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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约瑟夫和他的运载——鹿头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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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特桥救济院除了尽头一部分外,其它地方都围着一道墙。在这个尽头高耸着一面人字屋顶,和房子的前部一样长满了常春藤。在这一面屋顶上没有窗子,没有烟囱,没有装饰,也没有任何突出部分,除了一大片深绿色的树叶外,惟一的特征就是有一个小门。

这个门的位置很独特。门槛离地面有三四英尺高,乍看之下很难理解这么个出奇的高度有什么必要,但门下面的车辙马上会使人想到,这个门只是用来让人和物品从停在外面的车辆上进出的。从整个情况看,这个门好像有把自己吹嘘成为叛逆门[1]的神气,不过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罢了。门是很少使用的,稍微留意一下门槛缝隙中一丛丛自由自在蓬蓬生长着的青草就清楚了。

南街酒店上面的大钟指示到差五分三点的时候,一辆涂着红色条纹的蓝弹簧车载着树枝和鲜花驶过街头,朝房子的这一面驰来。钟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奏着一种类似《马尔布鲁克》[2]曲的调子,约瑟夫就按了按门铃。有人吩咐他把马车倒回去靠着人字屋顶下面那个高门。接着门就开了,从里面慢慢推出了一口简陋的榆木棺材,两个穿粗斜纹布衣服的男人把它顺着放在车子中央。

接着,其中一个男人踏上车来站在棺材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粉笔,歪七扭八地在棺盖上大笔涂写上姓名和另外几个字(我相信,他们现在做这种事要温情得多,而且还会钉上一个牌子)。他用一块虽然已露了线、但还算像样的旧黑布把棺材全都盖起来,重新安上车后挡板。一个人递给约瑟夫·普格拉斯一份登记证明书,然后两个人都跨进门去,并随手把门关上。他们和她的关系虽然开始不久,却已永远结束了。

于是约瑟夫按照吩咐把鲜花摆好,再用常青树布满花的四周,这一来便很难揣想到车里装的是什么了。他甩了一个响鞭,这辆颇为悦目的灵车就慢慢下了山,沿着通往韦特伯里的公路驶去。

下午的时光在飞逝,普格拉斯挨在马旁边走着,朝右边的大海望去;只见一朵朵怪云和一团团雾霭在环绕着那一带景物的绵绵山岭上方滚滚翻动,而且越来越大了,懒洋洋地爬过介于山岭之间的溪谷,绕着沼地和河岸上面纸片似的枯萎菖蒲飘移。此后,这些潮湿的、海绵状的物体便向天空中荡去了。这是大气中突然蔓生出的真菌,根扎在附近的大海里。马、人和尸体进入雅尔伯里大树林时,由一只看不见的手默默完成的这些杰作已经影响到他们,把他们完全笼罩起来了。这是秋季第一次下的雾,是一连串雾中的第一阵。

空气像是一只突然被打瞎了的眼睛。马车和它运载的东西不再是行驶于清晰和昏暗之间的水平分界线上,而是完全嵌入一团颜色苍白、单调的可伸可缩的物体中去了。空气中看不出有任何运动,没见有一滴水掉落在构成两旁那片树林的山毛榉、桦树和枞树的叶子上。树木都以专心致志的姿态兀立着,好像满怀热望地等待着刮来一阵风把它们摇晃一下。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笼罩着周围的一切——那么绝对,那么浑然,结果车轮的辗转声竟成了巨响,一些细微的瑟瑟声本来只有在夜间才听得见,现在也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了。

约瑟夫·普格拉斯的悲惨负荷从繁茂的常青树枝中隐隐露了出来,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然后又看看每一边的高大树木之中深不可测的阴暗景色。树木全都是灰蒙蒙的,模模糊糊,一丝影子都没有,像是鬼魂一般。他觉得很不是味儿,希望有个伴就好了,哪怕是个孩子或是一条狗也行。他勒住马,听了听动静,周围没有一丝脚步声或车轮声,只听见从树上落下的一个沉重的东西穿过常青树啪的一下掉在可怜的芳丽的棺材上,声音很清脆,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原来这是从树叶上掉落的第一滴水珠,因为这时雾已浸透了树木,树叶都积满了水。这滴水掉落下来时引起的空洞的回音使车夫痛苦地想起了那个使众生归宿于同一的冷酷力量。紧接着又落下了一滴,然后是两滴、三滴,马上就成了连绵的水流,一滴一滴沉重地打在已无生意的叶子上、道路上和旅行者身上。近旁的树枝沾满了雾气凝成的水珠,显出老年人才有的那种灰蒙蒙的颜色;锈红色的山毛榉叶子也挂着同样的珠子,像茶色头发上的钻石一般。

