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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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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粉蛾漫天飞舞吗?哦,是春雨。

“要是天晴,可以采蕨菜了。”女佣说。四月八日。

彼岸樱,白玉兰,此外还有好多种花都开了。雨蛙叫了。狩野川也该有小香鱼了吧?去年,曾经指着菜盘里的炸鱼,问女佣是什么鱼。女佣立即拿来配菜师的信。

“送去的是小香鱼,这是秘密。”那是解禁前有人偷捕来的。不过那时节牡丹花已经开了,今年为时还早吧。

山茶花开得正盛,纵然露出随时凋落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是顽强的花。今年新年一过,我和本所“帝大”(34)福利团体的学生们,到净莲瀑布(35)旅行。一路上,不断地向河对岸投石子儿,企图打落树上的花朵。用力投出的一枚石子儿,飞得很远很远,然而,四月初走来一看,依然开着花儿。我和武野藤介君两人又投石子儿。新年时节不曾凋谢的花朵,到了四月,纷纷掉落在溪流里了。

或许是山区吧,经常下雨。下一阵子,晴一阵子。凌晨两点,打开浴室的窗户向外一瞧,又下雨了吗?不,满地月光。白色的雾霭羞羞答答地在溪流上空徘徊。“莫非初夏了吗?”猛然想起,还是四月初呢。空气清澄、枝叶丰蕤的山间夜晚,经细雨和月光两度洗涤,爽净而安适。

这雨后的夜月之美,实际上是经常体验到的。同旅馆的女人们一道去参加地藏菩萨节,众多的提灯似乎被人忘在了田圃里。去时落雨,归途月出。山谷里烟霭萦绕。这年冬天,我和中河与一君全家乘马车去吉奈温泉,那天也是下雨,接着转晴,又见月光和雾霭。

“月亮也在移动哩!”

某年夏夜,坐在这家旅馆后面的河边亭子内,不知是谁对我这么说。身边,东京来的孩子们,竞相转动着烟花香火,描画出巨大的火圈儿。

“要说会动倒也怪,不过,每天晚上坐在同一个地方观察月亮,才知道那月亮的轨道确实在一点点移动。”然后举起手来,“昨晚经过这棵树梢,前天夜里——”

但是,在汤岛看不到硕大的月轮,也看不到像样儿的朝阳和像样儿的夕照。因为东西都是山岭。早晨,首先看到西边山峦裹上阳光明丽的霞帔。太阳于那霞帔的边缘,沿着山坡滑行,扩大,渐渐升高。夕暮,东边的山峦又裹上霞帔。即便汤岛的山脱去云霞,天城峰也还不肯脱去。

要想观赏朝阳和落日的色彩,可以站在国道上仰望远天的富士。富士山既浸染晨光,也浸染暮色。

星空褊狭。

嗨——呀,

嗨——呀。

打声招呼

举起手,

无忧无虑的孩子一起来,后边的竹林摇动不息。

这是村中小学校女孩儿的歌。

没有比竹林更加亲近阳光的了,凭着那番寂寥和深思的柔细的感情。京都郊外,竹林千里,虽说并非如此,但这里的河岸、那里的山腹,几处稀稀落落的竹林愀然而立,自有一种娴静的风情。我经常躺在枯草里眺望竹林。

从向阳的一面眺望竹林是不行的,应该从背阴里看。那煌煌然蕴蓄于竹叶内部的阳光该是多么美丽!我的心为竹叶和阳光亲密的光的嬉戏所吸引,随即堕入无我之境了。日光纵使不很明丽,那种将竹叶透映出淡黄色的光亮,也会使得孤寂的人儿对那种色感心辄向往之,不是吗?

我自己也变成那片竹林的心境了。一个月里几乎都未和人对话,犹如空气一般澄净,忘记了自己感情和感觉的门扉的开阖。

然而,时时袭来孤独的寂寥,闭起眼睛,咬着睡袍的衣袖,闻到泉水的幽香。我喜欢温泉的气息。如今在这块土地上住惯了,不觉得什么,以前舍弃车驾,跑下斜坡,接近旅馆,嗅到泉香,我就流下泪来。当我换上旅馆的衣衫,就将鼻子抵在袖口上,吮吸着这样的气味儿。不光是这里,各个温泉乡都各自有着不同的泉香。

“我登过那座山的顶峰呢。”

朋友一来,我就站在下田国道上,指着钵洼山说。那座山有三千多米长的斜坡,沿国道一直走到天城岭附近。因此,从这座村子望去,显得非常高渺。就像翻扣的钵子,遍山长满野草。花了四十分钟到达山顶。从山下看起来那些可爱的枯草,上山一看,原来都是齐腰深的芒草。突然,急匆匆钻出五六个割草的男人,奇怪地打量着我。于是自己也觉得自己来登山有些反常,便急急忙忙下山了。那是去年无聊的岁暮。

不久前,我同武野藤介君一起登过后面的枯草山。看上去缓缓的山坡,刚跨出第一步,就变得陡峭起来。望着随时下滑的足跟,然后将视线转向溪谷对面的山腹,那一带山林的梢顶,以一股可怖的力量近逼而来。上山时还好,下山时,胆小的藤介君站在那里,不敢迈步了。

如同面对这个时节的杉树林一样,我面对山野、天空和溪流,时时蓦地打开直观的窗户,一面惊诧,一面浸润于自然之中,伫立不前。我凝神望着那白穗子一般自枝头垂下的花朵,从白花之中感觉到一种深沉的静谧,而且发现白花所持有的病态的疲劳。

我到那里散步,没有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一座房子。不仅如此,房客也只有我一人。深夜,楼上无人,猫在西式房间里不停地鸣叫。走过去打开那座房间的门扉,猫跟着我脚下来到我的房间里,爬上膝头安静下来。于是,猫的体臭流进我的脑子,我第一次感知到猫的体臭。

“所谓孤独,或许就像猫的体臭吧?”

