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了好些无人知晓的粪土,好些事一点不招敏感的人们心软,我却同情。如果《包法利夫人》值点儿什么,就是不缺乏心。
——一八五一年五月八日,福楼拜致高莱女士书。
一八五七年四月,《包法利夫人》问世。这是福楼拜第一次和世人见面的著作。它引起了空前的反响和非常的颂扬,其间有一件微小然而趣味浓郁的过节,值得我们的注目和回味:是拉马丁对于《包法利夫人》先热后冷的态度。一八五六年十月,经过编辑人无理的删削,《包法利夫人》开始在《巴黎杂志》(revue de paris)披载。包法利夫人没有入狱,服毒自尽,但是她的传记人却被法庭传了上去,借口有伤风化。这时许多识者与不识者,纷纷向福氏表示同情。这里面最有势力,而且最出乎福氏意外的,却是高唱浪漫主义的诗人拉马丁。最初听了这种传说,福氏还很怀疑,一八五七年正月十四日,他写信给施莱新格(schlesinger)夫人说道:
“我收到好些文人的漂亮的颂扬,是真是假,我也不去管它。有人甚至于告诉我,拉马丁先生也高高唱起我的赞歌——这使我吃惊不小,因为我的书,其实全该激恼他!”
这不是传说,拉马丁写了一封信来,而且允许福氏的律师,把信引入他的辩护书。对于一个初次问世就惹了祸的作者,这是很荣幸,而且很有用的。福氏跑去道谢之后,写信给他的长兄道:
“今天我独自和拉马丁整整谈了一点钟,他把我夸奖的不得了。那些恭维我的面谀的话,同你讲,我都觉得难为情;然而确实的是,他从心知道我的书,他明白我全书的所有的用意,他一直认到我的深处。”
官司打完了,福氏宣告无罪,然而拉马丁却变了态度。福氏写信给施莱新格,表示他的失望道:
“拉马丁先生没有给《巴黎杂志》写文章,他一面颂扬我的小说的文学价值,一面却向人说它玩世不恭(cynique)。他拿我和拜伦相比,诸如此类!这太美了;然而我倒愿意他少来一点言过其实,同时少来一点隐约其辞。他一高兴给我道喜,特别是到了紧要关头,他却摔下我不管。总之,他这次和我来往,一点不像正人君子……”
福氏忘掉他的书,“全该激恼他”。如果拉马丁真正明白他全书的用意,自然而然会有以后态度的变迁;翻开《包法利夫人》上卷的第六章,他只要稍一注目,便会看见他的成了形容词:“所以她由着自己滑入拉马丁的蜿蜒的细流,谛听着湖上的竖琴,天鹅死时的种种哀鸣,落叶的种种响声,升天的贞女和在壑谷布道的天父的声音……”
这一段微妙的分析,整个这一章的叙述,甚至于全书无形的对象,是写给拉马丁之群的浪漫主义者领略、回味和反省的。在这一群浪漫主义者之中,有一位生性浪漫,而且加甚的青年,却是福氏自己。他和他们一样热狂,一样沉醉,一样写了许多过分感伤的自叙的作品;他感到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欢悦;他陪他们呻吟,陪他们流泪,陪他们狂笑。这是一个心志未定的青年,在滚滚而下的时代的潮流中,随浪起伏;他飘浮着,然而他感觉着、体验着、摸索着,于是在一块屹然不动的崖石上站住,晓得再这样流卷下去,他会毁灭,会化成水花一样的东西,终于消蚀。他开始回忆、思索,无微不入;他悟出一个道理来,这道理是:从文章里把自我删出,无论在意境上,无论在措词上,如果他不能从根拔起他的生性,至少他可以剪去有害的稠枝密叶,裸露出主干来,多加接近阳光,多加饱经风霜。
在文艺上,犹如在人世上,我们不肯牺牲自己的部分,然而一旦抛开私情的翳障,我们便明白这不仅应该,而且会有更大的收获的意义。在事业上,犹如在精神上,这样的转机百不一见,然而抓住这样的转机,却很少不成功的。《包法利夫人》便是福氏抓住转机以后的试金石;在他文艺的生活上,在他精神的挣扎上,没有一部著作的意义更比这次的尝试重大;如果失败,这是他全部人格的破产,所以他不能允许自己苟且。牺牲是必须的,牺牲是光荣的。
在他的《回忆录》里面,杜刚把这转机归功在自己和布耶身上。我们记得,一八四九年九月,福氏写成他最早的《圣安东的诱惑》,怀了无限的希望,把他们邀来,听他开读。不幸的《圣安东的诱惑》!更不幸的是它的作者!他盼着,侦伺着他们热烈的誉扬,但是他们却照准他的浪漫主义斧削下来。杜刚进一步劝告道:“如今你既然克抑不住你抒情的倾向,最好你选一个主旨,这里情感的流波可笑到了你不得不自加小心,不得不弃绝你这种倾向,选一个实际的主旨,一个资产阶级生活富有的故事……然后你强制自己,用一种自然的情调,把他写出来。”福氏觉得他们有理,踟蹰道:“这不见得容易,不过我可以试一试。”布耶更进而提醒他道:“为什么你不用德拉马尔的故事?”听见这话,福氏仰起头来,高兴地叫道:“好极了,就是它!”
依照杜刚的说法,《包法利夫人》的种子从此埋下。我们没有方法证明杜刚的真伪,福氏和布耶都没有谈起这件事,不过无论如何,德拉马尔的故事是确实的,同时和《包法利夫人》也有相当的类似。
德拉马尔(eugène delamare),是从福氏父亲的医院出来的一个学生,其后在瑞(ry)镇做医生。他的续弦夫人姓古杜瑞耶(delphine couturier),嗜好小说,生活浮华,看不起丈夫,先结识了一个情夫,情夫却走了美国,随后又结识了一个律师的练习生,而且暗地举债,供自己糜费。结局债高如山,练习生和她断了关系,她不得不服毒自尽。身后留下一个小女儿,但是过了不久,德拉马尔也自杀了。这是一八四八年的事情,见于当时鲁昂的报纸。
福氏当然知道这个俗不可耐的故事,其实故事并不重要,重要在作家的运用,在他别出心裁的安置。故事永久是故事,不会因为使用的次数过多而陈旧,而腐烂、而减色;对于艺术家,兴趣集中在推陈出新的技术上,如果他的工作有他深厚的天性做基础,这已然不容易和另一个艺术家的工作相同;他有他特殊的看法,他独具只眼的见地;如果他的手腕脆弱,了解肤浅,故事便是再好、再生动、再有趣,依样不生效果。所以西施总有人歌咏,莺莺总有人谱曲,然而怎样把她们写成不同的有血有肉的女人,这却在作者,不在故事。所以尚特比女士问《包法利夫人》是否真有其事,福氏在一八五七年二月的信上答复她道:
“《包法利夫人》没有一点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全然虚构的故事;这里我没有放人一点我的情感或者我的存在……”
一个艺术家应该这样答复的。他从人生选择他的材料,等到材料上了他的手,他就有绝对的自由的处置:所以故事已然不是原来的故事,但是福氏的答复,还有一种更深的意义。通常的读者看过一部小说,时常误成作者本人的经验,发生种种的揣测。同时浪漫主义者的小说,又往往证实他们的假想。他们以为一部小说的真实,在其中有无福氏所云、作者的情绪和存在。他们不知道作者的创造是一样的真实,和人生一样地符合;这种真实是永在的、普遍的,艺术的最高的成就便在追求小我以外的永在而普遍的真实,作者自己也许包含在里面,然而仅仅包含在里面。一件艺术品形成以后,作者便退出创造者的地位,消融在万头攒动的人生里面。一个特殊的有限的现象,经过艺术家的匠心以后,便失去它的偏窄的感受,结连在宇宙整个的进化上。从这里看,艺术家的创作是真实的,犹如数学的程式一样地真实。一八五三年八月,福氏写信给高莱女士,推论道:
“……人所创造的一切,全是真实的!所以和几何学一样,诗是同样的正确;归纳法和演绎法有同样的价值,所以只要达到某一阶段,人绝不至于再弄错了属于灵魂的一切:就在如今,就在同时,就在法国二十个乡村里面,我相信,我可怜的包法利苦楚着,唏嘘着。”
但是决定艺术的真实,却是它的创造者的性情。艺术本身的价值,最后不在艺术家的技巧,因为技巧是学来的、体会成的、熟练出来的,这就是说,可以同臻极境的,所以最后,却在艺术家各自的禀赋。根据着他深厚而矗立的性情,他生活着、经验着,而且再三地经验着;归纳法的价值就在这里,艺术家从经验的综合,得到一种相对的、软性的、真实的真理。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作家往往回到他早年的经验里面,寻求他所需要的材料。如果我们翻回福氏早年的《情感教育》,我们会发现罗卢(renaud)和他少妻的故事,几乎就是《包法利夫人》的故事,特别在二十一章里面,有一段追叙罗卢夫人的身世道:
“至于爱米丽,虽说比较年长,却没有那么爱过。年纪轻轻的,她就嫁给罗卢先生,他相信她崇爱他,她说,因为他觉得她好看!然而不久,她就失去了她的幻象,发现自己在一种可怖的寂寞之中,于是来了一位男子,一位她不指明名姓的男子来了;她爱他,不过他走了,她也就不再想他,时间的距离太长了!已然十年了。”
所以在作家创造的过程中,故事的重要极其轻微;我们所要看的,是他怎样摆布现成的故事,同时在摆布之中,怎样遵循他的个性。在作家起始选择他的故事的时候,他已然顺从着他的天性。他自然而然地选择近于他的性格的故事。我们都有各自的癖好:满足之后,我们是轻适、是欣快、是写意。
但是到了不是满足,是惩罚,而且必须接受的惩罚的时候,没有痛苦会再加痛苦的。对于生性浪漫的福氏,也没有故事更加俗鄙的。所有以往浪漫的倾向,如今必须斧削,不仅斧削,而且要从实际上,搜寻浪漫主义的过失!——从自己的经验搜寻自己美丽的过失。他的工作和牛车一样地迂徐。一八五三年七月,他写信给高莱女士道:
“……我的主旨的俗鄙有时简直叫我起呕,同时遥望着那么多的庸凡的事物,全要好好地写出来,想起这种困难,我都心惊。”
