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第二章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莱克尔的住房和工厂俯瞰着渡船,像他这样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这个地址选择得实在再合适不过了。任何一个人通过这条从省会到内地的公路,都必须从他的两扇大窗户下面走过。这两扇窗户就像一个瞄准了河流的望远镜镜头。他们开着车,在棕榈树的深蓝色的浓荫里向大河驶去。莱克尔的司机同迪欧·格拉蒂亚斯坐在奎里的卡车里,跟在后面。

“你看见了吧,奎里先生,河水涨得很厉害,今天晚上是绝对过不去了。就是明天能不能过去,也很成问题……所以咱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咱们两个人。”

汽车从工厂院子里几个生了锈的大锅炉中间穿过的时候,一股变质的人造黄油气味立刻把他们笼罩起来。从一个房门敞开的门道里喷出一股热气,在朦胧的光线中隐约可以看到室内的大锅炉。“对你来说,”莱克尔说,“已经习惯了西方的大工厂,这里肯定是个破烂摊子。虽然我记不起你曾经设计过任何工厂。”

“没有。”

“很多类型的建筑,你这位奎里都是先驱。”

莱克尔一口一个“这位”,倒好像那是奎里的一个头衔似的。

“这个厂子搞得还不错,”当汽车颠簸着从锅炉中间穿过的时候,莱克尔接着说,“别看破破烂烂,生产倒还可以。我们这儿什么东西也不浪费。椰子得到了充分利用,榨出油以后(他发r这个音的时候,舌头打着嘟噜),椰子壳统统进了炉灶。我们用不着再买燃料。”

他们把两辆车停在院子里,向住房走去。“玛丽,玛丽,”莱克尔在台阶上刮掉鞋底上的泥,一边在走廊上跺着脚一边喊,“玛丽。”

一个女孩子应声从拐角后面跑出来,她穿着蓝色斜纹布裤,一张美丽的小脸还没有完全定型。要不是莱克尔首先开口介绍,奎里的问题“是你的女儿吗?”就要说出口了。“这是我的妻子,”莱克尔说,“这位就是奎里,亲爱的。他不愿意承认,可是我告诉他我们有他的照片。”

“很高兴认识您,”她说,“我们会叫您在这里过得很舒适的。”奎里的感觉是,这些应酬话是她从家庭女教师或者是从一本礼仪大全上学来的。她把自己该说的两句话说完,马上就转身走开了,同她刚才出现时一样突然。说不定上课铃已经响了,她急着要去上课呢。

“请坐,”莱克尔说,“玛丽去给我们准备点儿喝的。你可以看到,我已经把她训练出来,懂得男人需要什么了。”

“你结婚已经很久了吗?”

“两年了,上次休假回去我把她带出来了。在这样的地方生活非要有一个伴侣不可。你结婚了吗?”

“结了——我是说结过。”

“当然了,我知道你会认为她太年轻。可是我做事总是想到将来。一个人如果相信婚姻和家庭生活,就非得从长远考虑不可。我还有二十年——怎么说呢?欢蹦乱跳的日子。如果娶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再过二十年,她会变成什么样子?男人在热带生活不会很快就衰老,你同意不同意?”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再说我还不熟悉热带地区。”

“我可以告诉你,生活中撇开性的问题不谈,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圣保罗曾经说过,与其受欲火煎熬不如结婚。玛丽会一直保持着青春美貌,不致叫我掉到火炉里去的。”接着他又很快地补充说,“当然了,我这只是在开玩笑。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很相信爱情的。”莱克尔说他相信爱情就像有些人说他们相信神话故事似的。

管家从走廊上走进来,拿着一个摆着酒杯的托盘,莱克尔夫人跟在后面。奎里拿起一只酒杯,在管家举着苏打水瓶时,莱克尔夫人站在他旁边——这是职责的分工。“请您告诉我要多少苏打水?”莱克尔夫人问。

“亲爱的,你好不好换上件正经衣服?”莱克尔说。

在喝威士忌酒的时候,莱克尔又说起他所谓的“你的情况”来。他现在的态度已经不像侦探,而更像一个顾问了。根据这一职业的性质,他现在成了事情发生过后的一位同谋。“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奎里?”

“人总得待在一个地方啊。”

“虽然如此,还是我今天早上说的那句话,谁也想不到你会在一个麻风病院工作。”

“我只是看着医生工作。我是在一旁观望,哪件事我也插不上手。”

“这好像是在浪费天才。”

“我没有天才。”

莱克尔说:“你可不能看不起我们这些乡巴佬儿。”

在他们到餐厅吃饭,莱克尔做完饭前祷告后,女主人又说了一句客套话:“希望您在我们这里不要客气。”接着又说:“您喜欢吃沙拉吗?”她的金黄头发因为出汗而结成了绺,颜色也变深了。当一只黑白斑点的大飞蛾,像蝙蝠一样张着翅膀从桌子上扑过来的时候,奎里发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恐惧的神色。“您在这里一定要跟在家里一样。”她说。飞蛾落在墙上,像是一块苔藓,她的目光一直盯着这只蛾子。他很怀疑,她在这里是不是像在家里一样。她说:“我们的客人并不多。”他想的是母亲外出的时候小孩儿不得不出头应酬客人的情况。在他们刚才一边喝威士忌酒一边等着开饭的时候,她换上了一件黄叶图案的布衣服,那金黄的叶子好像是对欧洲的怀念。

