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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学洋文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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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便到了我学洋文的时代。当我十二三岁,则学作八股文试帖诗之时,先君曾训余兄弟,并用手指余曰:“此子颇聪明,现在也要学作八股了。按八股这种东西,本是牢笼英雄的一种工具,若说它能够发挥圣贤的道理,那可以算是胡说,不过从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时候,借它可博功名谋生活,也只得如此。再者吾国从前闭关自守,国家承平的时候,用它歌咏功德,润色太平,作为社会的点缀品,还无不可,如今西洋‘声光化电’(在光绪年间,大家谈论西洋的文化,永远用此四字代表)各种学问,都比中国新得多,轮船火车枪炮等,都比中国强万倍。吾国自道光以后,便受到外国的侵略,已经被人欺侮了一百来年,人家的进步,是一日千里,我们还在作八股,国事将不堪设想,此看薛叔耘的《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一书,便可知其大概。但吾等小民,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到外国留学呢?现在只好暂作八股,八股只管作,可是这种国势情形不能不知。听说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附设的同文馆,专学西洋文字,但是我们不得其门而入,以后当求人探听探听。”一次家兄竺山到北京考试,李文正公(鸿藻)见之,问先君曰:“大世兄今年多大?”先君答以二十岁。文正公曰:“不必再作八股了,入同文馆吧。”先君听此话,高兴异常,当问以如何才能得入。文正公曰:“容易。”次年春,家兄便已进了同文馆,当时先君本有意使我同家兄同去,一因不好意思重烦文正公,二因我岁数稍小,以致未果。其实是当时不深知同文馆的情形,不用说两个人,就是十人八人,文正公一句话,就都可以进去,毫不费事,这不但不算作弊,而且算是帮助同文馆。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在我未进同文馆之前,先谈谈它的来历及情形。

同文馆乃经曾袭侯纪泽等奏请,于同治元年成立,即附庸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最初只有英文法文,在乾隆年间,因西北边疆屡与俄国有交涉,所以在北京设立了一个俄罗斯文馆,附属在理番院,因同文馆成立,后也就归并了这边,共有三国文字。普法之战以后(即德法之战),德国日强,于是又添了德文,我入同文馆之初,还名曰布文,通称布国文字,布者布鲁斯也,后来称普鲁斯,后来才改写“德文”二字。甲午中日之战,日本已强,又添了日本文,彼时名曰“东文馆”。其所以名为东文馆者,有两种原因,说来也很可笑,一因甲午之战,官员们为堂堂中国同一小日本打仗,说起来丢人,意思是它不配与中国为敌,避免中日合称,而云中东之战,所以名曰东文;二因其他四国文字都是西文,所以此名曰东文。其实都是鄙陋之见。

前面所谈入同文馆极容易,是怎么个情形呢?馆是成立了,但招不到学生,因为风气未开,无人肯入,大家以为学了洋文,便是降了外国。在汉人一方面,政府无法控制,招学生太费事,于是由八旗官学中挑选。虽然是奉官调学生,但有人情可托的学生谁也不去,所挑选者,大多数都是没有人情,或笨而不用功的学生。因为这种学生,向来功课成绩不好,八旗官学虽腐败,这种学生也站不住,或将被革;倘到同文馆,或者还可以混一个时期。这是最初招生的情形,而且还有一层,这些学生入了同文馆以后,亲戚朋友对学生本人,因为他是小孩,还没有什么鄙视,对学生们的家庭,可就大瞧不起了,说他们堕落,有许多人便同他们断绝亲戚关系,断绝来往。甚而至于人家很好的儿媳妇,因她家中弟弟入了同文馆,便一家瞧不起这个媳妇,而且因之便受了公婆之气。社会的思想,对于这件事情看得这样的严重,大家子弟不但不愿入,而且不敢入,因之后来之招生就更难了。因为不容易招学生,所以订立的章程,对学生有极优的待遇。初进馆,便每一个学生每月给三两银子的膏火,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呢?这就等于旗门子弟的一份马甲钱粮。旗门中的子弟,靠念书吃饭的固然也有,如中举人进士等,但是千不挑一。平常所希望者,就是成年之后,靠着拉弓射箭,挑一份钱粮,就是入营当兵之义,每月有一担米之外,还有三两银子,这是旗门中唯一的希望。于是同文馆想以利诱,入了同文馆,就等于挑上钱粮,以为如此一来,则大家一定都是愿来的了。其实还没有人愿来,于是把每月膏火逐渐增加,初进馆每月三两,学一两年之后,洋文有成绩者,则增至六两,再过一期增为八两,后增为十二两。彼时每月十二两银子,这个数字是很大的,一个翰林,给中堂尚书家教读,每月最多也不过八两银子。学生得到八两银子,便不完全是学生了,就得帮助教新来的学生,但自己仍须接着学习,最高得到十五两,那就完全是副教习,自己不再学习了。以上这种待遇,已经很优了,可是还有特别的。馆中的章程是三年一次大考,不过不满三年的学生,不准与考。考试最优者,可以保举为部司务;再三年如果考得再优,则可保举为主事。主事已经是六品官员,而且科举中了进士,前二十几名为翰林,其次就为主事,分与各部当差,从此就是国家的命官。一个未出学校门的学生,登时就变成国家的官员,请看这待学生还要多优?不但此,入馆学几年稍有根底后,驻各国的使臣,还可以奏调充当翻译官,待遇更优,且也有保举。

