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 《罗朗歌》的作者或者“说话人”再三叫听众注意故事的真实,举出“古代的史乘”作证。经过近代学者的缜密检讨,《罗朗歌》的事实几乎十分之九属于他的谎话,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顶多也就是十分之一。巴芮以为是热情歪扭了现实,歪扭是不可避免的。最初有事实做根据,如荆之谷之役见于《查理本纪》,虽说寥寥数语,的确由历史蜕变而成。这也就是为什么,像《罗朗歌》这样的作品,诗人很早就称之为chansons de geste。“拉丁字‘皆司塔’(gesta) 的意思是‘行动’,到了后来,借做若干历史著述的题目,例如gesta francorum; 犹如许多其他字,这个中性多数的字变成一个阴性单数,‘皆司特’ (geste) 这个字就有了‘历史’的意义。”巴芮紧接着就下定义: “所以一首chanson de geste,正当来看,是一首歌,拿历史上的事实做主旨。”属于全社会,从民间来,歪扭不可避免,虽说含有历史的成分,我们不愿意把chansondegeste译作“史诗”,也不愿意泛泛地译做“叙事诗”,也不愿意译做“功绩诗”,因为我们回头就可以看出,有些事迹虽说轰轰烈烈: 例如辣误·德·冈布赖 (raoul de cambrai) 的生平,并不就是“功绩”。我们采用一个通俗的名词: 演义诗。
在《萨克逊歌》 (chanson de saisnes) 的开篇,作者包代勒(jean bodel) 把当时的叙事诗就材料分做三类:
法兰西,布洛达涅[1]和伟大的罗马。
关于后两者的制作,我们归入传奇诗; 我们这里的演义诗,属于法兰西,一般学者提高它们的地位,用“国家的史诗” (l'épopée nationale) 来代替。解释“国家的史诗”,巴芮以为它是日耳曼民族征服高卢之后新社会的自生产物,最初没有文人参预。它是国家禀赋的最直接最自然的创造,具有一种共同的特征,表现全国家的情感和理想,作者没有特殊的存在,风格因而缺乏个性,犹如一般人所谓“国家的风格”。一切是国家的,至少是贵族的或者战争的阶级的,这里的主旨和形式全是自己的,不是借来的。“国家的史诗”的生命可以分做三期: 第一期和历史的事迹同代,采用简短的抒情的颂歌 (cantilènes) 的形式,谈到战争、胜败、英迹与奇勋,不叙述,仅仅表扬。因为和事实同时,人人目睹耳闻,用不着详细的叙述。在这短歌里面,犹如《诗经》的《大明》《六月》或者《采芑》,一方面是热情、欢悦、赞美或者伤悼,一方面是事实,简括、偶有对话,偶有叙写,不相连续。日子渐渐久远,这种短歌失掉兴趣,甚至于失掉意义,孑然而立,不复为后人所了解,于是“说话人”把它们连缀起来,用一个中心观念把它们贯穿在一起,成为我们看到的史诗,自自然然就到了第二期。第一期假定从七世纪开始酝酿,第二期就在纷乱的十世纪有了眉目,到了十二世纪后半,史诗的颓废期光临了,真正的民族的作品中止制作。热情主有第一期的颂歌,诚恳主有第二期的史诗,幻想继而侵入它的藩篱。颂歌仅有的遗留是《圣法龙歌》(cantilène de saint faron) 或者更正确些,《克劳泰耳歌》(chant de clotaire),保存在八六九年伊德盖尔 (hildegaire) 的《圣法龙传》(vita sancti faronis)。圣法龙是七世纪人,冒充meaux的主教,差不多在两世纪以后,伊德盖尔给他作传,说他在克劳泰耳二世的宫廷,正当萨克逊人叛变,使臣说了一些无礼的话。克劳泰耳要把他们杀掉,法龙劝他缓在第二天行刑。法龙当夜劝导使臣皈依基督教,免掉受刑的厄难。听说他们已经领了洗,成为基督的信徒,克劳泰耳饶掉他们一死,但是,随后率兵征讨萨克逊人,大胜而归。胜利给他在民间引起了讴歌,妇人拍着手,拉成圆圈,在一起唱着:
我们歌唱克劳泰耳,法兰克王
他去和萨克逊人打仗:
萨克逊使臣要受多大的苦难,
万一没有布尔高涅的名人法龙!
把短歌当做史诗的前身,因而把法兰西的演义诗看做民间的“自生产物”,仗着巴芮的工作趋于凝定,实际来自德意志,老早就在法兰西流行。一七七八年,德意志狂飙运动的先驱海尔德(herder) 刊行他编纂的《民歌集》(die stimmen der völker),以为诗歌禀赋一个国家的意识的力量,由民间自然而然生长,不经摸索,不费力气,一下子就像神迹一样出现,无名、集体、没有个性。史诗就由民歌形成,《奥西昂》(ossian) 是最好的说明。他一点不知道《奥西昂》是一首赝制的史诗。这种浪漫的解释几乎影响到全部十九世纪的学者的工作。一七九五年,吴勒夫 (wolf) 发表他著名的《荷马论》(prolegomena ad homerum),以为《伊里亚德》(iliade) 和《奥笛塞》是由不同的年代的断章零篇集合而成。一八一六年,拉诃曼 (lachmann) 发表关于《尼布隆金》(nibe-lungen) 的论著,采用同一的解释。最后出来格林兄弟 (grimm),说明民间故事,以为史诗原始的形式就是短歌,最初的传统是口授,其后才由文字写定,留给后人。这是“自然诗”(naturpoésie),民族的灵魂全部在这里呈现,人民直接创造史诗,并不假手任何具有个性的诗人: “我不能够想象人世会有一个荷马,或者《尼布隆金》会有一位作者。”
法兰西演义诗的起源也就是一般史诗的起源,直接属于人民,最初的形式是短歌。但是它的形式和主旨,真是所谓“国家的”吗?德意志一位诗人乌兰德 (uhland),研究诗歌的源流,用一句话点定演义诗道: “法兰西史诗,是罗马其形,日耳曼其神。”这就是说,法兰西人原来是法兰克人,法兰克人在没有接受罗马文化以前,应当归入日耳曼民族。德意志是日耳曼的直系后裔,所以,和浪漫主义一同起来的国家思想,不免要尽量把日尔曼夸大,因为这等于把德意志的文化地位提高。我们晓得,有人不把德意志看做《尼布隆金》的来源,把西特人 (scythes) 看做它的来源,伤了杰考布·格林 (jacob grimm) 的国家的骄傲,引起他的抗议:“要是有人怀疑我们史诗的来源,我承认我不肯一下子就放弃这耳目濡染的土地,我们钟爱的莱茵河的两岸。要是我不得不接受西特来源,就像我必须放弃我的宗教去接受另一个更老的宗教,我要同样为之痛心。”学者的考据最后成为一种种族的争执。一位德意志教授在一九〇五年肯定道: “没有德意志的传说和史诗,法兰西史诗的产生是不可想象的事体。”我们很难给日耳曼人和法兰克人分界,假如可能的话,依照“罗马其形”这句话,罗马语言代日耳曼语言而取之的那一天可以作为法兰克人告别日耳曼人的期限。巴芮在早年是倾向于日耳曼论的,以为日耳曼人带着他们的抒情诗和史诗来到高卢,抒情诗随着语言一同自然消灭,只有史诗不曾完全散失,有些成分重新在法兰西史诗露面。