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则诗文直陈其事不譬喻者,皆赋辞也。(《毛诗正义·关雎传·疏》)
《诗·周南·葛覃》:“葛之覃(1) 兮,施于中谷(2) 。维叶萋萋(3)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朱熹注:“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盖……追叙初夏之时,葛叶方盛,而有黄鸟鸣于其上也。”(《诗经集传》)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着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刘勰《文心雕龙·诠赋》)
杜甫《吹笛》:“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风飘律吕(4) 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胡骑中宵堪北走(5) ,武陵一曲想南征(6) 。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曲尽生?(7) ”杜甫《秋兴八首》之一:“蓬莱宫阙对南山(8) ,承露金茎霄汉间(9) 。西望瑶池降王母(10) ,东来紫气满函关(11)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12) 点朝班。”于《吹笛关山》篇,则曰次联应前联“风”字“月”字,三联叹美,有何关涉?不知此前六句皆兴,末二句方是赋,意只在“故园愁”三字耳。论者谓《蓬莱宫阙》篇,首句刺土木,次句刺祷祠,次联应首句,三联应次句,有何关涉?不知此诗全篇皆赋,前六句追述昔日之繁华,末二句悲叹今日之流落耳。(吴乔《答万季野诗问》)
【注释】
(1) 覃:蔓延。
(2) 施:伸展。中谷:谷中。
(3) 萋萋:茂盛。
(4) 律吕:指曲调。
(5) “胡骑”句:《世说新语》讲晋朝刘琨被胡骑所围,他在中夜吹胡笳,使胡骑皆有思乡的念头。
(6) “武陵”句:后汉马援南征武陵,作了《武溪深》的曲子。
(7) “故园”句:笛中吹出《折杨柳》的曲调。
(8) 南山:终南山,正对蓬莱宫。
(9) “承露”句:汉武帝造铜柱承露盘,要喝盘中露水来求长生。
(10) “西望”句:《汉武故事》讲到西王母从瑶池下来看望汉武帝。
(11) “东来”句:函谷关的关令尹喜,望见东方有紫气西来,是老子来到。
(12) 青琐:宫门上漆的青色连环纹。
赋、比、兴是《诗经》注里提出的三种写作修辞手法,赋属于写作,比兴属于修辞。赋是直接叙述或描写,不用明比或暗比。《诗经》里第一首注明赋的诗是《周南·葛覃》,这首诗的第一章写葛藤蔓延,伸展到山谷里,叶子长得茂密,那时黄鸟停在灌木上叫,这是描写景物,不用比兴,所以是赋。此外,像叙事诗,直接叙述事件的也是赋,如杜甫的《北征》: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讲肃宗至德二年八月初一,杜甫要北去回家探亲,下面写他请假上路到家的种种情况,所以全诗都是赋。一路上写他看见的景物:
山果多琐细,罗生染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丹砂、点漆是比喻,可见用赋来写的,其中也可以夹着比喻。到家以后,想到安史叛乱,唐朝约回纥出兵帮助。
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
回纥出兵助唐,为什么说阴风惨淡呢?因为回纥兵到处抢劫掳掠,给人民造成苦难,所以用阴风惨淡来作暗比,这是兴。《北征》整体说来是叙事,是用赋的手法,但其中也夹杂着比兴手法。
赋既可写景、叙事,也可以述志抒情。描绘景物,讲究文采,所以说“铺采摛文”。古称“登高能赋”,看到景物引起情思,写感情要鲜明,写思想要正确,所以称“明雅”。《诗经》里赋的手法后来有了发展,构成一种文体。这种文体是从《诗经》中赋的手法演变来的,所以称为“古诗之流”。赋的源头是诗,诗的源流是赋。赋的手法既可以写景、叙事、述志、抒情,而这种写景、叙事、述志、抒情的作品,它的体裁越来越扩大,不是诗体所能限,这就成了赋的文体。《文选》里的赋,有写京都的、祭祀的、打猎的、记行的、游览的、宫殿的、江海的、物色的、鸟兽的、情意的、音乐的等,真是附庸蔚为大观。
成为一种文体的赋,更要讲究文采,里面包含了比兴手法。像屈原的《离骚》,既是长篇的诗,又是最早的辞赋。里面讲了许多草木鸟兽,都有寓意,是属于比兴手法。这样一来,作为文体的赋,是包括比兴在内,与写作手法之一的赋又不同了。
赋的意义有这样的变化,到清朝吴乔讲的赋又和以前讲的两种赋稍有不同。吴乔讲杜甫的《吹笛》诗,认为前六句是引起题意的,后两句是直接点明题意的。因为兴有引起的意思,所以称前六句为兴;称后两句点明题意的为赋。又认为“蓬莱宫阙”首八句都是叙事,所以都是赋。这样讲赋和兴,和《诗经》里讲的赋比兴有什么不同呢?《诗经》里讲的赋是不用比兴的,吴乔讲的赋是包括比兴的。比方“蓬莱宫阙”篇,“承露金茎”“西望瑶池”“东来紫气”,都是用典,前两句用汉朝典故,后一句用春秋时典故,用这三个典故比方唐朝相信神仙道教,实际上是比,他却说是赋。再像《吹笛》,“胡骑中宵”、“武陵一曲”,是用典,用刘琨马援的事来比,也是比,他却说是兴。
那么吴乔这样讲赋和兴有什么意思呢?意思是便于体会诗的主旨。把直接点明主旨的话称为赋,把引起主旨的话称为兴,更容易理解全诗的主旨。他从全诗的用意来看,只要是引起主旨的,不管它是比或赋,从它引起主旨这一点说,都说它是兴;从它说明主旨来说,不管它是不是比,都说是赋。再从全诗用意看,凡是说明事情的,即使用比,也认为是赋。不是把兴和赋作为一种写作手法,而是作为理解一首诗的分解方法。认为“蓬莱宫阙”一首没有起兴话,都是赋。这样来讲赋和兴,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首诗。按照吴乔的说法,诗从月下闻笛说起,由月下引起月照关山,由月照关山到闻笛,想起胡骑北走,因为胡骑正是月下闻胡笳声而思乡北走的,这里就归结到思乡,以思乡为旨。认为另一首以昔日繁华与今日流落对比。但这两首在杜甫诗中都算不得思想性强的诗。
总括来说,《诗经》里的赋是一种叙述手法,跟比兴不同。后来用叙述手法来写的诗,其中也可以包含比兴,这种叙述手法,又变成了一种文体,不再是一种叙述手法了。最后,又把赋与兴作为一种理解作品的分析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