以上说的是学生的出路,兹再谈谈馆中的生活。驻馆的学生,除不管衣服外,其余都管,所谓煤油蜡烛,微如纸媒、洋火等,都由馆中供给。饮食最优,六个人一桌,共四大盘、六大碗,夏天一个大海,还有荷叶粥果藕等。冬天则无大海,而添一个火锅。盘碗中的菜不必说,单说这个火锅,共分三种,任凭学生点要,一是什锦锅,二是白肉锅,三是羊肉锅,所有各种羊肉片、鱼片、肝片、腰片及鸡蛋、冻豆腐等等,合着一切作料应有尽有,总之跟从前北平正阳楼一样,吃不够再添。这还不算,如果不愿吃,仍可随便要菜,不但此,倘有熟人来亦可留饭,也是随便要菜,不但吃饭一文钱不用花,连赏钱都没有。从前有好几位外国教员告诉我说,世界上的学校,没有同文馆待学生再优的了。

兹再谈谈馆中的组织。它虽然是个成人学校的组织,但因为招不到学生,非由八旗官学要人不可,而官学中则都是小孩,一到成年,就干别的事去了。所以要来的学生,都是十几岁的小学生,不但洋文从字母学起,就是中国文,也大半都在写仿影时代。所以馆中设有启蒙的教习,慢慢地就分为前馆后馆。大学生之能通文者,名曰前馆的学生,不必再学汉文(这种学生在光绪年间,人数已很多),其余小学生则都须入后馆。每种洋文都有后馆,如法文后馆、德文后馆等,所以学英文的人,也可以入法文后馆,因为这后馆,可以说与前馆毫无相干。好在后馆的功课都是一样,也无须分彼此了。

兹再谈谈前后馆的课。后馆与外边的私塾一点分别也没有,只是读四书,也间有读经书的。写大小楷,讲书,五天做一回文章,最初仍是八股。光绪戊戌年,才改做论文,此外一切科学都没有。就是上边所说的功课,也是应酬故事,毫不认真,因为这种教习,都是由举人或贡生考取来的,与八旗官学教习,同一性质,同一待遇。八旗官学,乃是由旗下自考,同文馆则归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招考。考时做一篇论说,或一种条陈(就是对于某一种政治的意见),应考者多是举人,间亦有贡生,至于秀才等则无资格应考。取中之后,便算是同文馆教习的资格了,这等于一种官阶,履历中是要列入的。从此之后,便每位教习,每月支膏火银四两。每次考试所取,总比应用之额多几倍,以备教习出缺后传补。传到者每日上课,每月除膏火外,另有饭食住处,无论传到不传到,三年都有一次保举,例如举人,第一次便可以保为各县教官。而且蒙考取中之后,有永未被传、自己另有他就者,亦可得保举,所以有许多教习,支了几年膏火银两并得了保举,而自己并不知馆地在何处者。有如此的优待,大家安得不愿应考,所以每次考试,总有一二百人应考。请看以上这种情形,所有教习的学问,暂不必论,总之是传到实在教书也挣钱,不传到不教书也一样地挣钱。传到者固然又有优待的地方,但不传到,自己在别处仍可谋事就事,于这边也毫无伤损,所以就是传到的教习,也没有卖气力者。而且最初的学生,多是不成器的子弟,也都不好好用功,你要想认真教他们,恐怕还得惹气,谁为什么白费这种力气呢?似这种情形之下,他的功课怎么会好得了呢?