查理曼让人编纂的法兰克人的诗歌虽说不幸失传,历史家叙述麦洛外朝的王公往往却有史诗的性格。演义诗应当从麦洛外朝开始,十二世纪的《福鹿网》(floovent) 是一个有力的说明。经过若干世纪的修改,十二世纪的福鹿网 (原来的意思是克劳维斯clovis或者chlodovech的后裔) 成了克劳维斯的太子,因为割掉一位大贵人的胡须,被父王逐放在外,和世仇萨克逊人作战,帮父王夺回一部分土地,给自己争来一位美人。一位太子放逐出去再回来,是一种日耳曼主题,经过法兰克传说,来到法兰西史诗,同样有许多主题。人物,尤其是性格,大多也是从日耳曼借来的。例如莎士比亚的《幻丽的夏夜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有一位神仙叫做奥拜龙 (obéron),在《尼布隆金》里面看到,在十三世纪初叶的徐翁·德·包尔斗 (huon de bordeaux) 里面也看到。奥拜龙或者如《尼布隆金》里面的拼法,阿勒拜芮实 (alberich) 或者阿勒拜龙(alberon) 是一个矮子,住在一座森林里面,是恺撒和仙女毛格(morgue) 的儿子:
和夏天的太阳一样美。
拿着弓箭,专门在人间扶善除恶。假如再找一个证据,说明演义诗的来源,学者只好重新回到《圣法龙歌》。
回到《圣法龙歌》,出来一位意大利学者辣伊纳 (pio rajna),另外给演义诗寻找了一个形式。反对短歌是它们最早的形式。一八八四年,在《法兰西史诗的来源》(origini dell'epopea francese)里面,辣伊纳主张七世纪根本就无所谓短歌,有的只是已经完成的长诗,已经就是演义诗,并非什么颂歌或者“历史抒情歌”(chants lyrico-épiques)。《圣法龙歌》不是一首短歌,是一首长诗的一节。分析辣伊纳的学说,巴芮以为这仅仅可以用在后人改编的制作,然而不能够用在直接从事实出来的史诗。紧随着事实的发生,诗人自然而然用不着叙述: “相反,谁看不见在这里主有的应当是抒情的成分、胜利的骄傲、战败的痛苦、英雄的赞美、死者的悼惜、复仇或者一个更大的成就的希望?可是我们的演义诗一点没有这种性质: 它们是些详而又细的叙述,抒情的成分 (在德意志的史诗更其显著) 差不多全然不见。”时间久了,情感低落,事实的铺衍成为一种需要。这不是一只蝴蝶生出另一只蝴蝶; 依照巴芮, “历史抒情歌”犹如虫之于蛹,蜕变而为蝴蝶似的演义诗。
然而就在一九〇一年,沿袭浪漫学说的日耳曼来源论的巴芮,开始提出异议: “假如德意志和法兰西史诗有若干点相同,它们在精神和内容上大致是全然独立的。”另一位法兰西学者,爱国不下于德意志学者,以为巴芮应当把“大致”两个字从这句话删去,才叫符合真实。一九〇八年,拜笛耶开始印行他的巨著《史诗的传说》(les légendes épiques),站在现实的立场,根据精密的考证,从头到尾推翻前人的假定,不给日耳曼论留下丝毫的余地。形式是短歌也好,是长篇也好,从日耳曼来也好,从事实的本身来也好,根本全和法兰西演义诗的产生没有关联。“演义诗仅仅到了十一世纪才出世,和它们溯写的事变隔着一个长远的距离。”《圣法龙歌》不足为凭,因为《圣法龙传》出自伊德盖耳的虚构,材料采取《法兰克史书》(liber historiae francorum),没有力量证明短歌由事变产生,本身就是演义诗的前身。至于主题和人物,学者大都以为来自日耳曼,例如太子放逐出去再回来,拜笛耶不禁问道: 希腊神话里面的派尔塞 (persée),《旧约》里面的大卫,同样放逐出去再回来,难道全是日耳曼人吗? 假如法兰克人从日耳曼带来他们祖先的诗歌,最好由日耳曼学者去研究,但是它们和十一世纪的演义诗并不相涉。演义诗里面的英雄,如罗朗,如奥吉耶,如威廉 (guillaume),甚至于查理曼,在十一世纪以前,没有一位有罗马语言来讴歌: 介乎麦洛外朝的日耳曼诗和法兰西最古的演义,足有三四百年在中间隔断,有谁能够拿出任何真凭实据来填补这道鸿沟?
属于真正的历史的人物的,在现存的演义诗里面,拜笛耶归纳出来五十五位十一世纪以前的英雄。最早的要算五世纪的克劳维斯,末一个是纪元九九六年去世的徐格·喀拜。从什么地方演义诗的作者或者“说话人”晓得他们的存在,借来他们的名姓,做为故事的英雄?从不断的史诗的传统?还是从拉丁文字的史乘?能够读拉丁,一定受过相当的教育,“说话人”不够资格,够资格的应当是教士。假如有诗歌从事变发生的年代一直口传下来,为什么演义诗里面的英雄十九不和历史的人物相符?不唯性格不符,就是事迹也是无中生有。演义诗里面的克劳维斯是一个回教徒,后来改奉基督教,查理曼的宝剑喜悦 (joyeuse) 是他的遗物; 在《福鹿网》里面,他为敌人围困,敌人是波斯人 (persis) 和阿拉伯人 (arabis)。“说话人”似乎忘掉他是日耳曼人,根本也不知道他一生在和些什么人作战。查理曼是中世纪最伟大的人物,很少几部演义诗不碰到他,和十一世纪相距不算太远,似乎应当确切了。但是,仅仅根据我们已经看过的《罗朗歌》,我们就明白“说话人”对于他的知识不仅是浅妄而已。北方的萨克逊人是他一生的大患,征战了足有三四十次; 西班牙的回教人他只远征过一次,仅仅三个月,无功而返,演义诗却把他的强敌全部变成信奉回教的萨辣散。法兰西的帝王不战则已,如战必是攻打回教人。他们的将官不战则已,如战必是和回教人交锋。罗朗和他的后卫两万战士是殉教而死的; 威廉一家人,从祖先到子孙,把采邑安插在回教人的土地,永远以保卫和扩张基督教的信仰为职志。是什么歪扭了他们的面目,是什么把他们一律变成基督教的战士?这里是巴芮所谓的“热情”,然而不是历史上的热情。活在“说话人”和他的听众的心里的,不是遥远的历史,而是目前的事实: 他们活在十一世纪与十二世纪的十字远征的热情里面。
我们不能够从演义诗里面寻求历史的真面目,同时我们也不能够否认它们的作者具有一知半解的历史的知识。他们从什么地方得到他们的材料,在什么地方培育它们的成长呢?拜笛耶给了我们一个新答案。演义诗的发祥地犹如宗教诗,是基督教的礼拜所在,换句话说,教堂。我们的“说话人”要想知道克劳维斯吗?不用到远地方去,就在市集的中心地点: 在栾司 (reims) 的大礼拜堂的大门上面,塑着七尊石像,一尊就是克劳维斯。在穆瓦萨克(moissac) 的寺院,僧侣把他当做创建人礼拜。他的陵寝就在巴黎的女圣日勒维耶芙 (sainte-geneviève) 教堂。同样是查理曼,罗朗,威廉和演义诗里面其他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拜笛耶举出了五十来座教堂,有二十八座埋放着他们的棺椁,此外也全充满了记念他们的事物。为了宣扬圣道,教士沿用了圣传的体制来写另一种殉教者: 英雄。为了表扬遗迹,增加教堂或者寺院的名声,他们把传说当做事实来写,甚至于不惜制造虚伪的历史的文件。