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有两出戏,十多年来,一直活在我的心头。而这两出戏都不大为中国人谈起。一出是他早年的作品。那曾经配了很好的音乐的《皮尔·根特》(peer gynt),在这里面我看到的是自己的灵魂的不安定,一个浪子的漂泊的生涯。那也就是易卜生自己,据说里面还有他的母亲。浮游了一生,年老了,浪子仍然回到山乡,倒在一直等候着他的女人的怀里,安安静静地死去。这出戏的情调是浪漫的精神,我容易懂,但是另一出戏,他晚年的作品《海达·盖布勒》,以现实的手法雕塑,我到现在不敢说懂,然而它征服了我。
易卜生给了我们一个新型女子,一个将近崩溃的上流社会留下来的谜样的女子,我们看来一切是怪诞不经,然而就她的心性解释,一言一动都有根据。海达 (hedda) 是盖布勒 (gabler) 将军的独女,父亲临死给她留下几管她常常当着玩具抚弄的手枪,还有一个高傲、孤独、贪安逸、自私、无情、不介意和自负的性格。人情温暖是属于我们这些小产阶级的,没有地位,没有虚荣,有钱刚够活,所以也最能掏出真心同情别人的困苦。易卜生在这出戏给了我们两个这样渺小、忠厚,把生命献给别人的女子: 一个是年老的姑妈,为了安排侄媳的新家,拿自己倚以为生的年金抵押出去; 一个是抛下丈夫出走的年轻的泰雅,在《傀儡之家》里面原来应当叫做娜拉的,如今为了爱,不是自私的爱,而是值得世人尊敬的爱,不顾一切逃到城市。她们把海达看做天人,没有遗产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她原来是一位小姐啊。海达的报答是玩弄她们于她的小小掌心。
我们必须立即声明,这位仁厚的姑妈是她的丈夫的,嫁过来以后,海达才也称做姑妈而已。丈夫的笃实几乎成为这出严肃的性格的悲剧的唯一笑料。他是一个食而不化的书呆子,然而有良心,知道赞美才情更高的学者。海达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奇怪是竟然下嫁了他,因为彩凤虽美,倒也需要鸦那个窠呀。连她这个容易满足的丈夫,她也厌憎。比厌憎还要糟,她加以玩弄。
她不是没有感情,她会妒忌; 她不是没有高贵,她多了一个冲动。妒忌和冲动合起来成功一种庞大的破坏力,而这个破坏力髹着一层不介意的洒落的态度。这种彩凤随鸦式的女性,是十九世纪妇女觉醒之中一个必然的认识。福楼拜先在《包法利夫人》里面发见了爱玛,哈代又在《还乡》里面表露出来优丝泰西雅,但是和易卜生的海达相比,一下子就显得委琐多了,她们有农民的气质。海达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她如若是自私的化身,自由是她视为生存的最后堡垒。不自由,毋宁死。她把革命家的格言看做她的生活的信条。陪审官布赖克抓住了她的把柄,她送手枪给人自杀,因为一直不存好心在追求她,如今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什么! 我这傲气冲天的大鹏鸟一样的女人栽到你的掌心,等着瞧罢。
布: 为什么你给吕夫包格那管手枪? 你这样做,知道一般人会怎样想?
海: (低了头) 是的,我没有想到这层。
布: 可是,运气得很,只要我不开口没有危险的。
海: (看着他) 陪审官,那我就落在你的掌握。从今以后,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了。
布: (轻轻地耳语) 亲爱的海达——相信我——我决不滥用我的权益。
海: 我还不是照样落在你的手心,听你支配和使唤,一个奴才,成了一个奴才! (激动地站起) 不,我不能够忍受这种思想! 决不!
我们的陪审官有的是自信,以为她惯了也就好了,于是在外间说他每天夜晚必来。必来! 只有他们两个人! 海达在内室砰的一枪,照准太阳穴,自杀了。肖伯纳指出道: “在实际生活里面,海达的悲剧不是她自杀,而是她继续活下去。”也许是罢。我们在上海不就看惯了白俄的公主和千金。
但是这个倔强的女子,不要做别人的或者社会的奴才,却是自己的奴才。当她自以为毁灭别人的温暖的时候,她毁灭的只是自己的温暖。她的高傲使她希冀创造高傲,要别人和她一样高傲,即令寻死也要显出大无畏的精神。吕夫包格是她的童年的爱友,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可以想象的),她拿手枪把他撵走。他在失恋之中完成了一部杰作,一部人人可以同意的著述,然而他的野心是完成另一部只有他自己看到的著述,一部需要整理的手稿。他在夜晚喝醉酒遗失了他的稿本。海达的丈夫在路上捡到了,预备送还吕夫包格,海达不肯,就是堕落的吕夫包格的忏悔,忠厚的泰雅的眼泪,也没有感动她把他们精神上合作成功的“孩子”缴出。她从抽屉取出一管手枪,送给她的爱友,作为鼓舞,作为暗示。
海: 你认得它吗?这从前瞄准过你。
吕: 你那时候用了也就好了,
海: 拿着罢——现在给你自己用,
吕: (把手枪放在胸袋) 谢谢!
海: 要美呀,吕夫包格,答应我。
就是这个“美”的死,可怜的懦弱的人性,吕夫包格也没有能够成全他的“答应”。他自杀了,在一个暗娼家里,不是照准太阳穴,而是,也不是胸口,而是肚子! 肚子,我的天! 还有可能叫人救活。不能够“美”着活,她要求“美”着死。死个干净,吕夫包格带着手枪自杀去了。海达取出她藏在一边的稿本,对于人类有贡献的创见,静静地扔在炉火之中焚烧,妒恨地,不愿意别人也有幸福,因为自己没有幸福: “现在我烧着你的孩子,泰雅!……你的孩子和吕夫包格的孩子。(全扔了进去) 我在烧——我在烧你们的孩子。”
有理可喻吗?但是,愿我们深一层认识这个教训,她在烧的,物质上是别人的“孩子”,精神上乃是自己! 不是“孩子”,而是她的全部存在和意义。她在最后“照准太阳穴”(因为不希望叫人救活) 以英勇的姿态追求自由的时候,其实她已经死了一次,在精神上已经投降给自私而任性的“自我”。
她厌倦她的人世。她嘲弄她的人世。然而在厌倦和嘲弄之中,她妄想人人学她的榜样——高傲。于是她仿佛野地的空心树,活活摔了下去。没有救,因为是空心。她每天活在自杀之中,手枪不过是象征而已。易卜生为我们创造了这样一位谜似的女性,上通哈孟雷特的宫城,近通柴霍夫的樱桃园,令我们为之徘徊赞叹于无已。
(载1947年3月5日《文汇报·笔会》第1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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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署名“刘西渭”。——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