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初称契丹，金称女真，俱起塞北，遂以兵力蹂躏中夏。宋兴未久，先已苦辽，接以金人之患，至弃中原，偏安南都，终以不振。辽亡于金，金亡于元。辽享国二百余年，在宋创业之前四十余年。金享国百二十余年，灭于宋未亡之前四十余年。
辽自景宗以下三世，九十余年，号称极盛，而其文献，了无可征，《辽史·文学传》所载不过萧韩家奴王鼎等数人而已。今所传惟僧行均之《龙龛手鉴》、王鼎之《焚椒录》等寥寥数书。沈存中以辽时禁其国文书流入中土，故流布者绝罕，靡得而述也。
金既灭辽伐宋，袭其遗制，在世宗、章宗二朝，文物最盛。先是，太祖得辽人韩昉而言始文。太宗入宋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后先归之而文字煟兴，然犹借才异代也。至蔡珪传其父松年家学，遂开金代文章正宗。洎大定、明昌之间，赵秉文、杨云翼主文盟，时则有若梁襄、陈规、许古之劲直，党怀英、王庭筠之文采，王若虚、王渥之博洽，雷渊、李纯甫之豪俊，为金文之极盛。及其亡也，则有元好问以宏衍博大之才，足以上继唐宋而下开元明，与李俊民、麻革之徒为之后劲。迹其文章，雄浑挺拔。或轶南宋诸家，乃好问编《中州集》诗。同时有冯清甫亦辑金文，至百余卷，惜竟不传。其专集之幸存者，惟王寂之《拙轩集》、赵秉文之《滏水集》、王若虚之《滹南遗老集》、李俊民之《庄靖集》，与元好问之《遗山集》五家而已。
元好问《闲闲公墓志》颇叙宋辽金文学相承之变。闲闲公即赵秉文，好问实出其门。今秉文《滏水集》尚存，好问所为志曰：“唐文三变，至五季，衰陋极矣。由五季而为辽宋，由辽宋而为国朝，文之废兴可考也。宋有古文，有词赋，有明经。柳、穆、欧、苏诸人斩伐俗学，力百而功倍，起天圣迄元祐，而后唐文振。然似是而非、空虚而无用者，又复见于宣、政之季矣。辽则以科举为儒学之极致，假贷剽窃，牵合补缀，视五季又下衰。唐文奄奄如败北之气，没世不复，亦无以议为也。国初因辽宋之旧，以词赋、经义取士，预此选者，选曹以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传注则金陵之余波，声律则刘郑之末光，固已占高爵而钓厚禄。至于经为通儒，文为名家，良未暇也。及翰林蔡公正甫出于大丞相之世业，接见宇文济阳、吴深州之风流，唐宋文派，乃得正传，然后诸儒得而和之。盖自宋以后百年，辽以来三百年，若党承旨世杰、王内翰子端、周三司德卿、杨礼部之美、王延州从之、李右司之纯、雷御史希颜，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若夫不溺于时俗，不汨于利禄，慨然以道德仁义、性命祸福之学自任，沉潜乎六经，从容乎百家，幼而壮，壮而老，怡然涣然，之死而后已，惟我闲闲公一人。”
又曰：“公究观佛、老之说而皆极其旨归，尝著论，以为害于世者，其教耳。又其徒乐从公游，公亦尝为之作文章，若碑、志、诗、颂甚多。晚年录生平诗文，凡涉于二家者不在也。大概公之文出于义理之学，故长于辨析，极所欲言而止，不以绳墨自拘。七言长诗，笔势纵放，不拘一律；律诗壮丽，小诗精绝，多以近体为之；至五言，则沉郁顿挫如阮嗣宗，真淳古朴似陶渊明，他文或不近也。”好问于秉文虽推崇甚至，然金之文章，终以好问为一代大宗。以秉文于己有相知之雅，故极称之耳。
元好问，字裕之，太原秀容人。兴定五年进士，官至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金亡不仕。裕之七岁能诗，见知于赵闲闲。易代之后，谓国亡史作，以金源著述自任，构亭曰“野史亭”。记录至百余万言，今所传止《中州集》。其诗文足以冠金元两代，有《遗山文集》。
西楼曲 元好问
游丝落絮春漫漫，西楼晓晴花作团。楼中少妇弄瑶瑟，一曲未终坐长叹。去年与郎西入关，春风浩荡随金鞍。今年匹马妾东还，零落芙蓉秋水寒。并刀不剪东流水，湘竹年年泪痕紫。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重城车马红尘起，乾鹊无端为谁喜。镜中独语人不知，欲插花枝泪如洗。
横波亭为青口帅赋 元好问
孤亭突兀插飞流，气压元龙百尺楼。万里风涛接瀛海，千年豪杰壮山丘。疏星澹月鱼龙夜，老木清霜鸿雁秋。倚剑长歌一杯酒，浮云西北是神州。
金一代之诗，仅以见于《中州集》者较多。清撰《全金诗》，其增于《中州集》才十一而已。刘祁《归潜志》亦颇掇拾文献，而所采未备。《艺苑卮言》曰：“元裕之好问有《中州集》，皆金人诗也。如宇文太学虚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珪、党承旨怀英、周常山昂、赵尚书秉文、王内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苏黄之外。要之，直于宋而伤浅，质于元而少情。”