传说有时候活在森林里面、峰峦之间、洞穴里面、古老的建筑里面,把这些地点一一在地图上画出之后,所谓琐碎零乱者,立刻有了归宿,拜笛耶告诉我们,它们大都邻近一些奔往最著名的圣地的道路。有的道路通到西班牙,终点是孔包司泰勒 (compost-elle) 的圣雅克 (saint jacques) 教堂; 有的通到意大利,终点是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 有的通到德意志,把高劳涅 (cologne) 的圣彼得礼拜堂当做终点。过了这些终点,“说话人”似乎就一无所知。在法兰西境内的圣带尼 (saint-denis) 寺院要人知道它宝藏的荆冠,编了一套查理曼参拜耶路撒冷的野语村话; 克吕尼 (clu-ny) 寺院三番四次推动西班牙的十字远征,改变了查理曼战争的性质; 皆劳勒 (gellone) 寺院和不远的阿尼亚勒 (aniane) 寺院争风吃醋,扩大了威廉的使命和传说。为什么教士要这样不安分?一句话: 招揽香客。或者,说伟大些: 要香客从事于他们切望的神圣战争。市集是他们生财有道的另一个方法。有些教堂,甘冒不韪,和流浪为生的“说话人”互相其手。教士拿书本上的材料供给他们用,甚至于他们自己写好了给他们用。从此我们有了演义诗: 它们在十一世纪出现,也不像浪漫学说所解释,完全属于“自然诗”。
学者,尤其是文学家,不否认拜笛耶提供的坚强的物证,并不完全接受他的理论。拜笛耶以为《罗朗歌》是在朝拜孔包司泰勒的圣雅克教堂的道路产生: 奇怪的是,在《罗朗歌》里,作者提到圣米晒勒、圣喀布芮耶勒 (saint gabriel),甚至于圣吉勒 (saint gilles le baron),然而绝口不谈圣雅克。而且荆之谷,罗朗战死所在,不是香客经常采取的道路。他们走一条比较平易的山路,穿过卑赖乃的西端,前往查理曼焚掠的旁浦吕。 《罗朗歌》,犹如《威廉歌》 (chason de guil guillaume),两首比较最古的演义诗,全没有提起进香的道路和寺院。所以,演义诗不全如拜笛耶所云,是寺院或者教堂的制作。它们也不见其就忽然出现: 在《英格兰帝王纪》(histoire des rois d'angleterre) 里面,马勒穆斯玻芮 (wil-liam de malmesbury) 叙述一〇六六年征服者威廉的军队有一个“说话人”,在哈司丁司 (hastings) 之役的前夕,歌唱《罗朗歌》,激励士气。在《鲁传奇》(roman de rou) 里面,作者举出“说话人”的名姓:
达耶佛,真会唱歌,
骑着一匹快马,
在公爵前面歌唱
查理曼和罗朗、
奥李维耶和那些骑士,
在荆之谷战死。
假如达耶佛歌唱的就是演义诗,那么最古的《罗朗歌》不就是牛津的稿本。假如他歌唱的是一种短歌,巴芮的主张就有了根据。文学家劳 (ferdinand lot) 指出,在喀勒河 (garonne) 上游,圣白 (saint-pé) 教堂在一〇九六年举行庆典,有两位兄弟签名,一个叫做罗朗,一个叫做奥李维耶。不用说,数十年前他们产生下来,父亲从演义诗选了两个成名的英雄给他们命名。另外一个有趣的事实,就是荆之谷这个地名,不见于史乘,完全凭藉传说保留下来。什么能够让人民牢牢记住荆之谷之役?不是宗教,而是历史,战争本身。查理曼的史官把后卫的覆没讳做小事轻描淡写过去,实际就是这场损失 (惨败) 勾起人民的流动的想象。在演义诗出现以前,或许就有挽歌、颂歌,任何抒情的体制存在。
我们仿佛兜了一个圈子。假如我们来读《威廉歌》,我们会发见自己重新站在日耳曼来源论前面:
但是威廉大人有一个“说话人”:
在全法兰西没有这样好的歌人,
在战场也没有更勇敢的战士,
能够演唱英武的事迹,
克劳维斯,第一位皇帝……
在甜蜜的法兰西相信我主上帝,
还有骑士福鹿网,他的儿子,
把荣誉留给甜蜜的法兰西,
在所有威武的帝王之中,
直到矮子骑士白班 (pépin) ……
在这首十一世纪初叶的演义诗里面,“说话人”的行囊似乎就有了关于法兰克帝王的“唱本”,日尔曼来源和短歌形式全有可能存在。但是拜笛耶的宗教的解释因此就可以驳倒吗?我们不妨来读一首十三世纪末叶的演义诗:
因为这是星期五,我就想起
到圣带尼去呼吁上帝。
一位叫做萨法芮 (savari) 的有礼貌的僧人,
我得感谢上帝,他和我相好,
拿故事书给我看,我在这里看见
拜尔特的故事,也看见白班的故事,
还有白班怎么样打狮子。
在这首《大脚拜尔特》(berthe aux grands pieds) 的开篇,“说话人”有意把自己的身价抬高,谎话不免连篇,但是,圣带尼寺院和僧人的影响,无论如何是显然的。当着这些似乎矛盾而又错综的事实,我们选择哪一个学说来说明演义诗的起源呢?一种单纯的看法是冒险的。说不定就在这些交错的影响之下,历史和神话揉在一起,宗教和种族揉在一起,文人和民间携手,教士和“说话人”同流,演义诗有如雨后春笋,冒出法兰西的温润的地面。
分类 我们如今看得见的演义诗,数目在一百部左右,在中世纪当时,显然是不可胜计。最短的例如《查理曼进香》 (le pélerinage de charlemagne),只有八百七十行; 《尼穆的货车》(le charroi de nîmes) 一千四百五十行; 《奥朗吉的攻取》(la prise d' orange) 一千八百八十八行。后来越扯越长,两万行的“唱本”不算怎么希奇。每行大都十音,例如《罗朗歌》; 平常每行总在第四音稍稍停顿一下,偶尔也有在第六音稍稍停顿一下的。每行八音的比较少有,例如《高孟和伊桑巴》(gormont et isembart); 十二音的例如《查理曼进香》,专名是“亚历山大诗行”(vers alex-andrin),由《亚历山大传奇》(roman d'alexandre) 得到名字,但是《亚历山大传奇》实际是在《查理曼进香》之后问世。演义诗分成若干节 (laisses),每节换韵,行数没有一定; 早期用母音韵,后来有地位的诗人渐渐出而代替“说话人”,改用全韵,和演义诗真正的气质也就越发离得远了。等到演义诗由演唱变成读,由耳朵移到眼睛的享受,甚至于由诗递变而为散文,演义诗根本就可以说是不复存在了。
为了便利记忆和演唱起见,“说话人”根据经验给“唱本”理出一条头绪。拜尔唐·德·巴徐欧布 (bertrand de bar-sur-aube),一位教士诗人,在他的吉辣·德·维耶勒 (girard de vi-enne) 的开篇,把庞杂的演义诗归成三组:
在富足的法兰西,“皆司特”只有三个:
最高贵的是法兰西的国王,
另一个紧跟着,讲出来也不差,
是银白胡须的都恩 (doon) ……
第三个“皆司特”,应当为人看重,
是骄傲的喀栾·德·孟格拉勒 (garin de manglane)。