“全要好好地写出来”——这是福氏如今仅存的避难之所。把俗到骨里的材料,溶在如珠如花的文字之中,这是福氏从今以后的一个极其吃力的野心。一八五二年,在给高莱女士的信里,他说一八四三年的《情感教育》的失败,由于他的两种心性的揉合的偏倚:这两种心性,一种是浪漫的精神,一种是实事求是的精神。《圣安东的诱惑》的初稿,由于同样的原因而失败。于是他继续道:
“……如今我开始第二次尝试,这该是成功的时际了,否则只有从窗户扔出自己。”
从一八五一年九月起始,到一八五六年四月终止,福氏完成了他最后的尝试。他对于自己和自己的工作抱有很大的期许;一八五二年三月,他写信给高莱女士道:
“如今我连颈项都沉在少女的梦里。……我的书的所有的价值,如果有的话,在能够匹马直前,驰骋于俗鄙与诗的热情的双层的绝崖之间(我希望用一种叙事的分析将二者溶合起来)。我一想起它的未来,我不禁因之头晕目眩,但是再一想起这么多的美丽付托于我,我更是惊惶失措,无论逃到什么地方也好,只要藏的住我。整整十五年以来,我和驴一样地工作着。我这一生就顽石似地过着,我把我的热情全关在笼子里面,除非为了解闷,有时我走去瞻望瞻望。噢!只要写成一部美丽的作品,我这一生也不算白活!……”
我们都自视甚高,我们都无限制地自相期许,然而我们有几个像福氏那样一心一意、有始有终、辛辛苦苦地工作;数年如一日地工作!不贪名,不图利,为工作而工作!而且为了达到他的理想,不得不折心相就!怎样地折心相就!但是怎样地成就!书写成了,披露了,正统的批评家觉得太冷酷,现实主义者却以为太琐碎,否认他们不劳而获的杰作。一八五六年十月,福氏写信给翟乃蒂夫人,陈述他的反感道:
“……他们以为我爱的是现实,可不知道我厌恶它;我恨现实主义,所以我才写这本小说。然而我也不因此少些厌憎于虚伪的理想主义,正因为后者,我们才饱受时间的揶揄。……写《包法利》的时候,我先有一种成见,在我,这只是一首命题,凡我所爱的,全不在这里。”
是的,这是一首命题,知道他的性情,我们便晓得,他控告的先是他自己。他交了卷。然而人人看见被告是自己。
同年十二月,福氏写信给彭郎芳(louis bon enfant),解释道:
“人家觉得我太真实。这就是激忿的根源。至于我,我觉得自己非常道德,孟地影(mentyon)的奖金应该给我才对,因为这本小说,含有一种明显的教训,如果母亲不允许她的女儿读,我想丈夫拿给他们的夫人读,总该不坏吧。
“说实话,对于这一切,我一点也不关心。艺术的道德就全在它的美丽里面,同时我所重视的,第一是文笔(style),其次才是真实。我描写资产阶级的人情风俗,我陈述一个生来就坏的妇人的性格,在可能的范围以内,我尽量放入文笔和道德。不过你记住,题旨早已规定好了,我的活动也是有限的。”
只有真正的艺术家能够了解真正的艺术家,也只有艺术家能够了解他自己的工作:他是过来人。
法庭上经过一番热烈的辩护,《包法利夫人》被宣告无罪。福氏把这本饱经忧患的作品献与他的德高言重的律师。但是在福氏的稿本上,这本苦心经营的小说却写好了,献与路易·布耶。
在福氏艺术的生命上,自从勒蒲瓦特万(le poittevin)弃世以后,布耶占有唯一而首要的地位。法国文学史中,像管鲍的佳话,除去十六世纪的蒙田与拉宝爱西(la boétie),近代最脍炙人口的故事,就要算福氏和布耶。自小同学,后来福氏去了巴黎,布耶随着福氏的父亲习医,后者去世以后,这才由泛泛的相识,进而结为生死的交谊。他们的关系,从下一封信可以看出来。一八五〇年九月,福氏在非洲北部旅行,接到布耶一封委糜不振的信,于是鼓舞他道:
“你也有了今天,可怜的老伴儿,我那么羡慕你的不可动摇的信仰,如今你也动摇了!其实你满应该,你美了整整两年,你前次得到著名的荣誉奖章,挂在家里,那时令堂就该傲形于色。然而我还甚于令堂,你爱信不信,在我的疲苶之中,在一切升上我唇边的醉辛之中,你是赛尔兹(seltz)泉水,助我消化人生。你就像增进体康的澡水,我浑身泡在里面。我一个人一牢骚起来,就对自己讲:‘看看他’,于是我就更加有力地工作起来。你是我最真实的场面、我永在的教训。如今莫非神也要从他的龛子里掉出来?不要从你的神座移动啊。莫非我们将来也要变成傻子?也许罢。然而这不该由你我道出口来,更不该去信它。时间自然会替我们带走偏头痛、神经衰弱的。你看出来了没有,害我们的事的,碍我们的腿的,就是一件事:‘爱好(gout),美的爱好。’我们美的爱好太多了,我是说,我们不该为之过分不安。恶劣的畏惕,和雾一样,侵袭着你我(一种十二月的毒雾,出人意外地来了,凝住你的脏腑,嗅上你的鼻头,而且刺着你的眼睛),结局不敢前进,我们只好静静地站着。你不觉得我们和德李勒(defile),和马尔孟岱(marmontel)一样吗?我们不同样变成了批评家,有了诗论,有了原则,有了成见,而且有了规律吗?固然彼此不同,其实还不一样?我们缺乏的,是果敢。左瞻右顾,你我倒像那可怜的信士,日子过不好,唯恐下地狱,夜里要是做了什么不干不净的梦,一早就叫醒他们的教士忏悔。我们不要关心什么结果不结果。爱吧,管它文艺女神生出什么孩子,我们还是爱吧,最纯粹的欣悦不就在相吻吗?”
布耶是一个诗人,对于希腊与拉丁文学有极深的造诣,然而不幸生在浪漫文学的全盛时代,更不幸是缺少福氏豪放的资质。唯其如此,他才成为后者的知友。布耶是缄默的、文弱的;在文章的风格上,他是古典主义的——不如说是十八世纪的;在内容上,有时他是讽刺的,有时却是感伤的。他不像福氏那样极端,然而他能了解福氏。看福氏的信的语气,我们明白他们彼此的期许。布耶最高的成就是戏剧。和《包法利夫人》同时问世,是他的第一出喜剧《孟答西夫人》(madame de montarcy)。然而对于我们有兴趣的,却在他是一个中国迷。他总想写一篇关于中国的故事,计划有了,可惜始终没有写出来。或许因为没有到过中国,总有些自馁吧。太贫寒了,他不能实现他旅行的梦想。
几乎每星期日,布耶下乡,同福氏畅谈一天,有时接着又是一夜。布耶是温文尔雅,不言则已,言必针针见血,而且绝不宽假。一八五三年十二月,福氏写信给高莱女士,劝她求教于布耶道:
“……这是一个精明人,不仅知道写诗,而且如有产者所云,有的是批判力,有产者们和诗人通常所缺乏的批判力。”
福氏之于布耶,是全然的信仰,如若不是膜拜;布耶不是天才作家,但是具有高深的经典修养:福氏把布耶看作一位神圣不可侵犯的诗人。他把布耶供在他的心上。《包法利夫人》出版以后,除去圣佩夫与波德莱尔以外,便数巴尔拜·都维利(barbey d'aurevilly)的评论最为入骨,然而不幸在另一篇文章,他指责布耶的诗歌模拟缪塞(musset):诽谤布耶便是诽谤福氏,所以福氏一生,把他看做仇敌。在《回忆录》中,杜刚形容这一对异姓兄弟道:
“布耶,经不起一看就脸红,每逢做客总不自然,可是谈到他的信条,布耶却绝对不稍假借。看他们在一起,福楼拜高声叫唤,不耐烦,一句话也不受,驳他一句便暴跳起来,布耶却那么温存,讥诮,表面很谦虚,你说他,他打趣;看他们在一起,你会把福氏当做专制魔王,布耶是纳降的臣子,实际满不是这回事:主子是布耶,至少在文学方面,服从的却是福楼拜。”
我们晓得福氏写《包法利夫人》由于布耶点出德拉马尔的故事。没有布耶,我们今日不会看见这本杰作,同时十九世纪的后半叶,小说也一定另是一番进展,趋势或许相同,但是底定的成效绝没有这样显著,这样迅速,这样基本。对于福氏,《包法利夫人》是一件苦工,他不欢喜这种屑屑不足道也的题旨,然而又不能听其失败;在这种心神交疲的奋斗的过程之中,他需要鼓舞,更需要不偏不颇的指正。布耶是他创作的旅伴。而且在一本书完成以前,福氏向例不轻于披露:他从心感到艺术的神圣,“要看,就全看,否则,不要看!”只有切近于他的灵魂,不分彼此的友谊,可以攻破他的壁垒的森严:这仍然只有布耶。在福氏写给高莱女士的信里,我们不时听见布耶和他在一起,校读他的小说。看福氏写给布耶的信,我们知道后者还有更深的帮忙:有时福氏缺乏医学上的专门名词,有时是字句上的斟酌,有时是全章的结构,有时是人物的运用和外表的形容,其实不仅《包法利夫人》,直到一八六九年《情感教育》脱稿,布耶去世以前,福氏没有一部书不是在布耶的眼边写成。自从一八六九年七月布耶故去以后,福氏感到非常的孤独,下面一封信便是他们友谊最好的证明:
“我一点不觉得需要写文章,因为从前我写,只为一个人(布耶)看,如今他去了世。这是真的,不过我会继续写下去的。可是写作的兴趣没有了,那股热劲儿也完了。很少人爱我所爱的,关心我所从事的!你知道,在这样大的巴黎,有一家谈论文学的吗?如果偶尔谈到了,也总是文学的外在或者附带的方面:销路的问题、道德、有用没有用、合时等等。我觉得我变成了一片化石,一个同四周的创造没有关联的生物。”
福氏把他当做自己的“良心”。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将布耶的短命看作福氏创作的损失,《布法与白居谢》的文笔的枯瘦便是他们的口实。这自然是一种错误,不过布耶之于福氏的影响,却不可否认。
french novelist. caricature by achille lemot of flaubert dissecting madame bovary, 1869
《包法利夫人》全书分三卷,上卷共总九章:
老包法利是一个革职的军医,迟误了好几年,才把儿子查理(charles)送到学校读书。查理资质钝拙,不过因为勤恳谨慎,还可以勉强随班;中途他退了学,决定习医,第一次考试,没有充分预备,名落孙山,第二次总算没有失望。他的母亲不仅溺爱,而且非常体贴,在道特(tostes)镇给他运动了一个医生的位置,同时设法给他娶了一房多病好疑的有钱寡妇。离道特镇不远,有一家姓卢欧(rouault)的佃农,伤了腿,是查理看好的。查理时常去卢欧那边做客。他的夫人听说卢欧有一个女儿,琴书诗画,无一不精,便禁止他和他们来往。不幸代她经管银钱的公证人(hotaire)卷款逃走,本来身子虚弱,听了这消息,不久她就死掉。于是查理重新和卢欧过往起来。卢欧看他做人还可靠,就把女儿许给他。查理非常满意,但是他的续弦夫人,却另是一种想法。
她叫做爱玛。从十三岁起,她就在一家女道院读书。最初,宗教的神秘的气息,笼罩住她稚弱的心灵,然而这不能满足她深切的要求。她时常向一位老缝妇借小说看,她不欢喜图画性的东西,不过她欢喜里面的情绪:她梦想浪漫的热情。
查理一点不了解她,他自己幸福,便以为她也幸福。有时查理的母亲来看他们,不过婆媳从来没有相安过。在这平滞的生活之中,只有昂代尔维利耶(anderviliers)伯爵府上邀宴过一次,不过这也只是一次。她梦想巴黎和都市的生活。她订了两份杂志。她买了一架钢琴;她辞掉女仆,另用了一个使女;她希望有什么事发生。然而什么事也没有!看见她这样郁郁地病了下来,查理还以为她不欢喜道特这个地方,便设法活动在永镇寺(yonville l'abbaye)挂牌。收拾搬家的时候,爱玛发现她结婚的花球,于是顺手扔在火里头,看它烧成灰烬。
中卷共总有十五章:
其实永镇寺是一样地乡鄙,一样地平滞。每早有一趟邮车到鲁昂府,临晚再赶回乡来。饭店倒有一家,主妇是勒福郎丝瓦(lefrancois)夫人,还有一个伙计是瘸子。著名的却是隔壁的药房,药剂师郝麦,因为私下开药方,受过官府的警告,所以看见新医生,他比别人分外殷勤,还有一个掮客,叫做勒乐(l'heuneux),在村里贩卖洋货。和爱玛气味相投的,却是一个年轻人,叫做赖昂·都普(léon dupuis),在公证人居由曼(guillemin)手下当练习生。
爱玛怀了孕;她希望这是男孩子,不过分娩的是女孩子。她给婴孩起了一个白尔特(berthe)的名字,便交托一家贫苦的农妇育养。有一天,她想起看她的女儿,路上遇见赖昂,便约下一起走。他们的嗜好和性情大致是相同的:浪漫而且富于诗意。所以每逢大家围炉而坐,郝麦同查理高谈阔论,爱玛同赖昂便低语细话。她越觉赖昂清雅,越嫌丈夫愚蠢。但是他们都没有胆量;赖昂不知道怎样问才好,爱玛却以为爱情和狂风暴雨一样,其来也必定飙急,便懒懒地盼着。随着这种无期无效的企望,是一种反动:她向人誉扬她的丈夫,上教堂做礼拜,而且把女儿领回,亲自育养,说她最爱小孩子。其实心里充满了贪欲、愤恨。查理一心在谋她的幸福,并不觉察她有叛离的心情;这使她忿怒:她恨他,觉得他的心力对于她是一种侮辱,她更恨自己的虚伪。她求救于牧师布尔尼贤(bournisien)。牧师是一个极其实际的村学究,根本不晓得人的精神会有疾苦。这时赖昂也去了巴黎。爱玛益发无聊。
离永镇寺不远,有一个独身的地主,叫做罗道耳弗·布朗皆(rodolphe boulanger),是妇女社会的斲轮老手。看见了爱玛一面,他便存心和她结识。这时正逢农业展览会在本地举行,永镇寺平空热闹起来。不满意的只有饭店的女主妇,看见沿路搭起许多小饭棚。忙的却有郝麦,不仅是筹备委员,而且是某报特约访员;投机的更有教堂的仆役,把椅子一把一把抗出来,临时出租。可怜的却有一家妇人,因为欠多了勒乐的债,当天宣告破产。就在这样的一天,罗道耳弗避开人群,挽住爱玛,用话诱她入彀。
其实爱玛如响斯应,早就准备好了接受任何男子的款曲,最初,罗道耳弗得到查理的同意,备好了两匹马,邀出爱玛散步。渐渐她的胆子放大了,乘人不防,溜到罗道耳弗的堡子,便是罗道耳弗都觉得她毫无忌惮,有些不妙。有一天清早,从堡子溜出来,她遇见本镇的税吏毕耐(binet)正在犯法行猎;她把幽会的地点改在她的家里。凑巧这时她的父亲送了一些野味来,还附了一封动情的信。爱玛觉得不过意,又回心爱起女儿,同时撺掇查理采纳郝麦的建议,显一下割治的手艺,好恢复她的旧爱。查理不争气,不仅割坏了饭店瘸子的腿,还得替他出钱另请高明,补一只假腿。爱玛越看不起他,越爱她的情人;家务她也不过问,只是向勒乐赊欠,置办旅行的什物,预备和罗道耳弗私逃。罗道耳弗一点没有意思私逃,写了一封委婉的信,不诀而别。
爱玛大病下来。查理想尽方法,恢复她的健康;不过更使他忧愁的,却是财源不继。他向勒乐举债,爱玛渐渐复原,同时也行善,信了教。有一次查理陪她到鲁昂城里看戏,遇见久已睽违的赖昂。他留他们在城里多玩一天;查理因为职业的关系,不得不回去,但是爱玛留下来。
下卷共总有十一章:
去过巴黎的赖昂已然不是以前的赖昂。费了一天的精神,他得到爱玛的欢爱。等她回到乡间,这才知道查理的父亲去了世。查理唯恐她悲恸,特意嘱托郝麦替他传达,不巧郝麦的学徒玉司旦(justin),擅自走进药剂师神圣的化验室,从砒霜瓶子一旁,误取了一个盘子,郝麦勃然震怒,忘掉他婉转的文藻,一直说出他的使命。其实爱玛毫不伤心,借口赖昂是法学生,和他商议偿还勒乐债款的方法,又转回了鲁昂。
赖昂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做他们幽会的地点。爱玛每星期进城一次,告诉查理,说是学习音乐。她向勒乐借下钱来,化在她的情夫身上。她也不晓得节制,女儿和家务不管,只是一味地糜费。花到后来不得了,便瞒着丈夫,卖掉他所承继的房屋。然而东弥西补,仍是无济于事。有一张她签押的支票,原先付给勒乐,这时却转给另外一个债主,呈请法庭,向她追索下来。她哀求勒乐转央对方延缓期限。她想尽方法,甚至于向婢女借钱,一批一批开发她的积欠。
同时所谓爱的生涯,她也有些厌腻。久而久之,这和结婚一样地平板,一样地索然,一样地千篇一律。甚而人生,她也疲倦。赖昂嫌她遗误他的正业,不过犹疑不定,一时不忍和她断绝。法庭催债的传票终于发下来,限她二十四小时以内清偿,否则变卖她的家产。
爱玛设法瞒住查理,希望第二天能够借出款来。第二天是星期日,她进城去求各家银行帮忙,没有一家应命。便是赖昂也爱莫能助。她叫他到公事房行窃。赖昂答应去借款,等到下午三点,再下乡给她回话。看见没有指望,她奔回永镇寺,来求公证人居由曼:公证人是色鬼,然而提起钱,依然一毛不拔。只有等查理来饶恕她——她愚騃的丈夫来饶恕她!证明他比她优越。啊!什么都胜似他的宽恕。她去央求她所冷淡的毕耐,白央求。她跑去等候赖昂的回信,渺然。最后她想到遗弃她的罗道耳弗,罗道耳弗仍然爱她,跪在她的身边;听见她来借款,他便站起来,安安详详地答道:
“——亲爱的夫人,我没有钱。”
爱玛想不到她还要受一次羞辱——怎样的羞辱!
“——可是我呀,为了博你一点微笑,一次青睐,听你说一句‘谢谢’,我什么也会给你,什么也会卖掉,做苦工,沿街乞讨!可是你安安静静地坐在你的扶手椅,好像你先前还没有让我受够罪?没有你,你明白,我会快快活活过日子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跟谁打赌来的?可是你从前爱我,你从前这样讲的……方才还这样讲……啊!还不如把我撵走的好!你亲我的手,手现在还是热烘烘的。你就在这地方,在这地毯上,跪在我的面前,发誓爱我一辈子。我相信你;整整两年,你带我做着最香甜、最绮丽的梦!……嗯?!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记得不?啊!你的信,你的信!撕碎了我的心!如今我看他来了,投他来了,他又有钱,又快活,又自由!求他搭救我一把,随便什么人都会帮忙,苦苦央求,把恩情统统献给他,他推开我,因为这要他三千法郎!”
从堡子出来,天也黑了,和她的心一样的黑;她蹒跚到郝麦的药房,趁他一家晚餐,叫出玉司旦,偷偷开了实验室,过去抓住砒霜的瓶子,对口倒下去。现在她反而镇静了,走回家,躺在床上,等候死的光临。去世的时候,听见窗外路上的歌声,她想起这是一个失明的老乞丐,自己常在城里遇见,便叫一声:
“——瞎子!”
咽了气。
她的父亲远远来奔丧,走到村口,正遇见出殡,晕恸过去。送丧的人异口同声地哀怜,便是洋货商勒乐,也矜惜死者的不幸。罗道耳弗打了一天的猎,夜晚睡的很安适。查理发现罗道耳弗写给爱玛的情书;他并不气恨,有一天相遇,他仅仅说了一句:
“——错的都是命!”
第二天,他的女儿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后园石凳子上。不动,也不言语。原来他死了。
怎样一本小说!没有一个人物不是逼真逼肖,哪怕是极其渺微的人物,便是三行两行的形容,也是怎样地栩栩如生!而且每一个人物的背景是怎样地充实!性格、环境、事故、心理的变迁,全揉合在一起,打成一片,不多不少,不轻不重,在一种最完美的比例之中,相为因果,推陈在我们的眼前;我们以为这是一部描写乡间的通常的生活,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一样沉重,一样真实,一样动人,然而翻开第一页,我们便认出我们的错误,而且认出这是“人间喜剧”应该收入的一部小说杰作,是巴尔扎克也在想着的艺术形式:描写、形容、分析、对话、性情、动作,都同时生灵活现地,仿佛真正的人生,印入我们的眼睑。是小说,然而是艺术;是艺术,然而是生活:啊!怎样的一种谐和!
