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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五天里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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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一月二十九日

天刚蒙蒙亮,人们就开始寻找了,可是到了九点一刻仍然毫无结果。曼斯顿只吃了一点点早餐,便走上旧宅院和新宅院之间的山谷。他要与阿尔克利芙小姐谈一谈。

他在半路碰到了她,她正打算去安慰安慰他,并且安排庄园里每个男人都归他调度。这样的话,寻找他那死去的、被烧毁的妻子的工作便一刻也不会耽搁。

他陪同她回到了住所。一开始他们谈了那可怜的妇人的死,似乎她的死必然会给做丈夫的带来深深的伤痛。说过这些按照社会惯例应该说的话后,他们便开始谈论火灾造成的物质损失,以及最好应该采取哪些步骤进行补救。

等到他们走进她的私人房间,她对他讲话的态度又变得生硬、刻薄起来。这天早晨,他的举手投足间有一种特别的、不同寻常的东西,让阿尔克利芙小姐刚才没有那样讲话。她一向偏爱的这个人举止风度与往日有所不同,而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变化。总之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真的为你可怜的太太难过吗?”她问。

“嗯,难过。”他简短地回答。

“不过是像对任何一个暴死的人那样吧?”

他坦言承认——“因为她不是个好女人。”他又加了一句。

“可怜的人儿已经死了。这样说她让我觉得很难过。”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话里含着责备之意。

“为什么?”他问,“如果她并不值得称赞,我为什么要说她好呢?我一直很敬佩斯特恩[1]在他的一封信中说的一句话——‘理智和圣经都没有要求我们只能赞颂死者。’我就是照着这句话做的。还有,东家,”他稍稍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可以,也许可以希望你会支持我,或者说不要阻拦我,去努力赢得你身边一个年轻姑娘的爱。对这个人,我倾慕已久了。”

“塞西利亚!”

“对,塞西利亚。”

“你一直在爱着塞西利亚?”

“是的。”

她最初觉得甚是惊讶,之后便激动异常。她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踱到屋子的另一头。管家静静地看着,然后又补充道:“我一直在爱她,现在依然爱她。”

她走近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的脸,一只手犹犹豫豫地摆动着。

“那么,你之所以迟迟不向塞西利亚求爱,这秘密的婚姻才是真正的、惟一的原因。他们这样告诉我,全村的人也都在这么说,而根本不是你对她的魅力无动于衷。”她的口气半是相信,半是询问,但丝毫没有嫉妒的成分。

“是的,”他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让我裹足不前的只有一个原因——一种道德感。而且,东家,你可能并不因此而夸奖我。”他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情中却流露出一种骄气。

阿尔克利芙小姐保持着沉默。

“那么现在,”他继续说:“我想冒着冲撞您的危险,对我近来的行为说上一句公道话。我之所以服从您的安排,答应给我的前妻写信,而且跟她一起生活,并不是因为我贪图钱财,希望留住这个比以往都舒适自在的职位,而是因为我对塞西利亚的感情已经一发不可收。尽管我时常感到这样做是脆弱、愚蠢,甚至是邪恶的表现,但这份感情仍然促使我想方设法和她接近,虽然我已经是个有妇之夫。”

他等着她开口,可她一言不发。于是他又继续说下去,

“我要赢得塞西利亚的爱,可是有个很大的障碍。”

“没错,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她静静地说:“我知道,我以前的确希望他们能够结合,他们之间闹了点小矛盾,不过很快就会和好的。除非——”她说着,似乎没有认真听曼斯顿刚才的话。

“他已经跟别人订婚了,而且要结婚了。”管家说。

“唔!”她说:“你是指他住在皮克山的表姐吧,这对我们无济于事。他现在回家来就是要跟她解除婚约的。”

“他绝不能解除婚约。”曼斯顿说,语气坚决而平静。

他的语气吸引了她,令她震惊。她回过神来,便傲慢地说:“喔,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尽管我希望会看到她成为你的妻子,可是我不能为此做出什么不光彩的事儿来。”

“但是这必须成为你的事。”他的声音强硬而且沉稳。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好像从那儿看到了她过去的一切。

女人脸上流露出那种独特的心绪纷乱的表情,是最难用语言描绘的。阿尔克利芙小姐就是这个样子。她一直都在极力扶持另一个人,这时却突然开始怀疑这样做会损害自己的地位。阿尔克利芙小姐就以那种复杂的表情看着管家。

“你——知道——我的——一些事?”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全都知道。”

“你那该死的太太!她写信说她不会告诉你!”她脱口而出。“她就一天也憋不住吗?”她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已不再像是对陌生人讲话,“我不会让步的,我并没有犯罪。尽管我当时想拒绝她,却因为一时的软弱而屈从了她的威胁。主要是因为我猜不透她是怎么知道的。哼!我不会再容忍任何威胁了。喔,你能吓住我吗?”她又轻轻地加上一句。似乎此刻她忘记了她一直在跟谁说话。

“我的恋爱一定会成为你的事。”他重复道,目光依然紧紧注视着她。

她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她倒不是因为秘密被人发现而生气。“你怎么能转而责怪我。我想方设法把你弄到这儿来——我想方设法让你赢得她,直到我发现你原来结了婚。哦,你怎么能!哦……哦!”她哭了起来。像她这样性情的人,哭起来就像男人哭的时候那么令人心伤。

“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很糟糕的伎俩,对保守你的秘密极其不利——这是天底下最荒唐事儿,”他没去理会她的悲伤,径自说道,“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不知道那个人的具体身份。我一发现我到这儿来是策划好的,而不是偶然的,我就立刻注意上你了。所有的一切,只需要生活中有一点点迹象,就会把一大堆的猜测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伎俩!——你怎么能说是伎俩?你想想,好好想想!你怎么能威胁我,你知道——你知道你不威胁我,我也是乐意帮你的!”

