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10月为“青年讲座”播讲
对于应当精读的书采取精读的方法,不仅要一字不苟,一词不苟,而且对于其书的体制与背境都不可轻易放过。这样的读书方法,自然要比略读慢得多。不过持之以恒,正如里谚所谓:“积丝成寸,积寸成尺,尺寸不已,遂成丈匹。”郑邮老的《劝学篇》称:取《六经》及《论语》、《孟子》、
《孝经》以字数计之,《毛诗》39124字,《尚书》25700字,凋枇45806字,《礼记》99020字,《周易》24207字,《春秋左传》196845字,《论语》12700字,《孟子》34685字,《孝经》1903字;大小九经字数合484095字(这当然指正文而言,所有注疏皆未括入);又称:且以中才为率,若日诵300字,不过四年半可毕……。这些经书在旧日的读书人当然皆要精读,乍看起来,似乎庞大不易卒读;今照上开估计,只要持之以恒,四年半便可毕读。经书因注疏较正文尤多,故读时稍缓;若为其他科类的书,无如许注疏者,精读之速度至少三四倍于此,是则4年之间,经过精读之书不会少过200万言,亦不可谓少矣。
精读的书籍,如照上段开端所示,至少须有六项方法应当注意,这就是:(一)奠基,(二)循序,(三)明体,(四)析疑,(五)比较,(六)专志。兹逐项说明如下。
奠基
建筑须奠基础,读书何莫不然。读书的基础就是语文。语文是读书的必要工具,其中包括识字、辨名与文法三事。关于识字者,必须对于字音、字义与数字连用时的变义彻底了解。我国文字的六书中,虽以形声字占百分之八九十,因此大多数的常用字皆可从字面上一看而知其读音和字义的大概,但是读音既多例外,字义的真相也未必尽能一望而知;加以数字运用时往往产生新的意义,不一定是可以望文生义的。因此,在精读时,必须时时对于不能彻底了解的字与词检查字典与词典。关于辨名者,则宫室、服制、草木、鱼虫等,古今异名;对于读古书者,如米精读,均有考辨之必要。
《尔雅》一书之所以列入十三经,亦即以读经须能辨名之故。至于现代的科学名词及地名、人名等,要知其真正的内容皆非检查百科或分科词典不可。关于文法者,则古今文法亦有不同,精读古书者尤有研究古文法之必要。《困学纪闻》称:
“东坡得文法于檀弓,后山得文法于伯夷传。”盖谓从若干篇古文中精研其文法、文体与结构,即由此而可推及其他也。此外还有修习外国文而阅读其书报者,由于中外句法之不同,欲能了解其意义者,必须注重文法与析句,否则对于长至数十字之句,仅就字面解释,难免要生错误;且法律条文等一句之长往往有达数百字者,更易误会。近人往往过分重视直接教学法,而以为文法不足重者,不知直接教学纵有助于会话,然西人以其本国语言会话,其直接殆无以复加,但如不习文法与析句,仍不免误解长句,况我国人岂可因直接法便利会话,遂谓可以轻视文法乎?
循序
宋朱熹说:“杂然进之而不由其序,譬如i号然之腹,入酒食之肆,见其肥羹大裁、饼饵脍脯,杂然于前,遂欲左拿右攫,尽纳于口,快嚼而亟吞之,岂不撑肠拄腹,而果然一饱哉!然未尝一知其味,则不知向之所食者何物也。”此指读书不循序而求速之弊。此与《论语》所谓“欲速则不达”,《孟子》所谓“其进锐者其退速”同一道理。今世界任何事皆重计划,有计划则可循序进行,有条不紊,表面似乎缓进,实际即系稳进。读书亦如是,而精读之书,因有深浅之分,必须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始能收切实了解之效。
明体
凡精读之书,须先明其体制。书的大体包括:(1)学术流别,(2)作者立场,(3)时代背景。所谓学术流别,例如读中国的经书,首须知道其有今文与古文两派,故读十三经注疏所收的尚书正义,因系古文传本,不少学者谓为伪本;明乎此,便须兼读汉伏胜所传的今文尚书大传,以资比较。所谓作者立场,则如经济学的书籍有特予区别之必要。例如亚丹斯密之《国富论》,其中理论乃自资本主义之立场发挥;而马克思的资本论则以社会主义之立场而论列。所谓时代背景,例如美人凯雷之《地租学说》甚著名,但凯氏生息之时代,美国人少地多,其学说固甚合当时事实,但时至今日,地少人多,则其理论已失去时代性了。
析疑
就是剖释疑义之意。要剖释疑义,则读书须先能怀疑。孟子说得好:“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宋程颐说“学者先要会疑”。可见古圣先贤对于读书皆主张能怀疑。不过怀疑的意思,绝不可误解为事事须加挑剔;如此则对所读的书首先没有信仰,更何能因重视与兴趣而深切研究。清代李光地对此点说得很公允。他说:“要通一经,须将那一经注疏细看,再将大全细看。莫先存驳它的心,亦莫存一向它的心。虚公其心,就文论理,觉得哪一说是,或两说都不是。我不妨另有一意,看来看去,务求稳当,磨到熟后,便可名此一经。”由此可见所谓怀疑实在是用心的别称。换句话说,就是对所读的书,就其所提倡的理论与方法认真思考,不可无条件接受;如认为不当也不要轻易武断。须再考虑作者所处的时代与背景,并悬想假使作者生于现代,处于现在环境,是否亦同此主张。如此用过一番心思,才可以作公允的评断也。
比较
是就同类书若干种比较其主张与叙述;这是精读方法最有效之一。关于比较其主张者,尤莫切于经济一类的书籍。由于学者对许多经济问题的意见纷歧,迄无定论;即有趋于一致的结论,也是暂时的,而非永久的,故宜同时参考不同派别者的主张。例如研究关税问题时,甲书详于保护政策,乙书阐发自由贸易较精,彼此各有其重点,故有同时阅读以资比较之必要。至关于叙述之事实,试举历史为例。由于我国正史多是后一朝代的政府为前一朝代而修撰,凡不利于修史的朝代之处,自必为之隐讳,甚至变更其事实;故读正史之外,不能不兼读有关之稗史、野史、笔记、年谱及其他私家著述,以资比较。
犹言专心致志。孟子说:“今夫奕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这是说任何事非专心致志不能有成;读书,尤其是应当精读之书,更属当然。宋苏轼说:“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凡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馀念。又别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此即西人所谓一时专做一事,亦即分工之意。如以此法用于精读之书,则读时当不止一遍,盖依分工之旨,每遍之目标不同,遂能专精,也就能够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