过了这片树林,路旁有一座小村庄,叫做罗伊镇,离韦特伯里大约有一英里半路,鹿头老店就在这个镇上。在乘公共马车旅行的极盛时期,许许多多车辆都在这儿换马,并寄存换班马。现在所有的旧马棚都已拆除,除了这所可以住宿的客栈本身外,没有余下什么了。客栈离大路有一小段距离,一块招牌挂在公路对面一棵榆树横枝上标志着它的存在,以招徕路上来来往往的客人。

旅行人——这时“旅游者”还没有从这种人当中发展成一个不同的类别——路过这儿,有时会把眼睛转向这棵挂着招牌的大树说,艺术家们喜欢把招牌描绘成这么挂着的样子,但他们自己以前从未见到过这么完善的一个真正起作用的实例。盖伯瑞尔·奥克在第一次来韦特伯里的路上爬上去的那辆马车就是停在这棵树旁边的;但由于黑暗,他没看见招牌和客栈。

这家客栈的作风是老式的,在常来这儿的老客人心目中的确已成了不能改变的公式,比如:

想添酒的时候敲敲你的杯底。

要烟叶的时候,大声吆喝。

喊女招待的时候,说“妞儿!”

喊老板娘的时候,说“老婆子!”等等,等等。

约瑟夫一见到这个亲切的招牌,心里就觉得松了一口气,立即在招牌下面勒住了马,按他早已打好的主意行动起来。他所有的劲头都冒出来了。他朝着绿色的斜坡掉转了马头,便走进客栈去喝杯麦酒。

客栈厨房的地板比过道低一级台阶,过道又比外面的道路低一级台阶。约瑟夫往下走到厨房里面,不觉大喜过望,他看见了两张黄铜色的圆面孔,那不是简恩·科根先生和马克先生的脸形还能是什么呢!这两个人的喉咙在附近一带地方体面人的圈子里是最能品尝滋味的;现在这两人正面对面坐在一张三条腿的圆桌旁边,桌子有一圈铁边,挡着酒杯和酒壶,以防万一被胳臂肘拐下去。他们那个样儿让人见了也许会说是落山的日头和十五的月亮正面对面地隔着地球发光呢。

“唷,是普格拉斯伙计!”马克·克拉克说,“看你这副脸色你肯定不赞赏你女东家的席面,约瑟夫。”

“我带着一个非常苍白的同伴走了这四英里地。”约瑟夫说道,由于无可奈何,他反而颤抖得轻微了,“真个的,这已开始影响我了。我向你保证,今天早饭后我还没有看见过酒食的颜色呢!早饭也只是在地里稍微填了一下肚子。”

“那就喝吧,约瑟夫,尽量喝吧!”科根一面说,一面递给他一个有箍的大酒杯,里面有三夸脱酒。

约瑟夫喝了好一会儿,接着又喝了更长的时间,才放下酒杯说:“真好——好极了,干我这种不愉快的差事也能喝喝酒,真是太叫人高兴了!”

“对,喝酒是一种乐趣。”简恩说,简直就没注意到话经过了自己的舌头;一个人重复自己脑子里非常熟悉的陈词滥调时总是这样的。科根举起杯子,头渐渐往后仰,同时闭着眼睛,以免周围不相干的事物使自己分心,放过了自己期待着的幸福,哪怕这只是一秒钟的事。

“行啦,我得继续赶路了,”约瑟夫说,“我倒是愿意和你们再喝一壶,但是我要被人看见在这儿,就会失去教区对我的信任。”

“那你今天要赶到哪儿去,约瑟夫?”