“至少没有像奎里这样的客人。”莱克尔打断她的话说。他好像在收听一个讲授社交礼节的节目,觉得已经听够了,就一下子把收音机关掉。声音被切断了,但是在那对羞怯的、惴惴不安的眼睛后面,不管有没有人听见,话仍然在继续说下去:“最近天气比较热,是不是?我想您乘飞机从欧洲来的时候,旅途还愉快吧?”

奎里说:“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这个问题叫她有些吃惊,也许她那本会话手册里没有这句话的答案。“噢,喜欢的,”她说,“很喜欢。这里很有意思。”她一边说一边凝视着窗外的几个锅炉,在泛光灯的照射下,这些锅炉矗立在院子里,像是一群现代雕像。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又回到趴在墙上的飞蛾上,飞蛾旁边出现了一只壁虎,正虎视眈眈地准备吞食它。

“把那张照片拿来,亲爱的。”莱克尔说。

“哪张照片?”

“咱们客人的照片。”

她不很情愿地悄悄走出去,兜了一个圈子,躲开壁虎准备吞食飞蛾的那堵墙壁。不大一会儿,她就拿回来一本多年以前的《时代》周刊。奎里还记得封面上那张比现在年轻十岁的脸(这一期《时代》周刊恰好同他第一次去纽约同一时间出版)。画家根据一张照片给他画的肖像把他的面貌浪漫主义化了。这不是他把胡须刮干净以后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面孔,而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兄弟。那张脸上流露出的感情、智慧、希望同深邃的思想,都是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采访他的记者表露过的。画像的背景是一幢钢铁和玻璃的建筑物,如果门前没有竖着一个大十字架说明它是一座教堂的话,很可能被误认为是个音乐厅甚至是一座培植柑橘的大玻璃温室。

“看见了吧?”莱克尔说,“什么也瞒不过我们。”

“我记得这篇报道文章很不准确。”

“我猜想你是受政府——或者是教会——委托到这儿干一件什么事的。”

“没有,我已经退休了。”

“我认为像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退休的。”

“啊,什么人都有不想再干下去的一天,士兵也好,银行经理也好,都是一样。”

吃完晚饭以后,年轻的莱克尔太太离开了餐厅,像小孩子一吃完甜食就离开餐桌一样。“我想她是去写日记了,”莱克尔说,“对她来说,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那位奎里来这里做客了。她会有好多事要写的。”

“她平常有那么多事要记吗?”

“我说不上。开始的时候我还翻看一下,后来被她发现了,她就把日记锁起来了。我猜想我打趣她来着。我记得有一天她记的是:‘接到母亲来信。可怜的麦克西姆生了五个小崽儿。’这天是总督授予我勋章的日子,可是她却忘记写了授勋典礼。”

“像她这样的年纪生活在这里一定很寂寞。”

“啊,我不知道。就是在这种丛林里过日子,家务事还是挺多的。说老实话,我比她更寂寞。我很难同她谈论人生哲理的问题——这一点你一定看得出来。同一个年轻的女人结婚就有这种不利的地方。如果我想谈论一些我真正感兴趣的事,就不得不坐汽车去找那些神父。为了聊天跑这么一趟路也太远了。像我这样生活着,是有很多时间思考问题的。我想我还应该算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可是这并不等于我精神上就没有问题了。很多人对于他们的宗教信仰并不太认真,我可不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我在耶稣会神学院待过六年。如果一位新任职的会长待人稍微公平一点儿,你今天就不会在这儿看见我了。从《时代》周刊那篇报道里我猜想你也是天主教教徒。”

“我已经退隐了。”这是奎里第二次这么说了。

“别开玩笑了,宗教信仰的事怎么能退隐呢!”

墙上的壁虎终于向飞蛾扑了过去。它一下没有扑着,又一动不动地匍匐下来,小爪子伸着,像是蕨类植物。

“同你讲实话,”莱克尔说,“我觉得麻风病院里的那些神父都不能叫我满意。他们对什么电气啦,建筑啦,比对宗教兴趣更大。自从我听说你在那里以后,我一直盼望着能同你这样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天主教徒好好谈谈。”

“我可不愿意称自己有文化修养。”

“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思考了许多问题。有的人能够玩高尔夫球消磨时间,我想,我可做不到。我读了很多很多讨论爱的书籍。”

“爱?”