“是的,是的,我想你会的,”他语气温和了,“但是这许多、许多年来,你的漠不关心让我心存疑虑!”

“不,不是漠不关心——我不得不保持沉默:那时候我父亲还活着。”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握在手里。

“现在,你听好。”当她平静下来后,他又说道,不过语气更加温和,更有人情味。“斯普林罗夫必须和那个跟他订婚的女人结婚,你能让他这样做,不过办法只有一个。”

“哦,别说得这样严肃,埃涅阿斯!”

“你知道吗?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他父亲的生意并不兴旺。”

“有一两次,我只是听别人说起过。不过他的房租都按时付了,对吧?”

“哦,没错。你知道关于那些已经烧毁的房屋的租借条款吗?”他问道。接着他向她解释说,依据那些条款,她甚至可以强迫他把每座房子都重新盖起来。“另外就是,我知道这场火灾的原因再清楚不过,完全是由于疏忽大意。”

“我不希望重建那些房屋,你知道我父亲曾经有这样的意思,就是那些房子一塌了,就立刻清理好那块地方,改成园子的一个新的入口。”

“是的,可这并不影响你的支配地位。在某种程度上,农夫斯普林罗夫受你控制,这对他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会这么做——这是个阴谋。”

“为我也不肯吗?”他急切地问。

她脸色一变。

“我现在不是威胁你,而是恳求你。”他说。

“因为你要想的话,你还是可以威胁我,”她不无哀伤地回答,“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在你还没认识她之前,我就一直非常希望你们能成为夫妻。我该怎么做呢?”

“几乎没什么,很简单。一两天之内我会见到老斯普林罗夫,我就告诉他,他应该把房子重新盖起来。你会见到小斯普林罗夫吧。一定要亲自见他,要让他觉得你的提议不过是你一时的冲动而已,你或者他总会把话题转到房子上来的。要重建那些房子至少需要六百英镑。他几乎肯定会说,我们这样死咬住房契,坚持让他们重新盖房,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你就告诉他,你本人根本没有想过把他父亲那样的老房客逼得如此痛苦——你没有强逼他们盖房,只是要他们交出租契而已。然后您深表同情地谈起他的表姐,说您很尊重她,也很喜爱她,而且你知道她心底的秘密。她因为希望总是得不到满足,非常忧伤,你劝他和她结婚,因为她是他的未婚妻,也是你的朋友。告诉他你会因此而再次考虑一下他父亲的处境。不要太急于提出结婚的日期,否则他便会怀疑你不是出于女人的同情,而是另有动机。劝诱他给她一个允诺,答应她在年底娶她为妻。他一应承下来,就让他写信给塞西利亚,说他要和她一刀两断。”

“塞西利亚已经请求他这样做了。”

“那就更好了——还要告诉塞西利亚,他就要实践自己多年的诺言,要与他表姐结为秦晋之好。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你也可以说,在知道我已有太太之前,塞西得亚对我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在家里我还留着一张字条,我可以拿给你看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个晚上她写给我的。那纸条看起来颇有情意。相信我,他会放弃她的。他和阿迪莱德·海茵顿结婚之后,就可以劝说塞西利亚嫁给我——在他们结婚之前也行。女人的自尊很容易受到伤害。”

“我是不是最好给尼特林顿先生写封信,打听一下关于这房子的具体的条文规定?”

“喔,不用,这倒不用急。我们对这事了解得很清楚——谈谈大体的条款绝对没问题。而且我希望在小斯普林罗夫再次离开家之前,给他施加压力。”

说完之后,他沉浸在深思之中。他的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着地板的花型。她在一旁长时间地偷觑他,内心涌起一丝悲伤。他不顾塞西利亚·阿尔克利芙就在身旁,径自低语着:“没错,没错,她会是我的。”终于,他抬起他那探询的眼睛。

“我会尽力的,埃涅阿斯。”她答道。

说完这些话,曼斯顿离开这里,又朝黑乎乎的废墟走去。在那儿,人们还在细心地翻找着。

* * *

[1] 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项狄传》的作者。——原注

2.十一月二十九日至十二月二日

三贩客栈余火未尽,浓烟依然阵阵飘荡,似乎在告诉人们,就算那些搜寻者的灯火能够照到那不幸的曼斯顿太太的遗骸,他们也不会发现什么。

坚硬而干燥的橡木和栗木都烧成了大堆的木炭和灰烬,跟那些茅草灰混在一起。这堆灰烬的里面依然有余火。从外表上看黑乎乎的,似乎早已燃尽。可是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散发出阵阵火星和朵朵火苗。尽管余烬仍炽热难当,人们还是执着地希望找到些尸体的遗迹。在曼斯顿的指挥下,人们不间断地找了三十个小时,终于找到了足够的东西,证明她的死已无可置疑。