和一座山一样,在这样作品的后面,是作者深厚的性格。他绝不许书里有自己,这是说,他不愿意在他所创造的一群人里面,忽然露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和读者寒暄,刺入耳目。然而这不是说,作者能够和作品全然析离。一件作品之所以充实,就看作者有没有呕尽心血,于无形之中,将自己化进去。化进去,却不是把自己整个放进去。不问事物的好坏,人物的美恶,他深厚的性格无所不纳,无所不入。一八五三年七月,福氏写信给高莱女士,由诗人德利勒论到创作的经验道:
“他看不见丑恶也有道德的密度。所以他缺乏生活,无论多么富有颜色,他缺乏凹凸。凹凸出于对象深刻的观察,一种深入;因为外在的现实必须进到我们里面,差不多逼到我们喊叫,不得不好好呈现它出来。一个人眼前有清晰的模特儿,总写的好,而且从什么地方清清楚楚地观看真实,如若不在人类忧患的美丽的陈览之中?它们新鲜极了,引的他非吃不可。他奔过去一口吞下,化于它们。”
无论人生如何丑恶,在艺术家的想象里面,全有另外一种的美丽存在。他的人物的经验,在他想象的真实上,就成了他自己的经验。于是他创作的精神,因为不同的人物的不同的需要,化成无数方面,追求殊途同归的终极的真实。这种精神作用,臻于最高的境界,作者和他的人物便合而为一,甚至于影响到他物质的生活,例如福氏写信给批评家泰纳(taine),追叙爱玛服毒那一幕道:
“……我的想象的人物感动我、追逐我,倒像我在他们的内心活动着。描写爱玛·包法利服毒的时候,我自己的口里仿佛有了砒霜的气味,我自己仿佛服了毒,我一连两次消化不良,两次真正消化不良,当时连饭我全吐了……”
他忘了他的存在;他的人物反而成了他的真我——如果不是理想的我。所以福氏会向别人讲: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
爱玛是他,因为无形中分有他浪漫的教育、传奇的心性、物欲的要求、现世的厌憎、理想的憧憬;而且我们敢于斗胆说,全书就是她一个人——一个无耻的淫妇!——占有他较深的同情。但是我们应该适可而止,因为在艺术的创造上,只要艺术家钻进他的对象里面,对象无论是什么,一定获有他的人生的成分,或者人类的同情。对于福氏,和他失明的女神一样,艺术家应该一秉大公,不存成见。每一个人物都含有他的人性,然而不全就是他,犹如不全是任何私人,然而任何私人都包涵在里面。一八五七年六月,福氏答复卡耶斗(cailleteaux)道:
“不,先生,一点也不真有其人。《包法利夫人》是一部纯粹的虚构。这本书的所有的人物全是凭空想出来的,永镇寺不存在,利鹅(ricule)小河也不存在,全书类皆如是……然而这也禁不住同乡,从我的小说里面,发现一堆典故。不过那样一做,我的描写倒反而不会相像了,因为在我眼前的只是些私人(personalités),可是我所要写的,正相反,却是些典型人物(types)。”
福氏从小资产阶级选出他的典型人物。小资产阶级最会过日子,然而唯其如此,才俗不可耐。他们不愿意走人下流,也没有心去做英雄,他们只顾目前,关怀的也就只是生存的维系。他的格言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凡是妨害他们生存的,他们便视为对敌,而且他们也有若干的自尊心,不许别人干预他们的行止,谄上而谩下更是他们共同的品德。他们是弱者,然而从来不肯示弱;他们欢喜看别人的笑话,自己却决不许出丑,为了预防意外起见,他们接受、模拟,终于凝定;福氏自己便和这一群资产阶级生活在一起,然而他怎样厌恶他们!一八五三年八月,福氏写信给高莱女士,形容他四周的人物道:
“我同兄嫂整整在一起过了两天,离这里半里光景,有一所很美的房产出售,他有意去看一下。起初他想买,热了上来,回头冷了下去,回头又热了上来,于是考虑,于是反对,本来同卖主定好了约会,不过怕上当,今早他离开这里,故意先给卖主一个失望。所以由我代他出面说话。一点钟睡下,四点钟我就起来:从昨天起,我喝了多少杯酒!研究资产阶级,怎样一种研究!啊!我开始认识资产阶级这片化石了!怎样的半性格!怎样的半意志!怎样的半热情!脑里一切是漂浮、踌躇、脆弱!……”
和她的作者一样,爱玛生活在这样一群人里面,一群乡下人里面。他们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职业、癖嗜、身份、见地;人人在帮忙邻居的时候,都顺便拣一点便宜回来;人人少见多怪,然而绝不大惊小怪;明明不知为不知,却要装做像煞有介事;心中筹维再四,口头却见义勇为:一个字囊尽他们的性格——是福氏的“半!”
然而这一群“半”性的人,各有各自的模子,是同一社会的出品,却没有一个相同;是恰到好处的真实,一次兜进我们的眼帘,便永久活在我们的心上。一见之后,如果我们不能倾心相与,至少我们忘不掉他们的形象、姿态、语言、习癖。他们的真实,从字里行间迸跃出来,擒住我们的注意,让我们想不起他们的传奇性质,同时逃出典型人物的拘束,与自然抗衡。我们觉得他们的线条,一根一根,非常清晰;我们起初以为这会失之于琐细;正相反,作者抓牢而且抓准了他们的轮廓,一下子甩在我们的眼前,便活脱脱地立了起来。
在这小村镇里面,人生的复杂同它利害的冲突,和在任何城市一样,不可避免;唯其不可避免,反而使作者加深揶揄的可能。各人有各人的人生哲学,假如处世也算一种哲学。站在一家楼窗前面,只要天晴,每天下午和星期日,你可以灼见瘦骨棱棱的毕耐,弯着腰,在屋里旋剫小木环,克吃克吃,闹的村东听到村西;小木环堆满了一屋,他旋,剫着;他这样消遣掉他的一天,“带有艺术家的嫉妒,资产阶级的自私”。他当过兵,日子也过的和兵一样地纪律化,下午六点钟一响,你准会看见他走进金狮饭店,坐在他的老地方,一言不发,又仿佛一位将军,鸦雀无声地用餐。但是他,冷气逼人的毕耐也有弱点:一清早,闪在一只陷入沟里的木桶后面,半陆半水地猎野鸭;警章上规定,只准船上行猎。他是以冷还冷,永久袖手旁观。和他一样没有心,然而无巧不取,无缝不入,却是掮客勒乐。你以为他那么谦和、谄谀、逢迎,听他的话比水还快,比蜜还甜,看他一躬到地,挤着一双专看风色的漆黑的猪眼,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连毕耐也怕的算盘!)。便是你临了把不值钱的灵魂卖掉来还帐,他也认为毫不相干。他比牧师还了解人类的弱点;正因为用不着牧师的慈悲,他便利用人类的弱点,完成他魔鬼的使命。然而不这样做,又将如何?又将如何发财?他是非常的实际,而且应理成功的商人。
“他轻轻地把她推向楼梯。
“——我求你,勒乐先生,再缓几天!
“她呜咽了。
“——嘿!有你的,眼泪也使出来了!
“——你是朝死路逼我!
他关了门道:
“关我屁事!”
但是他也好面子,你不奇怪吗?所以名义上倒不是他索债。他愿意发财,却不要乡人议论。你听见他还在怜惜死者呐。人世是复杂的,必须他的复杂的头脑才成。
宗教和科学势不两立,便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地方,也难以相安。宗教的代表是牧师布尔尼贤,科学的代表不是医生,却是药剂师郝麦。布尔尼贤的存在,增深全书的意义,加重爱玛堕落的力量。他缺乏精神生活,也不晓得精神生活是什么。一个农人的底子:魁伟而雄壮的身体;虔笃而迷信的心性。对于一般朝出夕归的乡下人,布尔尼贤是再好不过的教士,农收的时候,他在帮人捆田禾,“一趟抗六捆”!到时候,他还管教全村的孩子,好也罢歹也罢,反正比孩子游手好闲,在家里胡蹦乱跳,砸碎了东西强;而且他没有教士的尊严,一样地说笑,甚至于一样地发咒,而且道袍上一样是烟灰,一样是油渍;何况忏悔离不开他,安慰少不掉他——因为他也会安慰人的;但是怎样一个安慰法!脑内装的就是两本教义,口里出来的也就是这两本教义,而且错了也难讲,他的服务的忠实,便是工匠做活也赶不上;他决不想了解他的教民,不是不想,是他根本没有了解的天分:
“他问道:你好吗?
“爱玛答道:不好;我难受。
“教士接下去道:可不!我也是。这些日子,古里古怪,天才一热,人就四肢无力,你说对不对?不过你要怎么着!圣保罗说得好,我们生下来就为受罪。倒是包法利先生,他是什么看法?
“她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说:他呀!
“老好人大吃一惊,连忙道:什么!他不给你开方子配一点药吃?”
他不晓得人间还有病,就是吃药也没有用。然而药剂师,我们的郝麦先生,却把他当做不世之仇!
郝麦是永镇寺唯一而伟大的人物。凡是妨害他成为唯一而伟大的,他全想法除掉;不是他没有大量,是他不幸生而代表正义,正义就是科学。达尔杜弗一张口就是上帝,他不晓得他作伪,作伪是他的性格;郝麦一张口就是科学,他不晓得他作伪,作伪他也不会。他是科学的信徒;科学万能,郝麦万能。“郝麦满脑方子,比他的药房的瓶子还多,擅长酿造各色蜜饯、醋和香油,也知道种种新出的省煤的锅釜,和保存干酪、料理坏酒的方法。”而且他有一大架子书(全是杰作还用说),杂志不提,每天还有一份日报看,而且自己就是日报的通讯员。而且他有一间实验室,不是法文的实验室(laboratoire),而是来自犹太语根的capharnaum(意思是杂货店)。而且他印行过一册《苹果酒之研究》(du cèdre, de sa fabrication et de ses effets, suivi de quelques réflexions nouvelles à ce sujet),对于科学有绝大的贡献。他缺少的只是官家的报酬,不过我们知道,“他最近收到十字勋章”。
郝麦知道他自己的重要,他的使命是给永镇寺加以科学的洗礼。现今的世界已然走进科学的领域,任何事物,任何学问,都和科学发生密切的关联,这就是说,同郝麦发生密切的关联。他有的是虚荣,他觉得全村没有一个人及上他,凡是他所感受的,全村应该一体接受,而且这为了全村的公益。所以一有机会,便是极小的机会,他都不肯,也不能放过,用来炫耀一下他的才学——为了正义,他是马上就热上来的;开导乡愚,这是他应尽的责任。他不谈话,他讲演,因为他也是一种教士,更加神圣的殉教者。哪怕面前是金狮饭店的主妇,他也仿佛对着济济一堂的听众。你以为是夸张、是宣传、是言之过甚;他以为是自然、是应该、是确乎其不可拔。因之,他所知道的,或者先知道的,全是可靠,而且必须置信。如果他失败,失败在他的急于立功,因为急中有错。但是如果你做了他的敌人,你就不要再想安宁,除非你即早宣告他的胜利。所以他反对宗教,因为宗教擅敢统治人类的灵魂;然而他更反对布尔尼贤,因为他是它的宣教士。拿什么资格,宗教也配管辖灵魂,自从有了科学,不可知也成了可知,因之,宗教的职责应该划归科学,这就是说,布尔尼贤的职责应该划归郝麦。
然而郝麦并非没有上帝:说实话,他也是弱者。他自己说的好:
“——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相信最高的存在,唯一的创造者,无论他是什么,我不在乎。他要我们活在人世,尽我们的公民的责任、家长的责任,但是我们用不着走进教堂吻银盘子,拿钱养肥一群小丑;他们吃的比我们好!因为人在树林、在田地,或者甚至于像古人一样,望着苍天,一样可以礼敬上帝。对于我,我的上帝,我所礼敬的上帝,就是苏格拉底的上帝、富兰克林的上帝、福尔泰和白朗瑞(béranger)的上帝!我拥护‘萨伏衣教务协理的信仰宣言’(profession de foi du vicaire sovoyard)和一七八九年的不朽原则!……”
如果你晓得他子女命名的来历,他的渊博更会让你瞠目不知所云。他的长子叫做拿破仑,象征光荣;次子叫做富兰克林,象征自由;一个女儿叫做伊尔玛(ima),算是一种对于浪漫主义的让步;一个女儿叫阿达莉(athalie),献与法国悲剧的不朽杰作。然而这种艺术的羡赏并不妨害他的科学精神。例如他钦服《阿达莉》作者的文章,却一点不同情于剧中的宗教情绪。然而无论他是科学家、艺术家,一切仍旧挡不住他俗到了家!一切仍旧挡不住他是一个平常的好人!他有的是热心肠;他没有绝对的恶意;而且接受、尊奉、谄谀在上的权威。而且他知道随俗,知道工作久了,应该娱乐一下,所以有一天星期四,爱玛赴她的幽会,看见郝麦也静悄悄地进了城——静悄悄地,因为“他唯恐见他不在,大惊小怪,所以没有同任何人说起他的计划。”——无意却搅了爱玛一天的幽会!而且这敢作敢为的药剂师,随地口里天花乱坠,有时一样怯弱,怕见医生开刀、怕招凉、怕死!
