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而伊丽莎白-简已经预料到有些时候了,这恰如车厢里的乘客预见到即将遇到横在大路上的沟壑会带来颠簸一样。
她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出不了房门。亨察德除了偶尔发一阵脾气,对她一直很好,立刻延请了最富最忙也是他认为最好的大夫。到了就寝的时候,他们通宵点着灯。一两天之内她病情好转了。
伊丽莎白-简整夜未眠,在第二天的早晨没有出来吃早餐。亨察德独自一人坐在那儿。他突然看见从泽西寄给他的一封信,不觉大吃一惊;信上的笔迹他是极其熟悉的,而他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再次看到这种笔迹。他把信拿在手中,看着它,仿佛在看一幅画、一个幻影、一连串过去表演的场景;然后他看起信来,仿佛看一个不出意料无关紧要的结尾。
写信的人说,既然他已再婚,她现在终于悟出,他们之间再继续通信是万万不可能了。她不得不承认,像这样一次破镜重圆,是摆在他面前唯一的康庄大道。“故此,经过冷静的思考,”她接着说,“虽然你让我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我还是完全原谅你,因为我记得,在我们不明智的交往之前,你对我毫无隐瞒;而且你确实以你那种严酷的方式告诉我,和你发生亲密关系的确存在危险,虽然在你的妻子那方面音信杳然已达十五六年之久,这种危险性看来微乎其微。因此我把整个这件事情看做是我自己的命运不济,而不是你的过错。
因此,迈可,我在感情炽烈的时候,一天又一天地给你写信,纠缠你不放,我必须要请你对此宽大为怀。当时我给你写那些信,正是我认为你对我态度冷酷的时候。可是现在,我对你当时的处境了解得更加详尽了,所以我感到,我从前对你的指责是多么地不为他人着想。
现在,我相信你会看得出来,要我将来还有可能得到什么幸福,必须有一个条件,这就是我们过去生活中的那段关系,在这座小岛以外的任何地方都要保密。我知道你不会说到它,而且我相信你也不会写到它。应提到还有一件事须加提防:我写的东西,或者属于我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绝不可由于粗心或者健忘而留在你手里。为此,我愿请求你把所有可能还留在你那儿的这类东西,特别是我最初在感情恣意放纵的时候写的那些信,归还给我。
为了治疗我的创伤,你寄来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我为此对你衷心感谢。
我现在要去布里斯托,看望我唯一的亲戚。她很富,我希望能为我做些什么。我回来的路上要经过卡斯特桥和蓓口,再从那里改乘班轮。你能带着那些信和其他种种零碎东西来和我见见面吗?星期三下午五点半,我乘坐的马车要在羚羊饭店换马;到时我会披一件佩兹利披巾[1],当中是红色的,便于你找到我。我希望这样安排来收到这些东西,而不是把它们寄来。我至今仍然是你的朋友,
露塞塔”
亨察德喘着粗气。“可怜的人儿呀——你要是不曾认识我该多好!我凭着我的心与灵发誓,如果我给丢在了能够允许和你结婚的境地,我就应该这样做——我的的确确应该这样做!”
当然,他心里想到的意外情况,是亨察德太太去世。
他按照露塞塔的请求,把她的那些信封存起来,搁在一边,等待她约定的日子。这个亲手归还书信的计划,显然是这位年轻女士所耍的一个小小的花招,好借此和他就过去的事情交谈一言半语。他本来不大愿意去见她,不过他认为到现在为止同意这样做也不可能有多大害处,于是他还是在黄昏时分去了,站在马车票房对面。
晚上冷凄凄的,马车到迟了。换马的时候,亨察德横穿街道走向马车;但是车内车外都没有露塞塔。他断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使她改变了自己的安排,于是就抛开这件事回家了,心里并无如释重负之感。
在此期间亨察德太太显然是越来越虚弱了。她再也不能走出屋门。有一天,她思虑了很久,这似乎使她更加消沉,然后她说她想写点东西。他们在她床上放了一张小桌,上面有笔和纸,按照她的请求,只留下她一个人。她写了一小会儿,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那张纸折起来,叫伊丽莎白-简拿来一支细蜡烛和火漆,然后仍然不让别人帮助,把那张纸用火漆封好,写上收件人,并且把它锁在自己的桌子里。她写的收件人是这样一些字:
迈可·亨察德先生。在伊丽莎白-简结婚日之前请勿开启。
伊丽莎白-简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尽力支撑,坐守在她母亲的身边。要学会认真地对待宇宙万物,没有什么办法比守候更快的了——这正是乡下所说的“守夜人”。在最后一个酒鬼已经走过去而第一只麻雀还没有抖动翅羽的这一段时间,除了偶尔有更夫的声音以外,卡斯特桥一片沉寂。在伊丽莎白的耳朵里,打破这片沉寂的只有卧房里的时钟和楼梯口的大钟相互应和,发狂般地滴滴答答作响,这声音越来越重,后来竟变得像是当当的锣声。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这个心灵精细的姑娘都在自问:为什么要生下她来呢,她为什么要坐在一个屋子里,眼睛时睁时闭地看着蜡烛呢,为什么她周围的东西是目前的形象,而不是别种可能的形象呢。这些东西为什么都绝望地注视着她,像是在等待一个什么魔杖来碰一下,好把它们从尘世的束缚中解救出来;这个名为意识的杂乱无章的一团,在这一霎时像有一个陀螺在她心里猛烈旋转,它要转到哪里去,又是怎样转起来的呢。她的眼睛完全闭上了;她醒着,可是昏昏沉沉。
她母亲说了句话,把她惊醒了。亨察德太太突如其来地,像是紧接着正在她心里展现的一幕场景,没头没脑地说:“你还记得吗,那次送给你和法夫瑞先生的纸条——要你们到杜诺沃农庄去见一个什么人——你们以为是有人开玩笑捉弄你们吗?”