“皆司特”在这里和“组”或者”类”(cycle) 的用法相近。它的出发点是“血统”(lignage) 的尊重。国王是查理曼,都恩是都恩·德·马杨司 (doon de mayence),他们和喀栾·德·孟格拉勒,依照都恩·德·马杨司的“说话人”,在一日之内同时降生,当天狂风暴雨,雷鸣电掣,把三家门外的地面击成一道沟,长出一株树,象征繁茂的后裔。这三大家族,相克相成,虽说没有能够把全部的演义诗吸收进来,也差不多占去最大的部分。
国王组 声势浩大的是国王组。然而好笑的是国王随时出面,不是主要的人物。查理曼是一种方便,一种存在,一种象征,很少是一个有性格的活人。他的父王和他的太子,并不比他高明,也是一种傀儡。握有政治军事的大权,查理曼高高在上,臣下早已把他尊做“教会的领导和光荣”: 他是他们的大卫。他以基督教的保护人自许,给教皇赖翁 (léon) 三世写信,表白他的职责:“我们的工作是,藉着上帝的援助,用武力保卫基督的神圣教会,在任何地点抵御邪教徒和叛徒的侵入。”他是基督教一位辛劳的救主,创设寺院,大量捐舍,教士念念不忘他的功德。临到十一世纪末叶,鼓舞教民从事于十字远征,提醒喀拜朝的旁观自保的国王,教会不断把他捧出来: “虔诚的查理不害怕为祖国而死,为教会而死; 所以他巡幸全地球。他看见反抗上帝的叛徒,他就加以鞭挞; 他不能够用语言劝导的人们,他拿铁来让他们信奉我主。”在演义诗里面,他带领他的十二员虎将,东征西讨,正如耶稣同十二位门徒,南北布道。在《查理曼进香》里面,他率领扈从来到耶路撒冷大庙,诗人特意点出耶稣和门徒在正殿的十三个座位,耶稣的座位在中央:
看见这个座位,从一旁拢近,
皇帝坐在上面,休息了一刻,
十二员虎将坐着此外的位子,在四周和两旁,
以前和以后,全没有人在这里坐过……
这样一位无可比拟的历史人物,到了“说话人”的笔底下,保持地位的崇高: 滑出故事的中心。在《罗朗歌》里面,查理曼已然露出老态,在《勒漏·德·孟斗邦》(renand de montanban)里面,或者在《丹麦人奥吉耶》( la chevalerie ogier de danemarche ) 里面,查理曼象征专制暴君; 在《徐翁·德·包尔斗》里面,他打发徐翁到巴比伦的宫廷去割下第一个遇见的异教徒的首级,显然是无理取闹。利用他的长寿 (二百岁),“说活人”这里派他打七年仗,那里打七年仗,在《萨克逊歌》里面,修桥也叫他足足监工七年! 在这任何一个七年之中,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位有宫廷或者营寨的皇帝,故事在宫廷或者营寨发生,需要他的时候,他出面料理料理而已。
查理曼进香 没有几首演义诗完全用他做中心,比较说得上的也就是《查理曼进香》。演义诗有五首通常看做最古: 一首是《罗朗歌》,一首是《威廉歌》,一首是《高孟和伊桑巴》,一首是《路易加冕》(couronnement de louis),还有一首就是《查理曼进香》。巴芮把它看做是一〇六〇年左右的作品,至迟也要在十字远征以前问世,因为查理曼和他的骑士在这里以香客的身分出现,充满了和平的气氛。但是,和《罗朗歌》遭到同一的命运,拜笛耶证明它是十二世纪初叶的制作。它不能够早过一一〇九年。因为这是圣带尼寺院的庙会 ( lendit) 开始的一年。就在这一年,巴黎圣母院发起耶稣遗物 (十字架一块断木) 的瞻礼游行,圣带尼寺院因为游行的终点就在左近,决定参加庆典,公开陈览耶稣殉难的荆冠和一枚十字架的钉子。各色人物来参加这空前的盛会,一连好几天,男女老少礼拜完了圣事,有的办货,有的寻乐。这些巴黎人,大都是中产市民,虔诚而又欣快、傲然自得、擅长嘲弄,是“说话人”争取的对象,因而大有影响于“说话人”的制作。一方面是僧侣,宣扬圣事,给寺院增多香客; 一方面是香客,中产出身,要的是娱乐: 站在二者之间,接受双方的影响,“说话人”半虚半实地构制圣事的来历。他不是一个艺术家,他不知道怎样调和这两种矛盾的成分,赞美和嘲弄。但是他尽了他所有力量,却是真的。在他设法弥补这种矛盾而不可得的时候,他活活表现他是一个巴黎人,或者说远些,一个高卢人。我们开始在这首最古的演义诗里面嗅到真正的法兰西人的气质。——贵族文学的材料第一次落到中产阶级的手边。
仅仅朝拜,缺乏戏剧性,引不起听众的热心的。“说话人”明白这种道理,他在查理曼进香之外给他编造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故事: 我们前面看过一个小故事,一位皇帝因为自大自尊受到上帝的惩罚,同样是查理曼,以为除他之外天下没有第二个人物,然而因为是教会的卫士,上帝不唯不惩罚,反而成全了他的过失。是什么作祟,改变了民间流行的传说? 法兰西人的优越感帮“说话人”打圆场。查理曼有两次简直不像皇帝的作为,一次是他问皇后:
夫人,你看见天底下有人佩剑戴冕像我一样好吗?
皇后不幸说了一句有; 皇帝勃然大怒,要砍掉她的头。他暂时饶下她的性命,到君士坦丁堡去寻找另一位皇帝,是否当真比他还要威武。第二次是他不幸在君士坦丁堡的宫廷喝醉了酒,和他十二员虎将睡在同一寝宫,兴奋之下,他鼓舞自己和将官“吹牛”(gaber)。他们忘记自己是上宾,个个全拿主人来垫底。“说话人”似乎并不感到皇帝有失公平和尊严,前者是他进香的来由,一种不纯洁的动机,后者是他致胜的来由,另一种不体面的原因。我们奇怪“说话人”的用意是什么。他的主题是进香,是圣带尼寺院的圣事的来历,可是他弹唱的情绪,在虔诚之外,却是妒忌;不要居人之下。更有趣的是,当着他中产阶级的听众,他并不把财富当做一个高贵的特征。我们这位流浪人是看不起财富的; 君士坦丁堡的皇帝的财富算不了什么,“说话人”一开始就借查理曼的皇后点破:
她说,皇帝,你不要生气;
他多的也就是财宝,金子和银钱,
可是他不勇猛,也不是好骑士,
到战场打仗,追赶异教人。
当着近东的富丽,查理曼和他的骑士未免失色。临睡的时候,他们交换感想道: “看呀多美!”“宫殿多堂皇!”“财宝有多少!”他们恨不得查理曼把近东买下来; 或者用武力征服下来。于是查理曼不愿意再听这些无聊的羡慕,提议大家来“吹牛”。带着妒忌的下意识作用,他们轮流侮辱——在精神上——他们阔绰的居停一番。藏在空心柱子里面的奸细一一据实报告给地主。地主选了三样“牛”,叫他们实行: 无以应命,查理曼祈求上帝帮助。上帝果真就叫奥李维耶 (他的“牛”最荒唐,最无礼) 实现了他的“牛”,奸污了公主,叫威廉打倒了一堵墙,叫拜纳 (bernard) 拿水淹了全城。胜利的不是财富,是信仰和骑士的精神。可是,有谁能够解释我们这位“说话人”的用意吗?为什么他要这样荒唐、胡闹,这样寻开心,这样虔诚而又粗野?为什么他要把滑稽和英武拼凑在一起?为什么他要揉混他的主题,叫我们后人无所适从?一句话: 我们不敢说懂。
