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徐无鬼》以人名篇。徐无鬼,人名,魏国的隐士。本篇既是以人名篇,又是以篇首三字名篇,此种名篇的方法在先秦著作中多有之,如《论语》的《子罕》篇就是以篇首的“子罕言利与命与人”名篇的,《孟子》的《万章》篇也是以篇首的“万章问日”而名篇的。
全篇的主旨写的是庄子无为的观点。在“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黄帝将见大院子具茨之山”、“管仲有病”、“仲尼之楚”、“子綦有八子”和“以目视目”诸段中,庄子阐述了无为的观点,宣扬了因任自然的无为政治主张。在“徐无鬼见武侯”、“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庄子日:‘射者非前期而中’”、“啮缺问许由”、“有暖絑者”诸段中,庄子批判了有为的思想和有为的政治。在“吴王浮于江”、“南伯子綦隐几而坐”段落中庄子指出了有为与无为的关系以及达到无为的途径。有的人认为“庄子送葬”写庄子对惠施的怀念,与前后文不相连属,似游离部分,这种看法实乃有误。因为,庄子与惠施辩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有用无用、有为无为的问题,所以庄子怀念惠施,为失去一位主张有为的辩论对象而感叹是自然的。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1),武侯劳之曰(2):“先生病矣(3)!苦于山林之劳(4),故乃肯见于寡人(5)。”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6),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7),长好恶(8),则性命之情病矣(9);君将黜耆欲(10),掔好恶(11),则耳目病矣(12)。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13)!”武侯超然不对(14)。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15),吾相狗也(16)。下之质(17),执饱而止(18),是狸德也(19);中之质,若视日(20);上之质,若亡其一(21)。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22),曲者中钩(23),方者中矩(24),圆者中规(25),是国马也(26),而未若天下马也(27)。天下马有成材(28),若恤若失(29),若丧其一(30)。若是者(31),超轶绝尘(32),不知其所(33)。”武候大悦而笑(34)。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35)?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韬》(36)。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37),而吾君未尝启齿(38)。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39)?”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40)?去国数日(41),见其所知而喜(42);去国旬月(43),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44)”,见似入者而喜矣(45);不亦去入滋久(46),思人滋深乎(47)?夫逃虚空者(48),藜藋柱乎鼪鼬之径(49),踉位其空(50),闻入足音跫然而喜矣(51),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52)!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注释]
(1)徐无鬼:人名,姓徐名无鬼,缗山人,战国时魏国的隐士。因:通过。女(ru)商:魏国大臣,姓女,名商。春秋时期晋大夫女叔齐之后。魏武侯:名击,魏文侯的儿子。
(2)劳:慰劳。下文“劳于君”,“劳于我”之劳,与此同义。
(3)病困:贫困。
(4)劳:劬劳,劳苦。
(5)寡人:古代国君的自称。
(6)君:指国君,魏武侯。
(7)盈:满足。耆欲:爱好和欲望。耆,同嗜。
(8)长(zhǎng):增长,增加。好恶:爱憎。
(9)性命之情:性命的实质。病:伤害,损害。
(10)黜(chu):减损,废弃。
(11)掔(qiān):通牵,引申为除去。
(12)病:困苦。
(13)有何:有什么。
(14)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超,通怊。
(15)尝:尝试。语君:告诉君主。
(16)相(xiàng):观察相貌。
(17)质:材,材质,质地。
(18)执饱而止:捕兽得饱则止。执,捕。
(19)狸:山猫。德:德性。
(20)视日:看得高望得远。
(21)亡:指亡失。一:指身体。
(22)直者中(zhong)绳:直的如中绳墨。
(23)曲者中钩:曲的如中钩那样弯曲。
(24)方青中矩:指马跑得方的符合矩。
(25)圆者中规:指马跑得圆的符合圆规。
(26)国马:全国之冠的好马。
(27)天下马:天下之冠的好马。
(28)成材:成用之才性。
(29)若恤:若有优思的意思。恤,忧。
(30)若丧其一:情性静寂专一。
(31)是:这。
(32)超轶(yi):超越。绝尘,不知其所止。
(33)不知其所:不知去向。
(34)说(yuè):通悦。
(35)何以:以什么。
(36)从:通纵。《金板》、《六韬》:兵书名称。
(37)数(shu):计算。
(38)启齿:微笑。
