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陋 屋
你要我描述这座小房子吗?我不知道自己的描述会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虽然怕你不舒服,但既然你想要我描述,我还是描述一下吧!不过,你只能怪自己。这是你的错。
你说:“啐!我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一片乱七八糟的荒凉废墟,一座破烂不堪的房子!”
首先,我需要说明,这座房子并非破败,而是新建的。
的确,一座旧房子!你想着会看到一座破旧房子,因此,事先就对它不屑一顾。你不希望买旧房子!一座破旧的倒塌小屋!为什么?你难道不觉得破旧、倒塌的小屋很迷人吗?旧房子的墙很美,颜色温暖。旧房子有飞蛾洞、鸟巢。彩色玻璃圆花窗的旧钉子上挂着蜘蛛网。蜘蛛网上挂着各种有趣的东西,看起来很不均匀。窗户是一扇老虎窗 ,长长的杆子自窗中伸出,上面挂着各种样式、不同颜色的衣服。衣服在风中被晾干,白色的破旧衣服、红色的破布片、劣质的旗帜给小屋带来了欢乐的氛围,各色的衣服在阳光下光彩夺目。旧房子黑黢黢的门已裂开,不过,走近检查一下,你肯定会发现上面有一块路易十三在位时期的古铁制品,被剪得像一块网状花边布。屋顶满是裂缝,但每个裂缝里都有一朵会在春天开花的旋花或一朵会在秋天开花的雏菊。破瓦片用茅草修补。当然,屋顶上盖的瓦片为粉红的龙花和野蜀葵花提供了一片沃土。细嫩的绿草像地毯一样铺在破旧的墙根,常春藤愉快地爬上破败荒芜的地方,苔藓像绿色天鹅绒一样盖在门口的石座上。大自然中的一切都会同情、欢迎这座被你称为“小屋”的破败又迷人的建筑。啊,小屋!宁静又温馨宜人的老住所!每年四五月它都会焕发生机!墙上的花为小屋带来芬芳,燕子在小屋栖息。
不过,我写的不是旧房子。我需要重申,这不是一栋旧房子,而是一栋新房子。
房子建成不过两年,墙上有难看的灰泥。房子做工粗糙,建材劣质,高高的,呈三角形,看着像是吝啬鬼切古老也奶酪 作甜点时,切出又薄又窄的三角。新装的门关不严,窗框上镶着白色玻璃,玻璃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斑点,上面被细心地贴上纸片。这个地方有种可怕的虚伪的奢华,让人感到痛苦—被空心铁勉强固定在墙上的阳台。花哨低劣的锁,锁扣周围已经腐烂,在锁扣的三根钉子上,由覆满铜绿的浮雕黄铜做成的丑陋装饰物摇摇晃晃,被漆成灰色的百叶窗由新木材制成。因为工匠偷工减料,所以百叶窗不等虫蛀就已脱槽。
看着这栋房子,你会感到一阵冷意,一进去就会瑟瑟发抖。墙脚潮湿且泛绿。这幢刚建成没多久的建筑不仅是一片废墟,还是一场灾难。人们觉得房主已经破产,承包商已经逃离。
房子后面有一堵白色的墙。这堵墙和其他墙一样新,围起一个小到容不下一支乐队的地方。这就是花园,园中一棵小树在风中瑟瑟发抖。细细高高的小树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有一片叶子,似乎总处在冬天。这棵扫帚一样的树是杨树。花园其他地方遍是旧陶罐和瓶底,甚至可以看到两三只拖鞋。在一堆牡蛎壳一角,有个破旧的锡制喷壶,被漆成绿色。壶上到处是凹陷、锈迹和裂隙,成了鼻涕虫的住所。鼻涕虫的黏液把喷壶染成了银色。
我们看看这栋小屋的内部。在别的房子里,你可能会发现一个“摇摇晃晃的”楼梯。正如马蒂兰·雷尼耶 所说,楼梯“从顶部通往到底部”。在这里,你也会发现一个楼梯。
马蒂兰·雷尼耶
楼梯由铜箍栏杆“装饰”,有十五或二十阶木台阶,台阶高且狭窄。楼梯呈直径十八英寸左右的螺旋状,拐角尖尖的,直通一楼。看到这样的楼梯,你难道不想要个梯子吗?
