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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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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林新编》云:“《杜鹃》诗上四句非诗,乃题下自注,后人误写。”(1) 某谓此句非子美自注,盖皆诗也,自四句而下,继曰:“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盖“鹃”字继之以“边”字“天”字可见矣。又子美绝句云:“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此诗正与《杜鹃》诗相类,乃自是一格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七)

东坡云:“南都王谊伯谓‘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盖是题下注,断自‘我昔游锦城’为首句。谊伯误矣。且子美诗备诸家体,非必率合程度侃侃者然也。是篇句处凡五杜鹃,岂可以文害辞、辞害意耶?原子美之诗,类有所感,托物以发者也,亦六艺之比兴,《离骚》之法欤?按《博物志》: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故江东所谓‘杜宇曾为蜀帝王(2) ,化禽飞去旧城荒’是也。且禽鸟之微,犹知有尊,故子美诗云‘重是古帝魂’,又云‘礼若奉至尊’。子美盖讥当时刺史有不禽鸟若也。”

“唐自明皇以后,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于君者,可得而考也。严武在蜀,虽横敛刻薄,而实资中原,是‘西川有杜鹃’耳。其不虔王命,负固以自抗,擅军旅,绝贡赋,如杜克逊在梓州,为朝廷西顾忧,是‘东川无杜鹃’耳。至于涪万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凡其尊君者为有也,怀贰者为无也,不在夫杜鹃真有无。谊伯以为来东川,闻杜鹃声烦而急,乃始疑子美跋疐(3) 纸上语。又云:‘子美不应叠用韵。’子美自我作古,叠用韵,无害于诗。”(同上)

《王直方诗话》云:“《杜鹃诗》识者谓前四句非诗也,乃题下注而后人写之误耳。余以为不然。此正与古谣谚无以异,岂复以韵为限耶?”(同上)

世间有所谓“就事论事”的办法,现在就诗论诗,或者也可以说是无碍的吧。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是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鲁迅《〈题未定〉草》七)

【注释】

(1) 见杜甫《杜鹃》:“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喂其子,礼若奉至尊。……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

(2) 蜀王杜宇魂化杜鹃,悲鸣。

(3) 跋疐:见《诗·狼跋》,指狼向前脚踩住自己颈上垂肉,向后脚踩自己的尾,这里指出错。

鲁迅指示我们读诗的方法,要顾及全篇顾及全人,顾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才能够免于说梦。在读诗时产生的误解,大都是违反这个道理所造成的。这里举杜甫诗的一例,可以说明这个道理。

有人认为杜甫《杜鹃》诗的前四句是题注,不是诗,理由是:

(一)这四句有两三个字相同,不像诗。

(二)这四句末一字相同,不像诗;又指出东川有杜鹃,而杜甫却说“东川无杜鹃”是错误的。

这些意见是错的,它的错误就是由于没有作全面考虑,看得片面所造成的。先说这四句有两三个字相同,这里指出古谣谚就是这样的。像乐府《江南》:“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四句中有四个字相同,也可以,也是诗。再像杜甫《三绝句》之一:“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两句都用“史”字押韵,这说明这四句是诗而非题注。再从全诗的内容看,写百鸟供养杜鹃子像供养天子一样,再结合唐代的历史,于是知道“有杜鹃”指那里地方大吏供奉朝廷说的,“无杜鹃”指那里不供奉朝廷说的,这就把对这四句诗的疑问解决了。这就是顾及全篇,顾及作者所处的社会情况,顾及古体诗在用韵用词上的特点所得出的解释。