(39)说,通悦。
(40)流人,流放的人。
(41)去:离。去国:离开本国。
(42)知:见过面的人。
(43)旬:一旬十日。
(44)期(ji)年:周年。
(45)似人:似自己国家的人。
(46)滋:益,越。
(47)思人:思念敌人。
(48)逃虚空者,逃到无人之地的人。
(49)藜藋:(lidiào)灰菜。住:塞。鼪鼬(shēngyou):黄鼠狼。径:往来。
(50)踉:踉跄。空:空地。
(51)足音:走路的声音。跫(qiong),脚步声。亲戚:父母。
(52)謦欬(qingkài):咳嗽,喉中出声音。
[译文]
徐无鬼由女商介绍见魏武侯,武侯慰劳他说:“先生贫困了!你苦恼山林的劳苦所以才肯来见我。”徐无鬼说:“我则是慰劳你的,你有什么来慰劳我呢?你要是满足嗜欲,增长好恶,那么性命的实质就要受损伤了;你要废弃嗜欲,除去好恶耳目就要受困苦了。我要慰劳你,你有什么要慰劳我的呢?”武侯若有所失而不回答。过不一会儿,徐无鬼说:“我试告诉你,我的相狗术。下等狗的才质,只是捕兽得食而止的,这是山猫的德性;中等才质的狗,眼睛看得高望得远,上等的才质好象忘掉自己的身体。我的观狗术,又不如我的观马术。我观察马,直的地方与绳墨相符合,弯曲的地方与钩相符合,方的地方与矩相符合,圆的地方与规相符合,这就是国家最好的马,然而还赶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的好马有天生成用才性,走起路来象有忧思,又象丧其一偶,象这样的,超越绝尘,不知所止,不知去向。”武侯很高兴地笑了。徐无鬼出来。女商说:“先生究竟怎样使我的君主这么高兴呢?我所以取悦我君主的,横说用《诗》、《书》、《礼》、《乐》,纵说用《金板》、《六韬》兵书。行事而大有功效的,不什其数,可我的君主过去没有开口微笑过。现在先生用什么对我君主说教,使我的君主如此高兴呢?”徐无鬼说:“我特意将相狗马之术告诉了他,”女商说:“就是这样吗?”说:“你没听过在越国的流放的人吗?离开祖国不几天,看到所认识的人就高兴,离开祖国十天一个月,看见曾见过的人就喜欢;至于离开祖国一年的人,只要见到象似自己国家的人就高兴;不就是离开人越久,思念人也就越深吗?流落到空地的人,灰菜塞满黄鼠狼往来的途径,踉踉跄跄居住在空野,听到人的走路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又何况是兄弟父母的说笑声在他的旁边呢!很久了,没有人以真诚的语言在我君主的身旁谈笑了啊!”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1),厌葱韭(2),以宾寡人,久矣(3)。夫今老邪(4)?其欲干酒肉之味邪(5)?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6)?”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7)。”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8),登高不可以为长(9),居下不可以为短(10)。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11)。夫神者,好和而恶好(12)。夫奸,病也,故劳之(13)。唯君所病之(14),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15)?”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16);为义僵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17)。凡成美(18),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19)!形固造形(20),成固有伐(21),变固外战(22)。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23),无徒骥于锱坛之宫(24),无藏逆于得(25),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26),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27)。夫民死已脱矣(28),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注释]
(1)芧(xu)栗:橡子。《齐物论》有“狙公赋芧”。《山木》芧作杼。
(2)厌:通餍,饱食。
(3)宾寡人:摈弃我,不做官。宾,通摈,弃。
(4)夫今老邪:犹其今老邪。“夫”属下读,旧注以“久矣夫”为句实误。
(5)干:求。
(6)社稷之福:这句是说如果徐无鬼能出来做官,参与国政,一定对国家有利,而是国家的幸福。
(7)将来劳君:要来慰劳君主。
(8)天地之养也一:天地养育万物是一视同仁的。
(9)登高:指住在上。
(10)居下:指住在下。
(11)不自许:不自得。
(12)和:平和,指和于德。奸:乱,指与道相悖。
(13)劳:劳其形。
(14)所:所以。病之:病在这里。
(15)偃乓:放下兵器,停止战争。
(16)害民之始:指将古代战争说成是爱民,实际就成了害民的开始。
(17)殆:危险。
(18)成美:指建立爱民为义的好名声。
(19)几且:近乎。伪:虚伪不实。
(20)形固造形:前形指仁义的形迹,后形指造成作伪的形态。固,必
(21)成固有伐:成指造成的形迹。有伐,夸耀。
(22)变:变乱。外战:公开战争。
(23)丽谯:高楼。
(24)徒骥:步骑兵。锱坛:祭坛。
(25)无藏:不要私藏。逆:矛盾。得:通德。
(26)私:私利。
(27)撄:扰乱。
(28)脱:免除。
[译文]