猫从膝头站起来,神经质地抓挠着房柱。

一座村庄会不会只有一只猫、一只狗呢?要是这样,那猫或狗直到死都看不到别的猫或狗了。

一条道路出现了。自汤岛嵯峨泽桥附近,同下田国道分离,从世古瀑布方向,通往伊豆西海岸的松崎港。细细的松崎国道加宽了,直通到世古方向。

四月六日,举行这条道路的行车典礼。在别墅的院子里,旅行的人唱起了《安来小调》。

打从庆典的前一天就下起了春雨,今日突然转晴。四月十三日。树干和枝叶,屋顶、鲜花和溪流,各种风物都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绮丽的光亮。

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五月

燕子

你听说过老鼠弹琴的故事吗?——告诉你吧,昨天夜里,我吃惊得从被窝里跳起来了。

这是一家不值一提的山间温泉,楼上一共有二十几个房间。昨晚的房客只有我一人。这倒也不算稀奇。谁知半夜里下起了大雨,屋脊上仿佛有很多人跳舞,脚步杂乱,来回奔突。一个人待在房里,简直像被妖魔所袭击,那是同一种生物——人魔。它始终瞪着眼,老虎一般露出牙齿要咬人,又模仿这座山上的野猪爬山,我只能苦笑待之。不料,抬起眼睛朝旁边一看,刹那闪过人的影像,眼睛似乎也随着人影移动了。于是,不知为何,蓦地缩起身子。不是幻听,而是幻象。天上的云彩,溪谷的石头,障子门,玉兰花,手巾,花瓶,还有马……看起来都逐渐变成了人脸、人身。因此,大雨敲击屋顶的响声,听起来也像人的足音了。而且,自己心里也明白。但不知为什么,我又想打开挡雨窗看个究竟。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突然“叮”的一声响起了琴音。没什么,那是爬过横栏的老鼠,掉到琴弦上了。

接着,雨戛然而止。

咻咻咻咻,啡啡啡啡,咻——咻——

是溪谷里雨蛙的鸣声。每每听到这种蛙鸣,我的心中就弥漫着月夜的景色,这条优美的溪谷上晴雨之后的夜景!当然,下雨时有蛙鸣,黑夜中有蛙鸣,昨夜不知是否月出,但今朝一看,却是爽净的晴天。况且又是星期日。我按照星期天的习惯,走访了村中小学校的一位年轻教师。

“瞧那绿色,全都变绿啦!”

他忽然望着野外,一时间滔滔不绝起来:

“到了新绿时节,这一带反而觉得十分寂寞。或许住在这儿的人的生活底色,本来就像古旧的茅草屋顶的缘故吧?还有,对于我来说,这里带有南国风格的初夏的自然界,略有几分生疏感。只有富士山是例外,那座山的姿容是例外。但这一带似乎是从盛春一跃而跳到了初夏,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这里,完全没有晚春或暮春的概念,不是吗?

“此外,使得这里寂寥的原因是,这片土地没有艺术。说起艺术,有点儿强人之难,但木曾(36)有木曾舞,追分(37)也有追分小调或什么舞蹈,出云(38)有什么什么,别的地方有什么什么,总之,很多地方都具有渗透这个地方的民谣之类。但是,这里没有一首富于乡土气息的民谣,到了盂兰盆节也不跳盆舞。爬山、拉车或插秧,不唱一首歌,大家都默不作声。即便养很多马,也不骑马,只骑自行车。我调到这座村子来一看,大为惊讶。而且使我想起过去的事。

“两三年前,我住在大阪郊外的町镇——现在已经编入大阪市了,在那座町镇的学校里任教。那里有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型纺织厂,厂内的盆舞颇有名气。因为只有厂里的女工参加跳舞,一般是不对外公开的。不过,我在那座工厂的女职工学校里讲课,一旦要跳舞的时候,女工们就分成七组或八组。哎呀,这是干什么呢?我想。原来她们每组跳的舞都不一样。例如,丹波国和越后国等地方盆舞的音曲以及跳舞时手的动作和脚部的节拍都是不同的。所以只能是各地跳各地家乡的舞,使得各自开出颜色各异的乡土之花。看过几场舞蹈之后,最能感受到乡愁是一番怎样的滋味儿。而且,各个舞场的一角都有大型打靶场,职员们可以练习引弓射箭。射箭者和举靶子的人都躲在白杨树林荫道之间,看不见人影,只能望见煤气灯照耀的光亮的白杨树丛里,流矢嗖嗖而飞。看着女工们的舞姿和流光溢彩的箭镞,我几乎流下眼泪。

“来到这地方之后,便时常想起那里的盆舞。我想,这里的姑娘即便到那座工厂上班,如不参加任何舞蹈,就只能呆呆看着别人的故乡之花。其实不然。首先,这边的姑娘不愿到那里做纺织女工,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离城市很远,正直而善良。然而,身个儿为何都这么矮呢?这个且不说,其次或许生活富裕,人人都不想受刺激吧。这就更使得外地来的人觉得这座村子太没有意思了。这座村子可以说没有恋爱,风俗礼仪都很死板,是个缺少爱情的村庄。——所以,抑或没有前边所说的艺术。只有富士山才是这里的艺术。

“你猜怎么着?最近我担当班主任的那班学生——都是普通小学五年级的女生,我叫她们三十四个女孩儿任意画一幅画,结果大吃一惊。以富士山为背景的画,就有二十一幅——”

“嗬。”

“我完全惊呆了。从这里望去,远天里的富士的姿影,说是一座山,更像一种天体,于空中隐蕴着一团细柔的光亮。”

年轻教师看我一脸惊奇,继续说下去:

“孩子们或许从富士山的影像中感受到自己的美丽和理想中的姿影吧?而且,画面上总有燕子飞翔。这样的画共有十二幅。”

“燕子?”

