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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平息风潮,胡雪岩稳住阵脚筹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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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息风潮

杭州府知府吴云,一名吴世荣,到任才一个多月,对于杭州的情形还不十分熟悉,德馨邀他一起去为阜康纾困,觉得有几句话,必须先要交代。

“世荣兄,”他说,“杭州人名为‘杭铁头’,吃软不吃硬,硬碰的话,会搞得下不了台,以前巡抚、学政常有在杭州吃了亏的事,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万马无声听号令,一牛独坐看文章’。”

吴世荣是听说有一个浙江学政,赋性刻薄,戏侮士子,考试时怕彼此交头接耳,形同作弊,下令每人额上贴一张长纸条,一端黏在桌上,出了个试帖诗题是:“万马无声听号令,得瘏字”。这明明是骂人,哪知正当他高坐堂室,顾盼自喜时,有人突然拍案说道:“‘万马无声听号令’是上联,下联叫做‘一牛独坐看文章’。”顿时哄堂大笑,纸条当然都裂断。那学政才知道自取其辱,只好隐忍不言。

“老兄知道这个故事就好。今天请老兄一起去弹压,话是这么说,可不要把弹压二字,看得太认真了。”

这话便不易明白了,吴世荣哈着腰说:“请大人指点。”

“胡雪岩其人在杭州光复之初,对地方上有过大功德。洪杨之役,杭州受灾最重,可是复原得最快,这都是胡雪岩之功。”

“喔,大人的意思是杭州人对胡雪岩是有感情的。”

“不错。嫉妒他的人,只是少数,还有靠胡雪岩养家活口的人也很多。”

既是靠胡雪岩养家活口,当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更要紧的一种关系是,决不愿见胡雪岩的事业倒闭,吴世荣恍然有悟,连连点头。

“照此看来,风潮应该不会大。”

德馨认为吴世荣很开窍,便用嘉许的语气说:“世荣兄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兄弟不胜佩服之至。”

话中的成语,用得不甚恰当,不过类此情形吴世荣经过不是第一次,也听人说过,德馨虽有能员之称,书却读得不多,对属下好卖弄他腹中那“半瓶醋”的墨水,所以有时候不免酸气,偶尔还加上些戏词,那就是更酸且腐的一股怪味了。

这样转变念头,便觉得无足为奇了,“大人谬奖了。”他接着问道,“府里跟大人一起去弹压,虽以安抚为主,但如真有不识轻重、意图鼓动风潮的,请大人明示,究以如何处置为恰当?”

“总以逆来顺受为主。”

“逆”到如何犹可“顺受”,此中应该有个分寸,“请大人明示!”他问,“倘有人胆敢冲撞,如之奈何?”

“这冲撞么,”德馨沉吟了一会说,“谅他们也不敢!”

吴世荣可以忍受他的言语不当,比拟不伦,但对这种滑头话觉得非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

“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形呢?”吴世荣也降低了措词雅饰的层次,“俗语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能不防。”

“万一冲撞,自然是言语上头的事。你我何必跟小民一般见识?有道是忍得一时气,保得百年身,又道是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贵府是首府,就好像我们浙江的一个当家人一样。”

能做到这样,需要有极大涵养,吴世荣自恐不易办到,但看德馨的意思,非常清楚,一切以平息风潮为主。至于手段,实在不必听他的,能迁就则迁就,不能迁就,还是得动用权威,只要大事化小,又不失体统,便算圆满。

他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一点不能不先说清楚,“回大人的话,为政之道,宽猛相济,不过何人可宽,何人可猛,何时该宽,何时该猛,一点都乱不得。照府里来想,今天的局面,大人作主,该猛应猛,交代严办,府里好比当家的冢妇,少不得代下人求情,请从轻发落。这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这出戏才唱得下来。”他接着往下说,“倘或有那泼妇刁民,非临之以威不足以让他们就范,那时候府里派人锁拿,大人倒说要把他们放了,这样子府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不会!”德馨连连说道,“我做红脸、你做白脸,你如果做红脸,我决不做白脸。总而言之,你当主角我‘扫边’,我一定捧着你把这出戏唱下来。”

话很客气,但这一回去平息阜康风潮的主要责任,已轻轻套在他头上了。吴世荣心想,德馨真是个装傻卖乖的老狐狸!

有此承诺吴世荣才比较放心,于是起身告辞,同时约好,他先回杭州府,摆齐“导子”先到清和坊阜康钱庄前面“伺候”,德馨随后动身。

两人拟好辰光,先后来到阜康,人群恰如潮汐之有“子午潮”,日中甫过,上午来的未见分晓,坚持不去,得到信息的,在家吃罢午饭,纷纷赶到,杭州府与仁和、钱塘两县的差役,看看无从措手,都找相熟的店家吃茶歇脚,及至听得鸣锣喝道之声,听说吴知府到了,随后德藩台也要来,自然不能躲懒,好在经过休息,精神养足,一个个挺胸凸肚,迎风乱挥皮鞭,一阵阵呼呼作响,即时在人潮中开出一条路来。

清和坊是一条大街,逼退人潮,阜康门前空出来一片空地,足容两乘大轿停放。谢云青是已经得到螺蛳太太的通知,官府会出面来料理,所以尽管门外人声如沸,又叫又骂,让人心惊肉跳,他却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心里在一层深一层地盘算,官府出面时,会如何安排,阜康应该如何应付。等盘算得差不多了,吴世荣也快到了。

这要先迎了出去,如果知府上门,卸排门迎接,主顾一拥而入,就会搞得不可收拾,因此,他关照多派伙计,防守边门,然后悄悄溜了出去,一顶毡帽压到眉际,同时装作怕冷,手捂着嘴跟鼻子,幸喜没有人识破,到得导子近前,他拔脚便冲到轿前,轿子当然停住了。

这叫“冲道”,差役照例先举鞭子护轿,然后另有人上前,看身份处理,倘或是老百姓,可以请准了当街拖翻打屁股,谢云青衣冠楚楚,自然要客气些,喝问一声:“你是干什么的?”

谢云青在轿前屈膝打千,口中说道:“阜康钱庄档手谢云青,向大人请安。”

“喔,”吴世荣在轿中吩咐,“停轿。”

“停轿”不是将轿子放下地,轿杠仍在轿夫肩上,不过有根带桠槎的枣木棍,撑住了轿杠,其名叫做“打杆子”。

这时轿帘自然亦已揭起来了,吴世荣问道:“你就是谢云青?”

“是。”

“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一定可到。”

吴世荣点点头说:“藩台马上也要来,我跟他在你店家坐一坐,好商量办法。”

接着,德馨亦已驾到,仍旧是由谢云青引领着,由边门进入阜康钱庄的客座。这里的陈设非常讲究,广东酸枝木嵌螺甸的家具,四壁是名人书画,上款差不多都是“雪岩观察大人雅属”,最触目的是正中高悬一幅淡彩贡宣的中堂,行书一首唐诗,字有碗口那么大,下款是“恭亲王书”,下钤一方朱文大印,印文“皇六子”三字,左右陪衬的一副对联是左宗棠的亲笔。

客座很大,也很高,正中开着玻璃天窗,时方过午,阳光直射,照出中间一张极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桌上摆了八个大号的高脚盘,尽是精巧的茶食,但只有两碗细瓷银托的盖碗茶,自然是为德馨与吴世荣预备的。

“赶紧收掉!”德馨一进来便指着桌上说,“让人见了不好。”

“德大人说得是。”吴世荣深以为然,向谢云青说道,“德大人跟我今天不是来作客的。”

“是,是。”谢云青指挥伙计,收去了高脚盘,请贵客落座,他自己站在两人之间,等候问话。

“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德馨问吴世荣,“我看应该照常营业。”

此言一出,吴世荣无以为答,谢云青更是一脸的苦恼。能够“照常营业”,为何不下排门?这话是真正的废话。

德馨也发觉自己的话不通,便又补了一句:“不过,应该有个限制。”

这才像话,吴世荣接口说道:“我看怎么限制,阜康总不至于库空如洗吧?”

“不错,限制要看阜康的库存而定。”德馨问道,“你们库里有多少现银?”

库存有四十余万,但谢云青不敢说实话,打一个对折答道:“二十万出头。”

“有二十万现银,很可以挡一阵子。”德馨又问,“胡观察的事业很多,他处总还可以接济吧?”

“回大人的话,我们东家的事业虽多,我只管钱庄,别处的情形不大清楚。”

“别处银钱的收解,当然是跟阜康往来,你怎么会不清楚?”吴世荣说,语气微有斥责的意味。

“回大人的话,”谢云青急忙解释,“我之不清楚是不清楚别处有多少现银,不过就有也有限的,像间壁公济典,存银至多万把两,有大笔用途,都是临时到阜康来支。”

“那么,”德馨问道,“你们开出去多少票子,总有账吧?”

“当然,当然!哪里会没有账?”

“好!我问你,你们开出去的票子,一万两以下的有多少?”

“这要看账。”谢云青告个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叫伙计取账簿来,一把算盘打得飞快,算好了来回报,“一共三十三万挂零。”

“并不多嘛!”

