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不幸有许多弱点做成自己的悲喜剧,而吝啬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关于这方面的文学作品,中国最早也最好的,怕是元剧的《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就全剧的主旨来看,左不过是些神鬼报应,没有多大的意味。但是撇开正文,我们未尝不可发现若干成分的真实的杰作,例如本剧的第三折,贾仁 (看钱奴) 临死和他儿子书僮的对白,真正只有莫里哀才配得过这里幻想的奇谲、讽刺的老辣:
小末云: “父亲你可想什么吃哪?”贾仁云: “我儿也,你不知我这病是一口气上得的。我那一日想烧鸭儿吃,我走到街上,那一个店里正烧鸭子,油渌渌的,我推买那鸭子,着实的挝了一把,恰好五个指头挝得全全的。我来到家,我说盛饭来,我吃一碗饭我咂一个指头,四碗饭我咂了四个指头。我一会瞌睡上来,就在这板凳上不想睡着了,被个狗舔了我这一个指头,我看了一口气,就成了这病。罢,罢,罢。我往常一文不使,半文不用,我今病重,左右是个死人了,我可也破一破悭,使些钱。我儿,我想豆腐吃哩。”小末云: “可买几百钱?”贾仁云: “买一个钱的豆腐。”小末云: “一个钱只买得半块豆腐,把与那个吃!”“兴儿,你买一贯钞罢。”兴儿云:“他则有五文钱的豆腐,记下帐,明日讨还罢。”……贾仁云:“我儿,恰才见你把十个钱都与那卖豆腐的了。”小末云: “他还欠着我五文哩,改日再讨。”贾仁云: “寄着五文,你可问他姓什么,左邻是谁,右邻是谁。”小末云: “父亲你要问他邻舍怎的?”贾仁云: “他假似搬的走了,我这五个钱问谁讨?……我儿,我这病觑天远,入地近,多分是死的人了。我儿,你可怎么发送我?”小末云: “若父亲有些好歹呵,你孩儿买一个好杉木棺材与父亲。”贾仁云: “我的儿,不要买,杉木价高,我左右是死的人,晓的什么杉木柳木! 我后门头不有那一个喂马槽,尽好发送了。”小末云: “那喂马槽短,你偌大一个身子,装不下。”贾仁云: “哦! 槽可短,要我这身子短,可也容易。拿斧子来,把我这身子拦腰剁做两段折叠着,可不装下了。我儿也,我嘱咐你,那时节不要咱家的斧子,借别人家的斧子剁。”小末云: “父亲,俺家里有斧子,可怎么问人家借?”贾仁云: “你哪里知道,我的骨头硬,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又得几文钱钢!”
然而中国戏曲,几乎千篇一律,只是台上的小说,缺乏戏剧性的集中效果,不能因为片段的美好,掩饰全盘的散碎。我们以往的剧作家注重故事的离合,不用人物主宰进行,多用情节,或者更坏的是,多用道德的教训决定发展。对象是绮丽的人生的色相,不是推动色相的潜伏的心理的反应。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常有可喜的幻想——一种近乎现实的文人的构思,然而缺乏深刻,伟大,一种更真切的情感的根据。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特别提出莫里哀《吝啬鬼》的第四幕第七场,希望中国读者注意。
但是第一个在喜剧方面运用守财奴做主旨的,不是莫里哀,而是纪元前三百年罗马喜剧家浦劳塔斯 (plautus)。在他的《瓦罐》(aulularia) 里面,老吝啬鬼欧克里翁 (euclion) 把他的钱罐埋在柳树林子,不料却叫他女儿情夫的听差司陶比莱 (strobile) 盗走,于是我们听见欧克里翁独自发疯道:
我死了! 我叫人掐死了! 我叫人杀死了! 往什么地方跑?往什么地方不跑? 站住! 站住! 谁? 哪一个人? 我不知道; 我没有了眼睛,我在黑地里走。我到哪儿去? 我在什么地方? 我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头我也没有了。啊! 我求你,我央告你,救救我。告诉我是谁偷了的……你们这些人,藏在你们白袍子底下,好人一样坐在那儿……说吧,你,我信你的话,你的脸模样倒像一个正经人……怎么啦,为什么你们笑? 你们我全认识。不用说,你们里头不止有一个贼……好呀! 说吧,没有一个人拿吗? ……你简直是一刀扎进我的肠子! 那么告诉我,是谁拿的? 你不知道! 啊! 倒楣东西,倒楣东西! 我算完了,没有救了,我叫人剥了一个精光! 遭殃的日子,送终的日子,你给我带来了穷苦饥饿! 世上再也没有人碰到我这样的灾难。我那么小心守着我的钱,临了如今还叫我丢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为了它,我过穷苦日子,我拒绝一切满足,一切娱乐。如今它倒作成别人的欢喜,听别人毁了我,杀了我! 不,我不要活下去了。