在“说话人”的三个“皆司特”里面,国王组的国王几乎永远是查理曼一个人,他吸收了同名的祖和孙,凡是不同名的帝王,他留下绝小的机缘发展。查理曼的寿命是久长的,他的将官老了,退隐了,死了,将官的子子孙孙由他封为骑士,也都建功立业,老了,退隐了,死了,他还活着。直到路易加冕,我们这才遇见他衰了 (他似乎很早就老了: 他的胡须自来就是白的),把太子交给威廉,自己过不了两年死掉。但是,到了另外两个“皆司特”,“说话人”改变方针,不得不改变方针,给正面的英雄添上一堂的祖孙和亲族。假如我们来看一下中国的演义小说,从“征东”到“征西”,从“大演义”到“小演义”,薛仁贵是一族,徐庆是一族,然而皇帝仍是唐太宗,主公仍是包文正,我们就不会奇怪法兰西的“说话人”为什么这样不尽情理。查理曼好比希腊的大神宙斯,是友人有时候也是敌人。软弱、专横、勇敢、迟疑、狂暴、虔诚、爱惜英才,然而蛮不讲理,动辄杀人。临到他儿子路易,“说话人”老实不客气剥掉他美德的华饰,赤裸裸露出一个荏弱然而专制的存在。他们是力量,而他们的臣子又是一种力量: 他们合起来就形成一种绝大的力量,永远摧毁基督教的仇敌; 否则,分开了,君臣彼此冲突,一样激起绮丽的火花。
都恩组 于是我们到了第二组,英雄属于一群反叛的诸侯,然而可歌可泣,和国王一样为人同情。时代活在这里,我们看见封建制度在崩溃之中最残酷的色相。一方面是条例,是君臣之间的信约,一方面是骄傲,是个人主义的泛滥。查理曼要求绝对服从,众英雄要求公平处理: 然而,无论君臣,都容易发怒,对于自己怀着十足的信心,全是个人主义者。用内战做对象的演义诗,最古的“唱本”现在要算《高孟和伊桑巴》,哈芮屋夫 (hariulf) 在他的《圣芮基耶寺院纪》(chronique de l'abbaye de saint-riquier,一〇八八年脱稿,一一〇四年重修) 曾经提起; 我们如今看到的“唱本”,并不完全,只有六百六十一行,巴芮以为是重订本,成于《罗朗歌》之后,约当十二世纪初叶。《吉辣·德·卢席》永属于南方语言,成于一一五〇年和一一八〇年之间。《勒漏·德·孟斗邦》,十二世纪末叶的作品,后来经人重写,改用《艾孟四子》(quatre fils aymon) 做名称。无远弗届,一种通俗的气质一直让它活到现在。另外一部值得一提的,是十三世纪初叶的《丹麦人奥吉耶》,作者是巴黎人,名字叫做栾拜尔 (raimbert)。像这一类的演义诗,我们可以用反叛来称呼。国王在这里是一个有血性的常人,和他称兵作乱的诸侯同样急于报复。另一类的演义诗,国王好似小儿,诸侯目无天子,自相残杀。十二世纪末叶的《辣误·德·冈布赖》称得起其中的杰作。勒漏和奥吉耶是表兄弟,吉辣是勒漏的叔伯,艾孟·德·道尔道勒 (aymon de dordone) 是勒漏的父亲,勒漏的祖父是都恩·德·马杨司 (doon de mayence),而所有的反叛远远近近全可以勉强算做他的后裔: 所以“说话人”便用“都恩”来命名第二组。
《高孟和伊桑巴》演唱的是一段历史上的战争。纪元八八〇年十二月,脑尔芒底人来在法兰西西北一带滨海的地方骚扰,第二年八月三日,路易三世在搜古 (saucourt) 打败了他们。“说话人”把战争具体化了,然而有多少是事实,有多少是创造,学者没有方法得到一个结论。在我们的残本里面,高孟是爱尔兰一个回教国王 (回教从来没有到过爱尔兰); 伊桑巴是法兰西一个叫做拜尔纳 (bernard) 的贵族的儿子,来到高孟的宫廷做将官; 因为他丢掉他的基督教信仰,人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马喀芮”(margari,希腊字,意思是破誓者)。由于他的怂恿,回教国王带兵侵入彭地欧 (pontieu),烧掉圣芮基耶寺院。残本一开始就把我们带进了战争,高孟骑着马,站在山头旗纛旁边,等候法兰西的战士厮杀。他杀死一个对手,“说话人”紧跟着就在这一节后面添上四行叠句:
他杀死了那好将官,
把马赶到后面;
然后把旗子向前移,
再拿过一个盾牌。
路易的宠臣徐贡 (hugon) 最后也死在他的刀下。路易在战场成了英雄,亲自出马和他比拼。他一棒把高孟打成两截,力气用大了,内部震伤,自己活了三十天也就死掉。伊桑巴聚起败兵,苦苦撑持了四天。路易一边作战; 一边把高孟和徐贡的尸身收在营帐里面停着。伊桑巴的父亲是路易的将官,亲自出来和他交锋。伊桑巴戳破父亲的铠甲,把他从马上挑下来,没有伤着他的肤肉; 他不晓得对方是父亲,因为有盔甲遮住。但是,军心涣散,伊桑巴拦阻不住士兵逃亡,
就像鹿在草野奔逃,
爱尔兰人往前奔逃;
追赶的有法兰西人,
国王路易和他的伴侣。
伊桑巴自己在三叉路口受了伤,觉得自己要死,他哀求圣母圣子饶恕他的过失,然后脸向东,坐在一棵橄榄树底下,他等候死来。
伊桑巴背弃宗教和祖国,似乎不值得“说话人”怜惜,但是,犹如我们的李陵,伊桑巴实际是不得已而亡命的。在后出的“唱本”里面,我们知道伊桑巴出亡,由于路易的强暴: 他不追究伊桑巴的兄弟的凶手,反而要伊桑巴的妹妹嫁给凶手的儿子。同样是若干其他演义诗的英雄的遭遇。勒漏和查理曼的外甥拜尔道莱(bertolai) 下棋,拜尔道莱骂他,打他的脸; 查理曼不拿公道给他,又打骂了他一顿,勒漏一棋盘把拜尔道莱打死。他和三个兄弟一同逃出京城,在外过着打家劫舍的流浪生涯。奥吉耶的儿子和世子查劳 (charlot) 下棋,惹恼了世子,被他用棋盘打死。奥吉耶得不到公道,起誓不杀掉他儿子的凶手,不和查理曼讲和。伊桑巴、勒漏、奥吉耶和许多同一命运的英雄,全是铁汉子,意志比铁还硬,出生入死、说到做到,绝不输气折腰。情感像火一样暴烈,孤零零站在人类之外,结了一个力不可抗的仇家,因为仇家不是一个私人,而是一个国家的首领,和他斗争,就是和国家斗争。原来就傲气冲天,禁不住一再的凌辱,他们一来就“气大发了”,逾越了理智的界限,如“说话人”所谓,形成一种异常或者过分 (desmesure)。他们向权威挑战,甚至于向良心挑战。他们要的是报复和满足。他们把安慰也扔在一旁,正眼不看宗教一眼。伊桑巴否认基督教,辣误·德·冈布赖出兵的第一件功绩是焚烧道庵和全数的尼姑。但是宗教犹如慈母,耐着心等候浪子回来。回来的时候是他们临死的时候。和伊桑巴一样,辣误最后的语言是请求上帝饶恕。勒漏和奥吉耶特别让人同情,一生在血里过活,晚年在教堂服役或者在寺院修行: 以前他们是英雄,如今他们是圣者。
《勒漏·德·孟斗邦》和《丹麦人奥吉耶》,尤其是前者,有巫士和神马出面,渐渐脱离单纯的古拙的气质,接近通俗小说的门径。假如不是语言作祟,紧张和动人的闹剧 (melodrame) 成分在《勒漏·德·孟斗邦》里面,正和在大仲马 (dumas père) 的小说里面一样重。老艾孟不肯违弃他和君上之间的信约,为了表示忠荩起见,亲自和他的四个儿子作战。有一天,四个儿子带着仅有的七百随从,在一座石洞睡觉,不幸和他们的父亲遇见。他强迫他们和他作战。他差不多杀了他们所有的随从,杀过之后,他为他们难受:
啊咿,我四个儿子! 按说我应当爱你们,
照应保护你们的人马才是! ……
回去向查理曼报告,查理曼不相信,说他有意放走他四个儿子。过了三年五月,有一天早晨,母亲走进大厅,看见围着一张空桌子,坐着四个衣服褴褛的又黑又瘦的男人,低着头,不言语。看见这些叫化子,母亲畏畏葸葸问道: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们要是缺吃缺穿,我拿东西给你们,为了上帝的爱,保佑我儿子平安不死。我有七年没有看见他们了!”勒漏问她儿子怎么样了。她于是伤着心,向他们讲起她儿子的故事; 他们静静听着,颤栗着。忽然她认出了勒漏,在他的脸上发现他小时候自己弄破的一个伤口。她哭着,举起胳膊,一个一个吻着四个苦命的儿子。就在这时候,父亲进来了,心里虽说骄傲、欢喜,因为从前宣誓忠于皇帝,他不得不骂他们,挖苦他们,把他们赶出砦堡。但是他允许母亲私下帮助他们。
“说话人”知道怎样利用他的时代和材料。他不在演唱之际停顿; 他不分析,也不诠释。但是,在听众领会之下,自然而然会感到一种艺术的刻画,在形象和动作里面,把一个更深致的内在烘托出来。奥吉耶逃到龙巴底 (lombardie) 的国王戴西耶 (désier)的宫廷,查理曼率领大军来征讨。有一位僧人曾经在九世纪末叶留下一段传说: 听说皇帝的大军要到,奥吉耶陪着戴西耶走上一座高塔了望。
不久行李出现了,足够大利乌 (dariua) 和凯撒远征使用,戴西耶向奥吉耶道: “查理在这大队人马里面吗?”他回答他: “还不在,还不在。”于是他开始发抖道: “要是陪奉他的人还要多,我们该怎么办?”奥吉耶向他道: “查理来了,你回头会看见的; 至于我们,我不知道我们要变成什么。”正当他们这样说话的时候,从来不曾休息的宫臣出现了,戴西耶看见吓呆了: “查理来了。”奥吉耶说: “还不在,还不在。”随后皇家的主教,方丈教士和他们的随从出现了。看见他们,国王戴西耶巴不得死和光明的仇敌来,呜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下去罢,让我们躲开那样一位敌人的忿怒,藏到地的脏腑罢。”奥吉耶在往常好的时候,对于无可比拟的查理的军力和风采很熟习,一边回答他,一边自己也在害怕: “等你看见田地长满了铁梗,海水涨大了包 (pô) 河和泰散 (tessin)河,用铁的黑浪淹没了城墙,那时候查理也许快要来了。”
查理曼带着大军终于出现了,僧人在夸张其辞的描写之后,告诉我们: 奥吉耶向戴西耶道: “你问的那个人,你现在看见了。”话才说完。他倒在地上,差不多就没有气息了。——这种旁面的描写(关于查理曼的大军) 和心理的推呈 (关于了望者的畏惧),非唯经济,而且聪明,勿怪乎我们的“说话人”要沿用,饱受后此文人的欢迎。
“说话人”用力从时代和材料里面掘发戏剧和心理的效果。对于中世纪虔诚的灵魂,最重要莫过于主公和仆从之间的信约,保护仆从和忠于主公是双方鸣誓之后的必然行为。遵守誓约,伊桑巴的父亲,勒漏的父亲,就不得不全把儿子当做仇敌,出以“大义灭亲”。巫士用法术把查理曼骗在孟斗邦的大厅,交给勒漏处置。人人替查理曼倒捏一把冷汗,就是查理曼自己也觉得必死无疑,但是,出乎意外,勒漏跪在他前面,愿意献上孟斗邦砦堡、他的神马巴雅尔 (bayard),甚至于把自己流放到耶路撒冷做大庙的武士,只要查理曼答应中止讨伐。查理曼要他献上他的巫士; 勒漏宁死不肯这样做,双方只好决裂。让勒漏释放查理曼的,让勒漏拒绝查理曼的条件的,都是他所信守的誓约。因为“说话人”提醒听众道:
人不应当为了儿子或者朋友违信,
出卖他的主公就是背弃上帝。
人情和法理冲突,被牺牲的是人情: 还有比这更富于戏剧性的?身当其冲,无所适从: 还有比这更难解决的?把这种纠纷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把内心的痛苦发挥到最高的效果,是《辣误·德·冈布赖》。
辣误·德·冈布赖 《辣误·德·冈布赖》的“唱本”共有八千七百二十六行,每行十音,由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押的是全韵,大约是一个更古的重母音韵的“唱本”的重订本: 从五千五百五十六行起,改用重母音韵,然就内容和气质看,比较晚出,偏重传奇的成分,不大为人重视。这首粗犷的演义诗似乎根据历史的事实演变出来。福劳达尔 (flodoard) 在他的《年史》 (annales) 里面记道: “在九四三年,海尔拜 (herbert)伯爵去世,他们的儿子把他埋在圣冈旦 (saint-quentin); 其后,听说辣误·德·古伊 (raoul de gouy) 的儿子辣误领兵侵入他们父亲的疆土,他们迎战,把他杀掉。听到这个消息,国王路易十分难受。”在诗里面,“说话人”忽然中止战争的演唱,告诉我们:
拜尔陶莱 (bertolai) 说要把这写成歌。
“说话人”从来没有唱过那样的歌。
然后他说拜尔陶莱生在朗 (laon),勇猛而有机智,出身名门,亲自参加这次战争。但是,依照拜笛耶的考证,《辣误·德·冈布赖》并非一首直接由战争产生的颂歌,而是犹如其他演义诗,由于教士和“说话人”合作的结果。诗里面常常用圣皆芮 (saint-géri) 宣誓,就在冈布赖的圣皆芮教堂有两座叫做辣误的坟冢,教士拿来和《年史》的辣误混在一起。教士在自己的善册发现一位叫做阿艾里丝 (aélis) 的女施主,为她儿子辣误的灵魂修福。
在演义诗里面阿艾里丝是一个寡妇,守着遗腹子辣误; 她是国王路易的妹妹。路易要她带着采邑改嫁他一个宠臣; 她不肯改嫁,他叫她把采邑暂时交给他的宠臣管辖,等到辣误成年再说。岁月如逝,辣误已经长成一条好汉。他叔父盖芮 (guerri) 把他带到宫廷,要路易践约把采邑归还他的外甥。路易答应他们,在最短期间如有诸侯死亡,就把采邑移赠辣误。一年之后,海尔拜·德·外芒都瓦 (herbert de vermandois) 去世,盖芮叔侄赶到京城,指名要外芒都瓦做采邑。路易劝他们不必心急,海尔拜的采邑有他四个强大的儿子承受,不如再等另一个机会。辣误坚持要他践约,路易最后答应道: “好罢,我给你外芒都瓦,可是你有本事,你自己拿去好了,我是不帮忙的。”
辣误说: “我求的就是这个。”
他决定侵入外芒都瓦,把海尔拜的四个儿子赶走。但是,他母亲反对他这样做,海尔拜和他父亲在世是好朋友,与其夺取他儿子们的产业,不如领兵夺回原来自己的采邑。而且士兵是不可靠的,尤其是他的盾士邦尼耶 (bernier),他对于这次战争态度怎么样?他没有几个人可以算做亲信。母亲苦口劝他停止干戈。辣误吩咐她闭住嘴:
一位上流人,
应当打仗了,去向一个女人
要主意,我把他看做懦夫!
到你的房间憩着去罢。
他回绝了母亲,她不由自己道:
愿裁判我们的圣母,让你
从那边回来,不健康,不平安,不是全尸!