“嗯,燕子。这也使我感到意外。我还没有注意燕子是否来了,刚到四月末嘛。然而,孩子们都看到了。细想想,孩子们依然感知了季节的艺术,我反而太迟钝了。”

这位又作诗又写小说的年轻教师,说着说着笑起来。

“是吗,画燕子的人这么多?”

“是的,有燕子的画面共有十二幅。”

“燕子,就是那种燕子啊。关于温泉的燕子,我也有一段美好的故事。”

于是,我也讲述起来。

“我的一位朋友的恋人是电影演员。两人上学时就很亲密,但一直没有深入发展下去。女子的名字大红大紫之后,一心想离开那个男人。不过,当那位女演员的片子在浅草电影院开始公映时,两个人都去观看了。当时,那部电影中有个场面,女子一副清纯的山村姑娘的装扮,独自一人走下山坡。他俩看到这里,发现银幕一角有只燕子像流星一般欻然掠过。‘啊,燕子!’女人不由惊叫起来,遂同男人对视。拍摄这一场戏时,导演和摄影师也许没有注意到燕子飞入镜头,女演员也全然不晓。活动结束后,女人多次告诉男人这件事,‘燕子,燕子’,念念不忘。看来,那只倏忽掠过银幕的飞燕的姿影,沉淀在女子的心底里了。燕子在飞翔,那只燕子——眼见着疲惫不堪了,这时便一头栽进男人的怀抱,静静地哭泣起来。那位朋友告诉我,那段山坡戏,就是在这家温泉场拍摄的。

“我很喜欢这段燕子的故事,就像你刚才所说的在舞场看到的箭矢,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的心境。”

“可不是嘛,这座村子三十四个少女就有十二人画下了燕子。”

“燕子。”

“燕子。”

我们一边再次念叨着,一边环视着绿风吹拂的天空。

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六月

温泉六月

站在马路上扬手呼叫马车。六月一日。雇一辆马车由汤岛温泉到吉奈温泉去打台球。来到嵯峨泽桥上,赶车人说:

“今天河里定会挤满黑压压的人群吧。”

今日起,开捕小香鱼。白色的路面落满樱桃,马车像小蛇游泳一般穿过,车轮碾碎了满路的樱桃。到达吉奈温泉,别墅租赁办公处的一位跛脚少女,吧嗒吧嗒爬出来,借给我台球。

吉奈山麓上,生长着难得一见的四五米高的石楠花大树。石楠花是天城山的名产,比起其他地方,长得既高大又茂密。

我在汤岛,看到了美丽的石楠花。

我只能用这样的表现手法。这是白鸟省吾(39)氏诗中的句子。大都是通红的蓓蕾,粉红的花瓣。据说,也有的花朵是淡黄的,或纯白的。白色的最受珍重。叶子是枇杷叶的孩子,花是杜鹃花中的大妖魔。这种寿命漫长的花,插在我房间的花瓶里,开了将近一个月。从那花瓣表面的感觉里,我寻找出都会的疲劳。各种疲劳中,来自都会的色彩、形态和声音的感觉的疲劳,对于在山里住了三个月的我来说,是最想得到的。因此,修善寺温泉等地方,只能给我带来失望。

这个月中旬,中学时代的同学欠田宽治君和清水正光君,先后差一天从大阪来看我,竟在汤岛不期而遇了。第二天,三人一起去修善寺。我们对修善寺的土里土气大为惊讶。一流的旅馆也是出乎意料地落后。出售的点心没有一样可口的。相反,因为我是从东京来的,他们以为我肯定对修善寺的过于洋气而吃惊并感到失望吧。欠田君在住宿登记簿一写上“大阪市东淀川区”一行字,旅馆的伙计就来问这问那。胡乱将郡部编入日本第一大都会大阪市——三人一起谈论着大阪人如何糟蹋邻近各地的故事。最近,奈良和大津就是很好的例子。大阪人一旦来到这些地方,尤其是花街柳巷,便立即失去古老的情调,变得洋里洋气了。

我从款冬花的花径上,接受了同石楠花相反的印象。时令尚在春天,我沿着松崎国道攀登猫越岭。从山麓向上爬到约莫四公里处,一条类似闪电形状的小路一直通向峰顶。谷川的源头之水看起来已经干涸,露出雪白的石子儿。溪谷里是种植山葵的水田。一场小规模的山火,使得小路断绝在它的遗迹之中。没有绿树。随处可见的巨大的树干,为了烧炭,都被砍倒了。头顶笼罩着冷飕飕的雨云。鼻子依然闻到古老的焦土的气息。那时候,款冬已经放散出香味儿,款冬茎也已衰老。尽管如此,这种花却是这片焦土上唯一的绿色植物。我的祖父非常喜欢这种“款冬小姨”的幽微的苦涩味儿。我时常为双目失明的祖父采摘款冬的花骨朵儿。——去年四月,我曾经伙同旅馆里的人到后山采撷款冬花茎。今年去收获山葵。不知是谁写过“采摘山葵是很忧郁的活计”,但我不这么想。也许因为它长得像荒原杂草一般繁盛吧。采摘后,将生鲜的山葵连连吃上十多根,不得不说,那种青凛凛的苦涩味儿,实在美妙极了!