以上乃是后馆教汉文(即国文)的情况,兹再谈谈教洋文及科学的情形。五馆的洋文教习,倒都是各该国的人,但可以说没有一个够学者二字的。这话并非瞧不起他们,也不是玩笑话,待我把他们的来源写出来,大家就相信这话了。仍须由开头说起,中国自与外国定约通商后,所有的货物,当然是上税的,可是彼时中国人,不懂得怎样抽税法,又因协定的关系,不得不用洋人管理这件事情。彼时正是英国强盛的时代,于是这个差使就被英国人抓到手了,派了他国中一个人名叫赫德,这个机关附属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为总理衙门),算是衙门中的一司,名曰税务司。赫德之职,在衙中不过是一个司长,可是他的权力可大得很,所有海关人员,都归他任免,办事者是各国人都有,各国对此争夺得也很厉害,无论何国人到了中国,便由他本国的公使,介绍给税务司,求派差使。这些人刚至中国,当然不懂中国话及文字,如此则暂不能在海关中担任职务,于是凡有由外国新到人员,都是先派到同文馆充当教习。他们被派到同文馆,外面说是来教洋文,事实是为他们自己学习中国话。在当教习的期间,自己在外边请着中国人学中文及言语,学得够用之后,即派往各省海关去当差,这几乎是定例。至于馆中的功课,他并不十分注意,而且他走的时候,并不告知总理衙门,只告知总税务司,由总税务司再通知总理衙门,说起来衙门对这些教习,可以说是没有任免权。旧教习离开时,对于后任不许推荐,由外国新到人员,亦不许直接来谋教习之职,必须由总税务司推荐。所以每逢一位教习离职,总理衙门就得通知总税务司,请其介绍新人,倘其时恰巧没有由外国新到之人,则馆中就得等几天,不过时期也不会太久就是了。

以上乃是外国人到同文馆任教员的情形,兹再谈谈初到中国之西洋人的身份。在西洋各国中,凡有学问道德之人,总有长久的工作,绝对不会赋闲。凡学问不够,或道德有亏,在本国不易觅工作者,方肯来华找饭碗,虽然不能说人人都如此,但绝大多数都是这样。在光绪庚子以后,因中国已渐渐开通,由西洋来华之人,才稍有专门人才,以前则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请看西洋来的人,其程度不过如此,而到同文馆任事的情形又如彼,则安得会有好教习呢?没有好教习,已经不容易教出好学生来,何况他还不好好地教呢?同文馆总教习是一个英国人,名字叫作欧理斐,人极神气极骄傲,可是不但不够学者,而且几乎是不通文。我见他给学生改英文的试卷,一般人但看着不好的地方,不假思索,一笔就涂了去,可是他改的时候,就费了事了,憋得红着个秃脑壳,改一次涂了去,又改一次又涂了去,半天才算改就。按彼时学生洋文的程度,不过等于现在大学一年级,他改着已经这样吃力,则他的洋文程度可知,而且据英文馆同学们说,他改得并不十分通顺。他是一个总教习,位置在所有教习之上,又是一个长期的,因为英国抓住这个总教习的位子,不肯轻易换人,倘换人时,怕别的国要争夺,所以老没有换他,以长期的总教习,其程度不过如此。一次我看到一个美国的传教士,他穿着宽肥的学士衣,戴着四方的博士帽,很得意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没看到过同文馆的教习穿戴这种衣帽呢?他说:“不要说博士,他们就没有一个是大学毕业的,他们怎么能够穿戴这种衣帽呢?”言外很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