那些令人感伤的遗物包括她的手表,一串钥匙,几枚硬币,还有两块烧焦变黑的骨头。

两天之后,官方来调查曼斯顿太太的死因。调查会在旭日升客栈举行,由验尸官弗洛伊先生以及一个由当地主要居民组成的陪审团查证。这个村子中仅存的一家小客栈被挤得水泄不通。邻近的雇工以及他们有钱的雇主都来了。人们只要能抽出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就都跑来旁听。

陪审团查看了那些令人心酸却又少得可怜的遗物。这些遗物用细白布包着,放在灵柩的正中央。按照曼斯顿的要求,灵柩做得很精致,四周绕着白色的丝绸。精心摆放的鲜花和常青树几乎覆盖了整个灵柩——这也是曼斯顿亲手布置的。

亚伯拉罕·布朗来自伦敦的霍克里顿。他须发全白,脸上没有一点儿红润之色,使他那苍苍白发看起来让人不自在。他发誓并且证明在他提到的地址那儿,他拥有一幢可供寄宿的房舍。距这场火灾发生不到一个月的一个星期六,有一个女士到他那里。她带的行李很少。就住在第一层的起居室里。因为她提前预付了一星期的房租,所以他没有问她从哪儿来。不过她自称是曼斯顿太太。她还说,如果他想证实她的身份,可以去查问住在响水山庄的曼斯顿先生。她在那儿住了三个星期,很少出门。这期间曾经有一夜未归。三个星期后,十一月二十八日,大约是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她乘一辆四轮马车离开。临行时她告诉驾车人,她要去滑铁卢车站。她付了所有的租金,包括下一个星期的。因为她并没有在离开前一个星期事先声明,不过他只拿了一半。她戴着厚厚的黑色面纱,穿着一件灰色的防水斗篷。她离开的时候,行李包括两只箱子。其中一只是普通的松木做的,上面还镶着涂黑色油漆的压板。另一只用帆布包着。

卡里福德路车站的搬运工约瑟夫·奇尼证实,他看见曼斯顿太太于二十八日晚从火车的二等车厢下车。她的衣着就跟上一位证人描述的一样。她的行李从运货车中往下搬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边。那些行李都被放在了寄存处,其中一个是镀着压板的松木箱子。另一只裹在帆布里。她看到没有人接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请他给找个人帮她拿包,陪着她到响水山庄曼斯顿先生的住所去。那时候他刚好干完活儿,就亲自陪她去了。证人接着又重复了他和曼斯顿太太在路上的谈话,并且证明由于曼斯顿先生的房子锁着,他便送她到三贩客栈的门口。

下一个传的是农夫斯普林罗夫。他走进来的时候,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人们又是惊讶,又是同情。

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对他那紧张而多虑的性情产生了很大影响。他眼窝深陷,原本红润的脸颊上染上一抹浓重的红色,好像经历了一场大病。他讲话的时候,现场鸦雀无声。

他陈述道,他到门口去迎接曼斯顿太太,然后请她到客厅。她并没有去,女仆上楼去看房间是否准备好的时候,她就站在过道里。女仆下楼来,走到楼梯的中间,她便跟着去了房间。他跟她说的话总共还不到十个字。

后来,他站在门口听他儿子是不是回来了。那时候,他看到她房间的灯灭了,一开始时还看见她的影子走来走去。

验尸官:“从她的影子看,她是不是在脱衣服呢?”

斯普林罗夫:“说不准。我也没有刻意去看。那影子来回移动,她也许是在脱衣,也许只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马夫的妻子,那儿的女仆菲特勒太太说,她领着曼斯顿太太进了房间,把蜡烛放下就出去了。曼斯顿太太请她端一大杯白兰地来,其余便什么也没说。她便出去为她倒了一杯,端上楼,放到梳妆台上。

验尸官:“你回去的时候曼斯顿太太开始脱衣了吗?”

“没有,先生。她正在床上坐着,衣服一件也没脱,就像刚进门时一样。”

“你离开之前她开始脱衣了吗?”

“确切地说不是在我离开之前,而是当我一关上门,走到门外的时候,我听到她的靴子落到地上的声音,就像脱掉时那样。”

“她的面色疲惫而且困倦吗?”

“我说不准。因为她还戴着帽子,蒙着面纱。好像在三贩客栈让人看见,她觉得很害羞,很难为情似的。”

“你还听到或看到其他的事没有?”