“记得。”
“那不是捉弄你们——那样做是要把你们凑到一块儿,是我干的。”
“干吗?”伊丽莎白-简吃了一惊。
“我——想让你嫁给法夫瑞先生。”
“噢,妈妈!”伊丽莎白-简低下头来,低得像是快要埋进自己怀里了。可是她母亲并没有接着说下去,于是她问:“有什么理由呢?”
“嗯,我当然有理由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多么希望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办成这件事啊!可是,唉——什么事也不能让你称心如意!亨察德恨他。”
“也许他们还会变成朋友的。”姑娘嘟囔着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完这句话,她母亲不再说话,然后睡着了;她对这件事再没说什么。
稍稍不久以后,法夫瑞在一个星期日上午走过亨察德的住宅,这时看到护窗板都关着。他轻轻地拉了一下门铃,因此门铃只是大声地响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响了一下;于是有人告诉他:亨察德太太去世了——刚刚去世——就在这个钟点。
他经过市水泵的时候,有一小伙老居民聚在那儿。他们像现在这样一有闲空就到那里去打水,因为这个源头水比他们自己家里的井水纯净。考克松太太带着她那个水罐,已经在那里站了不知多久,正在把从护士嘴里听来的亨察德太太去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大家听。
“她白得像大理石一样,”考克松太太说,“也是个肯花心思的人——啊,可怜的人儿——管它啥鸡毛蒜皮的事情,凡事要照管的,她都顾到了。‘是呀,’她说,‘我走的时候,等我咽了最后一口气,你在后屋靠窗的那个柜子最上面的抽屉里看看,就可以找到我所有的寿衣了,一床法兰绒毯——那是铺在我身子底下的,还有一小块,是枕在头底下的;还有那双新袜子,要穿在我脚上——袜子叠好了的,就在那旁边放着,还有我所有别的东西。还有四个重一盎司的便士[2],这是我能找到的分量最重的便士了,都扎在亚麻布包里;当做压眼钱[3]——两个压在我右眼上,两个压在我左眼上,’她这么说,‘等你把它们用来压在我眼睛上,我的眼睛再也不睁开了,你就把这几个便士埋了,我的好人哪,你不要再花这几个便士了,我不愿意那样。把我抬出去以后,马上就把窗户都打开,你要尽量弄得让伊丽莎白-简高兴一些。’
“唉,可怜的心肝宝贝呀!”
“是呀,玛瑟那么办了,还把那几个一盎司重的便士埋在花园里了。可是,看你信不信吧,那个家伙——克瑞斯托弗·柯尼去把那几个便士挖出来,到三水手客店去花掉了。‘说真的,’他说,‘为啥要让死人抢走活人的四个便士呢?死人算不上什么好议论的,不值得俺们敬重到那份儿上。’他这么说。”
“这真是吃人生番的行为!”听她讲话的人也表示反感。
“天哪,这种钱俺可不会要,”所罗门·朗威斯说,“俺今天说这个话,今天是礼拜天早晨,就这个时候,就是给俺一个六便士的银币,俺也不会说没有良心的话。俺看不出这么办有什么害处。尊敬死人是合神道的;俺不会卖死人骷髅——至少是可尊敬的死人骷髅——拿去解剖,除非俺失了业。可是钱币金贵,嗓子眼又干。干吗应该让死人抢走活人的四便士呢?依俺说,这么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
“唉,可怜的人儿呀;她现在也没办法挡住这件事,也挡不住别的事啦,”考克松大妈回答,“她那些锃亮的钥匙都得给下走啦,她那些橱柜都得给打开啦;她那些不愿让人看见的小玩意儿,都会给人看见啦;她那些希望,她那些做法,全都会是一场空啦!”
* * *
[1] 一种带花柔软毛织披巾。
[2] 英国旧时有些钱币是为私人做买卖而铸造,分量一般较国家铸币厂正式铸造的钱币重。
[3] 英国旧时风俗,人死后用钱压在死者眼睛上使之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