徐无鬼去见魏武侯,魏武侯说:“先生身居深山老林,吃橡子,食葱韭,你摈弃我已很长时间了。你现在老了吗?是想求得酒肉的滋味呢?还是为我的国家造福呢?”徐无鬼说:“无鬼出身贫穷低贱,不曾敢想享用你的酒肉,是来慰劳你的。”武侯说:“怎么?你怎样来慰劳我?”徐无鬼说:“慰劳你的精神和形体。”武侯说:“什么意思?”徐无鬼说“天地的养育之功是一视同仁的,身居高位不可自以为长,身居低位不可自以为短。你独自力万乘的君主,奴役一国的人民,用以奉养耳目鼻口的私欲,而心神不能自得。心神喜好和德而厌恶悖道。悖道是一种毛病,所以来慰劳你。只有你犯这种毛病,为什么呢?”武侯说:“想见先生很久了。我想爱民,为了义而停止用兵,可以吗?”除无鬼说:“不可以。爱民,是害民的开始,为了义而停止用兵,是制造战争的祸根。你从这里去做,就会危险而不会成功。凡是成就美名的,就是作恶的工具,你虽然要行仁义,但接近作伪啊?仁义的形迹必定要造成作伪的形态,成功了必定要自夸,有变乱必定有公开的战争。你一定不要将盛大的军队象鹤群一样排列在高楼之间,不要集合步骑兵于辎坛的宫内,不要隐藏矛盾去妄取,不要用巧诈去胜人,不要以阴谋去胜人。那种杀害别人的士兵和民众,夺取养育别人的土地,用来奉养我们的私欲和满足我们的心神需要的战争,不知有什么好处?不知胜利在什么地方?你不如停止战争,修养胸中的诚心,来顺应天地的自然情意,而不搅扰他物。人民这样却能免除死亡,你哪里还用得着讲什么停止战争呢!”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1),方明为御(2),昌寓骏乘(3),张若、謵朋前马(4),昆阍、滑稽后车(5)。至于襄城之野(6),七圣皆迷(7),无所问涂(8)。适遇牧马童子(9),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10)?”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11),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12),予适有瞀病(13),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14),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15),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16)。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17),称天师而退(18)。
[注释]
(1)大隗(tàiwěi):指喻大道,一说神名或人名。具茨:山名。又名大隗山,在今河南密县东。
(2)方明:虚设人名,指明白的人。御:驾车,赶车。
(3)昌寓:虚设人名,指盛美的人。骏乘:坐在车后面的陪乘者。
(4)张若:虚设人名,指张大的人。謵朋:诸本作謵明,《释文》作■朋,指知识广博的人。
(5)昆阍:虚设人名,指守混同的人。昆,同阁守,滑稽:虚设人名,指言辞雄辩不穷的人。后车:指在车后相从。
(6)襄城:今河南襄城县。野:远郊为野。
(7)七圣:指前述六人加黄帝为七圣。迷:迷途不知返。
(8)涂:路。
(9)适:时逢,恰巧。
(10)若:你。
(11)徒:只
(12)六合之内:指人世之间。
(13)督(māo):眼花,目眩。
(14)痊:病愈。
(15)诚:诚然,当然。
(16)辞:推辞不答。
(17)稽(qi)首:叩头点地。
(18)天师:天道的老师。退:退回,反还。
[译文]
黄帝要到具茨山去见大隗,方明驾车,昌■陪乘,张若、謵朋在马前向导,昆阍、滑稽在车后随从。到了襄城的远郊,七人都迷失方向,没有地方去问路。恰好遇到一个牧马的小孩,向他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回答说:“知道”。又问“你知道大隗的住处吗?”回答说:“知道”。黄帝说:“怪呀,小孩!不只知道具茨山,还知道大隗的住处。请问治理天下”。小孩说:“治理天下,也就是如此而已,又何必去多事呢!我小的时候自己游于人世之间,我正好得了目眩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坐上时日的车子而游于襄城的远郊。’现在我病好一点,我又游于尘世以外的境地,治理天下,也是如此而已,又何必去多事呢!”黄帝说:“治理天下诚然不是你的事情。虽然这样,还要请问怎样治理天下。”小孩不回答,黄帝又问。小孩说:“治理天下,和放牧马群有什么不同呢?也不过是除去那些害群之马罢了。”黄帝再三拜谢叩头点地,称小孩为天师而返回。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1),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2),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3),皆囿于物者也(4)。招世之士兴朝(5),中民之士荣官(6),筋力之士矜难(7),勇敢之士奋患(8),兵革之士乐战(9),枯槁之士宿名(10),法律之士广治(11),礼教之士敬容(12),仁义之士贵际(13)。农夫无草菜之事则不比(14),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15)。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16),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17)。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18)。势物之徒乐变(19)。遭时有所用(20),不能无为也(21),此皆顺比于岁(22),不物于易者也(23)。驰其形性(24),潜之万物(25),终身不反(26),悲夫!