如果能到楼梯顶端,就可以到一个房间。
想大致了解这个房间的确很困难,因为它是“陋屋”中最令人恶心的部分。整个房间的东西质量低劣,呈现出一种新的悲惨景象。这间房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更无法在任何地方扎根。人们想,租户或访客如果前一天住进来,第二天就要搬出去。租户或访客住下时,没有人问他从哪里来,而他离开时,会把钥匙直接放在门下。
墙上“装饰”着深蓝色带有黄色花朵的壁纸,窗子被红色印花布帘“装饰”,布帘上满是小窟窿,看起来像是印了花儿一样。窗前放着一把底部已经损坏的、质量很差的椅子,椅子旁有个炉子,炉子上有个炖锅,炖锅旁是个底朝上的花盆,一支羊脂蜡烛插在花盆盆底的洞里。花盆旁是筐煤,让人有自杀和窒息的念头。筐上方有个架子,上面堆满了莫名的东西,其中可以辨别清楚的是一把破扫帚和一个骑红马的绿衣骑手的旧玩具。壁炉架又小又窄,上面铺着有上千个白色斑点的黑色大理石。大理石上放满了破碎的玻璃杯和没有洗过的茶杯。一副锡边眼镜插在一个杯子里。地板上有颗钉子。壁炉里有块抹布挂在一个壁炉架上。壁炉或炉子里没有火,而是一堆肮脏的垃圾。壁炉台上没有镜子,只有一张漆布画像,画着一个裸体黑人跪在一个身着低领露肩舞会礼服的白人女性面前。在壁炉架对面,有一顶男帽和一顶女帽,挂在一面破裂镜子两侧的钉子上。
房间里有张床,或者可以说,有个床垫铺在几个台子上的两块木板上。床上有一些木板,木板中间有裂口,上面堆着乱七八糟的亚麻布、衣服和其他破破烂烂的东西。被称为“法兰西羊绒”的仿羊绒从木板中露出来,悬在草垫上。
这些东西很脏,散发着恶臭,带着星星点点的油污,还满是灰尘。在床边角落里,有一大袋刨花,袋子旁的椅子上放着一张旧报纸。我好奇地看着报纸上的文章标题和日期,那是1843年4月25日的《立宪主义者报》。
现在我还能讲些什么呢?我还没有讲房子最可怕的部分。虽然整栋房子令人作呕,房间糟糕透顶,床垫肮脏不堪,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走进房间时,一个女人正睡在床上。她又老又丑,身材粗壮,皮肤发红,臃肿油腻,个子高大。她头上歪戴着一顶丑陋的帽子,灰白的头发从一侧露出来,并且透出粉色的头皮。
她穿得整整齐齐,披着一件发黄的三角形披风,穿着一条棕色裙子,套着一件短外套。这些衣服堆在她可怕的腹部。她还围着一条像囚犯的亚麻裤子一样脏兮兮的大围裙。
一见到我进来,她立马坐了起来,露出套着廉价蓝色长袜的胖腿。她伸着强壮的胳膊打了个哈欠,她的拳头和屠夫的一样大。
我意识到这个老妇人可怕并难以对付。
她转向我并睁开眼睛。不过,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她非常温和地说:“先生,你想干吗?”