“大人,”谢云青说,“本号开出去的票子不多,可是别处地方就不知道了。譬如上海阜康开出去的票子,我们一样也要照兑的。”

“啊,啊!”德馨恍然大悟,“难就难在这里。”

这一来只好将限制提高。尽管德馨与吴世荣都希望五千两以下的银票,能够照兑,但谢云青却认为没有把握,如果限额放宽,以致存银兑罄,第二次宣布停兑,那一来后果更为严重。

这是硬碰硬毫无假借的事,最后还是照谢云青的要求,限额放低到一千两。接下来便要研究一千两以上银票的处理办法。

“我们东家一定有办法的。”谢云青说,“阜康钱庄并没有倒,只为受市面影响,一时周转不灵而已。”

德馨想了一下说:“也不能说胡观察一回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总也给他一个期限来筹划。这个期限不宜太长,但也不宜太短,三天如何?”

吴世荣认为适宜,谢云青亦无意见,就算决定了。但这个决定如何传达给客户,却颇费斟酌,因为持有一千两以上银票的,都是大客户,倘或鼓噪不服,该怎么办?必得预先想好应付之计,否则风潮马上就会爆发。

“这要先疏通。”吴世荣说,“今天聚集在前面的,其中总有体面绅士,把他们邀进来,请大人当面开导,托他们带头劝导。同时出一张红告示,说明办法,这样双管齐下,比较妥当。”

“此计甚好!”德馨点点头说,“不过体面绅士要借重,遇事失风的小人也不可不安抚,你我分头进行。”

于是,谢云青派了两个能干的伙计,悄悄到左右邻居,借他们的楼窗,细看人潮中,有哪些人需要请进来谈的。

要请进来的人,一共分三类,第一类是“体面绅士”,第二类是惯于起哄的“歪秀才”,第三类是素不安分的“撩鬼儿”——凡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好从中浑水摸鱼,迹近地痞无赖的人,杭州人称之为“撩鬼儿”。

当这两名伙计分头出发时,德馨与吴世荣已经商定,由杭州府出面贴红告示,这种告示,照例用六言体,吴世荣是带了户房当办来的,就在阜康账房拟稿呈阅。告示上写的是:“照得阜康钱庄,信誉素来卓著,联号遍设南北,调度绰绰有余,只为时世不靖,银根难得宽裕,周转一时不灵,无须张皇失措,兹奉宪台德谕:市面必求平静,小民升斗应顾,阜康照常开门,银票亦可兑付,千两以下十足,逾千另作区处,阜康主人回杭,自能应付裕如,为期不过三日,难关即可度过。切望共体时艰,和衷共济应变,倘有不法小人,希冀混水摸鱼,或者危言惑众,或者暗中煽动,一经拿获审实,国法不贷尔汝。本府苦口婆心,莫谓言之不须!切切此谕。”

德馨与吴世荣对这通六言告示的评价不同,德馨认为写得极好,但有两点要改,一是提存与兑银相同,皆以一千两为限,二是银根太紧,到处都一样,不独沪杭为然。

但吴世荣一开头就有意见,说阜康信誉卓著,说胡雪岩一回来,必能应付裕如之类的话,不无过甚其词,有意袒护之嫌,倘或阜康真的倒闭了,出告示的人难免扶同欺骗之咎,因而主张重拟,要拟得切实,有什么说什么,才是负责的态度。

“世荣兄!此言差矣!”德馨答说,“如今最要紧的是稳定民心。不说阜康信誉卓著,难道说它摇摇欲坠?那一来不等于明告杭州百姓,赶紧来提存兑现?而且正好授人以柄,如果阜康真的挤倒了,胡观察会说,本来不过一时运转不灵,只为杭州府出了一张告示,才起的风潮。那时候,请问你我有何话说?”

吴世荣无以为答,只勉强答说:“府里总觉得满话难说,将来替人受过犯不着。”

“现在还谈不到个人犯得着犯不着这一层。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局面稳下来,胡雪岩号称‘财神’,‘财神’落难,不是好事,会搞成一路哭的凄惨景象。世荣兄,你要想想后果。”

“是。”吴世荣越发没话说了,而德馨却更振振有词。

“就事论事,说阜康‘信誉素来卓著’,并没有错,他的信用不好,会大半个天下都有他的联号?所以要救阜康,一定要说胡雪岩有办法。老实说,阜康不怕银票兑现,只怕大户提存,如果把大户稳住了,心里就会想,款子存在阜康,白天生利息,晚上睡觉也在生利息,何必提了现银,摆在家里?不但大钱不会生小钱,而且惹得小偷强盗眼红,还有慢藏诲盗之忧。世荣兄,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吴世荣完全是为他说服了,尤其是想到“慢藏诲盗”这一点,出了盗案,巡抚、按察使以下至地方官,都有责任,唯有藩司不管刑名,可以置身事外。照此看来,德馨的警告,实在是忠告。

于是传言告示定稿,谢云青叫人买来上等梅行纸,找了一个好书手,用碗口大的字,正楷书写,告示本应用印,但大印未曾携来,送回衙门去钤盖,又嫌费时,只好变通办法,由吴世荣在他自己的衔名之下,画了个花押,证明确是杭州府的告示。

其时奉命去邀客的两个伙计,相继回店复命,却是无功而返,只为没有适当的人可邀,倒是有自告奋勇,愿意来见藩台及知府的,但争先恐后,请这个不请那个,反而要得罪人,只好推托去请示了再说。

从他们的话中听得出来,挤兑的人群中,并没有什么有地位的绅士,足以号召大众,而争先恐后想来见官府的,都是无名小卒。既然如此,无足为虑,德馨想了一下,看着吴世荣跟谢云青问道:“有没有口才好的人?声音要宏亮,口齿要清楚,见过大场面,能沉得住气的。”

吴世荣尚未开口,谢云青却一迭连声地说:“有、有,就是大人衙门里的周书办。”

“周书办。”德馨问道,“是周少棠不是?”

“是、是!就是他。”

“不错,此人很行。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跟我们东家是早年的朋友,今天听说阜康有事,特为来帮忙的。”

其实,此人是谢云青特为请来的。原来各省藩司衙门,都有包办上下忙钱粮的书办,俗称“粮书”,公文上往往称此辈为“蠹吏”,所谓“钱粮”就是田赋,为国家主要的收入,其中弊端百出,最清廉能干的地方大吏,亦无法彻底整顿,所以称之为“粮糊涂”。但是这些“蠹吏”另有一本极清楚的底册,这本底册,便是极大的财源,亦只有在藩司衙门注册有案的粮书,才能获得这种底册。粮书是世袭的职务,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以外,亦可以顶名转让,买这样一个书办底缺,看他所管的县分而定,像杭州府的仁和、钱塘两县的粮书,顶费要十几万银子,就是苦瘠山城,亦非两三万两莫办。这周少棠原是胡雪岩的贫贱之交,后来靠胡雪岩的资助,花了五万银子买了个专管嘉兴府嘉善县的粮书,只有上下忙开征钱粮的时候,才到嘉善,平时只在省城里专事结交,生得一表人才能言善道,谢云青跟他很熟,这天因为阜康挤兑,怕应付不下来,特为请了他来帮忙,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了。

当时将周少棠找了来,向德藩台及吴世荣分别行了礼,然后满面赔笑地肃立一旁,听候发落。

“周书办,我同吴知府为了维持市面,不能不出头来管阜康的事,现在有张告示在这里,你看了就知道我们的苦心了。”

“是,是!两位大人为我们杭州百姓尽心尽力,真正感激不尽。胡大先生跟两位大人,论公是同事,论私是朋友,他不在杭州,就全靠两位大人替他作主了。”

“我们虽可以替他作主,也要靠大家顾全大局才好。说老实话,胡观察是倒不下来的,万一真的倒下来了,杭州的市面大受影响,亦非杭州人之福。我请你把这番意思,切切实实跟大家说一说。”

周少棠答应着,往后退了几步,向站在客座进口处的谢云青,使了个眼色,相偕到了柜房,阜康几个重要的伙计,以及拟六言告示的户房书办都在。周少棠一进门就说:“老卜,你这支笔真呱呱叫!”说着,大拇指举得老高。

“老卜”是叫户房书办,他们身份相同,走得极近,平时玩笑开惯的,当下老卜答说:“我的一支笔不及你的一张嘴,现在要看你了。”

“你不要看我的笑话!倒替我想想看,这桩事情,要从哪里下手?”

“要一上来就有噱头,一噱把大家吸住了,才会静下来听你吹。”老卜说道,“我教你个法子,你不是会唱‘徽调儿’?搬一张八仙桌出去,你在上面一站,像‘徐策跑城’一样,捞起衣袍子下摆,唱它一段‘垛板’,包你一个满堂彩。这一来,什么都好说了。”

明明是开玩笑,周少棠却不当它笑话,双眼望着空中,眼珠乱转乱眨了一阵,开口说道:“我有办法了,要做它一篇偏锋文章。来,老谢,你叫人搭张八仙桌出去。”

“怎么?”老卜笑道,“真的要唱‘徐策跑城’?一张桌子跑圆场跑不转,要不要多搭张桌子?”

“你懂个屁!”周少棠转脸对谢云青说,“这开门去贴告示,就有学问,没有预备,门一开,人一挤,马上天下大乱。现在这样,你叫他们从边门搭一张桌子出去,贴紧排门,再把桌子后面的一扇排门卸下来。这一来前面有桌子挡住,人就进不来了。”

“你呢?”老卜接口,“你从桌子后面爬出去?”

