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出于这种原因,亨察德对法夫瑞的态度就不知不觉变得有所保留了。他显得客客气气——过于客气,法夫瑞本来一直认为这个人固然热情真诚,但没受到严格的调教,现在他却第一次显露出,除了这些特点之外,他还具有良好的教养,因此法夫瑞感到大为出乎意料。粮草商从此很少,或者说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的胳膊搭在这个年轻人的肩头,那种机械式的友谊的重力几乎都要把他压倒了。他不再到唐纳德的住处去,而且朝着过道里边大声喊:“嘿,法夫瑞,小子,来和咱们吃顿正餐!别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这儿!”不过在他们的日常例行活动方面,则没有什么变化。
生活如潮滚滚向前,直到后来有一天,由于新发生了一件全国性的大事,提出要举国广泛进行公众欢庆。
卡斯特桥本性迂缓,一时迟迟未作反应。后来有一天,唐纳德·法夫瑞就这件事向亨察德提起动议,问他是否同意借一些大块帆布给他和另外几个人,他们期待在定好的一天,为此举办某种娱乐活动,并且,还需要一个场地,他们可以按人头儿酌收门票。
“你们爱要多少布就拿多少。”亨察德回答。
他的这位经理已经去奔走这一营生的时候,亨察德激烈的争强好胜之心也给激活了。他想,他身为市长,在这以前没有召集会议讨论应当举办什么活动来庆祝这一个节日,确实是粗疏大意。不过法夫瑞也实在可恶,行动如此迅速,让当权的这批老派人物根本没有采取主动的机会。不管怎样,时间还不算太晚,他又琢磨了一番,决定如果其他市议员愿意把事情交到他手里,他就把组织某些娱乐活动这件事挑在自己肩上。市议员多数都是些地道的老古板人物,喜好一成不变不添麻烦的生活,因此都欣然同意。
亨察德于是着手筹备一件真正光耀卓绝的大事——一种像是能使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名实相符的大事。至于法夫瑞的那桩小手段,亨察德几乎已经忘在脑后;只不过时不时偶然想到,他就自言自语:“按人头儿酌收门票——真像一个苏格兰人!——谁会按人头儿付什么钱?”大相径庭的是市长打算提供的游乐分文不取。
他已经变得十分依赖唐纳德,所以几乎不禁想要请他来商议,但他还是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行,他思忖,法夫瑞会用他那聪明绝顶的鬼花招儿,提出那样的改进,于是他亨察德就会沦于二把小提琴手的地位,而只能吱吱嘎嘎地迎合他那位经理的才艺了。
人人都为市长提议的这场游乐活动喝彩,特别是大家渐渐知道了,他打算完全自己出钱操办。
紧靠城市,有一片隆起的绿草地,四周有一圈古老的方形土围子——在这一带,方形和不成其为方形的土围子,就像黑莓子一样比比皆是——卡斯特桥人每逢举行游乐活动、集会或羊市,需要较大场地而市内街道又容纳不下,就在这里举行。它的一边是斜坡,通向芙仑姆河,无论从哪一点眺望过去,都可以看到方圆数英里的乡野景色。这一片赏心悦目的高地,正是亨察德要办大事的场所。
他在市内到处张贴粉红色的长条海报,广而告知要在此地举行各式各样的游乐,他还亲自监督一批人展开工作。他们竖起了供人向上爬的杆子,顶上挂着烟熏火腿和本地干酪。安置了一排排跳栏。在河面上架起了一根滑溜溜的杆子,在河对面的那一头拴上附近出产的一口活猪,谁能从杆子上走过去抓住这口猪,就归谁所有。还准备了赛跑用的手推车、赛跑用的驴,还搭起一座拳击、摔跤以及通常最能吸引人血性勃发的擂台;还备有跳袋[1]。除此之外,亨察德念念不忘他那些老规矩,准备了一次规模盛大的茶会,邀请住在本市的每一个人免费参加。顺着土堡围墙内侧的斜坡,又摆了一些桌子,顶上扯起了一溜天篷。
市长走过来走过去的时候,看到了法夫瑞搭的那个会场,外表一点也不起眼,就在西步行街,一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帆布,搭在一些交叉成拱形的树上,根本没考虑外部的观瞻。这时他心里感到怡然自得,因为他自己筹备的,远远地超过了这些东西。
那天早晨终于来了。本来直到前一两天始终都是晴空万里,这时却阴云密布,天气险恶,风中肯定无疑带着雨意。亨察德心想,如果他不是那样十拿九稳,认准好天气会继续有,那就好了。不过这时要修改或是推迟都为时已晚,于是继续进行。到十二点钟,雨开始下了,很小,可是继续不停。雨是不知不觉开始,不知不觉大起来,所以很难确切说晴天是什么时候结束,雨天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个小时之内,濛濛雾气变成滂沱大雨,好像老天在以万钧雷霆之力猛烈轰击地面,无法预言何时是个了结。
