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创作者把剧本写成,交到别人手里,在他就算卸了责任。所谓“别人”,有各式各样的类别,例如一般的读者,小说一样去读它,例如专门家,导演,演员与剧评者。现在我们把范围缩小,只是一个演员拿到剧本之后来谈谈。
最重要当然是读词,所谓诵读台词者是。台词可以因剧本的语言分成两类: 一种是诗,一种是散文,虽说中国,现在还很少看到诗剧 (用白话诗写成的诗剧),至少散文剧偶尔杂有白话诗,却是平常的事实。所以,关于读词,我们不妨撇开剧本,先从诗和散文的诵读入手。
单就诗来讲,据我所知道的,可以说有两种主张。一个是: 从音乐家丰盈的旋律降到诗人所需要的有节制的中和的旋律。现代法国大诗人梵乐希 (paul valéry)[2]在他给克洼萨 (croiza) 夫人的信里,特别坚持这个主张。通常我们唱歌,有一种倾向,就是字义往往丢掉,专在字音上做工夫,梵乐希要我们以歌唱的丰盈适应诗的节奏。同时,另一个是: 例如新诗人何其芳先生,谈到朗诵诗,关于吟诵,他有两条具体的主张: “一、利用自然的语言的音乐性朗诵; 二、说朗诵则不是低吟,不是拿起诗稿宣读,也不是唱。”他的见解恰好和梵乐希相反。何先生要的是口语的音乐性,不是低吟,宣读,更不是唱。是怎样一个朗诵法,怎么样才合尺度,还需要实际的探讨。有一点,我们不妨指出来,就是注重口语,又不许唱,则其接近散文,或者从散文的诵读出发,提高它的音乐性,成为诗的朗诵,也许不太歪扭他的意思。显然,他不要从歌唱下来,因为那要模糊了字义。
这两个主张,究竟哪一个对,哪一个好,我们外行人不便插嘴。我听过许多人读新诗。有些是新诗人,有些是新诗爱好者,不幸全不是音乐家,歌人。所以像梵乐希的主张,我就难得在新诗方面找到一个实例。大家全是从散文往上读,有的却是平的,平到镜面一样平,不见丝毫的粼粼,有的声音即使变化多端,本身窳陋,反而引起人反感。有的如我,读诗往往配好手势,采取戏剧性的激昂,不受诗人欢迎。因为表情可以妨害诗词内在的美丽。诗是人生的精英,语言的洗练,格外需要我们潜心去领会,拿心灵和心灵相拍合。我的作法太形象化,给了听众一种另外的吸引,分散了对于诗词的全部注意。
散文没有诗词那样纯洁高亢,但是,在另一方面,也许格外逼近我们繁复的日常生活。白话散文不是古文,没有古文的格式和格式所具有的一种习惯读法。因为人人在说散文,所以每个演员可以对付散文台词。可是,大家忘记了下面几个现象: 一、散文不是诗,然而却有它自己的节奏,一种形式更自由,变化更多的节奏; 二、戏剧大都是选择的人生,语言来自人生,并不完全和人生一致,所以不能也不应与说话一样单纯; 三、白话散文没有固定的格式,根据是日常的琐碎生活,所以怎样调节二与三的矛盾,需要每个演员思考。
无论是读诗也罢,读散文也罢,我们十九是为自己在读。也许我们有听众,然而那和诗与散文本身没有特殊决定的关系。读剧本便不然了,它也许是诗剧,是散文剧,却出以对话的形式。一个演员必须抓住他诵读时的对象: 一个是台上其他演员饰扮的人物,一个是台下静静在领受的广大观众。假定读的是诗剧,因为新诗的诵读没有解决,演员便无可参证。我们愿意指出一点: 诗剧近乎古典主义的戏剧,诵读台词不要掺杂琐碎的姿态。这里的美感是庄严而平静。散文剧的诵读犹如写实主义的戏剧,必须具有深彻的心理的领悟,记住这两种区别,再有那两种对象放在心上,一个演员就好配合语言动作的距离。
但是,谈到诵读剧本,必须具有一付运用自如的喉咙。这用不着详细解说,因为人人知道,一个声音沙哑的演员,本身就是一种缺陷,而且,无法弥补的缺陷。好比一个走了音的琴,任凭弹奏,难于得到一个键子合调。上海人欢迎“麒派”的藉口是作工,他们永远不敢提出歌唱这个问题。本质决定失败。
(选自舒湮主编《演剧艺术讲话》,1940年5月光明书局刊行)
* * *
[1] 本文来自《演员和剧本——关于诵读》一文,载《剧场艺术》1939年1月20日。经修改后,收入舒湮主编的《演剧艺术讲话》。——编者
[2] 梵乐希现在的译法为瓦莱里。——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