我要跟她说话时,感觉像在叫一头母猪“夫人”。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就想了一会儿。当时,我的视线飘到窗外,看到挂在外面像是招牌一样的照片。事实上,这真的是一个招牌,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的画像。画上的女子戴着一顶巨大的羽毛帽,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穿着露肩礼服。整个招牌带着路易十八时代的烟囱板的风格。画像上用大写字母突出如下内容:
贝科尔夫人
助产士
放血治疗兼接种疫苗
我说:“夫人,我想见贝科尔夫人。”
这头母猪蜕变成一个女人,面带和蔼的微笑着回答道:
“先生,我就是贝科尔夫人。”
第2节
圣多明戈的叛乱
我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凡没有目睹这个场景的人都无法理解。在这里,我将尽力描绘这个场景,简单叙述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我把一个大场景的一小部分详细描述出来,这样一来,你就对圣多明戈在三天掠夺期间的总体情况有一些了解。只要把这些细节随机叠加,就可以看到这个场景的总体效果。
当时,我躲在城镇的大门处。交叉板条钉在被涂成黄色的长板条上,形成了大门。大门是道小小的屏障,顶部尖尖的。大门附近是类似棚屋的建筑。一些不幸的殖民者被赶出家园,在城镇大门处寻求庇护所。他们沉默着,似乎因彻底绝望而吓呆了。在庇护所外,一个老人坐在一棵桃花心木的树干上哭泣。那棵树倒在地上,看起来像一根柱子。另一个人试图阻止一个吓得发狂的白人妇女逃跑,结果没能拦住她。白人妇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疯狂地从一群怒气冲冲、衣衫褴褛、不停嚎叫的黑人中穿过并试图逃跑。
这些黑人是自由人和获胜者。他们醉酒、狂欢,丝毫不关注可怜的、孤独的白人群体。距我不远处,两个人正用牙咬着刀子,要屠宰一头牛。他们跪在牛身上,脚沾着牛血。再往前走一点儿,可以看见两个穿得像侯爵夫人一样的相貌丑陋的黑人妇女。她们穿着饰有缎带的蓬蓬裙,将乳房露在外面,头上戴着羽毛和花边丝带。她们正在争夺一件华贵的中国丝织物。其中一个用指甲紧紧抓住丝织物,另一个用牙咬着丝织物。在她们脚边,很多黑人小孩正在疯抢装那件丝织物的破箱子。
其他情况令人难以置信,也难以描述。这是一群人、一群暴徒。这个场景仿佛是一个化装舞会、一场狂欢、一座地狱、一幕可怕的恶作剧。黑人和黑白混血儿,用各种姿势、各种装扮,展示着各种服装,更糟的是,还展示自己的裸体。
看看这个大腹便便的丑陋且愤怒的混血儿。他穿着白色面料的背心和裤子,像种植园园主一样。他头戴主教的冠冕,手里拿着十字架。在另一处,三四个黑人戴着三角帽,身穿红色或蓝色的军大衣,身上系着肩带。他们正在攻击抓到的一个不幸的民兵。民兵的双手被绑在背后,然后被拖着游街。黑人们大笑着,拍打着民兵涂过粉的头发,拽他的长辫子。他们时不时停下,强迫民兵跪下,还用手势向他暗示他要被开枪打死。然后,他们用步枪枪托推他,让他站起来并重复这个表演。
许多年老的混血儿围成一圈,在暴徒中间蹦蹦跳跳。他们穿着我们最年轻、最漂亮的白人女性穿的最整洁的服装。在跳舞时,他们拉起裙子,露出瘦削的、干瘪的小腿和黄色的大腿。人们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路易十五这个轻浮的世纪更奇怪的时尚和服饰了。面容丑陋、鼻子扁平、头脑混乱,让人感到害怕的黑人穿着华托式 的牧羊女服装,戴着羽毛、丝带等装饰品。因此,他们不再是黑人,而是猿猴。