[注释]
(1)知士:指搞智谋的人。变:变换。
(2)辩士:善于言谈的人。序:条理。
(3)察士:善于洞察的人。凌谇:凌辱,责骂。
(4)囿:局限。
(5)招(qiāo):通翘,翘秀,出类拔革。兴朝:振兴朝政。
(6)中:中等人。荣官:营一官职,非以官显荣。荣,通营。
(7)筋力:身体强壮有力。矜:自夸,自豪。难:困难。
(8)奋患:奋力除患。
(9)兵革:使兵器穿战袍。
(10)枯槁之士:隐士。宿名:守名。
(11)法律:善于法律的入。广治:以治术自广。
(12)敬容:注重仪表。
(13)贵际:重视交际。
(14)草莱:开垦田地。比:亲和。
(15)市井:以井为市。
(16)旦暮之业:指一日之业。暮,通莫。劝:勉。
(17)百工,指各种手工业,器械之巧:能尽其巧。壮:气壮。
(18)尤:异,出众。
(19)势物:权利,贪利。
(20)遭时有所用:不埋没长处。
(21)不能无为:舍不得短处,不能无所作为。
(22)比:从。
(23)物:外物控制。易:变化,变易。
(24)形性:身心。
(25)潜:犹没。之:于。
(26)反:通返,返回本性。
[译文]
善用智谋的人没有思虑的变换就不高兴,善辩论的人没有言谈的条理就不高兴,善于苛求的人没有凌辱责骂之辞就不高兴,这些人都是为外物所局限的人。出类拔萃的人振兴朝政,中等的人只想营一官职,身强力壮的人以解难自豪,勇敢的人奋起除患。武装在身的人乐于征战,隐于山林的人喜好恃守名誉,讲求法律的人希望推广法治,讲求礼乐的人注重仪表,施用仁义的人注重交际。农民没有开垦田地的事就不能安居乐业,商人没有经商的事也不能安居乐业。庶人有朝夕的事业就会自勉,百工有器械的技巧就会气壮。钱财不能积聚而贪图的人就会忧虑,权势不大却贪图虚名的人就会悲哀。迷于权势财物的人喜欢变乱,这些人遇到有所用时是不能无所作为的。这些人都是顺时投机,为一种事物束缚而不能变易。无限地使用他的形体和心性,沉没在万物之中,终身执迷不悟,真可悲啊!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1),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2),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3),而各是其所是(4),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5),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6)?或者若鲁遽者邪(7)?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8),’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9),相镇以声(10),而未始吾非也(11),则奚若矣(12)?”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13),其命阍也不以完(14),其求钘钟也以束缚(15),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16),有遗类矣(17)!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注释]
(1)前期,预定目标。
(2)辉:人名,即后羿,也作夷羿,是著名的射手。
(3)公是:共同认可的是非标准。
(4)各是其所是:各人肯定自己所认为是对的。
(5)秉:公孙龙的字。
(6)孰:谁。
(7)鲁遽:人名,周初人。
(8)爨:烧。
(9)相拂:相互指责。相互反驳。拂,违戾。
(10)镇:压。
(11)吾非,非吾,非难我。
(12)奚若,怎么样,如何。
(13)蹢(zhi),通摘,投,放。一说通谪,责。子:儿子。宋:宋国。
(14)命:命令,任命。阁:看守大门的人。不以完:不使他完其管钥。
(15)钟:乐器。
(16)唐子:失亡之子,丢掉的儿子。域:借为阈,门限之内。
(17)遗类:遗失伦类,违反二般的道理。
(18)寄:寄居。
(19)岑(cén):岸。
[译文]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按预定的目标而射中,把他称为善射,天下的人就都是后羿了,可以这样说吗?”惠施说:“可以。”庄子说:“天下没有共同认可的标准,而各自以为自己的正确,天下的人就都是尧了,可以这样说吗?”惠施说:“可以。”庄子说:“那么儒、墨、杨、公孙龙四家,和先生为五家,究竟谁正确呢?或者象鲁遽那样吗?他的弟子说:‘我学到了先生的道理,我能冬天烧鼎而夏天造冰。’鲁遽说:‘这是用阳气召阳气,用阴气召阴气,不是我所说的道理。我把我的道理给你看看。’于是给他们调试瑟弦,置一把在堂上,置一把在室内,弹奏宫宫音动,弹奏角角音也动,音律相同。如要改调一弦,五音不合,弹奏它,二十五根琴弦都动,在声调上没有差别,只是以音为主而已。你们都象这样吗?”惠施说:“现在儒、墨、杨、公孙龙,正在和我辩论,用言语相互指责,用声音相互压制,而未必是我的错误,怎么能和他们相象呢?”庄子说:“齐国人把他的儿子放在宋国,让他象残废者一样守大门,他有个钘钟乐器却包起来,齐人寻找亡失的小孩却不出门限之内,这与各家争论有所类似!楚国有个寄居而守大门的人,在半夜无人的时候与船夫争斗,船还没有靠岸而足以造成怨仇了。”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1),使匠石斫之(2)。匠石运斤成风(3),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4)。宋元君闻之(5),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6)。’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注释]
(1)郢:楚国的国都。郢人,是位尼水匠人。垩(è):白灰。漫:涂。