但是,款冬花茎和山葵都是春天之物。石楠花也在六月凋谢了。石楠花是五月的花。眼下,身边的白花盛开在红色的根干上。

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七月

伊豆姑娘

要说我最近看到的田家女——当举伊豆姑娘。虽说是伊豆,但山地和海岸的生活情景大不相同,至少在风仪好坏这一点上,迥然各异。例如,由伊豆半岛正中的天城岭向南跨出一步,你就会立即感受到那一望无尽的风物,变得带有南国风味了。这半年我待过的地方都是温泉,有修善寺、船原、吉奈和汤岛。这一带的民众生活没有什么特色,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外来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说没有闯入我们好奇心和批评眼光的风情。姑娘们的风俗和习惯,可以说都是一样的。我所知道的姑娘,多数是旅馆女佣。从外表看,都是田家女儿,但仅仅是一面之识,没有深入触及她们的生活。

提起乡下,还是先说都会。按一般想法,说起这里,总是将脱不开东京来。一旦同大阪和京都的乡下相比较,东京的乡下一点儿也不开放,而且格外瘦弱。但是,在伊豆生活似乎相当快乐。没有东京乡下那种常见的荒寒和贫瘠。还有,一心念叨着“去东京,去东京”的愿望,在姑娘们当中似乎也不太强烈。作为女工,先去别地工作的人毕竟很少。因为温泉多,尽管东京人大量涌入,似乎也未受到什么特别的影响。但有模样儿标致的城市女子到来,旅馆的女佣立即说道:“长得真好看呀。”这句话带有非常单纯的音调,给人以愉快的感觉。

而今,我所在的汤岛温泉是个小村落。以男人为对象的女子家有两三户,不用说,都不是当地的女子。不过,和这些女子搭话的村中主妇和姑娘都很有意思。例如,下雨天有的女人从公共汽车下来,一走进点心铺,就“啪”地拍一下前来购物的村姑的肩膀。姑娘报以温和的微笑。接着两人就随便站着聊了起来。还有的村妇,坐在廊缘边,敞开胸脯给孩子喂奶。还有些奇怪的女子,蹲在她们面前,没完没了地唠家常。今年冬天,不知为何,来了许多朝鲜的买糖人,有的还在村中租了房子,开设了糖果铺。小河岸边,时常能看到穿着白裙子的朝鲜妇女洗衣裳。街道对过的人家里,村中妇女排排而坐,跟穿一身白裙子的女子学习朝鲜语。她们都是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其间,我在吉奈温泉听无线电广播,狗总是对着收音机狂吠不止。但是,和田家的狗不同,女人们接受东西时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以为非常有意思。

最近,人们都说东京这种大城市的女子渐渐变得无贞操了。但看看各地的乡间女子,自然会觉得东京女人依然被难得的贞操捆住了手脚。不过,东京的女子,即便品行过于端正,或者过于恶劣,总带有某些不自然的色调。但乡间女子,不论品行绝对恶劣或绝对美好,总显得十分自然。在伊豆,海边的猎师町或码头,或者走到南方,似乎也有很不好的去处。但这块地方,只能说其风仪极端纯美。伊东和长冈,似乎都是游乐之地,而修善寺,纵使有温泉,也不是游乐之地。

这里正逢插秧季节结束。近来,我每天观看插秧,深感意外。没有什么插秧歌之类的东西。一位报社记者对我说,这地方生活快乐,少刺激,因而恋爱的要求不发达。确实可以说,不为生活之情所动。

我长期待在这里的乡下,最突出的感觉就是“一成不变的境遇”,第一次感受到了境遇支配人们命运的力量。我所详知其出身的姑娘,大都是旅馆女佣,她们的境遇和命运,犹如一根长线,明显地映现于我的眼前。而我这个飘忽不定、大而言之堪称天涯孤客而谈不上什么境遇的人,对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想想这些姑娘,我的心情犹如立于山间夕暮之中,一片迷茫。

还有一件事,堪称女人的“世故”。这家旅馆有个乡下小姑娘给人看孩子。不到一个月,说是因为在旅馆服务将变得世故而辞职了。大多数女佣,一旦少许认真交谈起来,自己就说“世故,世故”。丝毫不世故的田家少女,一提起世故,就反省自身。自己到底世故还是不世故,仿佛是本人生活中的一大问题。不仅是农家女儿,就连城里的姑娘也一样。那么,女人的“世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在考虑。所谓世故,究竟意味着什么?纯粹,对于女人自身,或对于男人,具有怎样的意义呢?女人为何将此当成人生一件大事呢?

伊豆是多山的半岛,给予人们半数以上生活食粮的,不是农地,而是山和海。因此,这些少女不就是山、海和原野的女儿吗?然而,伊豆绝对没有美人。

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八月

东京的女子

年末一年一度进京,最使我惊讶的是,东京的女子普遍都不健康,看起来很怕人。身体健康的只有女学生。她们看起来都很疲惫,病恹恹的样子。纵然为活命,为色情,总之,我痛切地感到,都市女子都过着极不自然的生活。我由此明白了一个新道理:女性较之男性,是个多么不幸的存在啊!待在乡下对此感觉不到,因为山野间的生活,男女承恩受惠的程度之差不像城里那样巨大。

石滨金作氏在《男女之美》这篇文章中,描述了男女一起工作的美好,但今天早已看不到男女农民共同耕作的那种自然的形象了。因为当今的社会根本没有那样的工作。看来,只有农业才是男女共享惠泽的世界。因而,关于男女共劳之于今日,就更加谈不上了。男女共同在城市工作的姿影,也能感到像耕种土地那般自然,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还有,即便女人守在家中,而乡间的房屋门窗都向自然敞开,感觉不出都市楼阁那般闭塞窒闷,而且很少有女子像农民妻子那样理解丈夫的辛苦。当然,这只是外观的感觉。但即便如此,我也并不认为,这种“表面”和内面的真实完全相反。

“东京的女子,即使品行过于端正,或者过于恶劣,总带有某些不自然的色调。但乡间女子,不论品行绝对恶劣或绝对美好,总显得十分自然。”我以前曾经这样写过。论其容貌妍媸,见到田间山野劳作的女子,从不觉得多么丑陋。但在东京,却感到有众多女子奇丑无比。我自然抱着“东京女子皆佳丽”的期待来京,那么,我无疑地认为,都会本身的生活组织,对于女性的容貌具有高度的敏感。这一点对于女性未必是幸福。还有,即便化妆,乡间来京的女人中,较之不自然,大多更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裹着一身粗糙的衣服,只有脸蛋儿浓妆艳抹,打扮新潮,但似乎却呈现出全体女性的悲惨。就连那些矮个子女人,也是一头遮耳的长发,一副茅草盖锅的样子。这番努力,愈加显示出女性世界的惨痛。即便不是这样,那贫弱的肉体透露着不健康的表情。我从温泉男女混浴的漫长习惯中,看到女人的裸体,虽然她裹着厚厚的浴衣。这种事儿,要是碰到东京街上所见的女子,将会使我悲戚不已。