以上是关于教务的情形,兹再谈谈总理衙门的态度。总理衙门彼时在北京是极新的衙门,对于储备人才的同文馆,为什么这样的放任,使它这样的腐败呢?也有它的原因,不过这话说来太长,兹只简单地谈谈。一是总理衙门中的官员,没有一个会洋文的,最初曾纪泽他们一二人,当然都懂,后来就不见了。一直到光绪中叶,才有会洋文的人员,然也稀松得很,故对于同文馆学生成绩如何,没有人能知道,没有人能稽查,也没有人肯过问;二是中国人素来自大,没有人肯学外国文字或语言。中国政界的意思,是外国人来到中国,都应该说中国话,何况同政府办公事呢?按这种思想并不错,但是自己也应该会才对呀!但绝对没有人会,他们的思想是,外国人不懂中国话,他们便应该自己预备翻译人员,倘没有会中国话的人,就不必来交涉事情,堂堂中国政府,不能给他们代备这种人才,因自己国家的威严体面的关系,自己也不能设翻译人员。因为这种思想,所以从前与外国交涉的公事,无论来往都是用汉文,后来外国人强硬,来的公事才用汉文洋文两种,而我们去的公事,则仍只是用汉文。又过了一个时期,外国越强横了,倘来往公事有文字的争执,须以洋文为主。以上是关于文字的。再者衙门中当然常有与外国人当面商议的事情,外国使臣多懂中国话,而中国官员都不懂外国话,每逢会议,衙门大臣说完一段话时,该公使已经懂得很清,但仍由翻译官翻成洋文,这是体制,可是外国占了大便宜了。因为公使听到中国官员说的一套话,他早明了话中的意思,于翻译官再翻译的时候,他早斟酌了回答之语,及翻译官翻完,他二人再一斟酌,因为他有预先思索的机会,回答的言词,可以斟酌较妥。而他们两人为斟酌所说的话,中国官员又一字不懂,他译成中国话传回来之后,中国官员就得立刻回答,就是临时斟酌也不能太久,总而言之,没有考虑的余地,于是交涉事件,往往因此吃亏,这才感觉到自己也应该预备翻译人员。以上所谈,乃是光绪中叶以前的情形,到了甲午中日一战之后,风气稍开,自然就好了不少。请想彼时政府的官员,都不过是那样知识,他们怎能重视同文馆的事务及功课呢?当同文馆创立之初,是因为曾纪泽他们奏请,又因他们是出使过外国的人员,所以对于他们的奏请,不好意思不准,只好创设,但终以为无关紧要,也没有人来稽查,所以办得阔绰是阔绰极了,而腐败也腐败极了。自同治二年开始授课,到了光绪十年,已实在有二十年的工夫,馆中的学生,不必说造就出来了什么样的人才,总之连一个会洋文的人也没有,腐败到这样的程度,不但是笑话,简直是怪事了。以上这段话,并不是造谣言,也不是菲薄我们的同文馆。在光绪八九年间有军机处给总理衙门的一件公文,这篇公文,现尚在我家中保存着,是因为在西北科布多一带与俄国有交涉,需要会俄文的翻译人员,当然是由储备翻译人才的同文馆中去找。由总理衙门检了七个学生送到军机处考试,其中有一个人学过十三年之久的俄文,其余六人只学过七年,及一考试,其中只有一人能把俄文字母都念得上来,其余最多者,不过认识一半。军机处大怒,给总理衙门及同文馆来了这一件公文,把他们大申饬了一顿,其中有下边的几句话说,学洋文十余年之久,竟连字母都不认识,殊属不成事体云云。不成事体者,北方俗话就叫作不像件事。学了十几年的工夫,结果连字母都认不全,也真可以说是不像件事情。这种情形,若不是有这么一件公文做证明,那你跟谁说,谁也不会信的,连我自己也不信。其实不但俄文馆如此,其他英法文馆也是如此,彼时尚无德文及日本文。总理衙门经此次被申饬以后,当然很难过,才提议设法整顿,以后才稍稍有点起色,然仍未能按时上课。