(2)匠石:人名,木匠。祈(zhuo):砍。
(3)斤:斧。
(4)失容:失色。
(5)宋元君:宋国的国君。
(6)质,质对,对象。
[译文]
庄子给亲朋送葬,经过惠施的坟墓,回头对随从的人说:“郢人在他的鼻尖上涂象苍绳翅膀那样大小的白土子,让匠石把白点砍掉。匠石运斧如成风,声声作响地砍它,砍尽了白土子而没伤鼻子,郢人站立面不改色。宋元君听到此事,召匠石说:‘试试为我砍一次看看。’匠石说:‘我以前砍过,但是,我砍的对象已经死很久了。’自从先生死了后,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辩论的对象了!”
管仲有病(1),桓公问之(2),曰:“仲父之病病矣(3),可不讳云,至于大病(4),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5)?”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6)。”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7),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8),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9),下且逆乎民(10)。其得罪于君也,将不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11)。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12)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13)。以德分人谓之圣(14),以财分人谓之贤(15)临人(16),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17),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以贤(,)
[注释]
(1)管仲:春秋时期齐国桓公的佐相,著名的政治家,法家学派的先驱者,著有《管子》一书。
(2)桓公:齐桓公,名小白。
(3)仲父:桓公对管仲的尊称。病病:病重。
(4)讳:忌讳。有的版本作谓。云:说。
(5)恶(wu):怎么,何。属(zhu):同嘱,托付,嘱托。国:指国政。
(6)鲍叔牙:齐国的大夫。
(7)洁廉:清白廉洁。
(8)不己若:不若己,不如自己。不比之,不亲近他。
(9)钩:拘束。
(10)逆乎民:违逆民意。
(11)隰(xi)朋:人名,齐国的公族大夫。
(12)上忘:对上相忘不计较。下畔,对下友善不逆民意。
(13)愧:惭愧。哀:怜爱。
(14)以德分人;把美德分给别人。
(15)以财分人:把才能分给别人。
(16)以贤临人:以贤自居对待别人。
(17)以贤下人:以贤能干居人下。
[译文]
管仲有病时,桓公问他说:“仲父的病很重了,可以不避讳的说,达到病危,那么我把国政托付给谁才可以呢?”管仲说:“你要给谁。”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可以。他为人洁白清廉,是位善良之士;他对不如自己的人不亲近;并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就终身不忘。让他治理国政,对上要拘束君主,对下要讳逆民意。他获罪于国君,将不会有多长时间了!”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回答说:“不得已,隰朋可以。他的为人,对上相忘不计较而对下友善不叛离,他自愧不如黄帝,而怜爱不如自己的人。把美德分给别人称为圣人,把才能分给别人叫做贤人。以贤自居对待别人,没有能得人心的;以贤能干居人下,没有不得人心的。他于国政有不亲自过问之处,他对家事有不亲自过问之时。不得已,那末隰朋可以。”
吴王浮于江(1),登乎狙之山(2)。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3),逃于深蓁(4)。有一狙焉,委蛇攫■(5),见巧乎王(6)。王射之,敏给博捷矢(7)。王相者趋射之(8),狙执死(9)。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10):“之狙也,伐其巧(11)、恃其便以敖予(12),以至此殛也(13)。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14)?”颜不疑归而师董梧(15),以锄其色(16),去乐辞显(17),三年而国人称之(18)。
[注释]
(1)吴王:吴国的君主。浮,泛舟。
(2)狙(ju):猕猴。《齐物论》有狙公赋茅的故事。
(3)恂(xun):恐惧、害怕。弃:弃地。走:跑,逃跑。
(4)蓁:通榛。
(5)委蛇(yi),同委佗,庄重而又从容自得的样子。一说作曲行解亦通。攫|(juézǎo):攀搏抓取。
(6)见:通现。
(7)敏给:敏捷。博捷:接取。矢:箭头。
(8)相(xiàng)者:随从打猎的人。
(9)执死:抱树而死。一作既死。
(10)颜不疑:人名。
(11)伐:夸,矜。
(12)恃:依靠。便,轻便。敖:通做。予:我。
(13)殛(ji):死。
(14)汝:你。色骄:骄做的态度。人:指别人。
(15)董梧,人名,吴国的贤人,一说吴国的有道之士。
(16)锄:锄草一样。一本作助,通锄,除去。
(17)去乐:去掉享乐。作抛弃声乐解误。辞显:辞谢显贵。
(18)称:称赞。
[译文]
