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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镜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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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诗话》曰:语忌直,脉忌露。……《香祖笔记》(1) 曰:“余尝观荆浩(2) 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按魏尔伦(3) 谓:“佳诗贴切而不粘着,如水墨晕。”即此旨也。《沧浪诗话》曰:“不涉理路,不落言诠。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按《宾退录》卷二载张芸叟(4) “评本朝名公诗:‘王介甫(5) 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欲有寻绎,不可得矣。’”)“言有尽而意无穷,一唱三叹之音。”《诗镜》(6) 曰:“诗被于乐,声之也。声微而韵悠然长逝者,声之所不得留也。凡情不奇而自法,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食肉者不贵味而贵臭(7) ,闻乐者不闻响而闻音。”与前所引法德两国诗流(8) 论诗妙入乐不可言传云云,更如符节之能合。魏尔伦比诗境于“蝉翼纱幕之后,明眸流睇”,言其似隐如显,望之宛在,即之忽稀,正沧浪所谓“不可凑泊”也。(钱锺书《谈艺录》)

孟浩然《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注释】

(1) 《香祖笔记》:清王士祯撰。

(2) 荆浩,字浩然,五代沁水(今河南济源县东北)人,善画山水,著有《山水诀》。

(3) 魏尔伦: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4) 《宾退录》:宋赵与时撰。张芸叟:张舜民,字芸叟,著有《画墁集》。

(5) 王介甫:宋代王安石,字介甫。

(6) 《诗镜》:即《诗镜总论》,明陆时雍撰。

(7) 臭(xiù):气味。

(8) 法德两国诗流:指法国诗人魏尔伦、马拉梅与德国诗人瓦根洛特、蒂克等。他们认为诗不必言之有物,如乐无意,又如乐含意。

这一则钱先生引严羽说“语忌直”,王士祯讲曹洞山禅师(唐良价禅师,一称洞山)所谓的“参活句”,都是针对诗文艺术手法和风格的。王士祯在《香祖笔记》里总结出诗家的秘诀,即:“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因为“目”、“波”、“皴”需要在近处方能看见,这是生活常识,电影中特写镜头的处理是近景,“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是写远景。魏尔伦说的“贴切而不粘着”似不如严羽说的更为形象,“莹彻玲珑”就是“贴切”,“不可凑泊”就是“不粘着”,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镜中象,就是“贴切而不粘着”。这也说明似隐如显、朦胧模糊的含蓄境界,如纱幕后的明眸流睇,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陆时雍说诗重在音节,与德国浪漫派诗人蒂克主张诗以声调写心言志,十分吻合。诺瓦利斯也说作诗“仅有声音之谐,文字之丽”,“诗之高境亦如音乐,浑含大意,婉转而不直捷”。可见,中外谈艺者无论用什么比喻说诗,意思大致是共同的,即:诗应有含蓄的风格,要达到一种“似隐如显,望之宛在,即之忽稀”的境界。

王士源序孟浩然诗称:“每有制作,伫兴而就。”什么叫“伫兴”?王士祯称:“萧子显云:‘登高极目,临水送归;早雁初莺,花开叶落。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见《带经堂诗话·伫兴类》)也就是情以物兴,有所感触。又将这种感触兴会,比做“镜中之象,水中之月,相中之色,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兴会也”(见《带经堂诗话·真诀类》)。《春晓》的好处,就在于伫兴而作,表达了诗人的兴会。这种兴会,正像花开叶落,有来斯应,有这种感兴,却说不上有什么寄托。

这首诗只写诗人关心花落,听见“夜来风雨声”,说明他夜里睡不着觉,但他没有写。早上风雨声听不见了,他才入睡,所以不觉天亮,因天晴鸟叫,他才被叫醒。这诗里有的话没有写,但有的话写了,像镜象水月,虽看得见,却捉不到。这诗写得“莹彻玲珑,不可凑泊”,正像严羽说的。这样写才好。可有人总想从《春晓》里探索它的寄托,看有没有青春易逝或身世飘零的感慨,就是要求迹象,可这种伫兴之作是无迹可求的。

伫兴之作是以画面取胜的,从画面中写出一种境界来。诗人听见处处鸟叫,引起关心,喜欢天气放晴,这是伫兴;诗人听见风雨声,引起关心,担心花落,这是伫兴。这种兴会,即从接触的晴或风雨来的。这些画面中的言外之意,诗人没有说出,但可以从说出的话中体会出,即从诗人描绘的画意中透露出来。这正是这首诗的主要好处。其次,魏尔伦说:“佳诗贴切而不粘着。”镜象水月,岂不是贴切;但又捉不到,岂不是不粘着。所以好诗要求做到不即不离。孟浩然的这首诗,他不写爱花,就是不即;他写因风雨声而不能入睡,就是不离。不即不离的诗,是魏尔伦心目中的好诗,也是严羽心目中的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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