“回韦特伯里,我外面的马车上装着可怜的小芳丽·罗宾,我得在差一刻五点把她送到墓地门口。”

“啊——这事我已听说过了。结果她还是钉在教区施舍的板材里,也没有人付一先令的敲钟钱和半克朗的挖墓钱。”

“教区会给半克朗的挖墓钱,但不给敲钟钱,因为敲钟是一种奢侈,没有坟墓可就不行了,可怜的尸体。不过我想我们的女东家会出全部费用的。”

“好个漂亮姑娘!不过你急什么,约瑟夫?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死了,你也不能让她再活过来,还是舒舒服服地坐下和我们再喝一壶吧。”

“我可以按你们认为的最低量再跟你们喝喝,老弟们。不过我只能待几分钟,因为情况就是这样。”

“当然你要再喝一点儿。一个人喝了酒就会像两个人。你就会觉得那么暖和,那么兴致勃勃,干起活来浑身是劲,毫不费事,一切都像折根小棍子那样轻松。酒喝得太多不好,会把你弄得腾云驾雾活见鬼。但不管怎样,许多人都没有酒量,得不到这种享受;既然我们天生成一副海量,我们就应该最充分地利用。”

“是呀,”马克·克拉克说,“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本事,我们不该忽视。可是由于那些牧师和教员,也由于那些一本正经的茶会,以往的快乐生活方式全都完蛋了——我以生命起誓,全都完蛋了。”

“好啦,我现在实在是得继续赶路了。”约瑟夫说道。

“唷,唷,约瑟夫;别废话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死了,是不是?你急什么?”

“说实在的,我希望上帝不会因为我做的事情跟我找麻烦。”约瑟夫一面说,一面坐了下来,“近来我的确一直为我有时候很糊涂感到苦恼。这个月我已经喝醉过一次,礼拜天也没去做礼拜,昨天还说了一两句骂人的话。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不想走得太远。下辈子就是下辈子,不能现在打发掉。”

“我相信你是一个分离派教徒,约瑟夫,我相信。”

“噢,不,不,我并没有走得那么远。”

“至于我,”科根说,“我是坚定的圣公会教徒。”

“嗯,不错,我也是的。”马克·克拉克说。

“我不替自己说太多的话,我不想那么做。”科根继续说。喝了酒的人就是有这个特点,动辄就讲起原则来,“但我的每一个信条都从来没有改变过:我像一块胶布一样紧贴着我一生下来就有了的信仰。完全可以对教会说这么一句话:一个人可以是个教徒,同时又在快活的客栈里混混,根本不去操心什么教义。但作为一个分离派教徒,不管刮风下雨你都得到教堂去,还得使你自己像匹倔强的幼马那样狂热。当然分离派教徒也有分离派教徒的聪明。他们能从自己的脑瓜子里想出许多漂亮的祈祷文,都是关于他们的家庭和见了报的船舶失事的。”

“能——能,”马克·克拉克附和着说,“可是你看,我们国教徒总得把祈祷文事先全印出来,不然的话,他妈的,我们就会像没出生的孩子一样,简直不知道对上帝这么个大老爷子说些什么才好。”

“分离派教徒比我们更亲近天上那些神灵。”约瑟夫思索着说。

“对,”科根说,“我们都很清楚,如果真有人进入天堂,那就一定是他们这些人。他们为这个可是使了劲了,也该他们进天堂,虽然天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这些笃信国教的人也有他们那样的机会,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是没有的。但我也很憎恨一个人为了进入天堂就改变他的老信仰。那还不如叫我为了得到你挣的那几个英镑就出卖自己的同伙呢。喂,老伙计,我的每一个土豆都冻坏了的时候,不就是我们的塞尔德利牧师给了我一袋子种子吗?可是他自己连一个都没有呢,又没有钱去买。如果不是亏了他,我在菜园里连一个土豆也没有可种的了。你们想,经过了这种事,我还会改变信仰吗?不,我要坚定地待在我们这一派里,如果我们错了那就让它错吧:我要和已经沉沦的人一起沉沦。”

“说得好——说得好极了,”约瑟夫说,——“不过,伙计们,我现在得动身了:真的,我一定得动身了。塞尔德利牧师会在教堂门口等我了,外面还有个女人躺在车上呢。”

“约瑟夫·普格拉斯,别这么一副可怜相!塞尔德利牧师不会在意的,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他多年来都发现我喝酒,我在这个漫长、暗淡的一生中也喝过不知多少了,但他从来也没有指斥过这点花费。坐下来吧。”

约瑟夫在这儿坐的时间越长,他的心情就越不受这天下午他所肩负的责任的烦扰。时间一分一分地消逝,他们也没有留意。暮色开始明显地加深了,在黑暗中这三个人的眼睛显得仅仅是些闪亮的小光点。科根的小钟在他口袋里像平时一样轻轻响了六下。