兹再谈最初学生的情形。馆中汉文教习、洋文教习,以致总理衙门对馆中的情形,已如上述,在这种情形之下,学生怎么会用功呢?再说当初都是硬要来的学生,都是强赶着鸭子上架,他们不但不用功,有许多都是偶尔来一趟,再则是到月终来支一次膏火银,别的时候,凡来者不是为上课,多半是约几个朋友来吃饭谈谈天,几乎等于吃饭馆。这些学生,十之七八就没看见过洋教习面目是怎么个样子,何况学洋文呢?则学十年八年,不认识字母,也是平常事体。以上所说乃是不住馆的学生,还有住馆的学生,这种多是十几岁的小孩,他们所以住馆,有两种意思,一是为省家中费用,二是家离同文馆太远,住馆省得来回跑,且路太远,小儿走路,家中也不放心,所以住馆。这些学生同样的也是不用功,间乎有稍微用功者,也只是对于汉文。因为他们入馆之初,家长都有嘱咐,其嘱咐的意义,也大致相同,大约是此次入外国学堂,乃是被迫不得已,入是非入不可,但能够不学,还是不学,好在馆中也有汉文,对于汉文多多用点功就是了。家长都是这样的教育,哪一个小孩还肯用功呢?不用功的人,吃了饭出去玩玩,回来吃饭睡觉,用功的也就是读几本书,写两篇大楷小楷而已。上洋文课者乃绝对少数,就是上课,也就是同洋人说说闲话谈谈天,洋人借着他们,练习练习中国话,于学生毫无益处,于教师之学习中国语则帮助很多。

再谈谈馆中管理的情形。同文馆虽为总理衙门附设的机构,但不直接管理,只派两个司官,员外或主事提调此事,他们的官衔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员外郎兼提调同文馆事务,简言之曰同文馆提调官,这是一个很肥的缺。除洋文教务的事归总教习管理外,其余一切事务,都归他管。购买一切东西,固然都有回扣,但大宗的进款则在厨房。开饭的预算,是按馆中共总有多少学生,就归此数开饭,六个人一桌,每桌菜饭,合银六两。彼时六两银子一桌菜,已经可以有整盘整碗的燕窝鱼翅,而学生吃的菜,在平常说是很阔了,然亦不过鱼肉,鸡鸭便很少见。彼时的物价,那样的菜,有二两银子便足,只按菜价,利钱已经很大,而每日开多少桌,还有虚账。最初学生,不过百余人,后乃增至三四百人,六个人一桌,最初每顿饭开二十桌,后增至五十桌,可是常吃饭的学生绝对到不了一半,尤其是星期六及星期日,各学生都回家,吃饭者不过几个人,而他也照样开账。每顿二十桌或五十桌,大家给厨子算账,平均每天有四个元宝的进项,这笔款当然有一部分给提调,而得钱最多的还是厨子。包办此事的厨子头姓于,人称于八,自己捐的候补道台,给他儿子捐的郎中。请看这种腐败的程度,还要到什么样子?世界上无论何国,恐怕是不会有的。

现在才说到我入同文馆。在设立最初二十来年的时间,所有的学生,都是由各旗强迫调来,所以都是旗人。到了光绪中叶,风气渐开,汉人已有愿入者,然仍极容易,由馆中人员及教习介绍,或由资格较深之学生介绍,都可进去,何况堂官呢?绝对用不着考试,我进去的时候,是由翁文恭公同龢交派的,我入馆后之第二年,因为想入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考试的规定,然考亦不难,且有大人情者不考亦仍可加入。到光绪戊戌,虽然变法未成功,但因政治的变动,于民智有了很大的影响,想入者更多,以后就非经考试不能入馆了。

谈到功课。最初学生之不用功,已如上述。到光绪中叶,因为学生越来越多,倘太不用功就不容易站住了。从前是一进馆,每月就给三两银子,到我进去的时候,就改为先学六个月,此为试验期,六个月期满,考试一次,最劣等的革出,平常的留馆,再试六个月,最好的每月给三两。我因为在家中就跟着家兄学过一些,又因得入同文馆,非常高兴,不但勉力用功,而且极感兴趣,所以当年就补了三两,次年因为成绩好,就补了六两。这样快就补上六两,在他人是很不容易,因为他们还是不用功的人较多,就是用功的学生,若比目下学校,还不及十分之一二。