再像杜甫的《哀江头》:“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四:“唐(唐汝询)注谓托讽玄肃二宗。朱(朱鹤龄)注辟之云:肃宗由彭原至灵武,与渭水无涉。朱又云:渭水,杜公陷贼所见;剑阁,玄宗适蜀所经。去住彼此,言身在长安,不知蜀道消息也。今按此说亦非。上文方言马嵬赐死事,不应下句突接长安。考马嵬驿在京兆府兴平县,渭水自陇西而来,经过兴平,盖杨妃藁葬渭滨,上皇巡行剑阁,是去住西东,两无消息也。”对这两句,有三种解释:一说清渭指肃宗,剑阁指玄宗,讽刺两人。按肃宗在灵武,不在清渭;又肃宗与玄宗是通消息的,不是无消息,这说不合。二说清渭是杜甫自指他陷在长安的叛军中,不知唐明皇在蜀消息。接上文是“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写杨妃被勒死在马嵬坡,不可能接下去写作者。又“彼此无消息”,彼此是相对的,杜甫地位低,唐明皇根本不会想得到他的消息,也不合。三说较全面,马嵬坡靠近渭水,与清渭合。去住指生死,一生一死,消息永远隔绝,与“彼此无消息”合。

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如“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诚为佳句矣,但进谏必以章疏,无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苏台下(1) 寒山寺,半夜(2) 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欧阳修《六一诗话》)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唐张继题城西枫桥寺诗也。欧阳文忠公尝病其夜半非打钟时,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继诗三十余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

《王直方诗话》云:“欧公言:唐人有‘姑苏城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之句,说者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余观于鹄送宫人入道诗云:‘定知别往宫中伴,遥听缑山(3) 半夜钟。’而白乐天(4) 亦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岂唐人多用此语也?倘非递相沿袭,恐必有说耳。温庭筠诗亦云:‘悠然逆旅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5) 。’庭筠诗多缵(6) 在白乐天诗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三)

【注释】

(1) 台下:原文作城外。

(2) 半夜:原文作夜半。

(3) 缑山:即缑氏山,在河南,相传周太子晋在此山骑白鹤成仙。

(4) 乐天:白居易字。

(5) 按《全唐诗》温庭筠诗中没有这两句,有《盘山寺留别成公》:“悠然旅榜(客船)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偈同。”可能是王直方记错了,也可能有另一本子。据阎简弼先生说。逆旅:旅馆。

(6) 缵(zuǎn):接续。

唐朝诗人张继《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有人认为半夜不是打钟的时候,诗句有毛病,欧阳修同意这个批评,这是由于他不了解具体时代具体地方的生活真实。据唐朝人的诗,在唐朝,不少寺里都打半夜钟。到了宋朝,寒山寺里还在打半夜钟。可见张继写的半夜钟是真实的,欧阳修仅凭片面的理解,因而对它作出不正确的批评。欧阳修指出上朝不用“谏草”,这话是对的。“谏草”应改作“谏疏”。

杜少陵《绝句》云:“迟日(1) 江山丽,春风花鸟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诗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2) 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作景物看亦可,把作道理看,其中亦尽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八)

【注释】

(1) 迟日:春日迟迟,春日较冬日长,所以这样说。

(2) 两间:天地间。

有人只看到杜甫《绝句》是两副对子,看不到这两副对子的联系,看不到它的好处,根据这个片面理解,便把它贬低到只像儿童的对对子。实际上这两联构成了一幅画面,描绘春光的艳丽。上联写背景,显得阔大,有江山花鸟;下联写重点,较具体,飞燕子,睡鸳鸯,一动一静,所谓“两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描绘出明媚春光,蓬勃生意,透露出诗人对美丽春光的赞赏心情。写得极为艳丽,构成杜诗的另一种风格。再像杜甫《江亭》,用“水流”“云在”,衬出“心不竞”“意俱迟”,情景交融。就是石曼卿《题章氏园亭诗》,从“禽对语”里看出“乐意相关”,“树交花”里看出“生香不断”,这里的乐意生香,既是指花鸟,也含有诗人的情意在内。至野色无尽,天水相通,纯然写景,但也可以看出诗人透过景物透露出一种开朗的心情,所以“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不要作片面的判断。

拔高和贬低

岑参《寄左省杜拾遗》:“联步趣丹陛,分曹限紫薇。(1) 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纪昀批:“五六寓意深微。末二句语尤婉至。圣朝既以为无阙,则谏书不得不稀矣,非颂语,乃愤语也。或乃缕陈天宝阙事驳此句,殆不足与言诗。”(方回《瀛奎律髓》卷二)