“什么爬出去?我是从桌子后面爬上去。”

“好、好!”谢云青原就在为一开门,人潮汹涌,秩序难以维持发愁,所以一听这话,大为高兴,立即派人照办。

等桌子一抬出去,外面鼓噪之声稍微安静了些,及至里面排门一卸,先出去两名差役,接着递出红告示去,大家争先恐后往前挤,大呼小叫,鼓噪之声变本加厉了。

“不要挤,不要挤!”周少棠急忙跳上桌子,高举双手,大声说道,“杭州府吴大人的告示,我来念。”

接着他指挥那两名差役,将红告示高高举了起来,他就用唱“徽调”念韵白似的,“照得”云云,有板有眼地念了起来。

念完又大声喝道:“大家不要乱动!”

他这蓦地里一喝,由于量大声宏,气势惊人,别有一股慑人的力量,居然不少人想探手入怀,手在中途停了下来。

“为啥叫大家不要乱动?扒儿手就在你旁边!你来不及想摸银票来兑现,哪晓得银票摆在那里,已经告诉扒儿手了。铜钱是你的总归是你的,阜康的银票,就是现银,今天不兑,明天兑,明天不兑后天兑,分文不少,哪天都一样。不过人家阜康认票不认人,你的银票叫扒儿手摸了去,朝我哭都没有用。”

夹枪带棒一顿排杠,反而将人声压了下去,但人丛中却有人放开嗓子说道:“周少棠,你是唱‘徽调儿’,还是卖梨膏糖?”

此言一出,人丛中颇有笑声,原来周少棠早年卖过梨膏糖,这一行照例以唱小调来招揽顾客,触景生情,即兴编词,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但要一副极好的嗓子,而且要有一点捷才,周少棠随机应变的本事,便是在卖梨膏糖那两年练出来的。

尽管有人讪笑,他却神态自若,游目四顾,趁此机会动动脑筋。等笑声停住,他大声说道:“黄八麻子,你不要挖我的痛疮疤!我周少棠,今天一不唱徽调儿,二不卖梨膏糖,是来为大家打抱不平的。”

最后这句话,又引起窃窃私议,但很快地复归于平静,那黄八麻子又开口了:“周少棠,你为哪个打抱不平?”

“我为大家打!”周少棠应声而答。

“打哪个?”

“打洋鬼子!”他说,“洋鬼子看我们中国好欺侮,娘卖×的法国人,在安南打不过刘永福,弄两只灯笼壳的铁甲火轮船,在吴淞口外晃啊晃。上海人都是不中用的‘铲头’,自己吓自己,弄得市面大乱,连带金字招牌的阜康都罩不住。说来说去,是法国人害人!不过,法国人总算还是真小人,另外杀人不见血,还有比法国更加毒的洋鬼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看看反应,只听一片“哪一国,哪一国”发问的声音。

“要问哪一国,喏,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样都不毒,最毒英国人。”

对这两句话,大家报以沉默,此一反应不大好,因为广济医院的梅藤更,颇获杭州人的好感,而此人是英国人。

“你们只看见梅藤更,”周少棠把大家心里的疙瘩抓了出来,“梅藤更是医生,医家有割股之心,自然是好的,另外呢?第一个是赫德,我们中国的海关,归他一把抓,好比我们的咽喉给他卡住了!”说着他伸手张开虎口,比在自己脖子上作个扼喉的姿势,“他手松一松,中国人就多吃两口饭,紧一紧就要饿肚皮!这个娘卖×的赫德,他只要中国人吃‘黑饭’,不要中国人吃白饭。”

说到这里,恰好有个涕泗横流的后生,极力往外挤,引起小小的骚动,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你看你,你看你!”他指着那后生说,“年纪轻轻不学好,吃乌烟!瘾头一来,就是这鬼相。不过,”他提高了声音,“也不要怪他,要怪杀人不见血的英国人!没有英国人,今天阜康没有事。”

“周少棠,你不要乱开黄腔,阜康显现形,跟英国人啥相干?屙不出屎怪茅坑,真正气数。”

责问的是黄八麻子,词锋犀利,周少棠不慌不忙地答道:“你说我开黄腔,我又不姓黄。”

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一阵爆笑,还有拍手顿足,乐不可支的。这又给周少棠一个机会,等笑声略停,大声向黄八麻子挑战。

“黄八麻子,你说屙不出屎怪茅坑,是要怪茅坑不好,你敢不敢同我辩一辩?”

“别人怕你的歪理十八条,我姓黄的石骨铁硬的杭铁头,偏要戳穿你的西洋镜。”

“你是杭铁头,莫非我是苏空头?放马过来!”

大家一看有好戏看了,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容黄八麻子挤到前面,便有人大喊:“上去,上去!”更有人将他抬了起来,周少棠很有风度,伸手拉了他一把,自己偏到一边,腾出地位来让他对立。

经此鼓舞的黄八麻子,信心更足了,“周少棠,我辩不过你输一桌酒席。”他问,“你输了呢?”

“我输了,一桌酒席以外,当场给大家磕头赔不是。”

“好!你问我答,我问你答,答不出来算输。你先问。”

周少棠本就想先发问,如下围棋的取得“先手”,所以一听黄八麻子话,正中下怀,当即拱拱手说:“承让、承让!”

“不必客气,放马过来。”黄八麻子人高马大,又站在东面,偏西的阳光,照得他麻子粒粒发亮,只见他插手仰脸,颇有睥睨一世的气概。

“请问,现在有一种新式缫丝的机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黄八麻子看都不看地回答。

“这种机器,一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既然一部机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那么,算他每家有五部纺车,二五得十,加十倍变一百,就有二十家人家的纺车没用处了,这一点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二十家的纺车没有用处,就是二十家人家没饭吃。这一点,你当然也晓得。”周少棠加了一句,“是不是?黄八麻子请你说。”

“这有啥好说的?”黄八麻子手指着周少棠说,“这件事同阜康要上排门,有啥关系?你把脑筋放清楚来,不要乱扯。”

“你说我乱扯就乱扯,扯到后来,你才晓得来龙去脉,原来在此!那时候已经晚了,一桌酒席输掉了。”

“哼,哼!”黄八麻子冷笑着说,“倒要看看是我输酒席,还是你朝大家磕头。”

“好!言归正传。”周少棠问,“虽然是机器,也要有茧子才做得出丝,是不是?”

“这还用你说?”

“那么没有茧子,他的机器就没有用了,这也是用不着说的。现在,我再要问你一件事,他们的机器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外洋来的。”

“是哪个从外洋运的?”

“我不晓得,只有请教你‘万宝全书缺只角’的周少棠了。”

“这一点,倒不在我‘缺’的那只‘角’里面,我告诉你,怡和洋行,大班是英国人。”周少棠这时变了方式,面朝大众演说,“英国人的机器好,就是嘴巴大,一部机器要吃掉我们中国人二十家做给人家的饭。大家倒想,有啥办法对付?只有一个办法,根本叫他的机器饿肚皮。怎么饿法,不卖茧子给他。”

这时台底下有些骚动了,“嗡、嗡”的声音出现在好几处地方,显然是被周少棠点醒,有些摸到胡雪岩的苦衷了。

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下去,否则凝聚起来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因此找到一个熟人,指名发问。

“喂,小阿毛,你是做机坊的,你娘是‘湖丝阿姐’,你倒说说!”

在家络丝,论件计酬,贴补家用的妇女,杭州人称之为“湖丝阿姐”,小阿毛父子都是织造衙门的织工,一家人的生计都与丝有关,对于新式缫丝厂的情况相当清楚,当即答说:“我娘先没有‘生活’做,现在又有了。”

“是啥辰光没有‘生活’做?”

“上海洋机厂一开工,就没有了。”

“现在为啥又有了呢?”

“因为洋机厂停工。”

“洋机厂为啥停工?”

“我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周少棠转脸问黄八麻子,但不等他回答,自己说了出来,“是因为不卖茧子给它。”然后又问,“养蚕人家不卖茧子,吃什么?茧子一定要卖,不卖给洋鬼子,总要有人来买。你说,这是哪一个?”

黄八麻子知道而不肯说,一说就要输,所以硬着头皮答道:“哪个晓得?”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喏!”周少棠半转回身子,指着“阜康钱庄”闪闪生光的金字招牌说,“就是这里的胡大先生。”

“周少棠,你又捧‘财神’的卵泡了!”黄八麻子展开反击,“胡大先生囤的是丝,茧子没有多少,事情没有弄清楚,牛皮吹得哗打打,这里又没有人买你的梨膏糖。”

“我的梨膏糖消痰化气。你倒想想看,那时节,只要你晚上出去赌铜钱到天亮不回来,你娘就要来买我的梨膏糖吃了。”

这是周少棠无中生有,编出来的一套话,气得黄八麻子顿足戟指地骂:“姓周的,你真不要脸,乱说八道,哪个不晓得我姓黄的从来不赌铜钱的?”