元房祺编《河汾诸老诗集》，皆金之遗老，凡麻革、张宇、陈赓、陈扬、房皞、段克己、段成己、曹之谦八人之诗，人各一卷。八人并从元好问游者也。今所存诗，止一百七十七首，已非完本。然金诗自好问之《中州集》，及刘祁《归潜志》所载以外，惟见于此（《杜本谷音》亦偶有金遗老诗）。诸老以金源遗逸，抗节林泉，均有渊明义熙之志，文章亦颇有超然拔俗之趣。
金章宗雅好音乐，故北曲已盛于此时。陶宗仪《辍耕录》多记宋金院本之名，至数百种，今惟传《西厢记》传奇。是董解元作。解元名里无考，毛西河《词话》谓解元为章宗学士，不知何据。《太和正音谱》谓其仕元初，制北曲，则殆失考也。《西厢记》是北曲传于今之最古者，故为详考诸书评论如下。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西厢记》虽出唐人《莺莺传》，实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此矣。然其曲乃优人弦索弹唱者，非扮演杂剧也。”
施国祁《礼耕堂丛说》曰：“旧见《传是楼书目》，有古本《西厢记》，为董解元作。既阅《辕耕录》，知其为金章宗时人。今读此本，为海阳黄嘉惠刻，定为《董西厢》，分上下二卷，无出名关目。行间全载宫调引子，尾声率填乐府方言，不采类书故实。曲多白少，不注工尺，是流传读本，与院妓刘丽华口授者不同。黄引云：解元，史失其名，时论其品如朱汗碧蹄，神采骏逸，此又涵虚子评目所未及。”又云：“‘竹索浮桥，檀口香腮。’为关氏袭句。据文中尚有‘颠不剌的’‘鹘淋渌老’等语，亦似采当日方言也。”
焦循《易余籥录》曰：“王实甫《西厢记》，全蓝本于董解元。谈者未见董书，遂极口称道实甫耳。如《长亭送别》一折，董解元云：‘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实甫则云：‘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泪与霜林，不及血字之贯矣。又董云：‘且休上马，苦无多泪与君垂，此际情绪你争知？’王云：‘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董云：‘马儿登程，坐车儿归舍；马儿往西行，坐车儿往东。拽两口儿一步儿离得远如一步也。’王云：‘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处徘徊，落日山横翠。’董云：‘我郎休怪强牵衣，问你西行几日归著。路里小心呵，且须在意。省可里晚眠早起，冷茶饭莫吃好将息。我专倚门儿专望你。’王云：‘到京师，服水土。趋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携身体，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须要扶持。’董云：‘驴鞭半袅，吟肩双耸，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驮也驮不动。’王云：‘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董云：‘帝里酒酽花浓，万般景媚。休取次共别人便学连理。少饮酒，省游戏，记取奴言语，必登高第。妾守空闺把门儿紧闭，不拈丝管，罢了梳洗。你咱是必把音书频寄。’王云：‘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只怕停妻再娶妻。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宜寄，你切莫金榜无名誓不归。君须记，若见异乡花草，休再似此处栖迟。’董云：‘一个止不定长吁，一个顿不开眉黛。两边的心绪，一样的情怀。’王云：‘他在那壁，我在这壁。一递一声长吁气，两相参玩。’王之逊董远矣。若董之写景语有云‘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有云‘回首孤城，依约青山拥’，有云‘柳堤儿上把瘦马儿连忙解’，有云‘一径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有云‘驼腰的柳树上有鱼槎，一竿风旆茅檐上挂，澹烟消洒，横锁着两三家’，有云‘淅零零地雨打芭蕉，急煎煎的促织儿声相接’，有云‘灯儿一点甫能吹灭，雨儿歇，闪出昏惨惨的半窗月’，有云‘披衣独步在月明中，凝睛看天色’，有云‘野水连天天竟白’，有云‘东风两岸绿杨摇，马头西接着长安道，正是黄河津要。寸金竹索，缆著浮桥’，前人比王实甫为‘词曲中思王太白’，实甫何敢当？当用以拟董解元。”王实甫止有四卷，至《草桥店梦莺莺》而止，其后一卷，乃关汉卿所续。详见王弇州《曲藻》，及都穆《南濠诗话》。关所续亦依董，惟董以张珙用法聪之谋，携莺奔于杜太守，关所续则杜来普救寺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