岑参《寄杜拾遗》云:“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退之《赠崔补阙》云:“年少得途未要忙,时清谏疏尤宜罕。”皆谬承荀卿有听从无谏诤之语,遂使阿谀奸佞,用以借口。以是知凡造意立言,不可不预为天下后世虑。(黄彻《 溪诗话》卷一)

李商隐《安定城楼》:“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2) ”纪昀批:“‘欲回天地入扁舟’,言欲投老江湖,自为世界,如收缩天地,归于一舟然,即仙人敛日月于壶中,佛家缩山川于粟颖之意。注家谓欲待挽回世运,然后退休,非是。”(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九)

《统签》:“五六,王荆公深爱之,以为老杜无以过。五六,言所以垂泪与远游者,岂为此腐鼠而不能舍哉!吾诚永忆江湖,欲归而优游白发,但俟回旋天地功成,却入扁舟耳。”此二句亦是荆公一生心事,故酷爱之。“成滋味”,在彼自成一滋味也。(《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中何焯评)

【注释】

(1) 岑参在右署做右补阙,杜甫在左署做左拾遗,故称分曹。中书省中种紫薇花,故称限紫薇。

(2) 《庄子·秋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我们读诗,对诗的评价,有时偏高,有时偏低,这可能由于看得不全面所致。比方对唐朝岑参的两句诗,清朝纪昀看得高,认为是婉转的讽刺,是愤语,是批评唐朝自以为没有缺点,拒绝进谏,所以谏书就少了。在纪昀以前的黄彻,批评了这两句,认为这是《荀子·臣道》“事圣君,有听从,无谏争”所造成的害处;不是唐朝没有缺点,而是阿谀歌颂唐朝的话。跟纪昀的说法相似的,有张萼荪的《唐诗三百首注》,说:“白发”句,“自伤老也”;“青云”句,“羡杜之如鸟高飞也”;“圣朝”两句,“谏书之稀,由于无阙事也,则有阙之待谏可知,意在言外”。认为是婉讽。对末联的解释,确实和上联有关。“青云”句是羡慕杜甫吗?杜甫跟岑参都是谏官,地位相同,所以说杜甫在青云里是讲不通的。或者是说岑参老了,杜甫年轻,所以羡慕他吗?但杜甫《奉答岑参补阙见赠》写道:“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杜甫自称白头翁,可见杜甫也老了。因此这两句只好解释作感叹自己老了,却在做小官,羡慕在青云中高飞的大官。在这种羡慕里正含有向上爬的意味,那恐怕只会歌颂圣明,怎敢得罪王朝去谏诤呢?所以“圣朝无阙事”,该是替唐朝掩饰的颂圣之词,而不是什么规讽了。纪昀的批语,没有联系上两句,是把末联的含意拔高了。

李商隐在《安定城楼》这首诗里说:“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是说要像范蠡那样,年老后归隐,坐船泛五湖。那么年轻时怎样呢?“贾生年少虚垂泪”,贾谊本想替汉朝建立一套新的政治制度的,但受到大臣的排挤,贬官出去,李商隐也受到排挤在外,可见在“虚垂泪”里,在“贾生年少”里,都含有政治抱负在内,他想的是范蠡在成功以后才泛舟五湖。最后用鹓雏自比,也说明自己有远大的政治抱负。把这几点联系起来看,那么“欲回天地”正说明这种政治抱负,所以何焯说的“回旋天地功成”是符合诗意的。纪昀把它解释成为躲进小船自成世界,是贬低了原意。这种贬低,大概认为李商隐那样的地位,谈不到什么旋乾转坤,这是把他的两句诗孤立起来造成的。其实,一个人的地位是一事,一个人的志愿又是一事,不能认为地位低的就不能有大志。照纪昀的说法,那么不论什么时候都可躲进小船自成世界,何必“永忆江湖”呢?正因为要在回天地以后才归隐,而回天地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值得“永忆”;正因为“欲回天地”有待于毕生奋斗,所以只能在老去时归隐。而躲进小船的说法,跟鹓雏的“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的气概是完全不同的。这都说明,对诗的拔高或贬低,都由于对诗句作了孤立的理解,没有从诗的全面来看所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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