这时人丛中已有笑声了,周少棠却故意开玩笑说:“你晚上出去,一夜不回家,不是去赌铜钱,那就一定去逛‘私门头’。这一来,你老婆都要来买我的梨膏糖了。”

台下哄然。黄八麻子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周少棠仍是一副惫懒的神情,相形之下,越发惹笑。

“你不要生气!”周少棠笑道,“大家笑一笑就是消痰化气。老弟兄寻寻开心,不犯着认真,等一息,我请你吃‘皇饭儿’。现在,”他正一正脸色,“我们话说回头。”

接下来,周少棠又诉诸群众了,他将胡雪岩囤丝,说成是为了维护养蚕做丝人家的利益,与洋商斗法。他说,洋商本来打算设新式缫丝厂,低价收买茧子,产丝直接运销西洋,“中国人只有辛辛苦苦养蚕,等‘蚕宝宝上山’结成茧子以后,所有的好处,都归洋鬼子独吞了!”他转脸问黄八麻子,“你们说,洋鬼子的心肠狠不狠?你有啥话好帮他们说?”

这句话惹火了他的对手,“周少棠,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哪里帮洋鬼子说过好话?只有你,捧‘财神’的卵泡!”黄八麻子指着他说,“你有本事,说出阜康收了人家的存款,可以赖掉不付的道理来,我佩服你。”

“黄八麻子,你又乱开黄腔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红告示,我们杭州府的父母官说点啥,藩台大人又说点啥?胡大先生手里有五万包丝,一包四百两,一共两千万,你听清楚,两千万两银子,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要四十万个,为啥要赖客户的存款?”

“不赖,那么照付啊!”黄八麻子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在空中扬一扬说,“你们看,阜康的银票,马上要‘擦屁股,嫌罪过’了。”

他这一着,变成无理取闹,有些泼妇的行径了,周少棠不慌不忙地将手一伸:“你的银票借我看看!你放心,当了这么多人,我不会骗你,抢你的。”

这一下,黄八麻子知道要落下风了,想了一下硬着头皮将银票交了过去,“一共五张,两千六百多两银子,看你付不付。”他心里在想,周少棠绷在情面上,一定会如数照付,虽然嘴上吃了亏,但得了实惠,还是划算的。

周少棠不理他的话,接过银票来计算了一下,朝后面喊道:“兑一千四百四十两银子出来!听到没有?”

谢云青精神抖擞地高声答应:“听到。”

“对不起!现在兑不兑不是阜康的事情了,藩台同杭州府两位大人在阜康坐镇,出告示一千两以下照付,一千两以上等阜康老板回来,自会理清楚,大人先生的话,我们只有照听不误。”他检出一张银票递了回去,“这张一千二百两的,请你暂时收回,等胡大先生回来再兑,其余四张,一共一千四百四十两,喏,来了!”阜康的伙计抬上来一个箩筐,将银子堆了起来,二十八个大元宝,堆成三列,另外四个十两头的元丝。都是刚出炉的“足纹”,白光闪闪、耀眼生花。

“先生,”谢云青在方桌后面,探身出来,很客气地说,“请你点点数。”

“数是不要点了,一目了然。不过,”黄八麻子大感为难,“我怎么拿呢?”

“照规矩,应该送到府上。不过,今天兑银票的人多,实在抽不出人。真正对不住,真正对不住!”说着,谢云青连连拱手。

“好了,好了!”人丛中有人大喊,“兑了银子的好走了,前客让后客!大家都有份。”

这一催促提醒了好些原有急用、要提现银的人。热闹看够了,希望阜康赶紧卸排门开始兑银,所以亦都不耐烦地鼓噪,黄八麻子无可奈何,愤愤地向周少棠说:“算你这张卖梨膏糖的嘴厉害!银子我也不兑了,银票还我!”

“对不起,对不起!”谢云青赔笑说道,“等明天稍为闲一闲,要用多少现银,我派‘出店’送到府上。喏,这里是原票,请收好了。”

“八哥、八哥!”周少棠跳下桌,来扶黄八麻子,“多亏你捧场。等下‘皇饭儿’你一定要赏我个面子。”

周少棠耍了一套把戏,黄八麻子展示了一个实例,即便是提一千两银子,亦须有所准备,一千两银子五十五斤多,要个麻袋,起码还要两个人来挑,银子分量重,一个人是提不动的。

这一来,极大部分的人都散去了,也没有人对只准提一千两这个限额表示异议,但却有人要求保证以后如数照兑。既不必立笔据,无非一句空话,谢云青乐得满口答应。不过要兑现银的小户,比平常是要多得多,谢云青认为应该做得大方些,当场宣布,延时营业,直到主顾散光为止,又去租来两盏煤气灯,预备破天荒地做个夜市。

偌大一场风波,如此轻易应付过去,德馨非常满意。周少棠自然成了“英雄”,上上下下无不夸奖。不过大家也都知道,风潮只是暂时平息,“重头戏”在后面,只待“主角”胡雪岩一回来便要登场了。

夜访藩司

胡雪岩船到望仙桥,恰正是周少棠舌战黄八麻子,在大开玩笑的时候,螺蛳太太午前便派了亲信,沿运河往北迎了上去,在一处关卡上静候胡雪岩船到,遇船报告消息。

这个亲信便是乌先生。他在胡家的身份很特殊,既非“师爷”,更非“管事”,但受胡雪岩或螺蛳太太的委托,常有临时的差使,这个当螺蛳太太与胡雪岩之间的“密使”自然是最适当的人选。

“大先生,”他说,“起暴风了。”

不说起风波,却说“起暴风”,胡雪岩的心一沉,但表面不露声色,只说:“你特为赶了来,当然出事了。什么事?慢慢说。”

“你在路上,莫非没有听到上海的消息?”

等乌先生将由谢云青转到螺蛳太太手里的电报拿了出来,胡雪岩一看色变,不过他矫情镇物的功夫过人,立即恢复常态,只问:“杭州城里都晓得了?”

“当然。”

“这样说,杭州亦会挤兑?”

“罗四姐特为要我来,就是谈这件事——”

乌先生把谢云青深夜报信,决定阜康暂停营业,以及螺蛳太太亲访德馨求援,德馨已答应设法维持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静静听完,第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

“当然是瞒牢的。”

“好!”胡雪岩放心了,“事情已经出来了,着急也没有用。顶要紧的是,自己不要乱。乌先生,喜事照常办,不过,我恐怕没有工夫来多管,请你多帮一帮罗四姐。”

“我晓得,”乌先生突然想起,“罗四姐说,大先生最好不要在望仙桥上岸。”

胡雪岩上船下船,一向在介乎元宝街与清河坊之间的望仙桥,螺蛳太太怕惹人注目,所以有此劝告。但胡雪岩的想法不同。

“既然一切照常,我当然还是在望仙桥上岸。”胡雪岩又问,“罗四姐原来要我在啥地方上岸?”

“万安桥。轿子等在那里。”乌先生答说,“这样子,我在万安桥上岸,关照轿子仍旧到望仙桥去接。”

胡雪岩的一乘绿呢大轿,华丽是出了名的,抬到望仙桥,虽然已经暮色四合,但一停下来,自有人注目。加以乌先生了解胡雪岩的用意,关照来接轿的家人,照旧摆出排场,身穿簇新棉“号挂子”的护勇,码头上一站,点起官衔灯笼,顿时吸引了一大批看热闹的行人。

见此光景,胡雪岩改了主意。

往时一回杭州,都是先回家看娘,这一次怕老娘万一得知沪杭两处钱庄挤兑,急出病来,更加不放心。但看到这么多人在注视他的行踪,心里不免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阜康的客户,又会作何想法?

只要一抛开自己,胡雪岩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先回家!多少人的血汗钱托付给阜康,如今有不保之势,而阜康的老板居然好整以暇地光顾自己家里,不顾别人死活,这口气是咽不下的。

因此船一靠岸,他先就询问:“云青来了没有?”谢云青何能不来?不过他是故意躲在暗处,此时闪出来疾趋上前,口中叫一声:“大先生!”

“好、好!云青,你来了!不要紧,不要紧,阜康仍旧是金字招牌。”他特意提高了声音说,“我先到店里。”

店里便是阜康。轿子一到,正好店里开饭,胡雪岩特为去看一看饭桌,这种情形平时亦曾有过,但在这种时候,他竟有这种闲情逸致,就不能不令人惊异了。

“天气冷了!”胡雪岩问谢云青说,“该用火锅了。”

“年常旧规,要冬至才用火锅。”谢云青说,“今年冬至迟。”

“以后规矩改一改。照外国人的办法,冬天到寒暑表多少度,吃火锅,夏天,则多少度吃西瓜。云青,你记牢。”

这是稳定“军心”的办法,表示阜康倒不下来,还会一年一年开下去。谢云青当然懂得这个奥妙,一迭连声地答应着,交代“饭司务”从第二天起多领一份预备火锅的菜钱。

“阜康的饭碗敲不破的!”有人这样在说。

在听谢云青细说经过时,胡雪岩一阵阵胃冷,越觉得侥幸,越感到惭愧。

事业不是他一个能创得起来的,所以出现这天这种局面,当然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但胡雪岩虽一想起宓本常,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当面吐在他脸上,但是,这种念头一起即消,他告诉自己,不必怨任何人,连自己都不必怨,最好忘记掉自己是阜康的东家,当自己是胡雪岩的“总管”,胡雪岩已经“不能问事”,委托他全权来处理这一场灾难。

他只有尽力将得失之心丢开,心思才能比较集中,当时紧皱双眉,闭上眼睛,通前彻后细想了以后说:“面子就是招牌,面子保得住,招牌就可以不倒,这是一句总诀。云青,你记牢!”