总之,今日的都会生活,女性比起男性,更是数倍的不幸,还会继续将女性拖入更多的不幸。即便是职业妇女,或者是新潮的现代女郎,在乡下人眼里,各有各的不自然之处,因而显得滑稽而悲惨。唯有女学生例外。女学生似乎是现代女性当中最幸福的存在。此次,看起来很自然的是和睦家庭中的安详的妻君。

只有整个人类都回归乡土,女性才能迎来幸福健康的时代。东京的女子被男人和都市双重征服,确实是个痛苦的存在。应当首先从男人那里解放出来,同时也要从都市里解放出来。果然如此,皆大欢喜。不过,我以为,只要从都市中解放出来,同时也会从男人那里获得解放。

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三月

进京日记

三月三十一日

旅馆老妈妈说,就像告别自己的亲儿子。我也像个少年,怀着一副离家进京的心情。我必须向朝夕照顾我的人们一一告别,若无其事地离开他们一年以上。月明的深夜,我一个人泡着温泉,倾听溪谷的水音,一个劲儿泪流不止。我想起前些时候溪谷里有河蛙鸣叫,想起去年的春天。

上午十点,乘上开往修善寺的汽车。足立务君从旅馆前上来,说要跟车送到三岛。市山的停车场里有浅田老人的身影。高兴。一块儿同行到大仁。他是我的围棋对手之一,也是前天夜里,出席欢送我的围棋饯行会的成员之一。他七十岁了,飘飘欲仙,乐而不怨。真是一尘不染的老人啊!要是五月里参拜善光寺,我约好陪他一道去。

我在大仁车站告别浅田老人,在三岛车站告别足立君。

在大矶车站,我发现,跟在一位长相酷似仙石铁道大臣的老人身后走进候车室的女子,不就是她吗?我写进《南方之火》和《篝火》等篇章的女人。她从旁走过时,我仔细看了看。脖颈白嫩,手腕白嫩。以往,她抬手撩一撩头发时,红色的袖口露出铁黑色的胳膊,当时的悲伤还没有忘。祝福她到了二十岁肤色会好起来,也没有忘。神祇可怜我的祈祷,如今她变白了。她身后跟着一位青年绅士,穿着颇为入时的漂亮西装,风貌温雅。他大约三十刚过吧。她也是一身胭脂红的外套,内里衬着各色各样的装饰。她已朝着既贤惠又富有教养的良家女子的爱好过渡。两人身边氤氲着优渥生活的温馨。她似乎注意到了我,坐在候车室最后面的席位上。我屡屡回头张望,只能看到女人的前额。

打藤泽车站起,一同上车的有片冈铁兵和池谷信三郎两君。这又是奇遇。铁兵同我一样,都是去出席《文艺时代》作品评选会的途中。因为没有两个人的空位子,我也弃席而立,站着同他聊天儿。这样,我可以看到她胸脯以上的部位了。她闭着眼睛,涨红了脸,一副痛苦的样子。何以使她如此痛苦呢?我因而感到很悲哀。我既无恨亦无怨,单单为了想看看她的脸。阔别五年后的邂逅,真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见面,只是想看看罢了。你就不能露出一副美丽幸福的面孔,满怀明朗的心情,让我瞧一眼吗?她为何要显露如此苦恼的颜色呢?我为她盘绕于心中的感情的习俗而备感悲戚。

然而,仅凭这一点,就能明白她待在一位好人身边,过着舒心的日子。这是多么可喜啊!好比将一枚璞玉交给磨玉师傅,打磨好了再交还给我。我的幻想很单纯。

铁兵、池谷二君,对这类事一向不感兴趣。实在有趣。

在新桥车站告别池谷,便和铁兵乘出租车赴四谷三河屋。第三次《文艺时代》作品评选会。一次少有的盛会。参加者有稻垣足穗、石滨金作、加宫贵一、中河与一、酒井真人、佐佐木茂索、岸田国士、南幸夫、菅忠雄、铃木彦次郎、福冈益雄,以及伊藤永之介诸君。足穗君是初次见面。菊池宽氏也特别出席了。我对四月的来稿几乎未曾读过,前天夜里没睡好觉,再加上长途旅途的疲劳,头疼,鼻子少量流血。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只是针对岸田、石滨的发言,为久野丰彦氏做了些辩白。

评选会之后,我同稻垣、石滨、加宫、福冈和伊藤诸君,一起去三河屋餐厅喝咖啡。接着又和石滨、加宫步行到四谷盐町打台球,一直玩到将近十二点。谁也没有进一球,真是丢丑。

我同石滨一起乘出租车找旅馆。敲开麹町纪尾井町的旅馆大门。这是对于温泉场一家不漏地搜寻的结果。很久没有泡在滚烫的温泉里了。但有点儿无济于事。石滨稍胖,我一年待在山间温泉,吃鱼肝油,身子不肥胖。好像有什么饿鬼附在身上。石滨喝啤酒,我只吃烤紫菜。闲聊到三点。石滨钻进被窝,鼾声骤起,听起来有些刺耳,但想到众多朋友相继离别,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他为了我,特意陪我到旅馆住上一宿,真是一位好知己啊。

四月一日

被石滨的声音吵醒。他已吃过早饭,正在换西装。

“昨夜一直没合眼,昨夜一直没合眼。”他一个劲儿嘀咕。他在撒谎。文化学院的升学考试八点开始,他要去监考。我躺在被窝里和他告别,接着再睡。十点过后起床。

旅馆的朝阳映射着房间内部,室内的摆设很简陋。照顾进餐的女侍净说旅馆的坏话。房客太少,领班带着一位女侍,二人一同逃跑了,目前只有两三个人,她最近也想逃走,云云。这种事儿,她竟然能毫不在意地说出口,真是有趣。她还说起,馆内住着朝鲜人;邻人大户人家里被赶走的养子,因杀害妻子而变得有名了。