这时从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盖伯瑞尔·奥克的身影闪了进来,后面跟着手拿蜡烛的客栈女用人。他严厉地瞪着这三个人的一张长长脸和两张圆圆脸,这三张脸也直冲着他的面孔,神气活像一把大提琴和两只暖锅。约瑟夫·普格拉斯眨了眨眼睛,往后缩了几英寸。

“凭灵魂发誓,我真替你们感到羞愧;真可耻,约瑟夫,可耻!”盖伯瑞尔气愤地说,“科根,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个男子汉,可你就只知道干这种事。”

科根茫然仰视着奥克,他的这一只或那一只眼睛不时自动地一睁一闭,好像不是成对儿的东西,而各是一个具有明显特性的昏昏欲睡的个体。

“别这么激动,羊倌!”马克·克拉克说,并用责备的目光看着那支蜡烛,好像蜡烛有什么特别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吸引住了他的眼睛。

“谁也不会伤害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科根终于开口了,说得像台机器那样准确,“能为她做的事都做了——已不能把她怎么样了。干吗要为一堆没有生命的死肉忙忙叨叨的?它又没有知觉,没有观感,随你把它怎么样它都不知道。如果她还活着,我会是第一个来帮助她的人。如果她现在想吃想喝,我花钱给她买都可以。可是她死了,我们再忙也不会把她弄活。对这个女人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在她身上花时间只是白白浪费。为什么我们要急急忙忙去做不需要做的事呢?喝点儿,羊倌,大家和和气气的吧,因为明天我们也许就和她一样了。”

“很可能。”马克·克拉克加以强调说,同时自己又喝了起来,生怕刚才提到的那件事情会把自己的机会葬送掉。这时简恩也把自己对于明天的补充想法融会在一支歌曲里:

明天,明天!

趁我餐桌上还有宁静和丰盛,

我的心儿也不知疾苦和忧烦,

且与朋友们共享今天的充盈,

让他们去摆明天的桌面,

明天,明天——

“别号叫了,简恩!”奥克说;随又转向普格拉斯,“至于你,约瑟夫,这么不要命地干你这些邪恶的勾当,你已醉得不能再醉了。”

“没醉,奥克羊倌,没醉!别不讲道理,羊倌。我只是害了一种所谓‘重眼’病,所以在你眼里是两个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在我眼里是两个人。”

“重眼病是很糟糕的。”马克·克拉克说。

“我到酒馆只要坐一会儿就会犯这个毛病,”约瑟夫·普格拉斯温顺地说道,“是的;我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叠的,好像我是诺亚王时代的什么圣人走进了方舟一样……是——是——是的,”他又说了一句,被自己勾画的一个被抛弃者的形象深深感动,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我觉得英国不配有我这个人,按理我应该是《创世记》里的人,就像其他那些献身者一样,那我就不会这样被人叫做醉——醉——醉鬼了!”

“我希望你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不要坐在那儿哭哭啼啼了!”

“我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啊,好哇!让我低声下气地接受醉鬼这个名字——让我跪下来悔恨——休想!我知道我无论做什么事情,从起床到上床,都是一定要先说声‘如果上帝允许’的;我在采取这个神圣行为的时候也是愿意有多少耻辱就承受多少耻辱。哈,是这样的……但这就不是有气概的男子汉了?我曾经让骄傲的脚趾举起来踢过我的屁股,而不勇敢地哼一声,质问谁有权这样干吗?我提出这种问题有点冒失吧?”

“我们不能说你曾这样做过,普格拉斯英雄。”简恩承认说。

“我从来没有不加质问就让人这么对待我!可是羊倌却不顾充分的证据硬说我不是个有气概的男子汉!好吧,别再谈这些了,死神倒是个和气的朋友!”