“是,我懂。”

“你跟螺蛳太太商量定规,今天早晨不开门,这一点对不对,我们不必再谈。不过,你要晓得,拆烂污的事情做不得。”

“我不是想拆烂污——”

“我晓得。”胡雪岩摇摇手阻止他说,“你不必分辩,因为我不是说你。不过,你同螺蛳太太有个想法大错特错,你刚才同我说,万一撑不住,手里还有几十万款子,做将来翻身的本钱,不对,抱了这种想法,就输定了,永远翻不得身。云青,你要晓得,我好像推牌九,一直推得是‘长庄’,注码不管多少都要,你输得起,我赢得进,现在手风不顺,忽然说是改推‘铲庄’,尽多少铜钱赌,自己留起多少,当下次的赌本。云青,没有下次了,赌场里从此进不去了!”

谢云青吸了口冷气,然后紧闭着嘴,无从赞一词。

“我是一双空手起来的,到头来仍旧一双空手,不输啥!不但不输,吃过、用过、阔过、都是赚头。只要我不死,你看我照样一双空手再翻起来。”

“大先生这样气慨,从古到今也没有几个人有。不过,”谢云青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做生意到底不是推牌九。”

“做生意虽不是推牌九,道理是一样的,‘赌奸赌诈不赌赖’,不卸排门做生意,不讲信用就是赖!”

“大先生这么说,明天照常。”

“当然照常!”胡雪岩说,“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拿存户的账,好好看一看,有几个户头要连夜去打招呼。”

“好。我马上动手。”

“对。不过招呼有个打法,第一,一向初五结息,现在提早先把利息结出来,送银票上门。第二,你要告诉人家年关到了,如果要提款,要多少,请人家交代下来好预备。”

“嗯、嗯、嗯。”谢云青心领神会地答应着。

能将大户稳定下来,零星散户,力能应付,无足为忧。胡雪岩交代清楚了,方始转回元宝街,虽已入夜,一条街上依旧停满轿马,门灯高悬,家人排班,雁行而立,仿佛一切如常,但平时那种喧哗热闹的气氛,却突然消失了。

轿子直接抬到花园门口,下轿一看,胡太太与螺蛳太太在那里迎接,相见黯然,但只转瞬之间,螺蛳太太便浮起了笑容,“想来还没有吃饭?”她问,“饭开在哪里?”

这是没话找话,胡雪岩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说:“到你楼上谈谈。”他又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我回来了?”

“还没有禀告她老人家。”

“好!关照中门上,先不要说。”

“我晓得。不会的。”胡家的中门,仿佛大内的乾清门一般,禁制特严,真个外言不入,螺蛳太太早已关照过了,大可放心。

到得螺蛳太太那里,阿云捧来一碗燕窝汤,一笼现蒸的鸡蛋糕,另外是现沏的龙井茶,预备齐全,随即下楼,这是螺蛳太太早就关照好了的,阿云就守在楼梯口,不准任何人上楼。

“事情要紧不要紧?”胡太太首先开口。

“说要紧就要紧,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胡雪岩说,“如今是顶石臼做戏,能把戏做完,大不了落个吃力不讨好,没有啥要紧,这出做不下去,石臼砸下来,非死即伤。”

“那么这出戏要怎样做呢?”螺蛳太太问说。

“要做得台底下看不出我们头上顶了一个石臼,那就不要紧了。”

“我也是这样关照大家,一切照常,喜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场面是可以拿铜钱摆出来的,只怕笑脸摆不出来。”

“难就难在这里。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再难也要做到,场面无论如何要好好儿把它吊绷起来,不管你们用啥法子。”

胡太太与螺蛳太太相互看了一眼,都将这句话好好地想了一下,各有会心,不断点头。

“外头的事情有我。”胡雪岩问说,“德晓峰怎么样?”

“总算不错。”螺蛳太太说,“莲珠一下午都在我这里,她说,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德藩台。”

“晚上,恐怕不方便。”

“晚上才好细谈。”

“好,我等一下就去。”

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这时候最要紧的事,并不是去看德馨,第一件是要发电报到各处,第二件是要召集几个重要的助手,商量应变之计。这两件事非但耽误不得,而且颇费功夫,实在抽不出空去看德馨。

“有应春在这里就好了。”胡雪岩叹口气,颓然倒在一张安乐椅,头软软地垂了下来。

螺蛳太太吃一惊,“老爷、老爷!”她走上前去,半跪着摇撼着他双肩说,“你要撑起来!不管怎么样要撑牢!”

胡雪岩没有做声,一把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项之间,“罗四姐,”他说,“怕要害你受苦了,你肯不肯同我共患难?”

“怎么不肯?我同你共过富贵,当然要同你共患难。”说着,螺蛳太太眼泪掉了下来,落在胡雪岩手背上。

“你不要哭!你刚才劝我,现在我也要劝你。外面我撑,里面你撑。”

“好!”螺蛳太太抹抹眼泪,很快地答应。

“你比我难。”胡雪岩说,“第一,老太太那里要瞒住;第二,亲亲眷眷,还有底下人,都要照应到;第三,这桩喜事仍旧要办得风风光光。”

螺蛳太太心想第一桩还好办,到底只有一个人,第二桩就很吃力了,第三桩更难,不管怎么风光,贺客要谈煞风景的事,莫非去掩住他们的嘴?

正这样转着念头,胡雪岩又开口了,“罗四姐,”他说,“你答应得落,答应不落?如果答应不落,我——”

等了一会不听他说下去,螺蛳太太不由得要问:“你怎么样?”

“你撑不落,我就撑牢了,也没有意思。”

“那么,怎么样呢?”

“索性倒下来算了。”

“瞎说八道!”螺蛳太太跳了起来,大声说道,“胡大先生,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胡雪岩原是激励她的意思,想不到同时也受了她的激励,顿时精神百倍地站起身来说:“好!我马上去看德晓峰。”

“这才是。”螺蛳太太关照,“千万不要忘记谢谢莲珠。”

“我晓得。”

“还有,你每一趟外路回来去看德藩台,从来没有空手的,这回最好也不要破例。”

这下提醒胡雪岩,“我的行李在哪里?”他说,“其中有一只外国货的皮箱,里头新鲜花样很多。”

“等我来问阿云。”

原来胡雪岩每次远行,都是螺蛳太太为他收拾行李,同样地,胡雪岩一回来,行李箱亦照例卸在她这里,所以要问阿云。

“有的。等我去提了来。”

那只皮箱甚重,是两个丫头抬上来的,箱子上装了暗锁,要对准号码,才能打开,急切间,胡雪岩想不起什么号码,怎么转也转不开,又烦又急,弄得满头大汗。

“等我来!”螺蛳太太顺手捡起一把大剪刀,朝锁具的缝隙中插了下去,然后交代阿云,“你用力往后扳。”

阿云是大脚,用脚抵住了皮箱,双手用足了劲往后一扳,锁是被撬开了,却以用力过度,仰天摔了一跤。

“对!”胡雪岩若有所悟地自语,“快刀斩乱麻!”

一面说,一面将皮纸包着的大包小包取了出来,堆在桌上,皮箱下面铺平了的,是舶来品的衣料。

“这个是预备送德晓峰的。”胡雪岩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螺蛳太太,又加了一句,“小心打碎。”

打开来一看,是个乾隆年间烧料的鼻烟壶,配上祖母绿的盖子,螺蛳太太这几年见识得多,知道名贵,“不过,”她说,“一样好像太少了。”

“那就再配一只表。”

这只表用极讲究的皮箱子盛着,打开来一看,上面是一张写着洋文的羊皮纸,揭开来,是块毫不起眼的银表。

“这只表——”

“这只表,你不要看不起它,来头很大,是法国皇帝拿破仑用过的,我是当古董买回来的。这张羊皮纸是‘保单’,只要还得出‘报门’,不是拿破仑用过,包退还洋,另加罚金。”

“好!送莲珠的呢?”

“只有一个金黄蔻盒子。如果嫌轻,再加两件衣料。”

从箱子下面取出几块平铺着的衣料出来,螺蛳太太忽生感慨,从嫁到胡家,什么绫罗绸缎,在她跟毛蓝布等量齐观,但一摸到西洋的衣料,感觉大不相同。

这种感觉形容不出。她见过的最好的衣料是“贡缎”,这种缎子又分“御用”与“上用”两种,“御用”的贡缎,后妃所用,亦用来赏赐王公大臣,皇帝所用,才专称为“上用”。但民间讲究的人,当然亦是世家巨族,用的亦是“上用”的缎子,只是颜色避免用“明黄”以及较“明黄”为暗的“香色”,“明黄”只有皇帝、太上皇帝能用,“香色”则是皇子专用的颜色,除此以外,百无禁忌,但争奇斗妍,可以比“上用”的缎子更讲究,譬如上午所着与晚间所着,看似同样花样的缎袍,而暗花已有区分,上午的花含苞待放,下午的花已盛开。这些讲究,已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的人家所矜重,但是,比起舶来品的好衣料来,不免令人兴起绚烂不如平淡之感。