“没有了,先生。”

曼斯顿的临时女仆克里凯特夫人说,她遵照曼斯顿先生的吩咐,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因为曼斯顿太太星期一晚上要到。曼斯顿先生告诉她,他和他太太会回来得很晚,大约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他还告诉她把晚饭准备好。她没想到曼斯顿夫人会来得那么早,所以就到女邮信员李特太太家了,因为她有件重要的事找她。

曼斯顿先生证明,他在查看《布莱特肖铁路运行指南》的时候,把火车到站的时间搞错了,所以她来的时候他没能接她。找到的那只破碎的表是她的——他知道里面的表盘上有一道划痕,而且还有别的标记。那串钥匙也是她的——其中有两把钥匙可以打开箱子上的锁。

弗鲁克斯先生是切特伍德庄园主克雷顿菲尔德地主的代理人。他说,曼斯顿先生在谈妥一天的事务之后,便请求晚上能早点离开,因为他要去卡里福德路车站去接他的太太。他说他太太是乘那天晚上的末班车来。

外科医生说,那些遗骸是人的遗骨。那一小块似乎是腰椎骨,另一块像是股骨头。不过它们烧得太厉害了,所以不可能说清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同时,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那不是女人的遗骨。他不相信她是被火烧死的。他认为是西边山墙的倒塌把她砸在下面。由于山墙是木头的,再加上木制的地板,所以墙一塌便燃烧起来,她的尸体随之烧毁。

又有两三个证人做了并不重要的证明。

验尸官做了总结。陪审团毫不犹豫地认为,死者曼斯顿太太已在三贩客栈的这场偶然的大火中不幸丧生。

3.十二月二日下午

问询结束之后,斯普林罗夫先生走出旭日升客栈的大门。曼斯顿走在他的旁边,已经到了约有一箭之遥的篱笆旁的台阶那儿。

“嗨,斯普林罗夫先生。无论谁碰到这种事,都够让人难受的。”

“无论谁,”老农夫话语中含着深深的悲伤:“对我来说这太痛苦了。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我想起了那句话,‘你因为你心中所恐惧的,眼里所看见的,早晨必说,巴不得到晚上才好;晚上必说,巴不得到早晨才好。’”[1]他哽咽难言。

“啊——的确如此。我自己也读过《申命记》。”曼斯顿说。

“但是跟你的相比,我的损失就不算什么了。”农夫继续说。

“不算什么。不过我还是同情你。我要是连这点同情心都没有,我就太有点铁石心肠了,尽管我自己的苦楚也是那么沉痛,那么深刻。事实上,虽然性质不同,但我的丧妻之痛让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你的痛苦。”

“要把房子在原地建起来,你觉得要多少钱?”

“我想大概要六七百英镑。”

“如果按照法律条文做的话……”老人说道,声音更加焦虑不安。

“是的,一点儿没错。”

“阿尔克利芙小姐打算让我怎么做,你知道她的想法吗?”

“喔,一般说来,我对她的想法并不太清楚。但是,在这件事上,我相信她是相当坚决的。考虑到她会因此得到一些新房子,她可能会分担六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金额。不过我想不会再多了。”

管家走到台阶上。斯普林罗夫则低着头,步履沉重地沿着大路朝他侄女的房子走去。虽然爱德华颇不情愿,他们还是在那儿暂时住了下来。

管家这番话的话外之音,他很快就体会到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和阿迪莱德还有爱德华待在屋子里。可是他除了“哼”、“啊”地表示应答之外,便一言不发。爱德华总是发现他的眼睛不是凝视着墙壁,便是盯着地板,完全没有意识到别人的存在。他像平常一样吃了晚餐,不过一直是面无表情,心不在焉。

* * *

[1] 语出《旧约·申命记》的第28章。——原注

4.十二月三日

第二天清晨他依然情绪低落。到了下午,他的儿子便担忧起来。他终于从他父亲口中得知,这都是因为他跟管家的那番话引起的。

“简直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怒火中烧,“我要亲自去见阿尔克利芙小姐。答应我,爸爸,不要相信阿尔克利芙小姐会做出这种不公正的事儿来。等我回来亲口告诉你,你再相信也不迟。”

爱德华立刻动身去响水山庄。他沿着大路大踏步走去,直到一个水闸门才停下来,那儿有一条小径通向庄园宅院。在那儿他靠在栅栏上待了一会儿,默想着最好应该用什么方式打开话题,同时心不在焉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色。虽然这景色后来令他久久难忘,但当时他却视若未见,毫不在意。时值深秋,金黄遍野,金光闪耀。在这个时节,晨光和暮色似乎交融在一起,正午的炽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明朗的金色阳光把阿尔克利芙小姐也吸引出来,她这时正朝着村子这边缓缓走来。斯普林罗夫正左右踌躇之际,听到种植园后传来女子的裙裾声。栗子树的树枝上许多带刺的果壳和树叶落在小径上,裙裾划过时便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她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恭恭敬敬地跟她打了招呼,正想请求跟她谈一会儿,她却径直谈起了那场火灾。“这对你父亲来说,真是太不幸了。”她说:“我听说最近他的保险也终止了。”

“是的,东家。你可能也意识到,依照他手里的那些一般条款,再加上这场火灾,他必须把那一整排房子重建起来。要么他就会成为这座庄园的债务人,欠你几百英镑。”

她点点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她继续说。然后就把管家那番话的基本意思重复了一遍。她讲话的时候,斯普林罗夫脑海中一阵翻腾,还有些迷惑不解。但是她还没有说完,他的眼神已变得清醒锐利。他直视着她。

“我不接受你的免除赔偿的条件。”

“这根本不是条件。”