“爱上帝。神圣的爱,不是肉欲的爱。”

“我没有资格谈论这个。”

“你太低估自己了。”莱克尔回答说。他走到餐具柜前面,取出一托盘甜酒来。壁虎受了惊动,钻到一张《逃往埃及》[2]的古画复制品后面去了。“你要喝一杯君度橙酒还是喝杯南非橙味甜酒?”莱克尔问。奎里看见走廊下面一个穿着黄叶子图案衣衫的消瘦身影向河边走去。也许到了户外飞蛾就不再让她感到恐怖了。

“在神学院的时候,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比大多数人想问题想得多,”莱克尔说,“我们这些人的宗教信仰,如果理解得很深,是会给我们提出很多问题的。我一下子就提出了真正使我感到苦恼的中心问题。我认为我的妻子不了解基督教婚姻的真正本质。”

户外的暗夜里响起了啪啪的声音。她一定在往河水里扔小木片呢。

“有时候我觉得,”莱克尔说,“她好像什么事都不懂。我很怀疑,修女们是否让她接受了什么教育。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在饭前祷告时她连十字也不画。无知如果超过一定限度,你知道,甚至可能损害了按照教会法规举行的婚礼。这也是我想同神父们讨论的问题之一,可是总也讨论不起来。他们宁愿同我讨论涡轮机。现在你到了这里……”

“我没有能力同你谈这件事。”奎里说。在谈话的间歇中,他听到了河水汹涌奔流的声音。

“你至少愿意听我谈啊。换了神父,早就同你谈起他们计划挖掘新井的事了。他们要谈井,奎里,他们不想谈人的灵魂。”他把南非橙味甜酒一口喝干,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他们不了解……假如说我们不是按照正当礼规结的婚,她随便什么时候都可能离开我,奎里。”

“就是你所说的按照正式礼规的婚姻,想要离开对方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不。那就困难多了。有社会压力——特别是在这种地方。”

“如果她真爱你……”

“爱不是一种护卫力量。我们都是凡人,奎里,你和我都是的。我们知道,像这样的爱是不会长久的。我曾经教她认识爱上帝的重要性。因为她要是能爱上帝,就不会想冒犯他了,你说是不是?从某方面来讲,这会是一种保证。我一直在教她做祈祷,可是我想,她除了《天主经》和《圣母经》以外,别的什么祈祷文也不会。你平常念什么祈祷文,奎里?”

“我不做祷告——除了偶尔出于习惯,才祈祷两句,譬如遇见了危险什么的。”他又悲哀地加了一句,“那时我就祈祷,要求给我一只棕色的泰迪熊。”

“你又开玩笑了,我懂。但是我说的是严肃的事,再来一杯君度橙酒吗?”

“叫你真正感到苦恼的到底是什么,莱克尔?是一个人吗?”

年轻女孩儿回来了,走到走廊角上的灯光里,手里拿着一本黑皮丛书的侦探小说。她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儿,但还是被莱克尔听见了。“可恶的狗崽子,”他说,“她对这只小狗的感情比对我还多——甚至超过了对上帝的爱。”也许莱克尔酒喝多了一点儿,影响了他的逻辑思维能力,所以才作出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来。

他说:“我不是在吃谁的醋。叫我烦恼的不是哪个男人。她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有时候她甚至拒绝自己应尽的责任。”

“什么责任?”

“对我的责任。结婚的责任。”

“我从来不认为这是责任。”

“你知道得很清楚,教会对这一问题是怎样看的。除非双方同意,任何一方是没有权利拒绝的。”

“我想,可能有些时候她不需要你。”

“那我该怎么办?我放弃了做神父,什么补偿也得不到吗?”

“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就不同她谈这么多上帝的事,”奎里勉为其难地说,“也许她看不到爱上帝同你的床铺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对天主教徒来说,这两件事是密切相关的。”莱克尔急忙说。他举起一只手来,好像是在一群见习修道士面前回答一个问题。他的几个指关节中间的汗毛支棱着,像是一排小胡子。

“你对这个问题似乎很有研究。”奎里说。

“我在神学院的时候,伦理神学的考试成绩总是很好的。”

“那我看你就用不着我了——也用不着神父帮忙了。一切问题显然你自己都已经找到了圆满的答案。”

“这一点倒不成问题。只不过有时候我还需要别人帮我证实一下,给我一点儿鼓励。我想象不出来,奎里,同一个有教养的天主教徒一道研讨这些问题使我心头多么舒畅。”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称为天主教徒。”

莱克尔哈哈笑起来:“什么?奎里不是教徒?你别耍弄我了。你太谦虚了。我很奇怪,罗马教会为什么不授予你伯爵封号——像晋封那位爱尔兰歌唱家那样。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知道。我对音乐是外行。”

“你应该读一读《时代》周刊那篇报道你的文章。”

“《时代》周刊对这类事情不太了解内情,也不需要了解。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要去睡觉了。明天早上我还要起早,要不然天黑之前就赶不到下一个渡口了。”

“好吧。不过我很怀疑你明天能不能过河。”

莱克尔跟着他从走廊走进他的卧室。沉沉的暗夜里蛙声聒耳,在房主人向他道了晚安离开他以后,很久很久,青蛙仍在呱呱地叫着。它们仿佛是在模仿莱克尔空洞的词句:恩慈;圣礼;责任;爱,爱,爱。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