螺蛳太太所捡出来的两件衣料,都是单色,一件藏青、一件玄色,这种衣料名叫“哔叽”,刚刚行销到中国,名贵异常,但她就有四套哔叽袄,穿过了才知道它的好处。

这种在洋行发售,内地官宦人家少见,就是上海商场中,也只有讲时髦的阔客才用来作袍料的“哔叽”,在胡家无足为奇,胡雪岩爱纤足,姬妾在平时不着裙子,春秋佳日用“哔叽”裁制夹袄夹裤,稳重挺括,颜色素雅,自然高贵。她常说:“做人就要像哔叽一样,禁得起折磨,到哪里都显得有分量。”此时此地此人,想到自己常说的话,不由得凄然泪下。

幸好胡雪岩没有注意,她背着灯取手绢擤鼻子,顺便擦一擦眼睛,将捡齐了的礼物,关照阿云用锦袱包了起来,然后亲自送胡雪岩到花园的西侧门。

这道门平时关闭,只有胡雪岩入夜“微行”时才开。坐的当然也不是绿呢大轿,更没有前呼后拥的“亲兵”,只由两个贴身小跟班,前后各擎一盏灯笼,照着小轿直到藩司衙门,由于预先已有通知,德馨派了人在那里等候,胡雪岩下了轿,一直就到签押房。

“深夜过来打搅晓翁,实在不安。”胡雪岩话是这么说,态度还是跟平时一样,潇洒自如,毫不显得窘迫。

“来!来!躺下来。”刚起身来迎的德馨,自己先躺了下去,接过丫头递过来的烟枪,一口气抽完,但却用手势指挥,如何招待客人。

他指挥丫头,先替胡雪岩卸去马褂,等他侧身躺下来,丫头便将他的双腿抬到拦脚凳上,脱去双梁鞋,然后取一床俄国毯子盖在腿上,掖得严严的,温暖无比。

“雪岩,”德馨说道,“我到今天才真佩服你!”

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唯有苦笑,“晓翁,”他说,“你不要挖苦我了。”

“不是我挖苦你。”德馨说道,“从前听人说,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到了紧要关头,都会大显神通。你手下有个周少棠,你就跟孟尝君一样了。”

周少棠大出风头这件事,他只听谢云青略为提到,不知其详,如今听德馨如此夸奖,不由得大感兴趣,便问一句:“何以见得?”好让德馨讲下去。

“我当时在场,亲眼目睹,实在佩服。”德馨说道,“京里有个丑儿叫刘赶三,随机应变、临时抓哏是有名的,可是以我看来,不及周少棠。”

接着德馨眉飞色舞地将周少棠玩弄黄八麻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细细形容了一遍,胡雪岩默默地听着,心里在想,这周少棠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他。

“雪岩,”德馨又说,“周少棠给你帮的忙,实在不小。把挤兑的那班人哄得各自回家,犹在其次,要紧的是,把你帮了乡下养蚕人家的大忙,大大吹嘘了一番。这一点很有用,而且功效已显出来了,今儿下午刘仲帅约我去谈你的事,他就提到你为了跟英国人斗法,以至于被挤,说应该想法子维持。”

刘仲帅是指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跟李鸿章虽非如何融洽,但总是淮军一系,能有此表示,自然值得珍视,所以胡雪岩不免有兴奋的语气。

“刘仲帅亦能体谅,盛情实在可感。”

“你先别高兴,他还有话:能维持才维持,不能维持趁早处置,总以确保官款为第一要义。雪岩,”德馨在枕上转脸看着胡雪岩说,“雪岩,你得给我一句话。”

这句话自然是要胡雪岩提供保证,决不至于让他无法交代,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晓翁,我们相交不是一天,你看我是对不起人的人吗?”

“这一层,你用不着表白。不过,雪岩,你的事业太大了,或许有些地方你自己都不甚了了。譬如,你如果对你自己的虚实一清二楚的话,上海的阜康何至于等你一走,马上就撑不住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哑口无言,以他的口才,可以辩解,但他不想那样做,因为他觉得那样就是不诚。

“雪岩,你亦不必难过。事已如此,只有挺直腰杆来对付。”德馨紧接着说,“我此刻只要你一句话。”

“请吩咐。”

“你心里的想法,先要告诉我。不必多,只要一句话好了。”

这话别具意味,胡雪岩揣摩了半天,方始敢于确定,“晓翁,”他说,“如果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一定先同晓翁讨主意。”这话的意思是一定会维护德馨的利益,不管是公是私。

“好!咱们一言为定。现在,雪岩,你说吧,我能替你帮什么忙?”

“不止于帮忙,”胡雪岩说,“我现在要请晓翁拿我的事,当自己的事办。”

这话分量也很重,德馨想了一下说:“这不在话下。不过,自己的事,不能不知道吧?”

“是。我跟晓翁说一句:只要不出意外,一定可以过关。”

“雪岩,你的所谓意外是什么?”

“凡是我抓不住的,都会出意外。”胡雪岩说,“第一个是李合肥。”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原以为左大人到了两江是件好事,哪晓得反而坏了。”

“喔,这一层,你倒不妨谈谈。”

谈起来很复杂,也很简单,左宗棠一到两江,便与李鸿章在上海的势力发生冲突。如果左宗棠仍有当年一往无前、笼罩各方的魄力,加上胡雪岩的精打细算,则两江总督管两江,名正言顺,李鸿章一定会落下风。无奈左宗棠老境颓唐,加以在两江素无基础,更糟糕的是对法交涉,态度软硬,大相径庭,而李鸿章为了贯彻他的政策,视左宗棠为遇事掣肘、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钉,而又以翦除左宗棠的羽党为主要手段,这一来便将胡雪岩看作保护左宗棠的盾牌,集矢其上了。

“我明白了。”德馨说道,“怨家宜解不宜结,李合肥那方面要设法去打个照呼。这一层,我可以托刘仲帅。”

“这就重重拜托了。”胡雪岩问,“刘仲帅那里,我是不是应该去见一见?”

“等我明天‘上院’见了他再说。”德馨又说,“你倒想一想,李合肥如果要跟你过不去,会用什么手段?”

“别的我都不在乎,”胡雪岩说,“最怕他来提北洋属下各衙门的官款,提不到可以封我的典当,那一来就要逼倒我了。”

“封典当,影响平民生计,果然如此,我可以说话。”

“正要晓翁仗义执言。不过后说不如先说,尤其要早说。”

“好!我明天就跟刘仲帅去谈。”

“能不能请刘仲帅出面,打几个电报出去,就说阜康根基稳固,请各处勿为谣言所惑,官款暂且不提,免得逼倒了阜康。”

“说当然可以说。不过,刘仲帅一定会问,是不是能保证将来各处的官款,分文不少?”德馨又加一句,“如果没有这一层保证,刘仲帅不肯发这样子的电报。”

胡雪岩默然半晌,方始答说:“如果我有这样的把握,也就根本不必请刘仲帅发电报了。”

这下是德馨默然。一直等将烟瘾过足,方又开口:“雪岩,至少本省大小衙门存在阜康的官款,我有把握,在一个月之内不会提。”

“只要一个月之内,官款不动,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我在天津的丝,可以找到户头,一脱手,头寸马上就松了。”

“上海呢?”德馨问道,“你在上海不也有许多丝囤在那里吗?”

“上海的不能动!洋人本来就在杀我的价钱,现在看我急须周转,更看得我的丝不值钱。晓翁,钱财身外之物,我不肯输这口气,尤其是输给洋人,更加不服。”

“唉!”德馨叹口气,“大家都要像你这样子争气,中国就好了。”

正在谈着,闪出一个梳长辫子的丫头,带着老妈子来摆桌子,预备吃消夜。胡雪岩本想告辞,转念又想,应该不改常度,有几次夜间来访,到了时候总是吃消夜,这天也应该照常才是。

“姨太太呢?”德馨问道,“说我请她。”

“马上出来。”

原来莲珠是不避胡雪岩的,这天原要出来周旋,一则慰问,再则道谢。

及至胡雪岩刚刚落座,听得帘钩微响,扭头看时,莲珠出现在房门,她穿的是件旗袍,不过自己改良过了,袖子并不太宽,腰身亦比较小,由于她身材颀长,而且生长北方,穿惯了旗装,所以在她手握一方绣花手帕,一摇三摆地走了来,一点都看不出她是汉人。

“二太太!”胡雪岩赶紧站起来招呼。

“请坐,请坐!”莲珠摆一摆手说,“胡大先生,多谢你送的东西,太破费了。”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说,“初五那天,二太太你要早点来。”

“胡大先生,你不用关照,我扰府上的喜酒,不止一顿,四姐请我去陪客,一前一后,起码扰你三顿。”

原来杭州是南宋故都,婚丧喜庆,有许多繁文缛节,富家大族办喜事,请亲友执事,前期宴请,名为“请将”,事后款待,名为“谢将”。莲珠是螺蛳太太特为邀来陪官眷的“支宾”。

“雪岩!”德馨问道,“喜事一切照常?”

胡雪岩尚未答话,莲珠先开口了,“自然照常。”她说,“这还用得着问?”

“你看!”德馨为姨太太所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指着莲珠,自嘲似的向胡雪岩说,“管得越严了,连多说句话都不行。”

“只怕没有人管。”胡雪岩答说,“有人管是好事。”

“我就是爱管闲事,也不光是管你。”莲珠紧接着又说,“胡大先生的事,我们怎么好不管?有件事要提醒你,到了好日子那天,要约了刘抚台去道喜!”

这正是胡雪岩想说不便说,关切在心里的一句话,所以格外注意德馨的反应,只听他答了一句:“当然非拉他去不可。”顿觉胸怀一宽。

“胡大先生,我特为穿旗袍给你看,你送我的哔叽衣料,我照这样子做了来穿,你说好不好看?”