“哼,不管是不是,这些话都是毫无理由。”

“根本不是——是因为你们家的疏忽大意,那房子才烧着的。”

“我不是指房子——在婚姻这件事上,你自然最有发言权。可是你对我,相对而言,还算是个陌生人,你根本没权力就这个非常微妙的话题提出你的意见和希望,这件事与别人无关,只是格雷小姐、海茵顿小姐和我之间的事。”

像大多数处于她这样地位的人一样,阿尔克利芙小姐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一个佃户,一个下等人的儿子能成为受过教育的人。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个性,开始用一种反叛陈规旧俗的观点来看待社会。这一切已远远超出了卡里福德教区的农夫们的水平。因此对不同阶层的从属关系,他有着一个进步人士的完全叛世逆俗的看法。斯普林罗夫已经与表姐阿迪莱德订婚,但他又深深爱着塞西利亚,在这两者之间他进退维谷。他希望能体面地处理好,但他也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错综复杂的问题。所以任何人只要一提及这件事,他就会变得格外敏感。他对阿尔克利芙小姐讲话时已相当激动。

阿尔克利芙小姐也是个情绪一激动便不管不顾的人。她似乎已准备容忍一声冷漠的拒绝,但是她倨傲不逊的性格却使她对一声批评、一句指责忿懑不已。于是,曼斯顿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原本只是强加给她的,现在却成了她自觉自愿、全力以赴要达到的目的。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暴怒的男人会放弃劝说而采取明显的强迫方式,而一个暴怒的女人则会不择手段,想出一些大胆的计谋。以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顽固,再加上她要维持女主人的颜面,她就不惜采取一种卑劣的手段。而正是这卑劣的手段让她有生之年备受良心的谴责。

“我就不明白了,斯普林罗夫先生,”她说:“我完全不是你所说的那种陌生人,不管怎么说,我对你的家庭的了解已经有许多年了吧。对于格雷小姐嘛,我了解的尤为清楚,我还知道她对这件事的想法。”

迷茫的爱使我们像老妇人一样轻信,一样好奇。爱德华自己也承认,就算通过这样一条危险的途径,他还是愿意了解塞西利亚的想法。

“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他故作冷淡地说,“那封信清清楚楚说明了她的想法。”

“你认为她还爱你?喔,是啊,当然你会这么认为——任何男人都是这样。”

“我是有理由的。”他无法再像刚才那样故作漠然了。

“我倒想听听是什么理由?”她说,语气含着嘲讽和傲慢。

爱德华觉得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容许她做一件自己极其反感的事。但是事实上,他的对手像女王一样仪态雍容,而且她虽过了如花岁月,依然美丽动人,依然能打动感觉敏锐的男人。就像玛丽·斯图亚特迷惑了义愤填膺的清教徒一样,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风姿吸引了他,使他容忍她。于是他又诚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最好的理由是——她来信中的语气。”

“嗬,斯普林罗夫先生!”

“不,阿尔克利芙小姐!格雷小姐希望我们以后形同陌路,而实际原因很简单,亲密只能让令人心碎的纠葛更加苦恼。而不是因为没有爱——爱只是被压抑了而已。”

“你还不明白吧。一个女人像这样抛弃一个男人的时候,总会因她将给对方带来的痛苦而觉得遗憾,于是她的语气便会温和些。可这又常被人误解为是爱情受到了压抑。”阿尔克利芙小姐说道。她话语温存,却笑里藏刀。

塞西利亚的语气模棱两可,而这种解释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他太心无城府,因此没去否认。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说。

“你不相信吗?”

“不信。除非你还能找到别的什么证据来证明。”

她沉默片刻,便又有些犹疑地开口道:“我的意思是——我从没想过向你坦言这件事——我的意思是劝劝你实现你对海茵顿小姐许下的承诺,并不是只为了她和你(虽然有一点)。我全身心地爱着塞西利亚,跟你相比我甚至更加希望看到她快乐幸福。我本不想把她的名字也扯到这件事里来。但我不得不说,她写那封断交信——那封非常决绝的断交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你的订婚。她也不小了,也知道解除婚约就跟订下婚约一样容易。她写那封信是因为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非常突然地,而且并没有想过或希望嫁给他,但却是用情至深。”

“是谁?”

“曼斯顿先生。”

“天啊——!我一会儿也听不下去了,东家。嗨,她那时候还没见过他呢。”

“她见过。他是在她给你写信的前一天到的这里。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向你证明,就在那一天塞西利亚主动到他那儿去了,尽管这没什么不对,也无可非议。她在那儿待了两个小时,又是弹琴,又是唱歌。她一离开他那里就马上回了家,给你写信说她不会再见你了。这完完全全是因为她见到了他,并且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这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因为他是这个地区最英俊的男人。为什么在这之前她没有给你写信呢?”

“因为我是那么——因为在那之前她还不知道我和我表姐之间的关系。”

“我却肯定地认为她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到这里来陪伴我的第一天,我就亲口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

“哦,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这——那天格雷小姐写信给我,告诉我最好就此分手,她就在那一天遇到了一个男人——?”