前边所谈,都是光绪中叶以前的情形,都是听到前辈说,或由公文中看到的,我都没有亲眼见过,兹再把我亲眼见过的谈一谈,先谈生活,再谈功课。

我到馆之前三年,还是照样随便开饭,资格深的学生,固然可以单开,但谁也不肯,因自己屋里难免有气味,二则也太不洁净,都是几位知心同学,合开一桌。但有的有势力的学生,如衙门司官的少爷等,不按时开饭,且有些学生爱逛窑子,半夜里回来才吃。清廷每日上朝,总是晚间三点钟,所以前门总是九点多钟关,到一点半钟开,以备住在南城的汉人大小官员,进城上朝,而这班逛窑子的学生,也多是趁晚间开城赶进来,两三点钟回到馆,就叫开饭,厨房里必须预备着火,更须有几个厨子伺候夜班。这于包饭之人,本来极不方便。于八想建一饭厅,所有学生均在一处吃饭,且按准钟点开饭。但骤改章程,也不容易办到,前两任提调,都没有答应。后换了一个提调,名朱有基,他使了厨子一大笔款才应允了他,改为定时在饭厅开饭。其实这倒是应该的,可是一般学生,自己随便吃饭,自由惯了,都不愿受此拘束,而且大家都知道,朱某受贿很多,更不愿服从,头一顿饭几乎是无人去吃。而我们有一些人,平常吃饭,都是规规矩矩按时开饭,则这种办法,与平常吃饭,也没有什么分别,于是就有几十个人,到饭厅去吃。当时许多同学,骂我们奴隶性质,次日便有许多人来吃饭,可是笑话也就多了。因为从前大家随便要菜,于厨子太不合适,所以此次规定是六个盘八个碗,一个大海碗,夏天有荷叶粥果藕,冬天有火锅,倘嫌不可口,可以换菜,不许特另要菜。于是学生们便拿一碟咸菜,换一盘炮羊肉。厨子说咸菜不能换菜,学生说,六两银子一桌的菜,你为什么给咸菜吃?没法子也得换。有的把炮羊肉吃得剩了两片,拿着使厨子换一盘炒木须肉,厨子说吃得剩了两片不能换了。学生说,谁让你就给两片呢?厨子说,原来是满的,是先生们吃掉了。学生说,你当时盛了多少片来,有准数吗?没法子也得换。有许多学生,想把白糖带回自己屋中去用,或带回家去吃,要白糖,厨子不给,然果藕及炸锅煠等菜,都应该有白糖,学生就要这种菜,但厨子也很坏,他把白糖混在藕或锅煠上边,不能拿着走。学生又出主意,要这些菜,须把白糖放在旁边,如果仍混在菜上面,则非再换不可,闹得厨子无法,只好把糖放在旁边才算完。冬天吃火锅,除各种肉片鱼片外,照例有鸡蛋,每桌六个人,预备十五个鸡蛋,意思是每人吃两个。倘有坏者,还有三个补充,然吃完仍可以添要。有许多学生,把鸡蛋放在旁边,带回家去,而说不够吃,就得再拿十五个来。厨子聪明,把鸡蛋打在大碗中,吃时用勺舀入火锅,学生不能再往家带,但是碗中之鸡蛋,万不能有一个破了蛋黄的,果有一个,则学生便说这个坏了,于是一整碗都不能吃,只好再换。厨子无法,只好再弄整的来,好在厨子余利太大,这几十个鸡蛋,还算不了什么。吃火锅,锅里头汤少了,叫厨子添汤,来得晚了一会儿,大家就把锅内之汤,特别喝干,一次一顿晚饭,烧化了三十几个火锅。叫厨子盛饭,来得稍迟,便把饭碗扔给他,接不住就摔碎了,一顿饭不知碎了多少碗。于八虽然是包饭的厨子头儿,但自捐了候补道员,当然不会再做菜端菜,也万不会到同文馆来的。此次因提调朱有基使了他的钱,替他做主,并给他面子。一次开饭,朱有基监视,于八也穿着狐狸皮袍马褂(没敢穿官衣),也来到饭厅上,与朱有基并坐。被学生们看到,大喊于八盛饭,大碗的炖肉蹄子等整碗就扔在他身上。他见势不好,就往外跑,学生就在后边追,把他按在地下,泼了一身汤菜等,才有人来救了他去。结果朱有基也落了一身肉汤,狼狈而去。每顿饭应该开五十桌,可是逢星期六、星期日,学生多回家,于是只开六七桌或十几桌,可也要五十桌的钱。学生气不过,看到哪一桌上有菜,就坐下把各种菜搅和到一起,都搅完,又坐在空的桌上喊开饭。厨子无法,就得另去端菜,端来后或者又搅和了,再喊端新的。如此种种,不易尽述。这是无论哪一个学校都不会有的事情,也可说是腐败,也可以说是笑话。