此外,这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喧嚣。每个人都忙着。有的人在扮各种鬼脸,有的人在大喊大叫。
我还没有说完。你必须接受这个场景最微小的细节。这样一来,你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画面。
距我二十步的地方是一家酒馆,那是个可怕的小屋。酒馆的招牌挂在尖嘴镐上,是干香草做成的花环。酒馆只有天窗,还有三条腿的桌子。房子像低矮麦舍一样,桌子也摇摇晃晃。黑人和混血儿在酒馆喝酒。他们自娱自乐,称兄道弟。只有亲眼看见过这种场景的人才能描述清楚。在醉醺醺的人们的桌前,一个年轻的黑人女孩在卖弄风骚。她穿着一件没有扣子的男式背心,裙子宽松地系着。她没有穿内衣,袒露着腹部,头上戴着地方法官的假发,一边肩上扛着一把阳伞,另一边肩上扛着带刺刀的步枪。
在混乱中,几个赤裸的白人痛苦地奔跑。一个壮汉的裸尸被扔在褥草上,他的胸部插着一把匕首,就像竖在地上的十字架。
在这里,所有人都忙碌着。有人跪着,有人坐着,有人蹲着,有人挤在一起。有人开箱子,有人砸锁,有人试戴手镯,有人往脖子上套项链,有人穿外套或裙子。东西被人们摔破或撕坏。两个黑人在抢一件外套,他们一只手拽着衣服,另一只手握成拳狠狠攻击对方。这是洗劫城镇的第二个阶段,抢劫的喜悦已经超过了愤怒。在角落里,仍有人在杀戮,但大多数人都在抢劫。所有人都带着战利品,有人把战利品抱在怀里,有人把战利品放在篮子里,还有人把战利品放在手推车里。
在这个场景中,最令人惊奇的是,在令人难以置信的、喧闹的暴民中,有一队看不到尽头的队伍正在行进。队伍的成员是富有的、幸运的,是拥有马和马车的掠夺者。车队井然有序,像游行队伍一样隆重庄严,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想象一下满载各种物品的各式马车:一辆由四匹马拉的马车上装满了破烂的陶器和厨房用具,每匹马上都骑着两三个盛装打扮的、用羽毛装饰的黑人。装满用绳子仔细捆扎的大包东西的牛车,上面装满锦缎扶手椅、煎锅和草叉,在金字塔状的车顶上,坐着一个戴着项链、头发上插着一根羽毛的黑人妇女。还有一辆由一匹骡子拉着的农村用的破旧拖车,车上装着十根树干,还载着十个黑人,其中三个黑人骑在骡背上。拖车上堆满了各种抢来的东西—浴椅、杂物、珍贵的家具和最肮脏的破烂东西。拖车是把大车和小车简单地连接在一起拼成的,用来拖走掠夺者在镇上抢的东西。
令人费解的是,小强盗们面对大抢劫犯,表现得很镇定。他们走到一边,给大抢劫犯们让路。
如果五六只猴子伪装成士兵,随心所欲地敲鼓就可以被称为“巡逻”的话,那么街上确实出现过几个巡逻者。
在车队出城要通过的城门附近,有个忙碌的混血儿。他高高瘦瘦、面色发黄,摆出十足的恶棍做派。他穿着法官的袍子,系着白色领带,卷起袖子,手里拿着剑,露着双腿。这个恶棍正狠踩在一匹在人群中胡乱踢腾的、健硕的马的肚皮上。他是负责维持城门秩序的治安人员。
再往远一点儿,可以看到另一群人飞奔而来。一个黑人身穿红色外套、系着蓝色腰带、佩戴将军肩章、戴着一顶三色羽毛装饰的巨大帽子,从这群乌合之众中挤过。他前面是一个戴头盔的、敲着鼓的、可怕的黑人男孩,后面跟着两个混血儿。一个人穿着上校衣服,另一个人把自己打扮成土耳其人,他很丑,戴着非常难看的“狂欢节”长头巾。
在远处平地上,我可以看到大批衣衫褴褛的士兵围着一座大房子站着。大房子上有个阳台,阳台上挂着一面三色旗,看着像是有人在阳台上发表演说。
在军队、阳台、旗帜、演说台的远处,是平静而宏伟的景象—迷人的绿树,壮美的山脉,晴朗无云的天空,平静如镜的海洋。
令人感到奇怪和悲哀的是,人在上帝面前会变得如此厚颜无耻!