福氏写了好几个曾经受过浪漫文学影响的人物,其中赖昂要算最肤浅、最皮毛、最柔脆。有好些地方,毛诺和他相像,然而在禀赋上、在性格上、在情感上、在为人上,比他深厚而且彻底多了。和毛诺一样,赖昂早年失怙,由母亲教养成人;他会一点音乐,还可以画两笔水彩画,而且平时读了好些风花雪月的诗歌小说;他不知道他浪漫的情绪全从书里来的,却以为生性如此,仿佛一位乡下大姐,抹了一脸城里买来的粉,涂了一脸城里买来的红,于是羞羞答答,自以为就是乡下的美人。其实骨子里仍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民。他有农民的谨慎,他有农人的顺天之性,然而缺乏农人的魄力,农人的顽梗。一个刚强的性格会一下子克服他的;爱玛要他写情诗,“他从来找不到第二个韵脚,终于从书里抄一首十四行诗交卷农人。”和爱玛在一起,“他不辩驳她的观念;他接受她的一切爱好;与其说她是他的情妇,倒不如说,他变成她的情妇。”但是到了利害关头,他资产阶级的本性就流露出来。“他就要升为第一练习生:该是严肃的时候了。所以他放弃旧习惯、激昂的情绪和想象:——个个资产者,在他年轻时候,血气方刚,就算是一天、一个小时也罢,都自以为抱有海阔天空的热情,会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最庸俗的登徒子也不忘于东方皇后;个个公证人心里全有诗人的残膏剩馥。”他有青年的润泽,然而和青年一样,经不起一拭再拭。这就是为什么,和毛诺同样地学习法律,他却不仅在乡间做了公证人,而且娶了一个士绅的女儿,成了家,立了业,庸庸碌碌,了结一生。
罗道耳弗不这样没有出息,然而更坏也说不定。就本性而论,也是一个地主,他不仅谨慎,而且晓得怎样才是谨慎;他要名,然而如果可能,他也要爱,如果爱有伤于名,他就不会继续下去;爱财如命,是地主阶级的本性。福氏为了布耶死后立碑,给鲁昂市政府写信,嬉笑怒骂一群没落的资产者道:
“你们,实际?去一边待着吧!你们不知道拿笔,更不知道拿枪!强盗来了,抢你、监你、杀你,要你们怎么,你们就怎么;兽的本能是自卫,你们连兽的本能都没有;问题不仅是你们的皮,而且是你们比命犹亲的钱口袋,那时叫你们往匣里放一页纸,你们都一点气力没有!……”
罗道耳弗还没有没落到这种可怜的境地:他的生活如果不实际,至少是思维出来的。他做爱,和地主理家一样,步步预防好了的。他有胆子,不过冒险他不干。他不愿意娶一个主妇来,失掉他独身者的自由。但是他也不愿意在本乡偷女人,妨害他的身份。在这方面,没有人比他再实际:他在城里包了一个女戏子。然而他不是一味菜止饥的人。他有的是色情经验。他一眼看见了爱玛,一眼看清了查理;当一个人早晚出外诊病,当一个人木木无觉,和查理一样的时候,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他不防备爱玛会要求他私奔。弃掉他的产业,弃掉他的安适,为谁?为一个生性乖戾的美妇人!哼,哼。一样是消遣,还是打猎好些。他知道拿枪,而且知道拿笔,而且怎样的一封信(coup de lettre)!这种人有虚荣,没有良心;他不认旧帐,最好中途分手,因为他不是一个好旅伴。
说到信,这里有一封真挚而动情的家书,却是卢欧写给他的女儿,问候她一家大小平安。我们尾随爱玛,过着一种虚伪的情感的生活,忽然遇见一封真情流露的恳切的信,不说我们一洗耳目,便是爱玛,也觉出久居鲍鱼之肆的腥臭味。《包法利夫人》的特色,就是全书充满了发人深省然而轻快的人类的喜剧。福氏绝不滥用。他明白它的偶然使用的效果:这烘出乡间的形形色色,而且反映人物的活动,无形之中,给全书增添一种新的色调、一种深刻的意义。于是全书的进行不仅不单调,而且不沉闷,仿佛走上若干灰色的人生的道路,我们发现一朵两朵的野菊花,点缀在道旁,供我们刹那的喜悦的留连。但是福氏还有一种更深的用意。除去卢欧老头子以外,这种小小的穿插,大部分是用来反衬资产阶级的破灭。从资产阶级所不屑一视的材料里面,他选择他的小喜剧,我们记得他前面说过:
“……丑恶也有道德的密度。”
所以他仿佛取笑一般资产阶级,不时推上一些不伦不类的渺小人物;他们没有社会的地位,但是他们具有同样的真实、同样的人类的兴趣。这就是为什么这本小说有时一直打进我们的心坎,在它的讥笑之中,在它的诗意之中,攫去我们的友谊、我们的同情。他们不勾引我们,他们具有尊严;然而他们感动我们,他们具有美丽;所以往往不是浮幻的,是古典主义的。我们随在爱玛后面,走进罗莱(rolet)女人破烂的草房,我们看着查理的笨手,在愿愚的伊包里特(hippolyte)的瘸腿上发抖,我们听见郝麦坐在邮车里面,向失明的老丐演述。依人檐下的学徒、悫实的玉司旦,站在爱玛的房门边,痴痴地看着她在梳装——可怜的天真的村童!他膜拜这位狂风暴雨似的妇人,然而仅止于膜拜。但是最动人的,却是农业展览会中的一幕喜剧,一个姓勒鲁(leroux)的老妇人,在一家农场做了五十四年苦活,如今经审查员鉴定,发给价值二十五法郎的银质奖牌一枚。“不见她的踪影,只听见好些声音窃窃私语道:
“——去呀!
“——不。
“——向左边去!
“——别害怕!
“——啊!看她这个多蠢!
“杜法赦(tuvache本镇的镇长)呼喊道:她到底在不在?
“——在!……那不是!
“——那么,到前面来呀!
“于是就见一个矮矮老妇人,走上司令台,神色畏缩,好像和身上的破烂的衣服皱成了一团一样。脚上蹬着一双大木头套鞋;腰里系一条大蓝围裙;一顶没有镶边的小风帽兜住她的瘦脸;一脸老皱纹,干了的坏苹果也没有她多。红上衣的袖筒,出来两只长手,关节疙里疙瘩;谷仓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羊毛的油脂,在上面留下一层厚皮,全是裂缝,指节发僵;清水再洗,也显着肮脏;苦干多年,闭也闭不拢来:好像明摆着这一双手,就是千辛万苦的卑微的凭证一样。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修行的道姑那样呆滞。任何哀、乐事件,也软化不了她那暗淡的视线。她和牲畜待在一起,也像它们一样喑哑、安详。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在这样大的一群人当中,眼前又是旗,又是鼓,又是青燕尾服的先生们,又是州行政委员的十字勋章,心中惶惧,一步不敢移动,不知道该往前去,还是该往后逃,也不知道群众为什么推她,审查员为什么朝她微笑。这干了半世纪劳役的苦婆子,就这样站在这些喜笑颜开的资产者之前。
“州行政委员从主席手上接过得奖人员的名单,然后道: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妮开丝,艾利萨白·勒鲁!
“他看一遍名单,看一遍老妇人,用慈父的声音,重复道:
“——过来,过来!
“杜法赦在扶手椅上跳道:你聋了吗?
“他朝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服务!银质奖章一枚!二十五法郎!是给你的。
“她接过奖章,仔细打量,随即一脸幸福的微笑,径自走开。大家听见她咕哝道:‘我拿这送给我们的教堂堂长,给我做弥撒。’”
我们平常有一句俗语,叫做彩凤随鸦,正好应了包法利夫妇。他们的婚配,从头到尾是错误。各人走各人的路,幸福我们不敢说,至少结局不会悲惨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他们的性情绝对没有调和的可能,好像一枚钱的不同的正反两面,却合在一枚钱上。他们并不冲突,然而就是貌合神离,拢不在一起。如果乌鸦自觉,一定会交还彩凤的自由,不是怜惜彩凤,是怕自己难堪。不过查理却连自觉也没有。这是一个没有性格的性格。他从来没有想到别人,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根本他就没有思想。他唯一的问题,是沾在什么上面活着,而且不多不少,只要轻易一沾上,他就这样活下去;而且便是沾,也要别人推他一把,他自己不知道怎样才是沾;他要不沾在什么上面,他一个人也不会活下去,这里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他要沾着罢了。他的前妻是他的母亲给他娶过来的;他自己从来不会成室立家;他爱卢欧的女儿,这次是他亲自出头,可是你只听他唧哝道:
“——卢欧先生,我打算同你谈一点事。”
接着便是吞吞吐吐的:
“——卢欧老爹……卢欧老爹……”
他的求婚仅止于此,下余全是卢欧这好老头子替他说出口来。他的前妻嫁给他的时候是四十五岁,“像柴一样干,像春季发芽一样,一脸疙瘩。”然而他和她安居乐业,等她死了以后,他还很难受来的。不是别的,是他丢了他的习惯。他没有意志,习惯就是他的意志。他常去卢欧那里做客,因为他走熟了那条路;他向爱玛求婚,因为他常在卢欧家里看见她;而且他爱她!但是他的爱的理想(假使有的话),去他的少妻是怎样的遥远!这里没有灵性的活动,没有精神的作用,没有浪漫的情绪,没有理想的憧憬,总之,凡增高生存的意义,使人超于现实,起人向上企求之心的,他全缺乏。这是一个动物,一个纯粹的下等的动物(不是野兽)!他没有更高的需要,而且非常容易满足。他从来没有见过爱玛这样的女人,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实质的生活。“他和寡妇一道过了十四个月,她那双脚在床上就像冰块一样凉。可是现在,他心爱的这个标致女子,他一辈子占有。宇宙在他,不超过她的纺绸裤裙的幅员。”“所以他快乐,在世上毫无忧虑。”这是一个全然生活于下等本能的人。这不用费力气,在他反而再自然没有。“他感情流露,在他成了例行公事,他吻抱她,有一定时间。这是许多习惯之中的一个习惯,就像晚饭单调乏味,用过以后,先晓得要上什么果点一样。”他的感觉是现实的,实际的;他的快乐只有从肉欲里出来的是真实的、切心的;所以一次满足以后,他永远满足;他把他的全生命、全心灵(假使有的话)、整个他自己,都集中在他的爱妻身上;他相信她,因为她满足他的欲望、他的爱情;我们可以说,唯其如此,倒是诚挚的、单纯的,甚至于进了婴提的境界;习惯和本能在这里混成一件东西。失掉这件东西,他就不能生存。他的痛苦是物质的、切实的,他沾在这痛苦上面,和沾在幸福上面一样,他只有死。
妙处就在他接受一切,不同自己竞争,也不同别人竞争。他羡慕诧怪;然而因为他不好奇,他永远愚騃,缺乏了解力。这仿佛汪洋的深海,无论什么坠下去,也漩不起回声;或者仿佛一块青石,怎么敲打,也迸激不出火花。便是爱玛在月下为他歌尽了她的阳春白雪,“查理也似乎并不因而爱情加重,感动加深。”。但是他自己也绝不会感动别人,“查理的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行人一般”;他不知道在人面前炫耀,也绝不想炫耀;如果他敢于做一件事,哪怕是他的本分,例如割治伊包里特的瘸腿,没有一件事由于自主,不是爱玛的鼓舞,就是郝麦的怂恿,不由忘掉自己的凡庸无能。其实他自己一点骄傲都没有。他在外受了同行的羞辱,晚晌回来,和说故事一样,他向爱玛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地重叙一遍。他不知道这伤他自己的尊严,更不知道这会伤爱玛高傲的心性。有时他俗鄙到了哭笑不得的程度;他在半路拣了一个烟匣,里面还有几枝雪茄,虽说不会,他也禁不住见猎心喜,直到咳嗽,过去喝一口凉水,还是爱玛拿开烟匣完事。和爱玛正相反,他从来不看书,便是医书,他看不到一行,就在炉旁打起盹来。他是那样愚蠢,勿怪罗道耳弗一眼就看准了他天生良弱可欺。他不做、也不会做任何人的敌手,没有一个人把他放在心上,然而他生下来就是爱玛的敌手,而且如此天经地义,如此不可动摇,便是爱玛的智慧,爱玛的灵魂,也险些被他征服下来。
爱玛是一个乡下女孩子。如果查理前妻的话可靠,她的祖父是一个放羊的,她的父亲是一个富裕的佃农:这就是说,她承有佃农的体质。看清楚这一点,我们便明白她性格的发展,她教育的彭响,同她每况愈下的变迁。福氏的观察,全书隐涵的道德的意义,也全由这一点出发。爱玛不是说一句话、喘一口气的忏柔女子,她有的是元始气力,如果她觉得非做不可,便是千辛万苦,她也敢于做下去。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她会整个显出她尘封的遗传本能,用她全副物质和精神力量,来撑持她破灭的命运,她的高雅、她的习性,化成一股云烟,不知所适。为了筹款还债,她开始售卖她的旧手套、她的旧帽子、破烂的铜铁,和人讲价钱,便是锚铢,她也计较。——她的佃农的血,使她无利不图。如果不受外来的影响,爱玛做一辈子的无识农妇,她的行为也许更加冲动,更加犷野,但是精神上她却少去若干痛苦。从这一点来看,她一生的历程,只是一种不当有而有的错误,犹如查理的充满讽刺的可怜人语:
“——错的是命!”