以上这种种情形,都是旗门中小孩所干,年稍长者,绝对不肯如此,尤其我们乡间来的学生,更不肯如此。固然是提调贪污,而这些学生,也算是没受过教育。

以往上课的情形,前面已经说过,我入馆以后所亲眼看到的,当然比从前好多了,但离现在的情形还差得多,不过有一半以上的学生,是天天上课的,虽然天天上课,而真正用功的人,也不过十之二三。因为教授法不好,所以也不容易用功,若想用功,最好是自己想法子。例如我,入馆一年多,升到第二班,但除第二班功课之外,连第一班(彼时称头班,不说几年级,因为在一班之中,也有二三年的,也有学过四五年的,无法论几年)的功课,我都预备喽,所以两年之后,我便升了头班。按现在的情形说,在第二班把头一班的功课也预备喽,这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但彼时并不难,因为彼时只有洋文功课一门,小孩或成人愿入后馆兼学汉文者,那就又有汉文功课,否则只是洋文,俟洋文学有根基,再任意挑选一门科学,也只是化学、算学、天文几种,且极稀松。比方我选了化学,上课的头一个月,化学教习只给我们讲什么是漏斗,是干什么用的,什么是熔锅,什么是火酒灯(酒精灯),什么是试验玻璃管,什么是寒暑表等,都是干什么用的,如是者讲了两三个月。这种功课,当然用不了多少脑思。其中最认真的,就是汉文算学,教习为席汉伯,乃李善兰得意的门生,教法也很好,家兄补六两银子的膏火,就是因为算学学得深。其中洋文功课到现在也不大适用。最初只是西洋小学的功课,慢慢地学习编译小故事,渐渐地翻译简单的公事文,例如总理衙门与各国交涉的普通公事,多交同文馆学生学着翻译,有时洋译汉,有时汉译洋。最后则读中国与各国订立的各种条约,例如学德文的学生,则读与德国订立的条约,至于与他国订的就不用读了,然特别的条约,或也须读。过了几年之后,洋文稍有程度,可以被派到总理衙门旁听,因为国人懂得洋文的太少,最初衙门中并不预备翻译人员,后虽添设,然亦很少,且洋文程度多不够,所以遇有与外国使臣会晤(此系彼时的名词),所谈公事无秘密必要者,往往招一两个学生去旁听,以便练耳音,只许听不许说话。接章程,学生听了回来,还应记录出来,呈交衙门,俾查验其听得对与不对,但是听了之后,也没有人写过,也没有人问过,这当然也是一种腐败的情形。凡用功的学生听过之后,自己都要记出来,但谁也不变官,而官也不要,所以许多人就都不记录了。因为以上种种腐败的情形,所以同文馆办了四十年的工夫,花了多少钱则无从知晓,但可以说是一个人才也没有造就出来。在光绪中叶以后,虽然派了几次学生到外国去留学,也是一位也没有学出来。最重要的是派出去的学生,没有一个学过科学的,比方地理、历史等,我们有的都是自己学的,馆中就没有这些门功课。化学是前边所说的那种情形,算学也只有一两个学生认真地学,例如家兄永远考第一名,第二名永远是一位高思霖,其余好的也不过会到加减乘除而已。这样的学生怎能入外国的正式学校呢?学生中最早出国的,是胡维德先生,他是由薛福成公使调出去的,在外国历练了多少年,才成了一个外交官,其余如陆徵祥、周自齐他们,官阶虽很高,但在外国也不过就是学了些洋文而已。后来派出国的学生,回来就是巴结一个局长等,也就算是如愿以偿了。