“一个相当英俊而且有才干的男人。”

“是的,这点我承认。”

“而且就在她和他见面之后给你写了信。”

“是的,就在她见他之后。”

“而且她还和他独处一室。”

“这并没什么。”

“而且待在那里跟他弹琴唱歌。”

“就算是这样,”他说,“也许是因为什么偶然的因素。”

“而且就在她给你写断交信的同时,她还写了另一封信,提出和他秘密约会。”

“决不会的,老天作证,东家,决不会的。”

“你说什么,先生?”

“决不会的!”

她对此嗤之以鼻。

“你的话一点儿都不可信;但是我决心证明一个贵妇的话是可信的,尽管这件事与你和她本人都不相干。你既然肯定她给他写过一封有关约会的信,那么,如果曼斯顿先生还保留着的话,希望他能体谅我的心情,把信借给我看看。”

“另外,”爱德华继续说,“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怎么能去诱使一个年轻女孩给他写你说的那种信呢?”

她的脸微微一红。

“这——这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不过,塞西利亚当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已经结了婚,就像我和教区里其他人一样。”

“她当然想不到。”

“而且我有理由相信他后来直截了当地把事实告诉了她,而她不能让自己的名声受到连累,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众所周知,他很艰难,而且很诚实地抵御她的魅力。即使这份感情并没因此而冷却,至少他成功地掩饰住了他的感情。”

“我们希望他是这样。”

“不过现在情况变了。”

“变得还不小呢。”他心不在焉地嘟囔了一句。

“你必须记着,”她更加有说服力地说,“格雷小姐完全可以按照她的意愿,按照她心里所想的去做。”

由于她强有力的断言,她发现爱德华的信心的确有些动摇,于是她怒气渐消,心中颇为得意。

爱德华的思绪又飞回到他父亲那里。他是为他才来见她的。这样的唇枪舌剑令他非常厌恶。

“我不便再打搅你了,东家,”他沮丧地说:“我们的谈话结果让我很是伤心。”

“别这样想,”她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比你年长得多,所以我了解很多事情。”

爱德华满心痛苦,疑虑重重,同时又非常后悔。是他燃起了父亲的希望,却又不可能将它实现。他缓慢地走进村子,朝他表姐家走去。老农夫在门口急切地等待他。他已经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了。一见到儿子,他眼睛一亮:“喂,泰德,她怎么说?”他问。他的语气甚为乐观,却让听者感到悲伤。因为不管怎么样,这些话都不可避免地会给说话人带来深深的失望。

“没什么值得我们大惊小怪的。”爱德华强挤出一副笑容,说道。

“我们还必须重建吗?”

“看来必须重建,爸爸。”

老人的眼睛掠过远方,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去了。他心中的希望又灰飞烟灭了。爱德华走到屋里,发现父亲打开书架,双手颤抖着展开那些契约,却又看也不看便把它们重新折好,放到壁龛上,然后又把它们拿开。

阿迪莱德也在房间里,她看着老农夫,忧心忡忡地对爱德华说:

“希望这不会要了可怜的叔叔的命,爱德华!要是他有点什么闪失我们该怎么办呢?他是你和我在这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不知怎么,这句话让爱德华觉得他和她更加息息相关。

她又说道:“就在火灾的前一天,他还满怀希望地说,我们结婚后,他无论如何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和你分开。”

爱德华心中第一次涌起一阵深深的疑惑。他一心要拒绝阿尔克利芙小姐提出的选择条件,这样做是不是正确呢?这是自私还是独立?他只考虑自己的心境,却丝毫没有考虑他父亲的心中是否安宁!

老人一直到晚饭时才开始讲话。他一开口便无休无止地问他儿子一些异想天开的问题,都是关于怎样才能劝说阿尔克利芙小姐听进更仁慈些的条件。他现在谈起她,不再像是谈一个不公正的女人,而是像在谈命运女神拉基西斯[1]。任何人都不应谴责这位女神的做法。他热切地说着,有一次转过脸来,眼睛直视着爱德华的脸,瞳仁张得大大的,脸色怪异,让人看了心痛。

“要是她会同意该多好啊!”这句话他反反复复地说了一百遍,使听者更增悲伤。

门口响起一阵礼貌的敲门声,简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信上写着——

小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先生

“是响水山庄的查尔斯送来的。”她说。

“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笔迹。”爱德华自己还没认出来,老斯普林罗夫便抢先说,“现在好了,她是要提个建议。她不想在那儿建房子了,而是要在那儿开辟一条进园子的路。”

爱德华打开信,扫了一眼内容。他尽最大努力克制着自己说道——

“只有信封是阿尔克利芙小姐写的,内容和火灾无关。没想到她今天晚上就不怕麻烦地派人送来。”

他父亲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然后转过脸去。很快他们便上床休息了。爱德华在卧室独自一人时才打开信,去读那些在他们面前不敢提及的内容。

信封里还装着一枚信封,是塞西利亚的笔迹,信上的地址是——“旧庄园主宅院,曼斯顿先生”。里面是塞西利亚因雷雨在他房中滞留之后写给他的纸条。

我答应过你七点钟与你在瀑布那儿会面。可我觉得我做不到。当时的心情使我不能自制了。

塞·格雷

响水山庄

九月二十日

当语言只会成为累赘时,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沉默便比表达任何看法都十倍地令人信服,所以阿尔克利芙小姐在信中只字未写。

