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蜜桃谱 [清]褚华
序
余至青村之次月，盖沪城卸篆之第四月也。吾园主人光禄李君以园桃见饷，且邮书一册，曰：此亡友褚文学所辑《水蜜桃谱》也，君其序之。余惟柰出华阳，榴产顿逊，细枣以嵭嵣擅奇，文杏以蓬莱名种，莫不疏陆玑、状嵇含，第《七发》之林，备《三都》之赋。是以《橘录》详于彦直，《荔赋》序于九龄，子建作都蔗之诗，孝威有林檎之启。若其求种度索，禀精玉衡，晋则华林选植，唐则康居入贡。秣陵以桃叶名江，伊阙以桃林为塞，蕡如之盛，纪载备矣。水蜜一种，志乘未详，然冀北有肃宁之产，山左有肥城之沃。仆车辙所至，甘芳用飨，江南之美，沪城为最。文学剖晰种类，体验生植，著述之暇，作为斯谱，简而有法，质而不俚。类橐驼《种树》之书，有杨泉《物理》之论。美哉，其虞衡方物流亚欤！光禄珍此秘文，将付剞劂，庶几《西京杂记》，并珍汉苑之缥梨，《北梦琐言》，非止赵家之檽枣云尔。
嘉庆十八年岁次癸酉秋八月，钱唐陈文述序于青村官舍之池西小榭。
水蜜桃，前明时出顾氏名世露香园中，以甘而多汁，故名水蜜。其种不知所自来，或云自燕，或云自汴。然橘逾淮而化枳，梅渡河而成杏，非土腴水活，岂能为迁地之良乎！则谓桃为邑产也，亦无不可。
露香园，自顾氏衰后为演火器所，俗谓之九亩地。园之水石犹有存者，而夭夭蓁蓁实无一株矣。今桃之最佳者，产黄泥墙李氏吾园，次者产右营游击署北，与露香接壤，下者产西门城濠及诸处散种者。
花千叶者不结实，水蜜桃花虽单瓣，其艳过于常桃也。春时，花弥望不绝，倾城士女咸往游赏，靓妆艳服者相继于道，人比之邓尉梅，盘山杏，幼闻先君子云，每清明在二月，其花开于节前，先花后叶，在三月，其花开于节后，花叶并放，验之信然。
种法，用枝上自熟桃连肉埋粪地中，尖头向上，止须覆土尺余。太深，则不出爆。芽长时，宜带土移栽别地，然后接换．如不接换，则结实小而味稍劣，邑谓之直脚水蜜桃。
树生二三年可接，多在春分前、秋分后。离树根一二尺许锯去，以快刀修光，使不沁水。又向靠皮带膜处，从上切下一寸余，却以水蜜桃东南北枝两边削作马耳状者，在口中噙热插下，用纸封固，外涂以泥，再加箬叶护之，待其活后，乃去箬叶之缚，听其所封之泥与纸渐渐自脱。
树既活，其根又生嫩枝，急宜截去。否则接枝无力，而不能畅达，如任其自生，则所结实还为本质，而接枝悴矣，古法云，当以两枝接一本，活后乃择其弱者，剪去一枝。今种桃者或不尽然。
凡果木结实时，宜乎浇灌，独水蜜桃结实时灌之，其实即落。虽遇大旱之年，经月不雨，亦不灌水。枝叶憔悴，或有用薄河泥壅盖根下。可异者经赤日之后，旋遇倾盆大雨则不妨，性所独也。
种桃之家，有树连数十亩，苟遇淫雨，其根易烂，故卑湿者中多为沟以泻水。谚云：“种李宜稀，种桃宜密。”夫密者，谓成行列而枝不相碍，非交柯接叶之谓也。
结实熟时，至早须交立秋节，迟则处暑。迟早不过二十日后即自落，不能至白露者。或前或后者，均非水蜜桃也。
桃皮甚紧，数年以后，树既壮盛，则膏脉易枯，须以刀划破流出，便能久活，或云，桃根托地较他果独浅，故年远辄枯。法以初生时，将树砍去，次年俟发芽时又砍，砍至三次，则根入地深而耐久矣。倘以此根接水蜜当更佳耳。
桃状白毛圆底者佳，若高低不整，即不内蛀，其核必分开，味亦稍减。
桃色微黄如建兰花，其尖略有红晕，香亦类之，味则与名相称。惟枝上熟者，色香味俱好。若采以饷远，乃用半生者，以桃叶厚铺小竹笼中贮之，约其地之远近，为桃之生熟。到时或不致烂坏，然色香俱减。
