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位精英先生提出一个新的，现代的，也是万能的口号来，叫做“主体意识”。于是其他的大小精英女士们、先生们和仰慕这些精英女士们、先生们的摩登女士们、先生们，都一起热烈地讨论、拥护、使用起这个口号来。虽然没有经过哪个部批准，也没有经过哪个局注册，它在各种报刊、书籍、出版物和电台、电视、电影、戏剧里都成了合法的标签和通行证。这样一来，当然也就成了摩登的，流行的，新潮的东西。不管你是什么文化产品，总之，你如果不带上主体意识的标志，就会给顾客们一种陈旧的，过时的商品的印象，被冷落，被嘲笑，被排斥，当然也就被拒绝收购。

如果你说主体意识这个玩意儿，仅仅是一种标签和符号，什么用处也没有，那倒也不是。细说起来，这主体意识是有大大小小，各种不同的妙用的。其中一种妙用，就是它能给你创造一个“内宇宙”，所属的领地、领海、领空和太空，全部都归你所有；它还能在这个宇宙里给你创造一位上帝，——这位上帝不是别人，也不是人民大众，恰恰就是阁下你自己。有些人会不耐烦地说，咱们如今面对着的大大小小的宇宙，多到数也数不清，远到不知道多少亿光年，看也看不见，记也记不完，已经够烦人的了。咱们干吗还要弄另外那么一个“内宇宙”来玩耍，不觉得腻味么？

其实人们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想法，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内宇宙”的好处。咱们现在所处的外宇宙虽然有阳光，有空气；有山，有水，有葱葱茏茏的植物，有仪态万端的动物；有万物之灵的人类；可麻烦的事儿，也就够多的了。有国家，有人民，有社会，还有各种各样的阶级。这里面无时无刻不在制造麻烦。说起“内宇宙”来，那就有天渊之别了。“内宇宙”里面只有一个上帝，咱们前面已经说过，那就是你自己。此外，它是一无所有。——不，也可以说样样都有。一切按照你的主体意识来安排。你说有什么，它就有什么；你说没有什么，它就没有什么。它里面的东西也不会发生矛盾、冲突，更不会造成什么难以解决的纠纷；除非你后一个命令跟前一个命令发生矛盾、冲突，并且你坚持两道命令一样有效。在“内宇宙”里，你作为上帝的权力究竟有多大，你自己无论如何也估量不出来。

比方说，你高兴引进一位外国总理，马上就有一位白皮肤的客卿应召而来；你如果想把你那个宇宙改成外国的殖民地，别说一百年、三百年，就是三千年、三万年也中；你自己虽然不幸是黄皮肤，可你要把你的后代改成白皮肤，——至少是混血儿，那也没有什么困难，除了你自己是上帝，不能另行选举以外，至于总统一职，可以由你委任、荐任、兼任，也可以由代表选举，或者由全民普选，悉听尊便。此外，那些什么代议制和不代议制，什么三权鼎立，五权分立，甚至七星伴月式的七权分立，什么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什么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什么各种主义、各种思想、各种哲学的斗争、互补和趋同，什么意识形态，包括文学艺术的种种纷争……全都不在话下，都只等阁下你说一句话就结了。多阔！

面对这样一份美差，你能不动心么？

一九九〇年五月八日，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