有些人先已奋勇地会聚在这块草地上,不过到了三点钟,亨察德就看得出来,他的计划命定要以失败而告终了。爬杆顶上的火腿,烟熏部分经雨一淋,向下滴着黄褐色的汁子。那口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天篷挡不住雨,任凭雨水在下面随意潲打,桌布湿透了,那些松木板桌面透过桌布露出了木纹。而在这个时刻要把四边遮盖严实,看来是徒劳无功。河上的风光消失得无影无踪;风在帐篷的绳索上弹奏着埃俄利亚[2]的即兴曲,最后高调呼啸,使整个搭起来的东西都倾斜倒地,里面躲雨的人只好手脚并用,从下面爬将出来。
不过快到六点钟的时候,暴风雨消退了,一阵比较干燥的微风抖干了草梗上的水汽。最后,看来总算有可能表演节目了。天篷又搭起来;乐队又从躲雨的地方召集过来,下令开始演奏,原来摆桌子的地方也清理出来,准备跳舞。
“可是人都到哪儿去了?”过了半个钟头,亨察德问道。在这段时间,只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起来跳舞。“商店都关门了,为什么他们不来?”
“他们都在西步行街参加法夫瑞的活动。”和市长一起站在场地上的一个市议员回答。
“少数人吧,我猜想。可是他们大伙儿都到哪儿去啦?”
“所有出了家门的人都在那儿。”
“那么,他们比傻瓜还傻!”
亨察德怏怏不乐地走开了。有一两个年轻人抖擞精神前来爬那几根爬杆,想救出那几块火腿,不让它们糟蹋了;但是,根本没有观众,整个场地一派凄凉,所以亨察德下令,一切节目停止,游艺活动结束,食品都散给市内的穷人。一会儿工夫,场地上除了几个栅栏、几座帐篷、几根杆子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亨察德回到家里,和妻子、女儿一起吃过茶点,然后又走出来。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马上看出来,所有外出游逛的人全都朝着步行街里一个特别的地方去了,最后他自己也向那里走了过去。弦乐队的声音从法夫瑞搭起的那个四周都围起来的场子里传出来,——法夫瑞把它叫做游艺篷。——市长走到跟前的时候才看到,原来这个庞然大篷造得十分巧妙,根本没用柱子和粗绳。选择的场地正是枫树大道浓荫密布的地点,树枝紧密交叉在头顶上形成了一个拱顶;帆布就扯在这些树枝上,结果搭成了一个桶形的屋顶。迎风的一面围起来,另一面则敞开。亨察德在外面走了一圈,而且看到了里面。
它的格局像是一座去掉了三角顶的教堂中殿,但是里面并没有一点点虔敬的气氛。人们正在跳瑞乐舞[3]或者某种弗令舞[4];法夫瑞一向沉着冷静,这时却身穿粗放的苏格兰高地人服装,混在其他一些跳舞的人中间跳来跳去,合着音乐的节拍旋转。一时间,亨察德不禁大笑起来。随后他觉察到,那些妇女的脸上流露出对这位苏格兰人深深的赞羡。这一轮表演结束以后,又有人提出跳一种新舞,唐纳德有一会儿不见了,回来的时候换上了平常的衣服,他能无拘无束地挑选舞伴,像他这样一个透彻理解舞蹈动作的诗意的人,每一个女孩子都有意随之起舞。
人们倾城而出都拥到了这段步行街上。舞厅这样一种令人高兴的设想住在这里的人以前从来就没有过。其余那些在旁边看的人当中还有伊丽莎白-简和她母亲。伊丽莎白-简若有所思而又兴趣盎然,她的眼睛闪着留恋期待的光芒,好像大自然是经科瑞吉奥[5]授意创造出了这对眼睛。跳舞继续进行,大家的兴致有增无减。亨察德就踱着步,等着看他妻子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他不愿意待在亮的地方,而走进暗处更糟,因为在那里他听到某种议论,近来这种议论正在越来越过于频繁了。
“亨察德先生的娱乐节目,和这里的根本不能同日而语,”有一个人说,“一个人必定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蛋,才会想到大家今天会到那个冷清荒凉的地方去。”
另一个人接应着说,大家都说,市长还不仅是在这样一些事情上显得无能。“要是没有这个年轻小伙儿,他那个买卖会弄成什么样?真是司命神把他送到了亨察德手里。法夫瑞先生刚来的时候,他那些账目真像一堆乱草。他从前计算多少袋粮食,全靠粉笔画道,摆成一排白道道就像花园的栅栏,量草垛大小靠伸胳膊,称草捆轻重靠手掂,判断干草好坏靠嘴‘嚼’,确定价钱靠骂骂咧咧。可是现在呢,这个神通广大的年轻人,办事全部靠字码,靠秤称、尺量。再说那小麦吧,从前有的时候把它做成面包就有一股子很厉害的耗子味儿,大家一尝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法夫瑞有一种弄洁净的办法,净化到了大家做梦都想不到那种最小的四条腿畜类还在上面爬过。噢,对了,每个人都心里装满了他,说真的,亨察德先生可得小心把他留住!”这位先生结束了他的话。
“可是,老天爷,他留他也留不了多长久。”另一个人说。
“不留!”亨察德在一棵树后自言自语,“要是把他留下,那么他这十八个年头建立起来的名誉地位,就会给淘得像蜂窝似的一干二净啦!”