在她的诅咒之下,辣误出了一身恶汗,但是,魔鬼附着他的身子,刚愎、多疑、残暴,他应了母亲的杞忧,死在他的盾士拜尼耶的刀下。
拜尼耶不愿意他的主公无故侵占别人的疆土。他曾经在宫廷劝阻辣误,指出他们甥舅的错误。直到辣误率兵来到奥芮尼道庵前面,他始终闪在旁边缄默着: 他曾经发誓不出卖他的主公。但是他痛苦: 辣误所要侵占的土地正是他祖父的采邑。海尔拜有四个儿子,其中之一叫做伊拜·德·芮布孟 (ybert de ribemont),就是拜尼耶的父亲。他是私生子,母亲去做奥芮尼道庵的住持,小时候把他托给阿艾里丝抚养。一边是他的恩主,一边是他的血族:“说话人”的好戏全在这里。辣误第一次下令占领道庵的时候,拜尼耶应当怎样想? “说话人”没有告诉我们,可是辣误应允女住持维持道庵之后,拜尼耶开始露面了,他偷偷走来和他母亲相会,她责备他不应当和父亲作对,拜尼耶的回答是:
我的主公比犹大 (judas) 还要坏:
他是我的主公,他给我马,
布,马具,巴格达 (bagdad) 的衣料;
我不要为了达莫 (damas) 的采邑离开他,
要是离开也得人人讲: 拜尼耶,你对。
母亲说: “儿子,你对,停在他旁边,
伺候你的主公,上帝会得利的。”
就在当夜,有三个士兵跑进镇店抢劫东西,两个让商人打死,一个逃出来向辣误哭诉。辣误不问是非,下令攻打镇店,火势漫延到道庵,活活烧死女住持和她的一百名尼姑。
拜尼耶看见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十分难受,觉得自己要发疯。
他奔向大火所在,远远望见母亲倒在一道石阶旁边,一本赞美诗还在她的胸脯上面焚烧。假如他这时候离开他的主公,现代不会有一个人责备他。但是,他是一个中世纪的骑士,怀着一肚子的悲忿,他回到辣误身旁,跪下一只腿,献酒给他饮。但是,辣误看着他半天,想看出他的心思,忘记接过酒杯。拜尼耶劝他中止进军,他的疑心证实了,一生气,拾起地上的断棒打破他的头,血流了一脸,染红了衣服。拜尼耶回绝了辣误谢罪: “让上帝裁判。主公打出我的血来,我对于他的信誓撤消了。报复是我仅有的酬庸。”他带着五个骑士,一迳奔往父亲的城堡。
大战在奥芮尼附近发生了。辣误答应他叔父不离开军队,但是遇见一个叫做艾尔漏·德·都艾 (ernaut de douai) 的旧仇人,他杀起了兴,一刀砍掉艾尔漏的左腕,快马追赶下去。一边求饶,一边奔逃,艾尔漏瞥见自己一个侄子: 他喊他来解围。辣误一刀砍掉他侄子的左脚,嘲笑道: “我给你们叔侄找了一份好差事,叔叔去做打钟的,侄子去做看门的。”艾尔漏好不恐惧,向前飞也似的逃命。辣误赌誓不砍下他的脑壳不住手。他不理睬艾尔漏口口声声的饶命: “就是上帝,就是人,就是所有的圣者,也救不了你!”他这句蔑弃上帝的话才出口,远远就见拜尼耶放过艾尔漏,拦住他的去路。拜尼耶不先动手,他希望事到最后还有一线和平留绐主公考虑: “我全原谅,只要我能够调解你跟我长辈的仇隙。我不碰你,也不碰别人,我把我们的土地全献给你。”辣误的回答是: “你的恭维全没有用处。我砍掉了你的脑壳再作道理。”看见他非情理可喻,拜尼耶下了决心。但是,杀死之后,虽说他应当这样做,他懊悔他不该这样做。五年过去了,阿艾里丝的外孙来替她的儿子复仇。良心不安,只要有机会允许他开口,他就哀请对方接受他的忏悔。他的诚恳终于感动那扶养他的孤苦的寡妇。
“说话人”虽说在第二部加进好些传奇的成分,但是他有本事抓住这个良心的线索,来完成不可捉摸的命运的安排。拜尼耶和盖芮的小姐结婚,一切似乎平静,但是拜尼耶得不到安宁。他忘不掉他杀死的辣误: 他是他的主公。他要陪他岳父一同到西班牙的圣雅克教堂去进香。回来,他们穿过奥芮尼旧战场,辣误丧命的地方。拜尼耶深深叹了一口气,盖芮听见了,问他为什么叹气。
拜尼耶回答他: “岳父别管我,
现在心里有什么东西沉沉压着。”
土红头发盖芮道: “我愿意知道。”
拜尼耶回道: “那么我告诉你,
我是逼不得已才讲,
我想起辣误侯爵,
当年他傲气冲天,
要强占四位伯爵的土地。
这里正是我杀死他的地方。”
盖芮听见很气闷,但是他藏住他的真情,仅仅说了一句: “你不应该叫我想起我的朋友们的死。”现在轮到盖芮叹气了。拜尼耶的话句句引他痛苦,欠一点点他的心就爆炸。他们来到一条小河,放马去饮水。他解下马蹬,趁拜尼耶不防备,从后边一下子打破他的脑壳。他死在他主公死的地方: 是报应吗?还是良心在作祟?能够安排这样一个惊人的结局,虽说是续作,他值得我们称赞。
喀栾组 来到第三组,我们很容易就联想到中国小说里面的杨家将,一心保卫宋室的江山,家无大小,人无男女,世世代代把御侮看做自己的肩责。查理曼到了暮年,回教大教主占有西班牙,不断兴兵蚕食法兰西的土地,罗朗已经战死,众家英雄也多衰老,太子路易萎靡不振,基督教和帝国眼看就要不保。在这危急之秋,出来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拥戴朝廷,笃信基督教,一家大小,不分男女,犹如杨家将,在边疆上以一姓的力量和强敌搏斗。都恩组给我们看内乱,喀栾组让我们看外侮: 它们合起来,正好做成一曲帝国崩溃的前奏。支持这个危局的人物是威廉·德·奥朗吉 ( guillaume d'orange),外号叫作铁胳膊(fièrebrace) 或者削鼻子 (au courb nez),后来的演义忘记鼻头叫人削去的典故,把削鼻子改做短鼻子 (au court nez)。我们有七部演义用他做英雄:
(一) 《威廉幼年》(les enfances guillaume): 十三世纪的作品,三千四百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韵,他第一次来到宫廷,查理曼封他做骑士,把自己的宝剑喜悦赐给他; 拜笛耶以为这是一个最有意义的象征: “查理曼老了,对于未来杞忧; 他猜到了太子路易的无能,威廉的忠诚,所以他把皇冠留给太子,把宝剑赐给威廉。这把宝剑象征法兰西的力量,由王室移到纳尔包 (narbonne) 一姓; 但是纳尔包这一姓人永远用它来保卫国王。”
(二) 《路易加冕》,依照巴芮,是一一六〇年左右的重订本;二千六百八十八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韵。查理曼在逝世之前把路易托给威廉,后者辅佐幼主,剿平内外的叛乱。
(三) 《尼穆的货车》和《奥朗吉的攻取》,全是十二世纪中叶的作品,每行十音,重母音韵。路易封赏功臣,忽略了元勋威廉,但是威廉早已给自己安排下一分采邑,就是回教人的土地。他把自己装作一个运桶的商人,混进尼穆,然后和桶里的同伴一举占领。听说奥朗吉有一位美丽的回教公主,他扮做回教徒去见她;奥朗吉攻下,她皈依基督教,和他结婚,名字改做古伊布尔 (gui-boure)。
《威廉歌》,十一世纪末叶的作品,三千五百五十三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韵。回教国王戴辣买 (désramé) 率领大军在海岸登陆,威廉的外甥 (有的做为侄子) 维维言 (vivien) 在拉尔尚(larchamp) 战死,威廉一再败北。最后在古伊布尔激励之下,再向国王借来一个巨灵赖闹阿 (rainoart,威廉的内弟,回教人,流落在御厨房),威廉终于获胜。
《阿李司抗歌》(chanson d'aliscans),十二世纪后半叶的作品,八千四百三十五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韵。这是前者的一篇复制,阿李司抗就是拉尔尚。