通家之好,到了这样的程度,似乎稍嫌过分,胡雪岩只好这样答说:“你说好就好。”

“好是好,太素了一点儿。胡大先生,我还要托你,有没有西洋花边,下次得便请你从上海给我带一点来。”

“有!有!”胡雪岩一迭连声地答说,“不必下一次。明天我就叫人送了来。”他接着又说,“西洋花边宽细都有,花式很多,我多送点来,请二太太自己挑。”

“那就更好了。”

“别老站着。”德馨亲自移开一张凳子,“你也陪我们吃一点儿。”

于是莲珠坐了下来,为主客二人酌酒布菜,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雪岩,我听说你用的人,也不完全靠得住。你自己总知道吧?”

“过了这个风潮,我要好好整顿了。”胡雪岩答说,“晓翁说周少棠值得重用,我一定要重用。”

“你看了人再用。”莲珠忍不住插嘴,“不要光看人家的面子,人用得不好,受害的是自己。”

“是,是!二太太是金玉良言。”胡雪岩深为感慨,“这回的风潮,也是我不听一两个好友的话之故。”

“其实你不必听外头人的话,多听听罗四姐的话就好了。”

“她对外面的情形不大明白。这一点,比二太太你差多了。”

听得这话,莲珠颇有知己之感,“胡大先生,你是明白的。不比我们老爷,提到外面的事,总说:‘你别管。’一个人再聪明,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刚才你同我们老爷谈话的情形,我也听到了一点儿。”说到这里,她突然问道,“胡大先生,上海跟杭州两处的风潮,左大人知道不知道?”

“恐怕还不晓得。”

“你怎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胡雪岩有些茫然,多少年来,凡是失面子的事,他从不告诉左宗棠,所以阜康的风潮一起,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左宗棠。

“为什么不告诉他?”莲珠说道,“你瞒也瞒不住的。”

“说得不错。”德馨也说,“如果左大人肯出面,到底是两江总督部堂!”

这个衔头在东南半壁,至高无上,但到底能发生什么作用,却很难说。哪知道莲珠别有深心,“胡大先生这会心很乱,恐怕不知道该跟左大人说什么好。”她随即提出一个建议,“是不是请杨师爷来拟个稿子看看?”

那杨师爷是苏州人,年纪很轻,但笔下很来得,而且能说善道,善体人意,莲珠对他很欣赏,德馨只要是莲珠说好就好,所以对杨师爷亦颇另眼相看,此时便问胡雪岩:“你的意思怎么样?”

“好是好!不过只怕太缓了。”

“怎么缓得了?发电报出去,明天一早就到了。”

“我的密码本不在这里。”

“用我们的好了。”莲珠接口。

“对啊!”德馨说道,“请杨师爷拟好了稿子,就请他翻密码好了。小妾也可以帮忙。”

“这,怎么好麻烦二太太?”

“怕什么?我们两家什么交情。”

真是盛情难却,胡雪岩只有感激的份儿,在请杨师爷的这段时间中,离座踱着方步,将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杨师爷,拜托你起个稿子,要说这样子几点:第一,请左大人为了维持人心,打电报给上海道,尽力维持阜康;第二,请两江各衙门,暂时不要提存款;第三,浙江刘抚台、德藩台很帮忙,请左大人来个电报,客气一番。”

“客气倒不必。”德馨说道,“要重重托一托刘抚台。”

“是!是!”杨师爷鞠躬如也地问,“还有什么话?”

“想到了,再告诉你。”莲珠接口说道,“杨师爷,你请到外面来写,清静一点儿。”

莲珠很热心地引领着杨师爷到了外屋,悄悄嘱咐了一番。他下笔很快,不到半个钟头,便将稿子送了上来,除了照胡雪岩所要求的三点陈述以外,前面特为加一段,盛称德馨如何帮忙,得以暂渡难关,实在令人感激,同时也说了些德馨在浙江的政绩。着墨不多,但措词很有力量,这当然是莲珠悄悄嘱咐的结果。

胡雪岩心里雪亮,德馨曾透露过口风,希望更上层楼,由藩司升为巡抚,做一个真正的方面大员,而目标是江西。

这就需要两江总督的支持了。原来所谓两江是明朝的说法,安徽是上江,江苏是下江,两江总督只管江苏、安徽两省,但江西与苏皖密迩,两江总督亦管得着,犹之乎直隶总督,必要时能管山东。将来江西巡抚出缺,如果左宗棠肯保德馨,便有一言九鼎之力,所以电报中由胡雪岩出面,力赞德馨如何帮忙,实际上即是示好于左宗棠,为他自己的前程“烧冷灶”。

当然胡雪岩是乐于帮这个惠而不费的忙,而且电报稿既出于杨师爷之手,便等于德馨作了愿全力维持的承诺,更是何乐不为?

因此,他看完稿子,口中连声说道:“好极,好极!杨师爷的一支笔实在佩服。”

“哪里,哪里!”杨师爷递过一支毛笔来,“有不妥的地方,请胡大先生改正。

“只字不改!都是我心里的话,为啥要改?”说着,接过毛笔来,写了个“雪”字,表示同意。

正谈到这里,只见阿福掀帘入内,悄悄地走到德馨身边,送上一个卷宗,口中轻声说道:“刚到的。”

“喔!”德馨将卷宗掀开,内中只有一张纸,胡雪岩遥遥望去,看出是一通电报,字迹却看不清楚。

“我的眼镜呢?”德馨一面说,一面起身找眼镜,藉此走到间壁,杨师爷即跟了过去。

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深夜来了电报,是不是有关阜康的消息?如果是阜康的消息,德馨应该告诉他才是,这样想着,双眼不由得一直注视里间。

“胡大先生——”莲珠说道,“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不便出面,让罗四姐来跟我说,我来告诉我们老爷。”

“是,是,多谢二太太。”

莲珠还有话要说,但德馨已经出来了,她跟胡雪岩都盯着他看,希望他宣布深夜来电报,是何事故。但德馨却不做声,坐了下来,举杯徐饮。

“哪里来的电报?”莲珠问说。

“不相干的事。”只说了这句又没话了。

原来这个电报是宁波海关监督候补道瑞庆打来的,说他得到密报,上海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潜回宁波来筹现银。阜康在宁波的联号,共有两家,一家叫通泉钱庄,一家叫通裕银号。但因宁波市面亦以越南战事的影响,颇为萧条,通泉、通裕都无从接济阜康。而且通泉的档手不知避匿何处,通裕银号的档手则自行请求封闭,因此,瑞庆即命鄞县知县查封通裕,请德馨转知通泉、通裕的东主,即速清理。

德馨对通泉、通裕的情况还不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因而就不便公开这通电报。直到胡雪岩告辞以后,才跟莲珠商量。首先问她,这个消息暂且瞒着胡雪岩,是不是做错了?

“当然错了!”莲珠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一说,雪岩当时就会要我复电请老瑞维持,通泉启封,那两家庄号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一启封,一定挤兑,撑不住出了事,还是要封,那又何苦?”

“你把他看错了,他决不会这么冒昧,让你做为难的事。”莲珠又说,“你说那两家庄号的情形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原主知道啊!听他说了,看要不要紧,再想办法。你现在瞒着他不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请问怎么回复人家?公事哪有这样子办的?”一顿排揎,将德馨说得哑口无言,“看起来我是没有做对。”他问,“如今该怎么弥补?”

“只有我去一趟,去看罗四姐,就说你当时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没有敢说,特为要我通知罗四姐,看是要怎么办才妥当。”

“好!”德馨答说,“不过也不必今天晚上,明儿一大早好了。”

“不!这跟救火一样,耽误不得。”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小事,你得给我一个底,我才好跟人家去谈。”莲珠又说,“我的意思是你能给他担多少风险?”

“这要看他们的情形,譬如说一二十万银子可以维持住的,我就打电报请宁波关代垫,归藩库归还。窟窿太大,可就为难了。”

“那么,到底是十万呢?还是二十万?”

“二十万吧!”

于是先遣阿福去通知,随后一乘小轿,悄悄将莲珠抬到元宝街。其时三更已过,胡雪岩在百狮楼上与螺蛳太太围炉低语,谈的却不是阜康,也不是丝茧,而是年轻时候的往事。

这是由扶乩谈起来的,“乌先生接了你回来,你到阜康,他回家,顺路经过一处乩坛,进去看了看,也替我们求了一求,看前途如何,哪晓得降坛的是一位大忠臣,叫什么史可法。乌先生知道这个人,说是当初清兵到扬州殉难的。”螺蛳太太问道,“老爷,你晓得不晓得这个人?”

“听说过。”胡雪岩问,“史可法降坛以后怎么说?”

“做了一首诗。喏,”螺蛳太太从梳妆台抽斗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胡雪岩说,“你看。”

黄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胡雪岩将这首诗吟哦数过,方始开口。

“乌先生看了这首诗,有没有给你破解?”

“有的。乌先生说,这首诗一定是史可法守扬州的时候做的,情形是很危险,不过为人要学史可法,稳得住!管他兵荒马乱,自自在在睡在茅檐下,听风听雨,听城头上打更。”

“他人是很稳,不过大明的江山没有稳住。我看这首诗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老爷你说,是啥意思?”