爱玛错综的际遇,同她环境的铺陈,建筑在福氏哲学的概念上。我们晓得他如何推崇斯宾诺莎(spinoza)。爱玛的一生,可以说是瞎碰,其间作祟的,是种种奇巧的不幸的遇合,仿佛隐隐有一种定命论主宰全书的进行。我们往往替她冤曲,因为我们明明觉得她是环境的牺牲品。决定她的行径的,不是她佃农的性格,却是种种后得的习性和环境。福氏也用尽了心力,检讨其中可能的因果。最初他想把爱玛写成一位圣安东似的女隐士,不过真正到了着手的时候,他抛弃了他原来的计划。一八五七年三月,他写信给尚特比女士提道:
“……这是一个有些变坏了的性格,一个属于虚伪的诗与虚伪的情感的女人。不过最初我倒想把她写成一位圣女,在乡间居住,辛苦到老,终于进了神秘主义的境界,梦想的热情的境界。这最初的计划,我保存下来的只有四周的环境(景物和人物也足够暗淡的),还有就是颜色。同时,为了故事更加易于了解而且有趣(有趣的真正的意义)起见,我创造了一个更近于人性的女主角,一个通常所见的女人。”
如果福氏真写一位女隐士,《包法利夫人》绝不会有现在的成就。环境和女主角的冲突,绝没有这样明显、这样趣味浓郁、这样生死系之。她不想克服环境,她想逃开环境;她的内在的生活也许丰富,但是她的事迹绝不会生动。爱玛的好处就在她是“一个通常所见的女人”,她未尝不含有女隐士的性质,但是她更含有女隐士不能有的性质。
尤其重要的是,爱玛是“一个属于虚伪的诗与虚伪的情感的女人”。这是说,所有她诗化的情感,不是生成的、一个真正的诗人的,是从书本、从教育孕养起来,代替了她遗传的天性。她的习性,和她的生性,不仅不相牴牾,而且推波助澜,相成相长,使她无所畏,无所讳,敢做敢为,一直到了寡廉鲜耻,死而后已。但是这是她的过错吗?她自己没有想到她会变成淫妇,人人也没有想到,然而经过了一步一步的错落,她变成淫妇。责备她吗?但是负责的却应该是游戏人间的命运小儿。布雷地耶(brunetière)说的好:
“假定如今爱玛没有生在父亲的田园,从小她就不认识乡间,不知道什么是‘羊叫’,什么是‘奶制的食品’,什么是‘犁’;她女道院的教育绝不会叫她渴望奇遇。少和‘平静的景物’在一起,她也不会企求‘意外的遇合’。进一步,假定她没有遇见包法利这样蠢的丈夫,……再假定在永镇寺,临到失足,她能够寻见一个支柱,临到倾覆,能够寻见一个救星,一位伴侣,然而千万不要是驯良的郝麦夫人,……或者再有一位安慰者,然而千万不要是堂长布尔尼贤,……不用说,她失败,不过另是一种失败,一种环境造成的新生命、一出不同的戏、一部不同的《包法利夫人》。”
爱玛不是一个弱者。她的悲剧和全书的美丽就在她反抗的意识。这种反抗的意识,因为福氏只从艺术家的见地来看,最初仅止于人性的自觉。这里的问题是:如果比起四周的人们,我应该享受一种较优的命运,为什么我不应该享受,为什么我非特不能享受,而且永生和他们拘留在一起呢?但是爱玛不再追究下去;对于她,这是情感;超过情感以外,她便失掉了头绪。到了伊卜生,这种意识渐渐鲜明、发展,成为社会问题。夫妻的关系渐渐得到一种新的倾向。男女平等,不仅是一种理想,如今成为一种可能。爱玛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差强的解决。她羡慕男子,因为男子富有更多的生活的机缘,这就是为什么听说生下一个女儿,她绝了望。因为“男子少说也是自由的”。
她自己就是一个近乎男性的女子。她有一个强烈的性格,再蹶再起,决不屈服,她的失败和一切的强者一样,附带在她强烈的性格里面。自从《包法利夫人》问世以后,我们看见哈代的《还乡记》,用了相同的主旨:女主角想从沉闷的乡间逃到繁盛的都市,用力和她的命运挣扎,终归失败。优斯太西亚(eustasia)也许更美,更幻丽,然而爱玛却分外真实、分外亲切。她的错误与其加在命运,或者环境之上,不如加在她自己身上。她以为她多走了一步,却不知道同时她给自己多加了一根绊足的绳索。
每一个女子多少都有一点虚荣,但是爱玛天生骄傲。拉斯地克(lastic)说的好:“这有时变成主要的决然的动机。”她恨查理,因为查理不争气,任何方面也不替她争一点点面子。他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不给她,所以她转过身,向外寻找。经过了种种的变迁,她一次深似一次地坠落,我们以为这里仅仅余下些肤浅的虚荣,她的灵性——她的自视甚高的心性——却沉沦到底,不会再见天日,但是看到她沉痛的结局,我们便知道,精神生活无论怎样消沉,她的骄傲依然存在。你想不到一个淫妇也有尊严!但是她持有她的尊严,至死不和人世苟全。公证人居由曼搂住她的腰,向她求爱,爱玛立刻脸红了。她一面神情可怕,往后倒退,一面嚷道:
“——先生,你丧尽天良,欺负我这落难的人!我可怜,但是并不出卖自己!”
但是去求查理的饶恕,这更伤她的尊严。她绝不在他的面前折腰:他是她一生破灭的根源!“她全试过了。如今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查理回来,她只好向他说:
“——走开。你脚踩的这条地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家里一件家具、一个别针、一根草,都不是你的。可怜人,害你破产的就是我。”
“他听了这话,呜咽一大阵,眼泪再流一大堆,最后惊惶已过,他会饶恕的。她咬住牙,咕哝道:
“是啊,他会饶恕我的,可是他有一百万献给我,我也不原谅他认识我……决不!不!
“包法利比她强,想到这上头,她就怒火冲天,其实她说出来也罢,不说出来也罢,迟早今明,他不会不知道的。这样看来,她非等待这可怕的场面不可,非忍受他的宽洪大量不可。”
她觉得还是一死了结,胜过这场可笑的羞侮。
拉斯地克以为和爱玛的骄傲相为因缘的,还有她的自私。爱玛是一个纯粹的自私主义者。但是唯其过于自私,反而不见其自私。她的“虚伪的诗与虚伪的情感”“变坏了”她原来的性质,不仅认不清自己,便是四周的人们,她也不会一眼辨出。她给自己臆造了一个自我,于是一切全集中在这想象的自我,而且扩延起来,隔绝她和人世的接近。这想象的自我,完全建筑在她的情感上面。“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必须从事物得到一种切身利益,凡不直接有助于她的感情发泄的,她就看成无用之物,弃置不顾——正因为天性多感,远在艺术爱好之上,她寻找的是情绪并非风景。”和一切浪漫主义者相仿,她爱任何事物,并非为了任何事物的本身,却为了任何事物在她心上引出欢悦的情绪。只要她满意,她用不着过问对象的黑白。这种极端的情感的集中,有时便是母爱的本能、社会的义务,都遭遇她的白眼。然而正在她满足的时际,她却是最不自私的爱人。她看不见她爱人的缺陷,她看不见社会的礼貌。她相信,但是她看不见。她临死听见一个瞎子的歌唱,她自己就是瞎子。
唯其如此,爱玛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堂吉诃德一样,她切盼着她有奇遇。她的灵魂充满了这种绮丽的非凡的故事。她乐观,永久希望。她有信心。她相信将来总会是好的。变动总透着消息。福氏总括她的一生道:
“这是第四次,她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次是她进女道院的那一天;第二次是她到了道特的那一天;第三次是到了渥毕萨尔(vaubyessard)的那一天;如今是第四次。每次都像在她的生命中间开始一个新局面。她不相信事物在不同地方,老是一个面目;活过的一部分既然坏,没有活过的一部分,当然会好多了。”
这是她的人生观。她以为只要常常变动,幸福——理想的实现——的机会一定自然而然就增多起来。然而她太一心相与。她缺乏理智的鉴别。往往因为不耐烦,急于从现实解脱,一面之下,她就把将来整个许给对方。根本她连对方看也没有看清。她的热忱朦翳住她的考虑。她把别人只看作一种象征的标志。她一下子答应了查理的婚约,因为查理在她的眼前代表一个变迁的机会。她爱罗道耳弗,因为这正好应了她传奇的观念。所以福氏描写她失足以后道:
“——我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情人!
