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洋“三昧”(1) ,本诸严沧浪,不过指含蓄吞吐而言,《池北偶谈》卷十八引汾阳孔文谷所说“清远”是也。而按《沧浪·诗辨》,则曰:“诗之法有五: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诗之品有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其大概有二:优游不迫,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云云。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至美。选色有环肥燕瘦(2) 之殊观,神譬则貌之美而赏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腻浙清(3) 之异法,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回不尽也。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参观《庄子·天运》篇论柤梨橘柚(4) ,《论衡·自纪》篇论美色、悲音、酒食(5) 。)优游痛快,各有神韵。……沧浪独以神韵许李、杜,渔洋号为师法沧浪,乃仅知有王、韦;撰《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盖尽失沧浪之意矣。故《居易录》自记闻王原祁论南宗画(6) ,不解“闲远”中何以有“沉着痛快”;至《蚕尾文》(7) 为王芝廛作诗序,始敷衍其说,以为“沉着痛快”,非特李、杜、昌黎有之,陶、谢、王、孟莫不有。然而知“淡远”中有“沉着痛快”,尚不知“沉着痛快”中之有远神淡味,其识力仍去沧浪一尘也。……翁覃溪(8) 《复初斋文集》卷八有《神韵论》三首,胸中未尽豁云霾,故笔下尚多带泥水。然谓诗“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有于风致见神韵者,有在实际见神韵者,亦有虚处见神韵者,神韵实无不该之所”云云,可以矫渔洋之误解,惜未能为沧浪一白真相。胡元瑞(9) 《诗薮》内篇卷五曰:“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古之谈艺者,其所标举者皆是也;以为舍所标举外,诗无他事,遂取一端而概全体,则是者为非矣。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
……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咏歌者,则论诗当如乐;好雕绘者,则论诗当如画;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好性灵者,则论诗当言志;好于象外得悬解者,则谓诗当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而及夫自运谋篇,倘成佳构,无不格调、词藻、情意、风神,兼具各备;虽轻重多寡,配比之分量不同,而缺一不可焉。(钱锺书《谈艺录》)
陆游《与儿辈论文章偶成》:“吏部、仪曹(10) 体不同,拾遗、供奉(11) 各家风。未言看到无同处,看到同时已有功。”
【注释】
(1) 渔洋:清王士祯。三昧:真诀。渔洋编《唐贤三昧集》,不选李、杜,认为李、杜诗不得三昧,而选王维、孟浩然等人的诗,认为他们的诗得到了真诀。这说明渔洋所提倡的神韵,要求像王、孟诗写得含蓄,同严羽所讲的神韵不同。
(2) 环肥燕瘦:相传唐玄宗贵妃杨玉环是肥的,汉成帝后赵飞燕是瘦的。
(3) 蜀腻浙清:指川菜浓腻,浙菜清淡。
(4) 《庄子·天运》:师金对颜渊说:“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说明柤梨橘柚味不同而皆可于口。因此神韵对于不同风格的诗都适用,不限于王、孟的风格。
(5) 《论衡·自纪》:“充书不能纯美”,“为文欲显白其为(为文要阐明它写作的目的),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论是非,言不得巧”。即不求言美。又称“充仕数不偶,而徒著书自纪”。不免于悲。“且达者未必知,穷者未必愚。”
(6) 《居易录》:王士祯撰。王原祁(1642—1715),字茂京,号麓台,清太仓人,清代画家。
(7) 《蚕尾文》:王士祯撰的《蚕尾集》里的文章。
(8) 翁覃溪:清翁方纲(1733—1818)。
(9) 胡元瑞:胡应麟,字元瑞,明兰溪(今属浙江省)人,著有《诗薮》。
(10) 吏部:指吏部侍郎韩愈。仪曹:即吏部员外郎柳宗元。
(11) 拾遗:左拾遗杜甫。供奉:供奉翰林李白。
中国古代文论以神韵为诗中的最高境界。神韵本是指人的风神气度,从人的骨肉血脉之体中,看出人的胸襟、风仪,这跟教养志趣有关。以神韵谈艺最早见于南齐谢赫《古画品录》,所谓“神韵气力”。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亦云:“鬼神人物,有生动之状,须神韵而后生。”司空图论诗“神而自神”,在酸咸之外(见《与李生论诗》),是以神味为主。殷瑶论诗以神、气、情三者并举(见《河岳英灵集序》),皆不离近取于身,以文拟人之“神”。可见,无神韵者非好诗,但只有神韵者也不一定能成为好诗。
严羽讲诗之法有五: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五法必备,而后列品。诗品有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九品之后,“优游不迫,沉着痛快”,可以入神,乃诗之最高境界。可见神韵不是诗法,也不是诗品中的一品,而是各品之至善至美者,严羽以为唯有李白、杜甫之诗当称入神之作。明胡应麟云:“盛唐气象混成,神韵轩举”(见《诗薮·内篇》),陆时雍《诗镜总论》云:“诗之佳,拂拂如风,洋洋如水,一往神韵行乎其间”,皆标举神韵,亦推盛唐。但陆氏不同意严羽推李杜为大家,而以王维“写色清微”、“披情着性”,韦应物“有色有味,吐秀含芳”,高适“调响气佚,颇得纵横”,岑参“好为巧句”为唐诗名手。神韵说始自严羽,陆时雍隐承,但具体认识有如此之不同。钱先生指出陆氏实是“上继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之说,而下接渔洋者”。王士祯选辑《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虽主神韵说,仅知有王维、韦应物,实则并未尊崇严羽的主张,他以为“优游不迫,沉着痛快”,不仅李白、杜甫、韩愈有,陶潜、谢灵运、王维、孟浩然亦有,而不知李、杜、韩的“沉着痛快”中亦有陶、谢、王、孟之淡远。后人在批评王士祯时,每每归罪于严羽,毫无道理。翁方纲论诗,谓神韵无处不在,可以矫正王士祯对严羽的误解。
明胡应麟提出作诗的要点,一是体格声调,一是兴象风神。前者关于诗的体制、风格和声律,比较具体,有章可循;后者关于诗的意象气韵,比较抽象,不易捉摸。他还以巧妙的比喻解释说:体格声调犹如水与镜,兴象风神犹如月与花,必水清镜明,然后才能映照出水中月、镜中花,否则水浊镜昏,则花月皆不可见。清姚范论诗认为,字句章法虽是起码要求,但神气体势均得由一定的字句章法才能表现,达不到起码的要求,也无从表现高尚的境界。姚鼐论诗文,以神理、气味为文之精,格律、声色为文之粗,但如舍弃格律和声色,神理和气味便无从表现。这些意见均可作为严羽“诗之法有五……诗之品有九……诗之极致有一:日入神”的注脚。
总之,诗是可以吟咏的文字艺术,必须有声调格律等形式上的要求,也应有写心宣志等内容上的要求,及至达到“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的最高境界。刘勰论文,以形文、声文、情文为文采,讲究对偶、声律、词藻,美国的现代派诗人论文有三类,即所谓显像的诗文、音乐的诗文、语言的诗文,与刘勰的意思是相同的。
综观中外谈艺者,大多是从上述几个方面立论的,偶有不同也是侧重点的差异。而钱先生总结得很为周全,不光是讲了神韵的真价值,也恢复了严羽的说法。
陆游这首诗说,看到韩愈、柳宗元的风格各不相同,看到李白、杜甫的风格各不相同,即认识到各种风格。看到他们的风格不同,但有相同处,即入神。说明不同风格都可以入神,说明神韵不是一种风格。这首诗,对于神韵的看法,跟严羽相同,所以钱先生在谈神韵时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