饭后,为在汤岛受到的照顾,写了五六封感谢信,随后离开了旅馆。到达白木屋店,购买了枕头和睡衣,到竹叶分店吃了午饭,乘出租车去新桥车站,领取临时寄存的篮子和包裹。再转回东京站,领取塞满旧杂志的汽水箱子。行李沉重,司机哭丧着面孔。遥遥驶往麻布。途中,陌生的土丘一旁,矗立起古城牢狱般土黄色的洋楼。一看,飘扬着“joak”字样的旗子。司机擦着汗水,为我寻找位于宫村町我所租赁的房子。

同房东夫妇打招呼致意。房东是俳句诗人。我租借的房子是“四叠半”,二月里租出后,没来看房,一直闲置至今。房东担心房子的情况以及共同居住的人。其实,不管在哪里,也不管和谁住在一起,都没关系。我对住宿和同居人没有好恶之别,即使幽灵或地域,我也能泰然处之。这就是我平常的觉悟。可以随时离去,随时告别,这就是我唯一的条件。天涯孤客,心怀自由。抑或此乃不欲有家室妻子之所以也。

立即进大众浴池。行李未收拾妥当,即行离去。走在银座街头,发现有“东踊(40)红提灯”演出。今日是春的初日,忽然想观看舞蹈,遂拐入后街。奇怪的是,新桥演舞场不见了,到处寻觅不着。急忙朝一座黄色洋楼奔去,原来是第一百十五银行,遂哑然。真是个乡巴佬啊!渐渐找到了,立即入场,舞台上五彩缤纷,正在表演元禄赏花舞。我被领进入口最前边的正面,我的前面和两侧都无别的观众,仿佛同舞台上的艺妓对坐,羞愧而茫然。猛然回望背后,尽是意气风发之众。歌、舞、三味线(41)交混难分。总之,心情骀荡,随之茫茫若在梦境,物色舞台上的艺妓。接着跳《青海波》(42)舞。演员当数照子和鯱丸,两人中不知是谁,掌心和手指殊美。慑于其玉指纤腕,我虽甚疲惫,亦不觉珠泪涟涟。休息。接着是《天下祭艳姿新桥》,两场。由此看到一百个新桥艺妓,但貌美者只限两三人。《天下祭艳姿新桥》中,一位跳手古舞(43)的年轻女子自以为颇佳。但因装扮,手里未提写有姓名的灯笼,故不知为阿谁也。纵使于日记中写下情书,亦无计可施。

走出演舞场,已是掌灯时分。再去“竹叶”吃鳗鱼。打算只靠吃鳗鱼恢复体力。在银座见到今东光夫妇和吉村二郎他们三个,随即高兴地大叫一声,拍一拍东光的肩膀。一年多没见了。合上烫金书本,说了一会话儿。乘“圆太郎马车(44)”回浅草藏前之家,同老板下围棋,直到天明五时。

钻进被窝后,因疲劳反而睡不着觉。听到黎明电车的轰鸣,归心似箭,巴望早些回到伊豆山汤之中。尽管昨日到今日,仅仅一天之隔。

四月二日

一大早被孩子的声音吵醒,上午也不打算浅睡了。入浴。去文艺春秋社。途中于大冢打电报给叶山的横光利一,告诉明日往访。菊池氏正在写小说,他让《妇女界》的使者等一等,要是赶不及就立即辞退。他和我相约,等六月渔猎禁令解除之后,一道去汤岛钓小香鱼。

去金星堂。偶然同石滨相遇。随之同饭田丰二君三人打台球,直到傍晚。饭田君走后,同伊藤永之介君三人,于“今文”吃晚餐。去银座。于“不二屋”饮茶时,女史进来。这又是奇遇。她说朋友将离目白归故乡,惜别前陪他逛逛银座。出“不二屋”,即又遇见东光令弟文武君夫妇,以及池田虎雄君三人。此亦堪称奇遇。池田君是向陵(45)宿舍时代和我同住两年的室友。如今居京都。我被介绍给文武君的妻君,站在街上初次对话。东光的父母及令弟日出海君,我在汤岛会见过。告别三人去新桥,看到前方一人甩着两手飘飘然走来,原来是片冈铁兵,据说刚从“演艺电影”的影评漫谈会上回来。随之又到一家味道上好的咖啡馆小憩。

将近十二点回来,接横光电报。他想同我商谈电影的事,要我务必去一趟。我俩的电报走交叉了。他是从汤岛的旅馆打来的。还说,捕香鱼的季节务必见面,香鱼也一定会等着我们的,云云。

昏昏然钻进租来的被褥,上京以来第一次睡个好觉。

四月三日

十时醒来,风雨激荡。同石滨相约乘十一点的火车前往叶山。但因这场雨而推迟了,继续安心睡觉。十二时醒来,风稍弱,而雨照旧。抬头望天,很想去见横光,遂决意出发。借伞出行,在麻布十号街买木屐一双。

来到住在叶山森户海岸的横光家,衣笠贞之助正在那里。他说他想制作一部非营利性的纯艺术的电影,邀请我们加盟。横光患感冒不能去东京,于是衣笠氏在叶山住两三天等待我们。他说也有必要见见铁兵和岸田国士君。我们三个决定立即返回东京,给铁兵打加急电报。我们草草问候一下横光卧病的妻君,随即离开了横光家。

赶到神乐坂下宿,已经一个月去向不明。我们大失所望。从田园屋打电话问高田保氏,他也不知道。衣笠氏跑到菅忠雄家打听,对方回答也许在池谷信三郎的下宿了。他抖擞精神,坐出租车赶往神田西红梅町,池谷君不在,也未发现铁兵来过的迹象。实在走投无路了。

