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解除篇》(1) 谓“民居地上,犹蚤虱贼人肤肌”,皆不过设身处地,悬拟之词。并非真谓土皮石骨,能知有感。试以刘更生所谓“地痛”,较之孟东野《杏殇》诗所云:“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彼只设想,此乃同感,境界迥异。要须流连光景,即物见我,如我寓物,体异性通。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泯,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对而赏观;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怀,可与之融会。《论语·雍也》篇孔子论“知者动”,故“乐水”,“仁者静”,故“乐山”。于游山玩水之旨,最为直凑单微。仁者知者于山静水动中,见仁见智,彼此有合,故乐。然山之静非即仁,水之动非即智,彼此仍分,故可得而乐。(外物异体,与吾身心合而仍离,可乐在此,乐不能极亦在此,饮食男女皆然。无假他物,自乐其乐,事理所不许,即回味意淫,亦必心造一外境也。)董仲舒《春秋繁露》(2) 第七十三《山川颂》虽未引《论语》此节,实即扩充其意;惜理解未深,徒事铺比,且指在修身砺节,无关赏心乐事。戴逵“山水两赞”(3) 亦乏游目怡神之趣。董相引《诗经》“节彼南山”,《论语》“逝者如斯”,颇可借作申说。夫山似师尹(4) ,水比逝者,物与人之间,有待牵合,境界止于比拟。若乐山乐水,则物中见我,内既通连,无俟外人之捉置一处。(按孔子甚有得于水,故舍《论语》所载乐水叹逝之外,《孟子·离娄章》徐子(5) 道孔子语曰:“水哉水哉。”《宗镜录》卷十本刘湛“庄子藏山、仲尼临川语”(6) ,说孔子叹逝水事,颇有佳谛。)《子华子·执中》(7) 篇曰:“观流水者,与水俱流,其目运而心逝者欤。”几微悟妙,真道得此境出者矣。若以死物看作活,静物看作动,譬之:“山开云吐气,风愤浪生花”(梁朱记室(8) 《送别不及》诗),“塔势涌出”(9) ,“江流合抱”(10) ,“峰能吐月”(11) ,“波欲蹴天”(12) ,“一水护田以绕绿,两山排闼而送青”(13) ,此类例句,开卷即是。然只是无生者如人忽有生,尚非无情者与人竟有情,乃不动者忽自动,非无感者解同感,此中仍有差异也。更如“落日飞鸟远,忧来不可极”,“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此诚情景相发,顾情微景渺,几乎超越迹象,自是宜诗而不宜画者。“意俱迟”之“迟”,乃时间中事,本非空间艺术如画者所易曲达。且“不竞”、“不极”,词若缺负未足,而意则充实有余;犹夫“无极而太极”(14) ,“无声胜有声”(15) ,似为有之反,而即有之充类至尽。此尤文字语言之特长,非他艺所可几及。(钱锺书《谈艺录》)
【注释】
(1) 《论衡》:汉代哲学家王充撰。
(2) 《春秋繁露》:汉代儒家董仲舒撰。卷十六《山川颂》,说明水似武者……“既似有德者”,用“似”来比,还是比拟。
(3) 《山赞》与《水赞》不讲欣赏山川。
(4) 师尹:见《诗经·节南山》:“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5) 徐子:孟子弟子徐辟。
(6) 《宗镜录》:吴越永明寺延寿禅师撰。刘湛:南朝宋人。《庄子·大宗师》:“藏山于泽”;《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7) 《子华子》:春秋时人程本撰。
(8) 朱记室:梁人,名不详。
(9) 见岑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塔势如涌出。”
(10) 见杜甫《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
(11) 见杜甫《月》:“四更山吐月。”
(12) 见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腾波触天。”
(13) 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中诗句。
(14) 见周敦颐《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
(15) 见白居易《琵琶行》:“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一则钱先生提出拟物和感物,拟物是以物来比拟人,物还是物,人还是人。比方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以水来比智者,以山来比仁者。水没有智,山没有仁,只是以物拟人。至于感物,作者以自己的感情加到物上,物具有了人的感情,物即代人,人和物相同了。
刘向《别录》说的“地痒”、“地痛”,孟郊《杏殇》的“踏地恐土痛”等,是作家“设身处地”之词:人民居于大地上,如蚤虱养于身上,凿山穿石犹如刺裂己身,所以会有地之痛痒的设想,并不是真的认为“土皮石骨,能知有感”,以己身喻物,虽体异而性通。因为物与我既然相互依存,没有泯灭,那么,“物仍在我身外”,便可面对观赏;物与我之情已契合,那么,物就如同我的情怀,可以互相融合。但物与我终究异体,虽能与我心合,终究不是一回事,恐怕还是拟物,不是把人的感情加上去。正如孔子所说:聪明人乐水,爱活动;仁人乐山,爱沉静。这说明人的性情与自然山水的关联和相通,即于物中能看到自我,或知道“山水境亦自有其心”,有待于我的心为之映发。游山玩水的意义在这里,作家触景生情,情景相发的道理也在这里。
程本说“观流水者,与水俱流”,不是说眼睛跟着运动,而是说心在流逝,所以能把“死物看作活,静物看成动”,如朱记室“山开云吐气,风愤浪生花”,是写无生命之物犹如常人,忽然有了生命,山可开合,云能吐气,风竟发怒,浪会生花,使无情者有情,不动者自动,以与有性灵的心互相感发。把人的活动和人的感情加到物上去,这就是感物了。再如,谢朓《和宋记室省中诗》:“落日飞鸟远,忧来不可极。”太阳已经下山了,可是飞鸟不知道疲倦,飞得更远了,诗人触景生情,一种寂寞忧郁之感到了无法言状的程度。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这是诗人目见的江亭之景,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他看云无心出山,鸟倦飞知还,联想到自己的无心出山,终于倦飞知还了。杜甫更是淡然物外,水流不竞,而心也不竞,云不流动,意亦俱迟。谢杜四句皆情景相发,情虽在心,触景而发。对于画家来说,只有“落日飞鸟远”可以入画,而另外几句,只能靠文字表达。文字虽说“水流心不竞”,“忧来不可极”,讲的是“不竞”、“不极”,但“心”和“忧”的表达都是充实的。这正如“无极而太极”,从“无极”产生“太极”,“太极”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团元气,这团元气是从更早的“无极”来的。如“此时无声胜有声”,奏乐时突然停止是“无声”,“无声”从“有声”来,更可体味,所以“胜有声”,即从“不竞”、“不极”中体会到“心”和“忧”感受深切的意思。
一
七岁女子《送兄》:“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飞。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1) 。”
【注释】
(1) 沈德潜《唐诗别裁》批:“如意中,有七岁女子能诗,武后命赋《别兄》,应声而成云。”
二
李商隐《嘲桃》:“无赖夭桃面(1) ,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2) 。”
【注释】
(1) 无赖:可爱,可喜。
(2) 沈德潜《唐诗别裁》批:“似为负恩人写照。”
这里选的两首诗,一首以人比雁,还只是比拟,可以说成拟物。还有一首诗,说桃花“笑春风”。桃花不会“笑春风”,只是把“负恩人”的笑加到桃花上,似把人的活动加到桃花上,这就是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