“那时候史可法手里有几十万人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兵多没有用,真正叫一筹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当元帅、带兵马,做个一品老百姓,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就困在茅檐下面,自自在在一颗心是安逸的。”胡雪岩声音凄凉地说,“罗四姐,如果当年你嫁了我,我没有同王抚台的那番遭遇,凭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安安稳稳吃一口饱饭,哪里会有今天的苦恼。”

由此开始,细数往事,又兴奋、又悲伤,但不管兴奋悲伤都是一种安慰。正在谈得入神时忽然得报,说莲珠马上要来,不由得都愣住了。

莲珠此来,目的何在,虽不可知,但可断定的是,一定出于好意,而且一定有极紧要的事谈。因此,要考虑的是在什么地方接见,胡雪岩应该不应该在场。

在这时候,当然不容他们从容商议,螺蛳太太本想在那间专为接待贵客,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藏翠轩”接见,但时已隆冬,即令现搬几个大火盆过去,屋子也一时暖和不起来,所以稍想一想,当机立断地对胡雪岩说:“你先从后楼下去,等一下从前楼上来。”

胡雪岩点一点头,匆匆而去,螺蛳太太便亲自下楼接了莲珠上来,一大群丫头围绕着,捧凤凰似的将莲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张安乐椅上,手炉、脚炉、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面前。螺蛳太太顾不得跟她说话,只是指挥着丫头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头都退了出去,她才开口。

“有啥事情,打发人来通知我一声,我去看你就是。这么冷的天,万一冻出病来,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与其请你来,多费一层周折,我也仍旧是耽误工夫,倒不如我亲自来一趟。”莲珠四面看了一下问,“胡大先生不在这里?”

“去通知他了,马上就会来的。”

“趁胡大先生不在这里,我先跟你说了吧!胡大先生在我们那里,不是来了电报?是宁波打来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们老爷怕他刚回杭州,心境不好,没有敢告诉他,特为让我来一趟,跟你来谈。”

螺蛳太太心里一跳,但不能不强自镇静,“多谢、多谢!”她还要再说下去时,只听楼梯上有脚步声,便停了下来。

“老爷来了!”有个丫头掀开门帘说。

“罗四姐!”莲珠问说,“要不要当着他的面谈?”

“瞒也瞒不住的。”

“好!”

其时胡雪岩已经衣冠整齐地一路拱手、一路走进来说道:“失迎、失迎!二太太这么晚还来,当然是为我的事,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话。”莲珠说道,“刚刚宁波来的电报,没有拿给你看的缘故,我跟罗四姐说过了,她说不必瞒你,那就请你先看电报。”

宁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谓变起不测,因为宓本常在那里,他维持不住上海的阜康,莫非连宁波的“两通”都会撑不起来?

但也因此使他想到,这或许是宓本常的运用,亦未可知,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宓本常本来就已有“拆烂污”的迹象,如果自己再出头去管宁波的事,越发会助长他“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想法,因此,他觉得如今首要之着,是借重宁波官场的势力,逼一逼宓本常,让他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

于是他说:“不瞒二太太说,这回的事情,总怪我有眼无珠,用错了人。上海阜康的档手叫宓本常,他是宁波人,瞒着我私下同他的亲戚做南北货生意,听说有两条沙船在海里,叫法国兵船打沉了,亏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数目虽然不大,而在目前银根极紧的当口,就显得有关系了。此刻他人在宁波,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我不敢说。不过,以他的手面,要维持通泉、通裕是办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垫二十万银子,实在感激不尽,不过,倒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说实话,徒然连累好朋友,并不是好办法,做事要做得干净、彻底,我胡某人最好面子,如今面子撕了一条缝,补起来容易,就怕这里弥补了,那面又裂开,所以我现在的想法是,先要保住没有裂开的地方。二太太,请你先替我谢谢藩台,同时请你把我的意思,同藩台说一说。”

听他长篇大套地在谈,莲珠不断点头,表示完全能领会他的意思,等他说完,随即答道:“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对的,我一定把你的话,同我们老爷说到,帮你的忙,要从大处去落墨。不过,宁波的事,你还没有说出一个办法来!”

“是。”胡雪岩答说,“宓本常在宁波,找到宓本常,就可以责成他来维持。请藩台就照意思拟复电好了。”

“如果宓本常不听呢?”莲珠问说,“是不是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这便是说,是否可以拘禁到讯?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犹有好感,深恐他吃亏便即说道:“打狗看主人面,他虽做错了事,到底是我们的人。这一点——”她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不过,人家不知道,电报当中也很难说得清楚。”莲珠想了一下说,“是不是胡大先生请你的师爷拟个稿子,我带回去,请我们老爷照发?”

胡雪岩答应着,下楼而去。莲珠目送他走远了,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欲言又止,脸上是万般无奈的神情,让螺蛳太太反过来不能不安慰她了。

“我晓得你替我们难过,不过,你请放心,不要紧的,船到桥头自会直。”

“罗四姐,”莲珠叹口气说,“我同我们老爷,真是恨不得能凭空发一笔大财!”

“你不要这样子说。”螺蛳太太极其感动地,也紧握着她的双手,“我同胡大先生最难过的,也就是连累藩台同你替我们担心。这份人情债,只怕要欠到来生了。”

听得这话,莲珠悚然动容,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方始问道:“罗四姐,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螺蛳太太愕然,好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你倒说说看,”她反问一句,“应该怎么个打算?”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总应该仔细想一想。罗四姐,”莲珠是极冷静的语气,“我们是自己人,旁观者清,我见到了不能不提醒你。”

这话就大有文章了,螺蛳太太急急问说:“是不是藩台有什么消息?”

“不是他有什么消息,如果他有了什么消息,事情只怕就来不及了。”

螺蛳太太心一沉,怔怔地思索了好一会问说:“藩台是不是有什么话?”

“话是没有。不过他着急是看得出来的。”

迂回吞吐,说了好一会,螺蛳太太方始明白莲珠的意思,是暗示她如果觉得有将财物寄顿他处的必要,她可以效劳。

莲珠一向言辞爽脆深刻,隐微难达之情,在她往往三五句话,便能直透深处。唯独这件事如此难于出口,其中的道理,在同样善体人情的螺蛳太太,不难明白,正因为交情厚了,才不易措词。

因为,要谈这件事,便有一个不忍出口的前提,就是阜康的风潮,会牵连到许多衙门来提公款,倘或无以应付,即可查封财产备抵,而犹不足,不可避免地就会抄家。

莲珠一面说,一面心里就有一种顾忌,是设想螺蛳太太听了她的话以后的想法:什么!已经看得我们胡家要抄家了?照此看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存着好心。

如果再谈到寄顿财物,似乎坐实了她没有存着好心,胡家抄家于她有什么好处?不就可以吞没了寄存的财物了吗?不但抄家,最好充军、杀头,才能永绝后患。

在这样的顾虑之下,稍微聪明些的人都知道,这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但像这种寄顿家财,以防籍没的事,时机最要紧,愈早部署愈好。莲珠必是想到了这一点,正见得是为好朋友深谋远虑的打算。

转念到此,螺蛳太太异常感动,“莲姐,不枉我们同烧过一炉香。真正是急难何以倚靠,比同胞还亲的姐妹。”她声音急促地说,“不过,莲姐,我现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我有点首饰,初五那天还要戴,过了这场喜事,我理好了送到你那里来。”

这一说莲珠反倒推辞了,她主要的是要提醒螺蛳太太,应该有最坏的打算。如今看她显然已领会到了,那就不必亟亟。“罗四姐,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她说,“现在也还不到那步田地,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愿你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今天的这番心里的话,完全是多余的。”

“莲姐,算命的都说我命中有‘贵人’,你今天就是。但愿如你金口,等这场风潮过了,莲姐,我们到普陀去烧香,保佑藩台高升抚台,你老来得子,生个白胖儿子。”

“不要说笑话了。”莲珠的脸一红,嗫嚅了好一会说,“不知道你们胡庆余堂,有没有好的调经种子丸?”

“有,有!我明天叫人送来。”

“不要、不要!”莲珠连连摇手,“传出去笑死人了。”

“那么,改天我亲自带来。”

于是促膝低语谈了许多房帏间的心得,一直到胡雪岩重新上楼,方始结束。此时此地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且不说螺蛳太太,连莲珠亦觉得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稿子是拟好了,请二太太看看,有不妥当的地方,再改。”

“唷!胡大先生我哪里看得懂。你说给我听听好了。”

“大意是——”

大意是告诉宁波关监督瑞庆,说胡雪岩的态度光明磊落,通泉、通裕的倒闭,虽非始料所及,但一定会负责到底,而且以胡雪岩的实力,亦必能转危为安。但阜康受时潮的影响,事出无奈,为了维持市面,只可尽力协助,不宜逼迫过急,反生事端。接着提到宓本常在宁波,希望瑞庆即刻传他到案,责成他料理“两通”,但所用手段,宜以劝导为主。语气婉转周至,而且暗示瑞庆,若能费心尽力,料理妥当,德馨会面陈巡抚,今年的年终考绩,必有优异的“考语”。

“好!好!”莲珠满口答应,“我请我们老爷,马上发出去。”

“是!多谢二太太。”

“我要走了。”莲珠起身说道,“你们也早点休息,初五办喜事,一定要把精神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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