、糟糕透顶,它们也不在乎。他躺在河边草地上,能看见小鳟鱼围着石头游啊游;燕子低低地飞啊飞,在他四周来来去去;还有只大黄蜂,也来陪伴他一会儿。但什么也不能引起他兴趣;他的心灵就像被禁锢起来。真的,能变成河水就好了,流啊流的,永远不死待在一处;要不,变成风也好,吹拂着每件东西,却永远不给逮住。没法做不伤害到别人的事——这最最讨厌。如果人就像一株花多好,活着只管长啊长,自生自灭。但他现在不管做什么、说什么,若不像撒谎骗人,便像心肠挺狠。唯一能做的就是同人疏远。然而,对自己请来的客人又怎么疏远呢?
他回屋去午餐,可两位客人都不在,看来也没人知道在哪里。他感到不是滋味,又觉得惶惑不解,整个下午坐立不安地转来转去。快要开晚饭了,他才听说斯道默太太身子不适,他们夫妇准备第二天离开。来了三天就走!这让他更深地沉浸于又怨又乱的思绪,变得心事重重,一声不吭。他知道这情形很引人注意,但是没办法解决。晚餐时,他几次看见高蒂注视他;那半开半闭的浮肿眼皮下,射来憋着猜疑的目光。但他就是没法说——他想到的每种说法都像是假话。唉!真是可悲的夜晚——能隐约看到别人的心灵创痛,能在惶惑迷乱中感到事情被毁、信仰给背弃的钻心之苦;而且总是让人困惑地自问——“我有办法让事情不这样吗?”还有西尔维娅脸上总是那期待的神情,尽管他尽力不看。
他悄悄溜出屋外,让高蒂和导师两人继续边喝酒边谈。他在园林里徘徊很久,郁郁寡欢地听着猫头鹰的叫声。能上楼回房间真是福分,虽说他肯定睡不着。
可他到底睡着了,一整夜做了好多梦。最后一个梦里,他躺在山坡上,安娜俯身看着他眼睛,脸越凑越近,嘴唇刚一碰上他,他就醒了。他还没从这扰人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就听到石子路上的车轮声和马蹄声,连忙跳下床来。只见轻便马车正在出大门;老高登驾着车,身旁堆着行李,斯道默夫妇面对面坐在车里。就这么走了,连再会都没说!
一时间,他像无意中杀了人的家伙必然感到的那样——惊呆了,难过极了。他赶忙套上衣服。可不能让安娜这样就走!他要——他非得——再见见她不可!他干了什么,让安娜要这么走呢?
他奔下楼梯。门厅里阒无一人;七点四十一分!火车八点钟离站。给波莱罗上鞍来得及吗?他冲进马厩;但那马出去换掌了。他必须及时赶到。好歹也算向安娜表明自己不是无赖。他一走到车道拐弯处,就开始快跑。跑了才四五百码,他感到舒坦一些,不那么难过和内疚了。这就像你感到手头上有件难办的事,所有你得干的事很明确——得考虑不浪费力气,挑最好的走法,避开阳光,上坡时别太喘,下坡时要飞奔。现在还凉快,露水还没干,所以没有飞扬的尘土;路上没车辆来往,也难得有人回头看他,或张口结舌地看他跑过。如果能及时赶到那里,他要做什么呢——狂奔三英里的路,他作何解释呢——他没有想过。他跑过一户农家,知道正好跑了一半的路。他没有带表。是啊,只穿上裤子、衬衫和猎装;没系领带,没戴帽子,网球鞋里连袜子也没穿;长发飘在脑后,热得像团火——任谁遇上了,都会觉得十足是个怪小子。现在他丧失了一切感觉,只有去车站的意愿。
一群绵羊从田野走上那狭路。他东让西闪从中穿过,毕竟给耽搁了几秒钟。还有一英里多;他喘着粗气,两腿也开始不太得力!虽说下坡时它们会自动跨出,但最后的一段路还很长,幸而还平坦。现在他听得见火车声音,正呼哧呼哧慢慢驶过山谷。这时他虽感乏力,却勇气倍增。他可不愿进车站时累得精疲力竭,弄得人不像人,出丑露乖。跑到了头,他得打起精神,不慌不忙走进站去——就像是为了消遣才来走一趟。但如何办到呢——现在他觉得随时会跌倒在地,一摔不起!奔跑时,他难得狠命擦擦脸或掸掸衣服。终于看到了车站大门——还有两百码。火车声音这时已听不到,准停在车站里。从他工作过度的肺叶里,透出一声哼哼。
他刚到车站大门,便听见保安员吹响哨子。他不去售票处了,只顾沿木栅栏跑去。栅栏上那通向货棚的入口正开着,他冲了过去,却在金银花丛上仰天一跤。现在火车头正好在一侧。他拉着袖子往脸上一抹,擦掉汗水。眼前一片模糊。他可得看看清楚——他及时赶到绝不是为了什么也看不见!他双手朝前额和头发一抹,昏花的眼睛仔细望着慢慢驶过的火车。安娜在那里,在窗边!正站着朝外看!
他怕摔倒,没敢往前挪,但把手一伸。安娜看见了他。对,看见了他!安娜会不会打个手势?毫无举动?突然他看见安娜在衣服上一拽,扯下个东西扔了过来,落在他脚的近旁。他没有立刻去捡——他要看安娜的脸,直到去远了。那脸上表情很奇妙——非常倨傲又很苍白。她抬手捂在双唇上。可眼前的景象又都模糊了,等他再一次目明神清,火车已看不见了。但他脚旁还留着安娜扔下的东西。
他捡了起来!正是安娜在蒂罗尔给了他,又从他纽洞里悄悄取走的那朵花;完全干瘪了,红得很深很深。
他走过货棚,溜出车站,去田野里躺下,把那朵花贴着他的脸,它虽已枯萎却依然芬芳。……
监护人目光里憋着的猜疑并非无关紧要。马克没再回牛津,而是去了罗马——住在姐姐家,进了雕塑学校,由此开始了一段唯工作为重的光阴。
他给安娜写过两封信,都是回音全无。只收到导师给他的如下短笺:
我亲爱的莱恩南:
就这样撇下我们去搞艺术了?啊!好吧——这是你的月亮,如果我没记错——是你的月亮之一。这月亮很值得——这些日子里有了点尘埃——在她下降中有了点——但对你来说无疑是处女之神,她衣服的折边……
尽管你已背离,我们仍将怀着最友好的感情怀念你。
一度是你导师
如今仍是你朋友的
哈罗尔德·斯道默
那个假期之后,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又一次见到西尔维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