于是他一点一点回忆起今天下午他和阿尔克利芙小姐关于塞西利亚感情的所有谈论。他的思绪一片混乱,这种痛苦的体验让他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既然阿尔克利芙小姐对这件事情的结果的描述是可信的,那么她对其原因的假设也一定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他已经相信塞西利亚——他一直认为是忠贞不贰的塞西利亚——面对曼斯顿异常俊美的面庞和出色的身材,无论如何也不会无动于衷。

塞西利亚放任自己爱上这位新来的人,而不顾他根本无法自由回报她的情意。他能因为这种过失,这种不适当的爱,而责备她吗?不能。他一刻也没有怀疑过,这份爱情的出现只是因为塞西利亚固有的天真和冲动。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她的心已经飞走——她不顾自己的存在,在对曼斯顿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的心已经飞向了他。可能塞西利亚写给他的那封信,便是她头一次心有所感的结果。如果不是有一个情有可原的事实,他会毫不犹豫地称曼斯顿为无赖。整个教区的人都知道,爱德华也间接得知,曼斯顿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在到来的最初几天,的确一直在竭力躲避塞西利亚,以逃避她那无法抗拒的美丽和她投过来的令人无法自拔的眼神——也避免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褶皱的有些磨损的信封,里面是塞西利亚写给他的信。斯普林罗夫打开信,读了一遍。在信里,他被严辞责备并被抛弃。信上的日期和写给曼斯顿的那封信相同,而且信中还有一句话:“我在考虑了整整一天之后。”这样,便让人很有理由相信,塞西利亚是在给总管写完信之后,才提笔给他写信的。而且那封信在他看来是那么含情脉脉,比写给自己这封甜蜜得多。

尽管他深怪她感情的易变,却并不怀疑在布迪茅斯时她的确对他情有独钟。不过那只是一种昙花一现、浅如浮萍的感情——而不是完美的爱情。

爱算不得爱,

要是人家心变了,它也变得[2]

但这并不是轻浮,她心里的确萌生了感情,之后又烟消云散。如果他对她的爱也能这样轻易地飞逝而去,不留什么痕迹,那么他就不会这样心乱如麻了。

阿尔克利芙小姐对这件事极为关切,居然立即到曼斯顿那里取回这封信,并竭力劝说他娶他的表姐,这就只能理解为塞西利亚的确爱上了管家。

* * *

[1] 拉基西斯,命运女神。希腊人和罗马人认为,共有三位命运女神掌管人的生死。拉基西斯专司生命之线的长度,人寿尽时,纺线即断。另两位女神一司纺线,一司割线。——原注

[2] 语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一百一十六首。——原注

5.十二月四日

爱德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这一夜的。他焦躁不安地翻来覆去,太阳穴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耳旁也一阵阵鸣响。

天还没亮,他就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的楼梯平台上。他发现父亲的卧室也开着门。爱德华想着,父亲准是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到地里去招呼农工们干活了。

可是大门依然闩着,他走进前厅,前厅空无一人。他脑中跳出一个新的想法,于是他转过身,绕到后面的厅里,那里面放着从火中抢救出来的那些残缺不全的东西。他从门口向里面看去,屋里的百叶窗半开着,他看到父亲就坐在窗旁,斜靠着书桌,胳膊肘抵在书桌的折板上,双手紧扣着前额,身体弯曲得几乎折在一起。在他身边,是那摞怪异可怕、但叠得整整齐齐的羊皮纸——那些已毁房屋的契约。

爱德华进屋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黎明的微光照在他脸上,他倦怠地开口道:“爱德华,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很担心,睡不着。”

老农夫又转过脸看着桌上的契约,似乎深陷在沉思中。过了一两分钟,他眼睛也没抬,便又道:

“这不是我们能够承受的,泰德——我们负担不起!泰德,这会要了我的命。并不仅仅因为这些损失——还有我的疏忽大意,忽略了保险,什么都忽略了。我永远不会借钱的。现在真是悲惨。上帝救救我们——真是悲惨!”

爱德华没有说话,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那阴郁的黎明。

“泰德,”老农夫继续说,“一场大火把我家烧得乱七八糟,这让我对什么事都感觉非常不安,非常疑虑。还有一件事让我烦心——我们跟你表姐住在一起,把她家挤得满满的,这肯定给她带来很多不便。她倒是说并不介意。最近你跟她谈起过什么时候结婚吗?”

“最近没说过。”

“嗯。现在我们住在一起,你最好跟她说说。你知道,她一直耐心地等待了这么长时间,你从来没有跟她提这件事。但你迟早得说的,我觉得现在说正合适,再说你也应该准备好了。如果你哪天早晨跟她走进教堂,把事办了,然后我们继续住在这儿,事情就简单多了。如果你不结婚的话,我就得尽快找幢房子。山上有两块不动产,我和她妈妈各有一块,哪一块都不小,要把它们重新合到一起就可观了,如果能办到,也会让我心里轻松不少。你考虑考虑,好不好,泰德?”