吴王泛舟于江上,登上猕猴山。群猴看见他,恐惧地弃地跑掉,逃到榛材丛中。有一只猴子,从容自得地攀搏抓取,向吴王显示灵巧。吴王射它,敏捷地接取箭头。吴王命令随从者上前一齐射它,猕猴中箭抱树而死。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猕猴,夸它的灵巧依靠它的灵便来傲视我,以至于这样死去!要引以为戎啊!唉!不要用你的骄傲的态度对待别人啊!”颜不疑回去而拜董梧为师,除去做色,去享乐就贫苦辞显贵甘淡漠,三年而国人都称赞他。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1),仰天而嘘(2)。颜成子入见(3),曰:“夫子,物之尤也(4)。形固可使若槁骸(5),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6),而齐国之众三贺之(7)。我必先之(8),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胄之(9)。若我而不有之,彼恶乎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10),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注释]
(1)南伯子綦:人名,《齐物论》作南郭子綦。隐:靠,几:几案。
(2)嘘:吐气。
(3)颜成子:人名,《齐物论》作颜成子游。
(4)物之尤:人物之中出类拔萃的人。尤,恃出。
(5)形:形体,身体。槁骸:枯骨。《齐物论》作槁木。
(6)田禾:齐太公和。睹:看。
(7)贺之:祝贺他。
(8)我必先之:我的名声必先于他。
(9)鬻(yu):卖。
(10)悲:悲伤,哀怜。
[译文]
南伯子綦靠几案坐着,仰天吐气,颜成子进来见到说:“先生,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形体固然可以使它成为枯骨,心固然可以使它成为死灰一样吗?”南伯子綦说:“我曾隐居在山洞里。正在这个时候,齐国的国君田禾一来看我,而齐国的民众就再三祝贺他,我的名声一定先于他,所以他知道我;我一定卖了我的名声,所以,他才把我的名声贩卖出去。如果我没有名声,他怎么会知道我?如果我不贩卖名声,他怎么能贩卖我的名声呢?唉!我悲伤人的自我丧失,我又悲伤那些悲伤别人的人。我又悲伤那悲伤的悲伤,然后我就天天远离大道了。”
仲尼之楚(1)楚王觞之(2)孙叔敖执爵而立(3)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4): “古之人乎!于此言(,) 已。”曰:(,) “丘也闻不言之言矣(,) (5),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6),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郧人投兵(7),丘愿有喙三尺(8)”彼之谓不道之道(9),此之谓不言之辩(10),故德总乎道之一(11)。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12),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13),名若儒墨而凶矣(14)。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益(15),实不聚(16),名不立(17),此之谓大人(18)。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19),莫若天地;然奚求焉(20)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已而不穷,循(,) 古而不摩(21),大人之诚。
[注释]
(1)之:去,往。
(2)觞:酒器。作动词用作敬酒。
(3)孙叔敖:人名,据《左传》记载,他是楚庄王相,此时孔子尚未出生,此处是庄子的寓言。
(4)市甫宜僚:即熊宜僚,居市南,故称市南宜僚,亦号市南子,是楚国的勇士。
(5)不言之言,不说话的言论。
(6)弄丸:玩弄丸铃,玩弄弹丸。两家之难:指楚白公胜要作乱,想杀令尹子西,去请勇士市南宜僚,宜僚不答应,使者用剑威胁他,他仍然玩弄弹丸既不害怕,也不从命,于是白公胜欲作乱未成,此为弄丸解两家之难。
(7)甘寝:安寝。秉:执。羽:羽毛扇,郢:楚国的都城。郢人:指楚人。投兵,投弃兵器,不用兵器,不打仗。
(8)丘愿有喙三尺:孔子自己愿意有三尺长的嘴不能说话。喙,鸟嘴。鸟喙长不能鸣叫。
(9)彼:指孙叔敖和市南宜僚。
(10)此:指孔子。
(11)总:归根结底。一:齐一。
(12)休:停止,休止。
(13)举:辩举,并举。
(14)名,名声。凶:危险。
(15)谥:谥号。帝王死后送的号。
(16)实:实质。
(17)名:概念。
(18)大人:指圣人。
(19)大备:体现了大。
(20)奚:何。
(21)摩:摩灭。
[译文]
孔子去楚国,楚王请他喝酒,孙叔敖拿着酒器而站立,市南宜僚洒酒而祭祀,说:“古代的人啊!在这里说说罢。”孔子说:“我也听到过不说的言论了。未曾说过的话,在这里说说它。市南宜僚玩弄弹丸,而解决了两家的危难;孙叔敖安寝摇扇而卧,而使楚人停止用兵。我希望有三尺长的嘴不说话。”他们所说的是不言之道,孔子所说的是不言之辩,故而归根到底是德与道的齐一,而言语停止在知的就是所不知的地方,就是极点了。道的同一,德不能同;知道所不能知道的,善辩的人也不能尽举。名声象儒墨,那就危险了。所以大海不制止河水东流,才能大到极点。圣人并不包容天地,恩泽到天下,而不知他的姓氏名谁,所以,他活时无爵位,死后无谥号,实利不集聚,名声不建立,这就是大人。狗不因为善于叫唤便是好的,人不因为会说教便是贤人,何况成就大名的人呢!大名,不足以成为大名,何况成德呢!最大而完备的,莫如天地,然而没有什么追求的,它却最大而完备了。知道大而完备的,是无所追求,无所丧失,无所舍弃,不用外物改变自己。返回自己的本性而不穷尽,因循常道行事而不摩灭,这就是大人的至诚无息。