“她一想到这上头,就心花怒放,好像刹那之间,又返老还童了一样。她想不到的那种神仙欢愉、那种风月乐趣,终于就要到手。她走进一个只有热情、销魂、酩酊的神奇世界。周围是一望无涯的碧空,感情的极峰在心头明光闪闪,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低洼、阴谋的山隙出现。
“她于是想起她读过的书的女主人公,这些淫妇多感善歌,开始成群结队,在她的记忆之中咏唱,声气相投,入耳受听,好像自已变成这些想象的真正一部分一样,实现了少女时期的长梦……”
她是真正在做爱,脑内充满了小说的经验,她按步就班来推演她既成的观念。她不知道一和现实接触,她就得接受它的条款,随在一起浮沉。然而无论如何堕落,她始终没有失掉她最初的观念,在她物欲的压迫之中,她的泯灭的灵性会重新出现,变成她唯一的维系。她厌恶赖昂,然而,“她并不因而中止给他写情书,因为她认为一个女人应该永远给她的情人写信。
“但是她在写信中间,见到的恍惚另是一个男子、一个她最热烈的回忆、最美好的读物和最殷切的愿望所形成的幻影。她在最后变得十分真实、靠近,但是她自己目夺神移,描写不出他的确切形象!他仿佛一尊天神,众相纷纷,隐去真身。他住在一个天色淡蓝的国度,月明花香,丝梯悬在阳台上摆来摆去。她觉得他近在身旁,凌空下来,一个热吻,就会把她活活带走。”
在一种过度的侈张之下,爱玛的想象活跃着。她真实的生活,也就含在她的想象里面。这种想象却顺着她传奇的心性,集中在她情欲的满足。她从小说里面得到一种先见,这种先见借着想象的波澜,渐渐夏去秋来,凝成她主要的观念。所有她理想的追求,全在实现这种不可追求的观念。在她的梦想里面,全世界的活动仅只限于三种可能的社会:一种是外交家的社会,一种是公爵夫人的社会,一种是文人、艺术家的社会。在这三种社会里面,可以自由出入的,可以享有这种特权的,她一生就遇见这样一个人,而且就只一次。她不知道他的名姓,就晓得是一位翩翩子爵。只有这样的男子才配做她的情人;她没有机会结识子爵,她退一步,把她赋与子爵的优点转而赋与她实际的情人。然而她终于没有遗忘他想象的存在。这是她精神最后的寄托。我们晓得福氏怎样支配而且利用子爵的出现。就在爱玛梦境破碎的时候,子爵——至少爱玛相信是子爵——坐在小马车里面,仿佛回光一照,从她的眼边消失。“她又难过,又伤心,靠住一堵墙,免得跌倒。她再一想,她看错了。其实,她就不清楚。里外东西统统把她抛掉不管。”想象起始给她一种憧憬,她实际的痛苦却也由于它过分的发达。福氏自己就是一个纵情于想象的人。在《十一月》里面,他自叙道:
“一入中学,我就忧郁起来;我觉得无聊。我的心里炙烤着种种的欲望,我热烈地企盼着一种狂妄的骚乱的生存,我梦想热情,我恨不能占有一切。”
在另一段里,他继续道:
“我一直走进我的思想,我把它面面都翻转到,我走向它的内部,我回来,我又开始;渐渐这成为想象的无羁的跑道:一种超乎现实的神异的奋越,我给自己编出种种的奇遇,我给自己排出种种的故事,我给自己盖起种种的宫庭,我住在里面也就和一位皇帝一样,我挖掘所有的金钢石矿,于是一桶一桶,我把它们抛散在我要走过的道上。”
福氏知道这种想入非非的弊病,一八三九年四月,他写信给余法里耶道:
“我们无终始地呻吟,我们给自己造出种种想象的痛苦(咳!最坏莫过于此);我们给自己建起种种非分的幻象;我们自己给我们的路上种下荆棘,如此一天一天地过去,真实的痛苦到了,于是我们不得不死,可怜是我们的灵魂里面,一丝纯洁的阳光,一天平静的时光,一片朵云不生的天空,也得不到。”
爱玛正是这样子。在她的想象里面,她把自己当做一位贵族夫人。她不晓得这和她的身份不宜,和她的环境冲突;她逃出她真实的人格,走入传奇的世界,哪怕绕小路,走歪路,她也要维系着她虚伪的生存——因为这里虚伪就是真实,想象就是生存。高尔地耶(juleode gaultier)给这种情形定了一个名词,叫做包法利主义(bovarysme)。这就是说,自己明明不是这样子,却以为自己就是。福氏大部的人物,全有这种机能。“他们已然具有一种坚定的性格,然而由于赞美、由于羡慕、由于兴趣、由于切肤的必需,自己却假定了一种不同的性格。但是这种人格的缺陷,往往自己就无能为力,如果他们不把自己看作自己,他们也绝做不到自己意拟的模范。不过因为骄傲,他们也不肯向自己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这一群人物里面,爱玛是最显著的例证。我们可以说,她的一生只是一部谎,她用谎欺蒙自己,然而到了哄无可哄,和《一个疯子的日记》里的福氏一样,她只有问道:
“那么这一切全不是为我而设吗?”
这时她的想象整个塔似的坍下来。她自己从头到脚也是一个圮毁。
然而爱玛的失败,却不是一切理想主义者应有的失败。爱玛不是一个纯粹理想主义者。她的根据不是思考,是情感。而且是一种易于下流的情感。最初,她是纯洁的,因为她没有经验,不晓得禁果的可口的诱惑;这时只是一种少女的朦胧的感受。“布道中间,往往说起的比喻,类如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久的婚姻,在灵魂深处,兜起意想不到的喜悦。”她梦想,而且纯洁地梦想:渐渐年事增多,她想实现她韶龄的梦想。但是中间已然起了一番作用,搀入其他的要求,成为一种黑白不分的混合物。“在由于欲望强烈,她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举止文雅和感情细致。难道爱情不像印度植物一样,需要适宜的土地、特殊的气候?”“这可怜的情形,真就永远下去?她有没有跳出的一日?其实,生活快乐的妇女,她哪一个比不上!”于是爱玛渐渐离开她的场合,和票友一样,下海以后,不能再提下海以前的话。她不能实现她的理想,她满足她的肉感。这是一条下山的斜坡,一跑就跑向物欲的深渊。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一下子在高原上放松,便再也兜不回来。不知不觉,她从情妇滑上淫妇的道路,你听她在罗道耳弗的怀里哭闹道:
“……我问自己:‘他如今在什么越方?也许在同别的女人说话吧?她们笑嘻嘻看着他走过去……’不,你哪一个女人也不欢喜,对不对?比我好看的女人有的是,可是我呀,我懂得爱!我是你的奴才、你的姘头!你是我的主爷、我的偶像!你好!你美!你聪明!你强壮。”
爱玛的恶变是显然的、自然的。她不在乎,她学会了挥霍、糜费、纵欲、撒诳,她过一种千孔百疮的生活。从前服役于爱,如今爱服役于她。从前是混淆在一起,如今不见高尚,不见雅致,更不见欢悦,只是赤裸裸的物感暴露出来。在罗道耳弗的时代,她还想和他私奔——至少这是一种传奇的观念,如今她的理想仅只是鲁昂城里一家旅馆。《一个疯子的日记》里面有这样一句话:
“虚伪把我驱向爱情,不,驱向欢狂;这还不对,驱向肉欲。”
波德莱尔有一行诗:
“为了有鞋穿。她卖掉她的灵魂。”
有一种人生下来命苦,然而也会快乐;有一种人却永生不能快乐。在他不安定的性情里面,仿佛就有一包无穷尽的毒药,一路洒遍他的经验,染上他一切的食品。爱玛是这样一群男女中间的一个。在她理想的追求之中,在她命运的反抗之中,这种绝对不能快乐的性质,仿佛她最亲信的奸细,乘她不防,出卖了她的胜利。医学家或许把这看着做歇斯底里的现象(拉斯地克便把爱玛归入歇斯底里的妇女),或许看做心智不健全的反响。我们都有喜新厌旧的心理。对于饱经世故的人们,这往往只是一种疲倦。好像罗道耳弗,和爱玛来往稍久,觉得“爱玛类似所有的情妇;这像脱衣服一样,新鲜劲儿过去了,赤裸裸露出了热情,永远千篇一律,形象和语言老是那么一套。”然而对于爱玛,这不仅是疲倦,更是绝望。她以为婚姻和奸淫截然不同。然而时间——酷虐的老人!却证明二者是同样平板、乏味、现实。我们的长辈好像爱说一句老话:“还不是那套把戏!”事后依旧索然,依旧家常便饭。但是爱玛不知道实际和理想的距离。仿佛一只小燕,堕在污泥里面,用力扇扑,然而事情仍是事情,便是十个爱玛,也变不转它的容颜。于是她“他们的伟大爱情,……现在一天涸似一天,河床少水,她看见了污泥。……一晃半年,到了春天,他们发现自己面向面,好像一对夫妇,家居无事,但求爱火不灭一样。”同样的情形是她和赖昂的放佚。“他们太相熟了,颠鸾倒风,并不又惊又喜,欢好百倍。她腻味他,正如他厌倦她。爱玛又在通奸中间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了。”她觉出这种幸福的鄙俚,不过习恶成性,她已经汩丧自拔的毅力。她将失意加罪在赖昂身上,好像他欺骗了她。于是她逃到她的想象,希望这和往日一样打救了她。但是如今,这些浮泛的爱情的激越,比起实际的荒唐,还要使她厌腻。为什么她这样不快乐?谁使她这样不快乐?推根究底,这自然是她作孽的婚姻。如果她嫁给另一种人,随便什么人也好,只要不是死人一般的查理,她绝不至于沦落到不可救药的境地吧。然而说良心话,在蜜月期间,她也新颖了一阵子。是谁的错?全然由于命运的鬼差神遣?不见得就是。
她的不快乐连根生在她的快乐里面。她寻求,她反抗;就在她寻到的时候,她遗失;就在她胜利的时候,她失败。她相信;她幻灭。她要求变动;变动来了,她不能忠实如一。归罪于谁呢?如果任何人有辜,任何人也和她同样无辜,除非一个人不具形骸。这又是怎样地不可能!