《威廉修行》( le moniage guillaume),有两个“唱本”,巴芮以为一个成于十二世纪初叶,一个成于中叶。古伊布尔去世之后,威廉厌倦尘世,来到阿尼亚勒寺院修行,其后退在自己修建的皆劳勒寺院隐居,死在这里。但是,路易需要他的时候,他会依然回到武士生涯,杀退信奉异教的敌人。
若干学者愿意用威廉来命名第三组,因为他不唯是这里的中心人物,而且最古的“唱本”正好就是《威廉歌》。但是“说话人”不满足于他的孤单,前后给他添了上下好几代。有五个“唱本”演唱他们弟兄七位,有六个演唱他们的子孙,有三个演唱他们的父亲,老英雄艾穆芮·德·纳尔包 (aymeri de narbonne),最后平空给威廉寻来一位曾祖父,另有三个演唱《喀栾·德·孟格拉勒》。雨果 (victor hugo) 的《世纪传说》(la légende des siècles)有两首诗的故事从这里出来: 一首题做《罗朗的婚姻》(le mari-age de roland),另一首题做《小艾穆芮》(aymerillot)。罗朗和奥李维耶为了各自的亲长从事死斗,不分胜负,两相爱惜,结为生死交; 奥李维耶把妹妹欧德许给罗朗做未婚妻,没有成亲,全随查理曼去了西班牙。远在十三世纪初叶,拜尔唐·德·巴徐欧布把这著名的传说收在他的《吉辣·德·维耶勒》,同时,在他的《艾穆芮·德·纳尔包》,他演唱查理曼损兵折将,由西班牙回归,小艾穆芮自告奋勇,分兵征服纳尔包。奥李维耶是艾穆芮的堂兄,他们仍是一家人。
没有比这一家人的团结更其坚固的。在外个个是英雄,赤手空拳,给自己创立基业; 回到祖祠,黑压压一片,我们看不出他们彼此有什么不同。不妒忌、不竞争、不怨尤,人人称得起父贤子孝。父亲怎样来,儿子怎样去: 这是他们的家训。喀栾是一个有志气的苦孩子,以自己的力量给自己争到一个娇妻、一份家产,一座城邑; 他赶出四个儿子; 留起产业,把冒险赠给他们。艾穆芮和他一样,子子孙孙和他一样。在战斗之中成长,战斗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明白团结的意义。他们之中很少有一个人单独殉难,只有维维言因为送信迟力战而死,否则,信到人到,一家人争先恐后地奔来援救。吉辣奉命去求救,跑坏了马,下来步行,铠甲沈重,他扔掉矛,扔掉盾,脱掉锁子衣,只留了一把剑,三天不饮不食、不睡不休息; 他的表弟居伊 (gui),一个十五岁小孩子,脚蹬不着马镫,看见威廉舅父不带他去,和舅母吵闹,连夜赶到拉尔尚战场,忍着饥渴,拼死救出舅父。回教人远远望见这家人不禁要嚷道:
艾穆芮的儿子可真多!
他们属于一个血统,这是他们的光荣,他们的骄傲。他们扶助国王,迫不得已,才向国王求救,然而他们从来不想依赖国王: 他们明白他多柔荏! 他们也清楚他们的处境,四邻全是回教徒,自己的城堡永远朝不保夕,然而他们绝不畏缩,正如威廉,他们的责任是:
要把神圣的基督教抬高。
虽说有时候十分粗野,十分刚强,但是,他们通人性,不像一座赤裸裸的黑铁一样的陡岩; 他们懂得幽默,能够吃,知道疲倦,尤其是尊敬妇女。“说话人”给我们另外创造了一个英雄型: 《威廉歌》第一次把滑稽和英武揉成一个性格,富有人性,处处以家族为念,犹如山西人白眉毛徐良。我们从削鼻子威廉很容易想到高鼻子西辣漏·德·拜日辣克 (cyrano de bergerac)。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假如喀栾组或者威廉组特别完整,自成系统,并非由于“说话人”预先加以组织,如巴尔扎克之于《人曲》(la comédie humaine),或者如左拉之于《卢贡·马喀》(les rougon -macquart)。这是一种偶然的凑合,得之于无意,因而犹如其他两组,摆在一起,也就呈现不出什么宇宙或者人生的哲学。“‘说话人’没有大作家的野心,然而他们是忠实的,对于时代忠实,对于阶级忠实,甚至于对于表现忠实。隔着年月和文字的峦嶂,他们依然有力量抨击我们的心灵。文学上最宝贵的似乎就是这种潜在的力量。布雷地耶 (brunetiere) 以为“演义诗只是一种史诗的材料 (matière épique)”,就是《罗朗歌》,也不曾实现史诗的理想。他的达尔文的进化论的观点妨害他从草莽之中结识英雄。
“说话人”并不把材料完全限于这三大家族。有些演义诗具有强烈的地方性,例如庞大的《劳栾人》(les lorrains),本身包含五首诗,叙述两大家族——正面是麦磁 (metz) 或者劳栾族,对面是包尔斗族——的错综的斗争,有些演义诗实际是当代历史,采用诗的形式,咏歌,例如十三世纪初叶的《耶路撒冷歌》(chanson de jérusalem) 和《昂调克歌》(chanson d'antioche) 记述第一次十字远征的始末; 又如十三世纪的《天鹅骑士》 (chevalier au cyg-ne),叙述十字远征领袖高德福洼·德·布永 (godefroi de bouil-lon) 的祖父艾里亚斯 (elias) 的传说,搀杂了不少传奇的成分。演义诗越来越在材料上接近富有故事趣味的后起的传奇。一个美好动人的故事,巴芮以为由近东过来,把友谊高高提到自我牺牲的境界,是十二世纪的《阿密和阿密勒》( amis et amile)。三千五百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韵; 每节最末一行是六音,不协韵,如威廉组若干演义诗。阿密和阿密勒在同天生在两个地方,一同在罗马领冼,教皇各自赏赐他们一只完全相似的金杯。他们的形貌恰好也是完全相似。长大成人,全在查理曼麾下做战土。阿密的妻是奸臣哈尔代 (hardré) 的侄女。阿密勒和公主拜里桑 (bellis-sent) 相爱。哈尔代揭露他们的私情。为了逃避上帝的审判起见,阿密 (因为像貌相同) 代替阿密勒和哈尔代决斗; 阿密胜利了,查理曼把公主赐给阿密勒为妻,错把阿密当做阿密勒。但是上帝没有认错人,罚他一身癞症。阿密的妻吕比阿 (lubias) 怀着报复的冷血,藉口恶疾,把丈夫驱出砦堡。在外行乞度日,阿密有一天来到阿密勒的砦堡,施舍的仆从回禀阿密勒:
他有一个十分珍贵的杯子,
要是同你的杯子调换一下,
只要是上帝吩咐降生的人;
就分辨不出两个杯子谁是谁。
阿密勒赶出去把阿密接在堡里休养。天使告诉阿密,他要病好,只有用阿密勒的两个孩子的血来沐浴才能够痊愈。阿密勒晓得这个疗法之后,横下心,砍掉两个孩子的头,拿血来洗朋友的癞症。阿密的病好了; 阿密勒回到房间去料理两个孩子的尸身,发见他们好好的抱着一个金苹果坐在床上游戏。诗里的内容不像所有的演义诗,千篇一律属于战争。在这可爱的文静的故事里面,“说话人”给他的听众开辟出来一片新的情绪的小天地。文学扩展了。满足从别的方面 (或者生活) 一样可以发现,不一定单单在演义诗的殉教的战争存在。就是演义诗本身,听众也要求变化,然而沾染上驳杂的成分,失去它单纯的原动力,它不复存在了。
(载1941年8月《学林》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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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布洛达涅 (bretagne),即今译布列塔尼半岛,这部分材料主要涉及与之隔海相望的大不列颠,尤其是亚瑟王后的传说。——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