无奈之余,到“帕里斯”咖啡馆吃晚饭。已经没有回叶山的火车了。我们三个决定三人同宿,好好研究一下侦探术,明日务必抓捕铁兵。于是,乘深夜出租车前往“芳千阁”旅馆。只开一个房间。一张双人床,另加一张床。女侍认错人了,冲着衣笠氏直喊“川端先生,川端先生”。横光和衣笠氏下围棋,衣笠氏两次取胜。我给衣笠氏各让六格和八格,两次皆取胜。

横光和我同床。虽说双人床,睡两个男人也嫌窄。他把被子大部分裹在自己身上,只顾自己呼呼大睡,一股股鼻息直朝我脸上吹来。我冻得睡不着。

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五月

温泉女景色

东京会馆的婚礼上,吃过冷食后,客人们都回到休息室,犹如乘坐在举办完下水仪式的花枝招展的轮船上,飘摇于醺醺欲醉的氛围之中。这时候,退回更衣室的新娘洗涤头发。美容师将头发电烫后吹干,重新结成发辫,接着是新婚旅行。他(46)轻轻拍了拍新郎的肩膀,自己的脸先红了。

“你还是想去伊豆温泉,对吗?”

“是的,从热海经伊东,然后去山间温泉。”

“那样的话,不是过得太平常了吗?寻个更清凉的地方嘛。”

他一时嗫嚅了。适合新婚夫妇旅行的清凉之处在哪里?莫非他想对新娘新郎说,就到龙宫或月宫去,变成个水晶人吗?

“乘欧洲航线的轮船到下关,或者去信州的山里过露营生活——这样的蜜月之旅,不是更能留下新鲜印象吗?”

新郎只是笑。比起新媳妇,还有什么能够给他留下更新鲜的印象呢?——所以,他或许要这么说:

“这一夜赤裸裸留给我新鲜印象的,不就是清净的新娘吗?”

开往热海的末班火车是七点,这对新婚夫妇从国府津乘汽车沿十七英里长的海岸线行驶。车子从蝙蝠翅膀般展开的黑色森林的出口,突然来个急转弯,仿佛即将跳入月明之海的当儿,新娘紧挨着丈夫。

“其实也未必不会跳入大海。据说司机每到黄昏或月夜容易产生幻觉,尤其是载有漂亮女客的时候车祸最多。”

“啊。”丈夫初次挽起新娘子,他感觉到媳妇的肩膀在颤抖。遥远的海岸线,渔火点点,月影迷离。

住在深山温泉里的恋人们,是最寂寞不过的了。再也没有比温泉之恋更痛苦的了。女人才十四五岁,勒着黄色的兵儿带(47)。住宿登记簿上写着“妹妹”。一去铺床,男人便说:

“铺一张床就行了。”

女侍到有客人的房间里转悠了一遍。那少女胆小得像巢中小鸟,不肯离开房间一步。他夜间两点过后去洗澡,只见那对恋人躲开人眼偷偷沐浴。少女从汤槽边缘扬起身子倒下,两肘支地,伸展的两腿一开一合,不断踢踏着热水。一看到闯入者,立即折起身子,用两腕抱紧乳房。她始终俯伏着身子,坐在汤槽边缘上,不肯扬起脸来,直到他离开浴场。他一不在,少女就立即发出稚气的声音喊道:

“我给您搓背。”

他有些气闷,走到河滩上。少女的肩膀、乳房,还有——仅仅十天里,她那细弱的身子变健康了,像一棵小树般茁壮生长。或许是因为青春期的烦恼膨胀的缘故吧?——一想起这个可怕的变化,他很想告诉她,那就不要跟新郎一起到温泉去。

从河滩望去,只有少女的房间,一到八点就挂起雪白的蚊帐。每天晚上,浴客们手持团扇集中于河滩的凉亭里,但唯独不见他们俩的姿影。姑娘们拿来好多西洋点心,包着漂亮的色纸,像一个个玩具。还拿来各种各样的烟花。

“这是你们感情的标本吗?”难免会有人说出这种话来。

姑娘们对着飞越溪谷的流萤发射焰火炮弹。

“也让我开一炮吧。”心情轻松的画家,瞅着楼上的窗户打出一发后,不知为何,火球飞入那对恋人的房间。白蚊帐是否烧着了呢?河滩上的人们呼喊着胡乱拥入少女的房间。少女吊起惺忪的睡眼,一边展开裙裾,一边围绕燃烧的白蚊帐无目的地奔跑。

一日早晨,这对恋人的踪影从旅馆里消失了。

当时,买火花来的一位少女,如今已经去蜜月旅行了。当时,这位堂妹比起那位被烧着蚊帐的少女年龄大一岁,不也是清纯的裸体吗?她也和那些来温泉的众姑娘一样,当初每次都来窥探浴池。

“还是不行,里边有男人。”

她们白白折返回去,过了四五天,不再害怕混浴了,而他却想将她从男人们的眼皮底下掩藏起来。

如今,她旅行的第一夜是热海山腹上的万平旅馆。馆内每个房间都有浴池引进温泉水来。

其中,不知到了哪一天,她也会招呼新婚丈夫:

“不进来吗?泉水很好呀。”

在这之前,他想先叫她到月宫化作一块水晶化石。

温泉不管在哪里,都连带着海洋、山川。村里的孩子到水流湍急的溪谷里游泳、打水仗,玩累了都蹲踞到对岸的岩石间休息。

“为何都到岩石里去呢?”