这不是一个纸扎人,而是一个有热情的活人,在台子上叫、号、哭、诉,透示深沉的心理的生存,呈出情感集中的戏剧的效果。所有从前正反形容吝啬的场面,好比一级一级的梯子,只为最后达到这段疯狂的独语。这不复是一出胡闹的喜剧,进而形成一出啼笑皆非的悲剧。戏到了这里,算是到了顶点。我们情感的最后的屏藩也摇动了。
十六世纪,意大利一个作家,劳恋齐奴 (lorenzinode medicis)模仿《瓦罐》写了一出喜剧《阿瑞道孝》(l'avidosio)。一五七九年,法国有位作家,拉芮外衣 (pierre de larivey),又把《阿瑞道孝》改成他的《群妖》 (les esprits)。老吝啬鬼这里叫做赛物南(séverin),半路叫妖精挡住回不了家,把一个装了两千艾居(écus,古币) 的钱袋,藏在一个窟窿里面,却被一个年轻人盗去,作为和他女儿缔婚的交换条件。赛物南发现他的钱袋变成空的:
我的上帝,我多急着赶来取走我的钱包包! 我饿了,不过我倒想省下我带在身边的这块儿面包,我可以留到我晚饭吃,或者明天午饭,就着一两块灰里烤的曼青吃。可是我还稽延个什么? 眼边没有人看,还不赶紧拿起我的钱包包走! 噢,我的心肝! 你好吗? 耶稣! 这多轻呀! 圣母马丽亚! 里面装了些什么? 唉! 我完了,我毁了,我吹了! 有贼! 有强盗! 有强盗!捉住他! 捉住所有过往的人! 关上大门,关上二门,关上窗户! 我这倒楣鬼! 我往哪儿跑? 我跟谁讲? 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做什么,我到什么地方去,唉! 朋友们,我求你们大家帮帮我的忙! 救救我,我求你们,我死了,我毁了! 告诉我,谁偷了我的魂,我的命,我的心,我所有的指望! 为什么我就没有一根绳子吊死我自己? 丢了我的钱,死了也比活着强。唉! 包包里一个钱也没有! 老天爷! 谁是这残忍的家伙,一下子抢去了我的钱,我的名誉,我的性命! 啊! 我这穷光蛋! 我今天怎么这么不走运! 我费了老大小心赚起来的钱,饭也不图一饱,不等面包到嘴就拿出来,好容易省下来的钱,我爱得比我自己眼睛还厉害,如今全丢了,我还靠什么活下去呀! 如今我遭了殃,倒了楣,别人却去受用!
这里和欧克里翁独语最大的差别,是在台上当着观众发现财宝遗失。两两相较,仅就演剧而论,欧克里翁的独语,限制自己于发现遗失之后,成为一个完整的动作,已经是一个显然的优点。所以临到莫里哀—六六八年九月九日上演他的《吝啬鬼》,这段著名的独语便根据浦劳塔斯的剧本改定做:
捉贼! 捉贼! 捉凶手! 捉杀人犯! 王法,有眼的上天! 我完啦,叫人暗害啦,叫人抹了脖子啦,叫人把我的钱偷了去啦。这会是谁? 他去了什么地方? 他在什么地方? 他躲在什么地方? 我怎样才找得着他? 往什么地方跑? 不往什么地方跑?他不在那边? 他不在这边? 这是谁? 站住。还我钱,混账东西…… (他抓住自己的胳膊。) 啊! 是我自己。我神志不清啦,我不晓得我在什么地方,我是谁,我在干什么。哎呀! 我可怜的钱,我可怜的钱,我的好朋友! 人家把你活生生从我这边抢走啦,既然你被抢走了,我也就没有了依靠,没有了安慰,没有了欢乐。我是什么都完了,我活在世上也没有意思啦。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全完啦,我再也无能为力啦,我在咽气,我死啦,我叫人埋啦。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把我救活过来,把我的宝贝钱还我,要不然也告诉我,是谁把它拿走的,哦? 你说什么? 没有人。不管是谁下的这个毒手,他一定在暗地里憋我来的,不前不后,正好是我跟那忤逆儿子讲话的时候。走。我要告状,拷问全家大小:女佣人,男佣人,儿子,女儿,还有我自己。这儿聚了许多人! 我随便看谁一眼,谁就可疑,全像偷了我的钱的贼。哎! 他们在那边谈什么? 谈那偷我的钱的贼? 楼上什么声音响? 他会不会在上头? 行行好,有谁知道他的下落,求谁告诉我。他有没有藏在你们当中? 他们全看着我,人人在笑。你看吧,我被偷盗的事,他们一定也有份。快来呀,警务员,宪兵,队长,法官,刑具,绞刑架,刽子手。我要把个个儿人绞死。我找不到我的钱呀,跟着就把自己吊死。
和浦劳塔斯的场面来比,莫里哀不唯更加生动,而且深入原来所有可能的发挥,一一剔爬出来,塑成一个有理性的前后语句的关系。原是模仿,然而由于作者创造的天才,这凝成人间最可珍贵的心理的收获,成为一场最有戏剧性的人性的揭露。惟其缺少深厚的人性的波澜,中国戏曲往往难以掀起水天相接的壮观。
十一月十九日晨
(载1935年12月7日《大公报·艺术周刊》第61期)
* * *
[1] 此文亦名l.avare的第4幕第7场。——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