他返回舞篷。法夫瑞正同伊丽莎白-简在跳一种优雅的舞步——一种老式乡间的东西,她只会跳这一种。虽然他对她很体贴,把动作放慢下来就合她那比较犹疑的步子,可是连他皮靴底上那些闪闪发光的小钉子的样式,都使每一个旁观者觉得顺眼。是这支曲子诱使她加入跳起来的。这是一支快速回旋奔腾跳跃的曲子,每一把小提琴上的g弦先奏出几个低音,然后在e弦上跳动,就像在梯子上跑上跑下,——法夫瑞先生说过,这支曲子名叫《埃尔的穆辽德小姐》[6],在他自己的家乡非常流行。
这支舞曲很快就结束了,姑娘看着亨察德,希望得到他的赞许;但是他并没有给予。他好像并未看她。“注意,法夫瑞,”他说得像个心不在焉的人,“我明天要亲自到布瑞迪港大市场去。你可以不去,把你衣箱里的东西整理整理,你干了这些异想天开的事,也该让你的腿脚恢复恢复力气了。”他开始本来是对唐纳德微笑的,到后来却成了满怀敌意地对他瞪着眼。
另有几个市民走上前来,唐纳德退到了一边。“这是咋回事,亨察德,”长老议员塔博一边说,一边用大拇指指着粮草批发商,好像一个品评干酪的,“一场闹腾和你唱对台戏,嗯?伙计和东家一样棒,嗯?他把你打垮了,是不是?”
“你看,亨察德先生,”另一个脾气温厚的律师朋友说,“你犯的错误就在跑了那么远到野地里去。你本来应该从他那本书里摘出一页来,把你的那些游艺安排在一个有遮拦的地方,像这里一样。可是,你看,你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就想到了,所以就在这儿他把你打败了。”
“他很快就成为你们两个当中爬到顶上的那个锯木头的,把所有的都锯下来啦。”爱开玩笑的塔博先生又加了一句。
“不会,”亨察德阴沉沉地说,“他办不到,因为他很短时间就要离开我了。”他朝着法夫瑞望过去,这时他又走得靠近了,“法夫瑞先生给我做经理的时间快结束了——是这样吧,法夫瑞?”
这位年轻人如今连亨察德脸上由岁月镂刻的累累皱纹和褶痕都能看懂了,就像它们是写得清清楚楚的铭文,所以他态度安详地表示赞同;而大家觉得这件事十分可惜,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简单回答说,亨察德先生不再需要他帮助了。
亨察德回到家里,显然感到如愿以偿。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那股忌妒劲儿过去之后,因为自己的所言所行他的心又变得很沉重。他发觉法夫瑞这一次肯定是拿他的话当真了,他就更加心神不宁。
* * *
[1] 这是供一种赛跑用的口袋,赛跑者先在两腿套上口袋,然后跳跃前进。
[2] 埃俄利亚,希腊名埃俄罗斯,古希腊神话中之风神。
[3] 瑞乐舞是一种轻快活泼的苏格兰对舞,通常由两对舞伴共舞。
[4] 弗令舞是一种热情奔放的苏格兰高地舞蹈,通常由一个人独舞。
[5] 安东尼奥·科瑞吉奥(1494—1534)是意大利著名画家,他画的妇女形象以温柔秀雅见长。
[6] 哈代早年是故乡闻名的业余小提琴手,这是他自幼喜爱的一首古老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