“那里有热水。到了冬天,候鸟经常飞临那里。我们想捕鸟,到那儿一看,发现有热水涌出来。那是‘小鸟之汤’啊。”这就是孩子们的回答。

在汤瀑涤发的她——于激流中雕凿了一块象形的岩石,这就是从竹筒里流下热水的汤瀑。因为要到溪谷里游泳,她从东京带来了人家送她的泳装。她穿着泳装洗涤头发,随手用细绳儿扎起来,渡过激流走向“小鸟之汤”。眼前青草丛生,冬天,山坡便成为美丽的滑雪场。穿过那片青草和杂木林,顶头碰到一位背着帆布包的青年。

“请问。”

“啊?”她吃了一惊,对自己异样的表现感到有些难为情,再也掩饰不住泳装下胸脯的急剧的起伏。

“到温泉旅馆怎么走?我翻山而来,想抄近道,结果迷路了。”

“这条河对岸就是。你是渡河还是绕道?”

“你呢?”

“我?——我这打扮,怎好在路上走呢?”

“那我也渡河吧。”

她的两腿承受着河水巨大的冲击力,随即抓住青年的手杖。

“你是来采集高山植物的吗?”

“不,我只是在山间到处乱跑来着。”

“可我闻到了你身上高山植物的香气,还有高山泥土和岩石的气息。”

“这么说来,你身上也有温泉的香气呢。一周以来,我净是在岩峰上爬来爬去,身子疲惫不堪,一心想着温泉的气息,就像怀念母亲身上的气息。”

高山植物和岩石的气息——单凭这一点,她和这位登山青年摇晃于同一驾马车之中,走下这座有着温泉的高原。

“扯掉布幔吧。”她大大敞开马车车窗,面对群山的雄姿。青年吹着响亮的口哨——人说幸福就在山对面——必定又是这首歌。她微笑了。

“我几乎总唱这首歌。”

没有比待在温泉旅馆听女人侃自家身世更愚蠢的了。大凡在商贾之家做工的女孩子,总有一两件家庭或恋爱方面的悲剧。然而,住下一个多月,都没有开一句玩笑,但那也不见得,就听不到这样一句尖锐的讽刺:“女人就是专为铺床叠被的呀。”

总之,还怕她们会一样的“老练”,这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是自己家中少女们难以想象的事。女人离家出外做活儿,其实只能是对于“老练”做一场艰苦的战斗。

曾经有个号称在东京医专读书的女子,来到山间温泉,颇为骄傲地吹嘘说,自己一生有一千个恋人。她简直就像车站的检票机,但凡来温泉的男人,都要一个不剩地挨她一剪子才肯放过。

“那位千人恋者正在河滩上呢,快去看吧。”旅馆女佣慌慌张张跑到公共浴池来告诉大家。村里的青年登上后山,对着河滩上幽会的女子,下雨般地投去石子儿。女子逃跑时,腿脚夹进岩石缝里,骨折了。尽管如此,那女佣也丝毫不可怜可怜她。

这小姑娘十一岁时死了妈妈,刚生下来的孩子,只得靠自己一手抚养成人。她搜集旅馆的香烟头送给父亲,在家中细心照料卧病的父亲。他每逢早晨四点左右下浴池,就看见她从热水里裸露出上半个身子在睡眠。

“这小商人又跑到这里来了。看来,他在这里要待上一个早晨吧?”他用两根手指撑开眼皮望着,脸上露出欢快的微笑。

这位小商人每月末,都要到各个村子去转圈子索要货款。他一喝醉酒就往女佣宿舍里闯,十多年来都是如此。女佣们想尽各种办法,保护自己的床铺,比如在被窝里放置玩偶、藏入荆棘、冬天投进冰袋,等等。她们将走廊的大门上了锁,小商人就从后窗爬进去。即便屋里住着老板娘,他毫不知情地钻进去,翌日早晨,就那么搔着脑袋不了了之。他每个月闯进来,就像玩游戏一般。不知不觉,女人们都麻痹了神经。碰到她们的头脑尚未迟钝,就只好在浴场里睡上一觉。

然而,如此守卫自己身子的小姑娘,就像夏天的候鸟——说起候鸟,倒满有诗情,她看到夏季里温泉旅馆很忙,就被不知打哪里溜来的野狗般的年轻男子攫走,逃离了温泉旅馆。秋天,她不知打哪里给他写信说:

“呵,多么令人怀念的山里温泉啊!我可悲的漂泊之旅程,昨日东,今日西……”

这无疑是她待在温泉旅馆时,在故事杂志上熟读了的美文。来山间后听传闻,她被男人拐来拐去,最后卖身了。这可完全是传闻。

有着一千个恋人的女子是娼妓。而且,向她投石子儿的小姑娘也是娼妓。她们仅有的差别就是,一个生来不后悔的女子和一个边后悔边活着的女子。但是,这位小姑娘和“不下水”的艰苦战斗,现在想想,会有什么作用呢?

不同于都市温泉有男汤和女汤之分,这里代之而来的是有着脂粉香气,宛若走廊下扔下一件和服长汗衫。还有,一到旅馆就会觉得被逼着缴小费。然而,那种有着现代娱乐场等清新设备的温泉街哪儿去找?净是些位于城郊的鸳鸯旅馆。漂泊中的江湖艺人的巡回演出年年减少,古典的情趣渐渐澌灭。

大弓、射箭、打台球、下围棋,东京儿童公园等游园地、温泉豆、温泉煎饼、温泉染织等名产——全是这些东西。仅有保持现代名称的温泉浴池等处,同往昔的千人澡堂不变,旅馆的设备也和城市饭店相同。假使没有清新的娱乐设施,住客尤其是女客将会感到寂寞、无聊。虽说仅仅包裹在一套浴衣和泉水馨香中的住客们,将整个旅馆当作社交场合,在那里时时掀起romance(48)的狂潮,但日本温泉业界的缺乏智慧,却不能不令人吃惊。温泉镇健康的季节,均集中于学校休假时似乎长着翅膀飞来这里的学生们。除此之外的季节,即为病态的romance。

长时待在温泉旅馆,一个接一个地送走新浴客的马车,有一种被遗留下来的寂寥感,就像没有孩子的妇女一般寂寞难耐。被称为生孩子的温泉场——一年到头女客众多的温泉,心情烦乱的女人只想着当母亲,疯狂的温泉街充满不绝的romance。

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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