按创办同文馆的年代及耗费款项,都应该有很好的成绩,而且在光绪中叶以后,上海的广方言馆及广东的同文馆,两处的优秀学生,都要经考试进到北京同文馆,接续肄业,此名曰升学。照这种情形说,本应该训练或造就出来许多外交人才,但可以说是没有。外交官还有几位,而够得上外交家的,是一个也没有。我常对外交部的人员议论这件事,他们说,外交家本不容易,没有造就出来,是没有遇到造就外交家的机会。其实这话是强词夺理,中国自咸丰以后,是天天有外交的事情,天天用得着外交家,可以说天天有造就外交家的机会,怎能说没有遇到呢?我常想,造就一个外交家固然不容易,但这些年的功课,主要的只是洋文,又有些人到外国去留学,总可以造就几位文学家吧,但也没有,不但没有文学家,连能写较好点洋文的人都没有。这自然也有他的原因:一因所有教洋文的洋人,没有一个好洋文的;二因学生们的汉文底子都不够,没有好汉文的底子,便不容易学到好洋文,就是学得好,也是外国人的好洋文,不是中国人的好洋文。以上这些话,并非糟蹋我的老同学们,连我也是其中之一,毫无所成。我写这些情形,也有点犯牢骚,当未入同文馆之初,常闻庭训,说外国怎样怎样,中国老作八股,国家非亡不可等这些话,觉得作八股太无聊,乍听能入同文馆,觉着自己的前途,是从此一步登天,日进千里。岂知入了馆,是那样一种情形,白费了五六年的工夫,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学到,自然是比作八股好多了,但离自己的希望,还相差甚远,安得不牢骚呢?不过有一层,虽然没有学些高深的学问,但因认识几位洋教习,我常常去找他们谈天,谈的当然非常之复杂,例如西洋大中小学的情形,各种艺术如戏剧等情形、政治的情形、工厂的情形、家族的情形、婚丧的情形、饮食的情形、农业的情形、海陆军的情形(彼时不但没有空军,且无飞机),总之社会中各种情形,无不谈到。我永远是很详细地问他们,他们也都很详细地解说,他们不但不嫌麻烦,而且都很高兴,因为他们借此可以学许多的中国话,若只靠他们请的教习教他们,那范围是很窄的,学不到这些事情。因为我自幼对社会中各种情形就非常注意,知道得较多,给他们讲解得较为详细,他们听着也极有兴趣,非常爱听,所以他们非常欢迎我。可是我问他们也问得很详细,往往我问出一句话来,他们就大乐,说这件事情并未留过心,可是因为我这一问,他们往回一想,倒也重新明白了许多事情。我说中国有一句老话曰“教学相长”,就是这个意思。就因为这种谈天,我倒得了不少的学问,合算起来,比由馆中上课得的多得多,这是比在乡间作八股好的地方。

到了光绪庚子五月间,大家都知道,西太后要利用义和团毁灭光绪,派团练大臣刚毅、赵舒翘等,大批练造义和团。洋人固然都逃到东交民巷去躲避,而学生中,得点新的知识,认为义和团是强盗的人,大多数也纷纷逃避,回南方的、回家乡的很多,同文馆自然就停办了。北京所有的衙门中,都有义和团设的坛,宫中也不能幸免,同文馆也被义和团占据。可是义和团头目下命令所用的印,即是同文馆总教习的洋文图章,这真可以说是极奇怪的事情。他也有理由,他说这是洪钧老祖赐他的印信,上面文字是天文,所以平常人不认识。可也没有人敢告诉他那是洋文,倘若告诉,则自己非被杀害不可。馆中稍有价值的东西,被抢的很多,余下也就都烧了,同文馆从此被毁。庚子平定后,官场还想接着办理,因为已设立了译学馆,此处便永远停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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