第3节
1847年9月6日的梦
1847年9月5日晚,我们一直在谈论暴乱,谈论在圣奥诺雷路发生骚乱的先兆。因此,我梦见了如下情景:
我走进了一条昏暗的过道。人们从我身边走过,在暗处用胳膊肘撞我。我走出过道,来到一个大广场。广场是长方形的,有一圈高大的墙,换句话说,有像墙一样的高楼,将广场紧紧围住。墙上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只有几个零散的洞。墙面的一些地方似乎被炮弹打得满目疮痍,而墙面的另一些地方有了裂缝,好像经历过地震一样。这面墙让人想到东方的一些城市因衰落而变得荒凉的景象。
我没有看到一个人。这时,天刚破晓。石头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在过道尽头,我隐约看到了四个模糊的物体,看起来像是准备射击的大炮。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男人和孩子满脸恐惧地从我身边冲过去。
其中一个叫道:“救救我们!霰弹就要打来了!”
我问道:“我们现在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回答:“你不是巴黎人吗?这里是宫殿。”
我环视四周,在这片可怕的、被毁灭的广场废墟中,认出昔日皇家宫殿的影子。
逃亡的人消失了。我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我本来也想逃走。不过,我无法逃走。在晨曦中,我看见一束光在大炮周围移动。
广场上空寂无人。我能听到叫喊:“快跑!他们要开枪了!”不过,我看不见说话的人。
一个女人从我旁边经过。她衣衫褴褛,背着一个孩子。她没有跑,而是走得很慢。她很年轻,很冷漠,面色苍白,看起来状态很差。
从我旁边经过时,她说:“生活太糟了!面包卖到三十四苏。尽管面包价格这么高,但面包师还在投机,不给够分量。”
我看到广场尽头有光,也听到了大炮的轰鸣声。我醒了。
这时,有人砰的一声关上了前门。
第4节
带盾徽的挂毯
陋屋那张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很旧的挂毯,上面满是灰尘,看起来黯淡无光。初看挂毯,你只能看到挂毯上有些模糊的线条和大致轮廓。不过,如果移开视线,不去想这块挂毯时,凝视具有的神秘的、不由自主的顽固性,会让你的视线回到挂毯上。这样一来,挂毯上一些奇异的细节就从混乱而模糊的画面上显现,人的好奇心也会被激发。人在注意力集中时就像一束光。挂毯上的画面渐渐清晰,最终全部呈现出来。在阴暗的墙壁上,挂毯仿佛发出了朦胧的亮光。
这只是一块上面有盾徽的挂毯。毫无疑问,这是昔日房主的盾徽。不过,这个盾徽很奇特。
盾徽在挂毯底部。然而,最先吸引人们注意的地方不是盾徽本身,而是15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盾徽样式的奇异形状。盾徽底部是圆的,垂直竖立在一块磨损的石头上,石头上长满了苔藓。盾徽顶部有两个角,一个角像旧书折起的书页一样向左边弯折,另一个角向上弯折。在这个角的最上面,可以看到一个非常大且绮丽的头盔的侧面。头盔的护颈圈比帽檐突出,使头盔看起来像一个可怕的鱼头。头盔顶部由一只鹰展开的一对巨大翅膀组成,一只翅膀是黑色的,另一只翅膀是红色的。翅膀的羽毛看起来像是巨大海草盘起来的一张网,上面的枝叶似乎还是鲜活的。因此,这些羽毛更像水螅。一条弯曲的飘带从羽毛中飘出,挂在一个粗糙的木制干草叉上。草叉插在地上,有只手紧紧地抓住它。
盾徽图案的左边画着一个女人。她身材苗条,戴着一条镶着大宝石的项链,穿着一件织锦长袍。长袍的褶皱落在她脚旁。她有一头茂密的金发,戴着一顶金丝冠。金丝冠不是圆的,而是和她的头发一样呈波浪状。她的脸虽然很大很圆,但很美。她有天使般的眼睛和圣母玛利亚般的嘴巴。不过,在她天使般的眼睛里,有种世俗的表情。她圣母玛利亚般的嘴角挂着俗女的微笑。就在这一刻,在这个地方,在挂毯的画中,她身上天使般的神圣狂喜和俗女的人类肉欲融合在一起,呈现出迷人又可怕的景象。