他的心思深深地集中在这个令人心焦的话题上。这时候他觉得精疲力竭,便停下来,焦虑地看着儿子。

“好,我会的。”爱德华说。

“我今天早晨要到大宅院见她。”老农夫接着说,他的思绪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我必须知道这件事的实情,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其实不想见她,但我宁愿跟她谈,也不愿意跟总管谈。不知她会怎么对我说。”

爱德华非常清楚她会说什么。如果父亲问她,他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做,她就会简简单单地把他打发到曼斯顿那里去。按她的性格,她一旦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便不改变。如果父亲跟她说,他的儿子终于决定今年娶他的表姐,并且就此许下诺言,那她就会说:“斯普林罗夫先生,房子已经烧了,就让这事过去吧。别再为这事烦心了。”

他已经拿定主意,便平静地说:“爸爸,你跟阿尔克利芙小姐说话时,告诉她我已经征求了阿迪莱德的意见,看她是否愿意下一个圣诞节跟我结婚。她对我们的结合很感兴趣,这个消息可能会让她高兴的。”

“但她还得冷酷无情地和我谈起她的财产。”农夫嘟囔道,“好吧,泰德,我会告诉她。”

6.十二月五日

在女子的内心深处,总有许多自相矛盾的思想情感。此时,塞西利亚胸中就澎湃着两种完全对立的情绪。

这是一个暗淡的早晨。老斯普林罗夫先生在前一天早晨去见过阿尔克利芙小姐之后,爱德华的预料得到了证实。这天早晨,塞西利亚比往常早起了一个小时,坐在一楼的一间精巧别致的小起居室窗前。这间小屋是阿尔克利芙小姐拨给塞西利亚使用的,不知是出于体贴还是心血来潮。在这里塞西利亚不必违拗心意,被迫去见阿尔克利芙小姐。这时候,她手托脸颊,望着窗外阴郁灰暗的天空。火炉刚刚点燃,跳动的火苗发出黄色的微光,照在她的脸和脖颈的一侧,摇曳不定,像一只翩飞的蝴蝶,正好和她同样姣美的脸颊的另一侧形成鲜明的对照。那一侧沐浴在透窗而入的清冷、微弱的晨光里。百叶窗上的阴影像精灵一样跳跃着,悒郁而狰狞。

刚刚提到的两种矛盾心情是这样的:两个月前她给爱德华写绝交信的口气极为决绝和不容置疑,而她现在却期待着某种答复,但不是一个她认为并不热烈地爱她的人所能给予的答复。因为如果他确实热烈地爱着她,他会发现她那封看似直截了当的信中,实际上是留有余地的。她之所以期待着这个星期的某个清晨收到来信,是因为她听说他已回到卡里福德。她柔情脉脉地推想,他在离开之前会请求跟她见一面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过去的几天当中,她总是在邮差到来之前便在床上躺不住了。

时钟指向了七点半。她看到园子里那光秃秃的树枝后面,出现了邮递员的身影。他穿过小门,潜没在灌木丛中,接着又出现在草坪上,他看也不看地大步穿过草坪——乡村邮递员总是这样——然后来到门廊。她听到他叮当一声把邮包放在凳子上,便一步也不耽搁地转身朝村子走去。

接着男仆打开门,把邮包拿进屋里,拿上楼来,放到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梳妆间门口的平板上。她只听声音就能想象出整个过程。

她有种预感,她终于盼来的那封信就在这个邮包里。可是,这时她却愈来愈缺乏信心。她暗暗地想:“他是请求见我!可能他是请求见我!我希望他是请求见我!”

八点差一刻,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铃声响了——比往常要早得多。“她一定是听到邮包到了。”姑娘自语道。她厌倦了窗外凄冷的景色,转身走到火炉旁,又开始对未来的画面浮想联翩。

一声敲门声,女仆走了进来。“阿尔克利芙小姐醒了,”她说,“她问你是否能过去一下。”

“我这就跑过去。”塞西利亚说。话音未落,她就一阵风似的飞远了。“真是幸运,”她说:“我立刻就可以看到邮包里的信件了。”

她从桌子上拿过邮包,走进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卧室,拉起窗帘,转身看着床上的阿尔克利芙小姐,心里计算着再过多长时间她才能看到她的信。

“嗨,亲爱的,你好吗?我真高兴你来看我,”阿尔克利芙小姐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孩子,今天早晨你可以打开邮包。”她继续说着,同时很不自然地打了个呵欠。

“真奇怪!”塞西利亚暗想:“好像她知道今天可能会有我的来信似的。”

阿尔克利芙小姐观察着塞西利亚的表情,见她双手颤抖地打开邮包,看到里面有一封写给她的信,是爱德华的笔迹。这是在前天,他公正、因而也是痛苦地审视了他自己、他父亲、他表姐阿迪莱德,还有他认为也是塞西利亚的处境,做出决定后写给塞西利亚的。

倨傲不逊的女东家看到,她面前这位年轻姑娘那生动的面庞,由于痛苦而突然变得苍白凄楚。她内心也猛地一沉,一股悔意油然而生。

爱德华在信里主要是说:“你说得很对,我们永不再见才是最明智也是惟一适宜的选择。也许我再说也是枉然,可是我跟你一样,为过去那段时光感到深深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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