盖伯瑞尔看到这三个人是这种情况,已不适合再赶车走完剩下的路程,便不作回答,冲着他们重新关上门,向停着马车的地方走了过去。这时马车在这种发霉季节的朦胧雾翳中已越来越模糊了。他把马头从已被它啃光的一大片草皮地上拉起来,整理了一下棺材上的树枝,穿破令人难受的夜色把车赶走了。

村里已渐渐传开,都说这天要送来下葬的尸体是不幸的芳丽·罗宾留下的惟一遗物,她曾经跟着第十一兵团从卡斯特桥到了梅尔彻斯特,又继续向前去。多亏博尔伍德的沉默和奥克的宽厚,谁也没发现她一直跟随着的情人就是特洛伊。盖伯瑞尔希望,事情的全部真相至少在姑娘入土后几天内不要宣扬出来;此后,泥土和时间在生与死之间形成的障壁,以及这件事已约略被遗忘的感觉,都会减轻对芭斯谢芭的刺激。如果现在就披露真相,诽语议论,她会痛彻心骨的。

盖伯瑞尔在去教堂的路上来到她那所古老的庄园住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从大门里走出一个人来,隔着一层像撒下的面粉似的大雾对他说道:

“是普格拉斯拉尸体回来了吗?”

盖伯瑞尔听出是牧师的声音。

“尸体来了,牧师先生。”盖伯瑞尔说。

“我刚刚去问过特洛伊太太她能不能告诉我耽延的原因。恐怕现在太晚了,举行葬礼不大像样吧。你有登记证书吗?”

“没有,”盖伯瑞尔说,“我想普格拉斯带着呢,他还在鹿头客栈,我忘记向他要了。”

“那么问题就解决了。葬礼推迟到明天早晨再举行。尸体可以送到教堂去,或者放在这儿农场里,早上让抬尸人来抬。他们等了一个多小时,现在都回家了。”

盖伯瑞尔认为后一个办法很不恰当,虽然芭斯谢芭的叔叔在世时芳丽曾在这所庄子里住过好几年。他这样想是有他的理由的。他好像已看见了这次耽延可能引起的一些不愉快的偶然事件。但他的意愿并不是法律,于是他走进屋去问他的女主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发现她的情绪很不正常:她的眼睛抬起来看他时充满了疑虑,好像事先就想到了什么。特洛伊还没有回来。起初芭斯谢芭带着无所谓的神色同意了他的建议,让他们马上把拉来的东西送到教堂里去,接着她就跟随盖伯瑞尔走了出来;一到门口,她突然又由于芳丽的缘故极度不安起来,于是吩咐把姑娘的尸体抬进屋去。奥克争辩说,还是让她留在车上方便些,像她现在这样不要动,周围摆着鲜花和绿树叶,只要把车推到马车房里面待到明天早晨就行了。但他这番话没有起作用。“不能把这个可怜的姑娘整夜留在马车房里,”她说,“那样太没情义,太残忍了。”

“那很好,”牧师说,“我去安排一下明天一早就举行葬礼。特洛伊太太认为我们替死者考虑得再周到也不过分,这也许是对的。我们必须记住,她离家出走虽然犯了极大的错误,但她仍然是我们的姐妹;而且也应相信,上帝无条件的仁爱也是施给她的,她仍然是基督信徒中的一分子。”

牧师的话散入沉闷的空气中,音调很悲伤,但也很镇静,盖伯瑞尔不禁淌了一滴真诚的眼泪。芭斯谢芭似乎无动于衷。接着塞尔德利先生便离开了他们。盖伯瑞尔点亮了一盏灯笼,找来了另外三个人给他帮忙,按着芭斯谢芭的吩咐把这个毫无知觉的私奔者连棺材抬进了屋内,停放在大厅旁边的小起坐间中央,搁在两条长凳上。

接着别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盖伯瑞尔·奥克。他仍然犹豫不决地在尸体旁边徘徊着,心里深深感到烦恼:目前的局面对特洛伊的妻子竟摆出那么一副无情嘲弄的姿态,自己又无力挽回。尽管这一整天他都在精心策划,这次殡葬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现在还是发生了。奥克心想,万一这天下午的工作使可怕的真相暴露出来,那就会给芭斯谢芭的生活罩上一层阴影,今后许多岁月的流逝也只能将它略略冲淡,要完全消除恐怕是毫无办法的了。

好像是要尽最后一次努力来帮助芭斯谢芭至少从眼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突然又看了看棺材盖上的粉笔字。涂抹在上面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题记:“芳丽·罗宾和孩子”。盖伯瑞尔拿出他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后面几个字,只留下“芳丽·罗宾”。接着他便离开房间,从前门轻轻走出去了。

* * *

[1] 叛逆门,伦敦塔的水门,叛逆和国事犯通常都从这个门关进伦敦塔。

[2] 马尔布鲁克,一种来源于法国的乐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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