女人身后有一个男人。男人向她鞠躬,好像在她耳边低语。
那是个男人吗?可以看到他的身体—双腿、胳膊和胸膛—都像猿一样毛茸茸的。他手脚弯曲,像老虎的爪子,没有什么比他的容貌更怪诞、更可怕。在他浓密的髯须中,有一个像猫头鹰嘴一样的鼻子和一张嘴。他的嘴巴像野兽一样龇咧着。这样一来,正好能清楚地看到嘴的形状。他的眼睛被茂密的卷发遮住了一半,每个发卷都呈螺旋状,很尖且很扭曲,像一条条小蝮蛇。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发卷就是一条条小蝮蛇。
男人对女人微笑,令人感到不安和危险。两个虚构的生命体,一个几乎是天使,另一个几乎是怪兽。想象的两个极端产生令人反感的冲突。男人拿着木叉,女人用娇嫩的粉红手指抓住挂在草叉上的飘带。
挂毯颜色灰暗,几乎呈黑色。在挂毯中间,可以看见一个银白色的、瘦削变形的东西,和挂毯上的其他东西一样,最后也变得清晰可见。那是一颗骷髅头。骷髅头没有鼻子,眼眶又空又深,右侧可以看到耳洞和到头盖骨的所有接缝,下颌只剩两颗牙齿。
不过,黑色盾徽和灰白的骷髅头设计得非常精巧,在挂毯上显得格外突出。与盾徽旁两个似乎在黑暗中低语的男女相比,盾徽给人的感觉就没那么可怕了。
第5节
1841年5月29日发现雏菊
几天前,当我路过沙特尔街 时,一道连接着两座六层高的房屋的木围栏引起了我的注意。围栏在人行道上投下了一道阴影。阳光照在有缝隙的木板上,映出平行的漂亮影子,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精美的黑色缎面一样漂亮。我漫步走去,透过裂缝向内张望。
围栏围着杂耍剧院所在的位置。1839年6月,杂耍剧院毁于火灾。
1841年5月29日14时,阳光灿烂,街上空无一人。
一扇被漆成灰色的门上有洛可可艺术的雕刻。一百年前,这扇门可能是某个小姑娘闺房的入口,而现在已经变成围栏。抬起门闩,我进入围栏里。
没有什么比这个场景更悲惨、更凄凉了。围栏里是白垩质土壤。到处堆着的石匠们曾打磨的大石块。被抛弃的一些石块已经泛白,像坟墓里的石头和废墟中的石头一样变得发霉。围栏里没有人,在相邻房屋的墙上,火焰和烟熏的痕迹依稀可见。
然而,自1839年6月的火灾后,先后发生的两次大火灾已经烧软了这片地面。在这块梯形地的角落,一块巨大石头后的地面上已经长出青苔。石头下成了木虱、千足虫和其他昆虫的栖息地,一小片草长在石头的阴影处。
我坐在石头上,俯身看着这片草地。
天哪!这是世上最漂亮的小雏菊,迷人的小飞虫飞来飞去。在这里,小雏菊正平静地生长着,遵循自然的法则,生长在巴黎市中心的露天处,在几条街道之间,在离王宫和卡鲁塞尔几步之遥的地方,在行人、公共马车和国王轿辇间静静地开放。
这朵野花长在人行道边上,为人们打开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两年前,谁能预见一朵雏菊会生长在这里呢!如果像人行道毗邻的地面上,除了房屋就是房主、房客和来来往往的搬运工,还有在睡觉前小心翼翼熄灭蜡烛和炉火的居民,这里定不可能长出这样的野花。
这朵花容纳了人间多少事、多少失败或成功、多少被摧毁的家庭、多少起暴力事件、多少奇遇冒险、多少灾难啊!对所有靠每晚传讯人们生活的人们来说,这朵花如果两年前出现在他们眼前,那么会是可怕的幽灵!命运像座迷宫,需要多么神秘的力量才能长出这朵带着白边的、小太阳般的花啊!这朵雏菊的诞生需要一座剧院和一场大火,它们给一座城市带来欢乐和恐惧,是人类最快乐的发明之一,也是上帝对人类最可怕的惩罚之一。它们是人们三十年的欢笑,也是三十只号角吹出的激情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