“一切,甚至于她自己,她都不能忍受,她倒愿意变成一只鸟,飞向海涯天角,远远地,在璧洁的空间,重新年轻起来。”
对于爱玛,死是最后的解脱。只有死,她可以逃出命运的桎梏。这不浪漫。这是必然的,而且尊严的。
就是这样一个性格,主宰全书的进行,同时全书的枝叶,也围着这样一棵主干,前前后后,呈出一种谐和的茂郁。没有一枝未经作者检查,没有一叶未经作者审视,没有一点微屑曾经作者忽略,没有一丝参差让你觉得遗憾。细节的真实和妥帖使你惊奇。你可以指出小小的语病,但是真实,和自然一样,排比在你的眼前,使你唯有惊异、拜纳、心服。这里是整个的浑然,看一句你觉得不错,看一页你以为好,但是看了全书你才知道它的美丽;或者正相反,看一句你觉得刺目,看一页你以为露骨,但是看了全书你才了解它的道理。没有一个节目是孤〇〇的,没有一块颜色是单突突的。你晓得这里有一点新东西,有一点前人没有见到的东西。
第一个引我们注意的,是人物与景物的进行一致。体会福氏在这方面的造诣,我们便不得不追求法国以往小说的发展。假定把十七世纪以来的小说分成两类,一类属于浪漫主义者,一类属于非浪漫主义者;后者用我们最熟习的《漫郎摄实戈》(manon lescaut)做例,前者用卢梭的《新哀绿伊思》做例,在《漫郎摄实戈》里面,我们几乎看不见一段风景的描写,作者的注意完全集中在叙事,叙人,或者人事相生的奇巧的离合;在《新哀绿伊思》里面,风景占了重要(如果不是主要)的地位。这样走进了十九世纪,我们遇见巴尔扎克的《人类的喜剧》。现在我们引用福氏的意见,权做我们的意见。一八五三年六月,他给高莱女士写信道:
“……我相信《吉布尔拉司》(gil blas)可以重新写好,巴尔扎克虽说进步,然而因为缺欠文笔,他的著作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引人好奇,与其说是光辉四照,不如说是强韧有力。”
读巴氏的小说,一个最普通的经验是,在故事开始以前,他一定照例先描画一遍发生故事的地点。仿佛一位厨师,不耐烦菜根,一刀切下,省去以后的麻烦。
福氏进一步,将人物和景物揉合在一起。环境和性格是相对的:没有环境的映衬,性格不会显亮,没有性格的活动,环境只是赘疣。他绝不单独描写风景。在《包法利夫人》里面,只有中卷的开始牺牲于永镇寺个别的陈叙;不过这由于一种必需。知道永镇寺是一个“语音没有高低轻重,就像风景没有特色一样”的乡村,我们就好解释爱玛以后的行为。作者看出之后,为了读者的方便,直接呈在后者的眼前。但是还有一种,由人物自己看出,作者为了读者接近他们内在的变动,间接呈在后者的眼前:这就是说,作者的描写只限于他的人物的视线。他不会多告诉你一句;因为如果和他的人物不生关联,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处?他是细腻的,因为绝不遗漏任何可能;他是正确的,因为他的根据是他的人物的心境;而且他是经济的,绝不浪费笔墨。我们想要知道卢欧的富庶吗?我们随住查理的视线看:
“这是一家外表殷实的田庄,马厩敞开,从门上望过去,就见耕田的大马,安安静静,吃着新槽的草料,沿房有一大堆肥料,直冒水汽,五六只孔雀——算是这地方田家的奢侈品,站在上头,在母鸡和火鸡当中,啄东西吃。羊圈长长的,谷仓高高的,墙光溜溜的,就像人手一样。车棚底下放着两辆老大的大车、四把犁,还有鞭子、套包、全副马具,楼上谷仓落下浮尘,污了马具的蓝羊毛。院子越上越高,种着行列整齐的树木,池塘附近,响彻一群鹅的欢叫。”
福氏没有使查理看落了一件东西,但是却也没有使他从外表看进去。福氏不为风景的效果而描写风景。
“有一天傍晚,窗户开开,她坐在窗口,先还望见教堂管事赖斯地布都瓦修剪黄杨,忽然就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正当四月初旬,樱草开花,一阵煦风吹过新掘的花畦,花园如同妇女,着意修饰,迎接夏季的来临。人从花棚的空当望出,就见河水曲曲折折,漫不经心,流过草原。黄昏的雾气,在枯落的白杨中间浮过,仿佛一幅细纱挂在树枝,还要发白,还要透明,鸿濛一片,把白杨的轮廓勾成了堇色。远处有牲畜走动,听不见脚步响,也听不见叫唤。钟总在响着,安安静静,哀号似的在空中一直响个不停。
“钟声悠悠荡荡,重来复去,勾起少妇的记忆,回到童年和寄宿时期……”
他在描写一位多感的少妇,听见了晚钟,对着晚钟抑扬之中的暮景,心头兜起无可奈何的愁怅。他的人物和他的风景相为因果,在一起活动,流在同一的人生的河道,成为前所未闻的天籁。
但是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全书不见作者出面。除去别有用意的小说作家,如今这并不是一个了不得的现象。最高明的宣传品往往先要满足它的艺术的条件。但是在《包法利夫人》问世以前,事情不是这样轻易。很少几部小说不带说书的口气。司汤达充满了自我,巴尔扎克也喜欢插嘴,唯有福氏是一个自觉的艺术家。艺术家的追求,假定我们可以将形式内容分开,是形式的终极的完美。这里第一个忌讳,便是作者的冒昧的打岔,破坏它的一致。我们知道一件艺术品的根据是它的作者的性情。但是性情是缄默的,你感到它强烈的存在,然而你听不见它丝微的呼吸。一八六六年十二月,福氏写信给乔治·桑道:
“艺术不是用来描写例外的事物;同时把自己的心放在纸上,我感有一种不可抑止的厌恶。我甚至于以为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表现他的意见,不管是什么意见。难道老天爷说过,说过他的意见?所以有好些东西噎住我,我想唾出口,然而我咽回去。说出来,有什么用,真的!随便什么人都比福楼拜先生有趣,因为更其普泛,自然也就更其属于典型。”
从作品删去作者的意见,不是从作品删去作者的个性:这是一个极大的区别。《包法利夫人》第一次完成福氏的希望,完成巴尔扎克的希望,使小说进于艺术的高尚的境界。
根据他艺术的见地,福氏更进而还给事物各自的本来面目。自然是什么样子还它一个什么样子,我们用不着画蛇添足,写成“例外的事物”,耸人听闻。小说家的态度,应该和科学家一样,是客观的。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如果我们回看以往的小说,就知道福氏造诣的高深。乔治·桑的小说,仿佛一个悠长的美丽的梦,来来往往的只是一些经看不经吃的人物,巴尔扎克仿佛一位巨灵,他的创造也具有巨灵的沉重、幼稚、高巍;因为自己伟大,他把世人也看成了伟大;想象走到什么地方,他随到什么地方。怎样言过其实!在《包法利夫人》里面,我们绝不会遇见“例外的事物”。这里是人生。这就是为什么,当时的正人君子,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露骨的描写,不禁惊奇,而且羞恼起来。但是这里不是照像式的逼真逼肖,是艺术的真实。《包法利夫人》具有传奇的性质,不过这种传奇的性质,却从人生自然的演变得到。
《包法利夫人》结束住已往的小说,成就于它艺术的形式:它的出现是近代小说的一个转机。从《包法利夫人》问世以后,小说作家知道便是小说,也必须好好地写出来。这不仅是一部模范小说,而且是一篇模范散文。
◎ 孟地影男爵立有数种关于文学与道德的奖金,每年由国家学会办理。
◎ 下面是布耶的一首九行小诗,读者一看,便晓得他歌咏的人物和故事。这里的韵脚勉强押如原诗:变乱益血泪,金瓯今已碎/玉墀夜沉沉,天子竟饮刃/嗣君命亦悖,仰药愿长睡/陈嗣告佛尊/来生不见背,勿托帝王身!
◎ 例如郝麦口中绵绵不绝的名词。
◎ 例如农业促进竞赛会的描写。
◎ 例如瞎子的目疾。与包法利夫人临死时他在窗外的歌唱。
◎ 一八七〇年五月梢,福楼拜致乔治·桑书。
◎ 其实不成其为口实,例如人人承认《短篇小说集》的文字优绝,也是写在布耶去世以后。
◎ 中国没有相当于公证人的官职。不全是律师,却也有些近似。倒像我们通常的“中人”,却属于公家管理。公证人专给人们作证,例如财产,契约等等,必须经他签字或者保证,方才有效。
◎ 见于德沙木(ren'descharmes)的论文:《一八五七年前的福楼拜》。
◎ 吻教堂中的器皿,表示崇敬笃信。
◎ 见于卢梭的《爱弥儿》。
◎ 法国大革命爆发的一年。
◎ 参阅他的《自然主义小说》(roman naturaliste)。
◎ 见于他的《福楼拜作品里的精神病象》(la pathologie mentale dans les œuvres de gustave flaubert)。
◎ 参阅高尔地耶所著:《包法利主义》(le bovarysme)和《福楼拜的天才》(le génie de flaubert)。巴朗特(gevrgee palante)有一本小书,诠释高尔地耶的理论,叫做《包法利主义的哲学》(la philosophie du bovarysme)。
◎ 例如上卷第二章,“然而一边缝着,她扎了自己的手指,随即放在嘴边,吮着它们(mais, tout en cousant, elle se piquait les doigts, qu'elle portait ensuite à sa bouche pour les sucer)”。为什么手指要用多数?莫非好些手指全被扎了吗?
◎ 《漫郎摄实戈》 今译《曼侬-莱斯科》,全名是《骑士格里奥与曼侬-莱斯科的情史》(l' histoire du chevalier des grieux et de manon lescaut),法国神父普拉沃(abbe provost)写的小说,据说是他自己的经历,于1731年出版。故事以 18 世纪初的法国和路易斯安那州为背景,讲述了英雄骑士德格里厄和他的情人曼农莱斯科的故事。该作品在当时颇具争议,一经出版便在法国被禁。尽管如此,它还是变得非常流行,盗版被广泛传播。《红与黑》里离经叛道的玛格丽特拿它当小黄书偷看,《茶花女》里男主阿芒特意将该书送给妓女女友玛格丽特,还有很多欧美名著都提到这本书。著名的法国作曲家马斯涅(jules massenet)和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puccini)都曾将该书改编成歌剧,是歌剧舞台上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曾七次被搬上银幕。
◎ 《新哀绿伊思》 《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源自中世纪时一对男女的悲伤爱情故事。19岁的贵族少女哀绿绮思与富有才学的家庭教师阿伯拉相爱,并为他生了一个孩子。然而两人火热的恋情却被哀绿绮思的叔父扼杀,叔父派恶徒强行闯入阿伯拉的房间阉割了他。最终阿伯拉愤而为僧,哀绿绮思亦遁入修道院为尼,一对恋人被生生拆散。然而出家之后两人情丝亦牵连不断,只得互通书信以倾诉排谴,便留下了这一卷六函的情书。这对男女的遭遇从诞生之日起,便得到了人们的同情,情书被不断传抄,成为了中世纪著名的爱情悲剧文本。这个悲伤的故事同样打动了五百年后的卢梭,于是在这位18世纪著名启蒙思想家的笔下,故事以一种全新的面貌重新演绎,成为在今日文学史上地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名著——《新爱洛伊丝》。
◎ 司汤达的目的是心理分析,他在自传的开始就点明道:“自然,一个人可以用第三人称写文章:他做,他说;是的,不过灵魂的内在的动作,又将如何表达?”
salammbô by alfons mucha (18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