子綦有八子(1),陈诸前(2),召九方梱曰(3):“为我相吾子,熟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4)。”子綦翟然喜(5),曰:“奚若(6)?”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7),出涕,曰:“吾子何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8),而况于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位,是御福也(9)。子则样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10),而牂生于奥(11);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12),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13),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14);吾与之一委蛇(15),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位也。”无几何,而使捆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16),不若刚之则易,于是乎别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17),然身食肉而终。
[注释]
(1)子綦:即南伯子綦。这里是承上文南郭子綦说的。
(2)陈:排列站着,列队站着。
(3)九方歅(yin):人名,伯乐的弟子,善于相面。《淮南子》作九方埋或九方皋。
(4)梱:人名,子綦的儿子名梱。
(5)瞿然:惊喜的样子,兴奋的样子。
(6)奚:你,怎么。奚若:何如,为何。
(7)索然:空尽的样子,承前文瞿然而来,惊喜空尽。解作黯然亦通。
(8)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9)御:抵制,拒绝。
(10)牧:放牧,畜牧。
(11)牂(zāng):母羊。奥:屋的西南角。
(12)田:狩猎,突(yāo):屋的东南角。
(13)邀:同激,要求。下同。
(14)相撄:相搅扰。
(15)委蛇:随顺。
(16)鬻:卖。
(17)渠公之街:街名。
[译文]
子綦有八个儿子,列队在面前,邀请九方歅说:“给我儿子相面,谁有祥运?”九方歅说:“梱有祥运。”子綦惊喜的说:“何以如此呢?”九方歅说:“梱将会和国君同饮食,以至于终身。”子綦喜色空尽,流出眼泪,说:“我的儿子为什么达到这种程度呢?”九方歅曰:“和国君同饮食,恩泽到三族,何况父母呢!现在先生听到此事便哭泣,这是抵制福分。儿子有祥运了,父亲却没有祥运。”子綦说:“歅!你怎么知道,梱真有祥运吗?只是酒肉到口鼻而已,你怎么知道他的由来呢?我没有放牧而西南屋角却生出羊,没有狩猎而东南屋角却生出鹌鹑,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与他邀游的,是游于天地。我要求与他同乐于天,我要求与他同求食于地;我不和他追求事业,我不和他同谋共虑,不和他标新立异。我和他顺着天地的实情,而不使他和外物相搅扰;我和他顺随自然,而不和他选择事情合适再去做。现在,却没有世俗的报偿!凡是有奇怪征兆的,一定有奇怪的行为,危险啊!这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是天给他的。我因此才哭泣的。”没有多久,捆被派到燕国去,强盗在途中捉到他,手足齐全拿去卖他很难,不如砍断了脚去卖容易,于是把他的脚砍掉后卖到齐国,正好被渠公任为门正,而吃肉终身。
啮缺遇许由(1),曰:“子将奚之(2)?”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3),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4)!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5)。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6),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7)。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也,譬之犹一覕也(8)。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注释]
(1)啮(niè)缺:庄子假拟人名。《齐物论》有“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天地》有:“啮缺之师王倪。”许由:人名。尧时贤人。《大宗师》有“意而子见许由。”《天地》有“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让王》有“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
(2)子:你。奚:什么地方。之:去。
(3)畜畜然:心爱勤劳的样子。
(4)与:通欤。
(5)恶(wu):厌恶。
(6)捐:舍弃。
(7)禽贪:禽兽那样贪婪的人。器:工具。
(8)覕(piē):借为邲,宰割。一说借为鳖,作暂见解。
[译文]
啮缺遇见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许由说:“要逃避尧的让位。”啮缺说:“为什么呢?”许由说:“尧心爱勤劳地为仁,我恐怕他被天下人所讥笑。后世将要人和人相食!民众,不难聚集;爱他们便亲近,有利给他们就来到,奖励他们就劝勉,致使他们厌恶就离散。爱和利都出于仁义,舍弃仁义的少,取利于仁义的多。仁义的行动,只要没有诚意,就会成为禽兽一样贪婪的工具。这是以一个人的独断专行来取利天下,就犹如宰割一样。尧只知道贤人有利于天下,而不知道他也会有害于天下,只有在贤人以外的人才能了解这事情!”
有暖姝者(1),有儒需者(2),有卷娄者(3)。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4),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5),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6),奎蹏曲隈(7),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8),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9),而已与豕俱焦也(10)。此以域进(11),此以域退,此其所谓儒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12)。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13)。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14),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15),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场和以顺天下(16),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17),其变也循(18)。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也(19),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20),何可胜言!
[注释]
(1)暖姝(shu):自美自得的样子。
(2)濡需:苟且偷安。
(3)卷娄:犹拘挛,腰弯背曲,劳形自苦所致。
(4)说,通悦。
(5)豕虱:猪身上的虱子。
(6)择:选择。鬣:(liè):猪领上的长毛。广宫:大宫殿。大囿:大园子。
(7)奎:两腿之间。蹏(ti):同蹄。曲限(wei):猪身上皱折的深曲处。
(8)屠者:屠夫,杀猪的人。
(9)鼓:摇动。操,拿起。
(10)焦:烧焦。
(11)域:界域,境域。
(12)膻(sbān):羊肉气味。
(13)邓:地名。虚:通墟。而:则。有:又。
(14)童土:荒地。
(15)不比:无不结党营私。
(16)炀和:温和。
(17)绳:直。
(18)循:随顺。
(19)鸡■,鸡头草。
(20)帝:指主药。
[译文]
有自美自得的,有苟且偷安的,有劳形自苦的。所谓自美自得的人,只学一位老师的言论,就非常自美自得而私自喜悦,自以为满足了,而不知道空虚无物,所以叫做自美自得的人。苟且偷安的人,象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稀疏毛长之处自以为广阔的宫殿和大的园圃,腿蹄皱折深处,乳间股脚的地方,自以为是安全居室有利住所,不知道屠夫一旦挥臂摆开柴草操持烟火,而自己和猪一起烧焦。这就是随境域而进,这就是随境域而退,这就是那种叫做苟且偷安的人。大劳形自苦的人是舜。羊肉不羡慕蚂蚁,蚂蚁羡慕羊肉,因为羊肉味是膻的。舜有膻味的行为,百姓就喜欢他,所以三次迁都到邓的废墟而有十几万家。尧听说舜的贤能,推举他治理荒漠的土地,说是希望得到他来后的恩泽。舜治理这块荒漠的土地,年龄大了,耳目衰退了,而得不到回家休息,这就叫做形劳自苦的人。因此神人厌恶众人到来,众人到来就无不结党营私,无不结党营私就是不利的。所以没有过分的亲近,没有过分的疏远,抱持德性去温人心以顺从天下,这就叫做真人。去掉象蚂蚁那样羡慕羊肉的一点智慧,象鱼那样忘掉江湖的自得其适,去掉象羊那样的有意之行。用眼睛看眼睛能看见的,用耳朵听耳朵能听到的,用心灵领悟心灵能领悟的。象这样,他的心既平静又直率,他的行为既变化也因顺。古代的真人,以自然之道对待人事,不以人事之道对待自然。古代的真人。得到它就生,失掉它就死;得到它就死,失掉它就生。药物,其实不过就是乌头、桔梗、鸡头草、猪苓根等,这些药物随时做为主药,怎么可以说尽呢!
句践也以甲循三千栖于会稽(1),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2),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3)。故曰:鸱目有所适(4),鹤胫有所节(5),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6),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7),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革(8),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9),不知问是也。故足之于地也践(10),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11)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12),知大阴(13),知大目(14),知大均(15),知大方(16),知大信(17),知大定(18),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颌滑有实(19),古今不代(20),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21)!阅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