桃性虽喜干恶湿，独临流者实大而味美，谓之映水桃，色香味倍足。
树有花多，其实必小，花少，其实必多。凡果皆然，不独桃也。若本已老而结实渐小者，其甜倍于新接所生。此惟种桃之家知之，买者以大为贵而已，然大者斤不过三枚。
桃至甚熟时，可以剥皮食之。食时香气逆鼻，甘浆溅手，其消暑解渴过于瓜李。盖性至纯粹，食之无腹泻作痛病也。他处人或云：“桃既熟，可以银管噏其汁至尽。”或云：“蒸熟始然。”其说皆谬。
桃有红晕散布如小圈一线者，名鹅毛管，俗谓闻雷震则生此斑，皆甚重之。其实每树只一二见点缀其上，稍可助娇，非其种使之然也。其或有红色如霞气漫布者，味不甚美，又有纯黄白色者，品出其上，而俗谓非真水蜜桃。
其因风雨骤过，从枝上堕下者，生食亦甜。或以絮裹藏器中而后熟，谓之窟桃，如以窟罨物而酿成之也，若桃既熟从枝上采得，则谓之树头熟，非生与窟熟可比。
桃有雨后尘污者，始以水洗净，否则止以细布拭之，即可入口。豪侈者或以无馅馒头，乘热揩去其毛，每食用两器并置席间，或误食馒头，传为笑柄。然亦失以贱雪贵之义矣。
食之吐出核上凹凸处，皆光如刻画、净如洗剔者，毛桃也。水蜜桃其肉粘核不脱，即含咀太苛，亦有红丝缕缕，绝似苔之垂水涯然，食桃者以此为辨。
凡有蛀虫累累枝上，以多年油篝灯挂之，其虫自落。若实中生虫，则以煮猪首淡汁，俟冷浇树，可以辟蛀。近日种桃家不行此法，梅雨后枝叶生虫，倩佣提取，颇辛苦，交小暑方止，实中之虫听其自然，俗云十桃九蛀，皮有黑斑一点，即有虫盘踞皮内。盖虫由肉生非自外入。
桃树枝柔条弱，实繁日重，用竹扶持，以免风雨飘摇，亦种桃家珍爱之道。
桃性耐肥，上半年浇灌，宜在正月，凡桃六月亦可。惟水蜜桃尚未落实，须至采后也．余则自七月至十二月，皆可浇灌，或有乍经移植接换，当俟其性定乃粪，或迟或速，或多或少，斟酌尽善是在抱瓮者。
桃接本不过十年，故有老梅而无老桃。种桃家岁必代接，每树必有一二年实盛者，俗谓之当家树。过此结实渐少，本亦蛀凋矣。今种之不断者，全在接本。
跋
仆来申江三载，吾园主人笋香光禄，屡以园桃相惠，觉色香味俱胜，顾未及究其妙也。丙子秋日，读文洲褚君《水蜜桃谱》，旨哉！体物之精，此其一斑矣，粤自《草木》著嵇含之状，《虞衡》成范氏之编，《种树》传自橐驼，《杜阳》作于苏鹗，载披往册，具数《群芳》。文学以瑰博之才，究心物理，光禄以典坟之暇，搴胜林泉。每当红雨一蹊，绿云半坞，景宜春而鹤唳，花夹水以鱼噞，浮蚁飞觞，雕龙击钵，名葩胜境，如入武陵，洎乎灼灼花阑，离离子实，则又华林嘉植，庐岭仙株，未足俪此芬芳，方其馨美也。盖其名标水蜜，种出露香，接也以时，翦之有法，风土说黄泥之产，雷声催红晕之斑，异瓜田之注水，殊李下之稀行。早无过乎立秋，迟不逾于处暑，色侔兰瓣，质染微黄，润饫琼浆，叶铺嫩绿。文洲补杨泉之论，搜度索之珍，无论磅磄山之树百围，吐谷浑之实一瓮，事同耳食，味岂身尝。即肥城沃于岱东，深州珍于冀北，驱车所历，志乘曾稽。而兹桃迁地弗良，嘉名肇锡。侯殊雁熟，小摘秋林，酿夺蜂房，猜分崖蜜。庶几婆娑嘉荫，咀嚼寒浆。图合写生，不数荔枝之谱，甘能流颊，如披橄榄之吟。则沪渎之桃，不特争美于语儿之梨，义塘之瓜，贝邱之葡萄。而光禄选楼洒翰，抚小启于林檎，春渚题襟，续新词于宫蔗，将览斯谱也，更足以藻镜林溆，标领芳华云尔。
嘉庆丙子立秋后四日，古吴蒋超曾跋于沪读讲舍。
跋
水蜜桃甘而多汁，为上海土产。佳果产于顾氏露香园者，尤名闻遐迩。相传其种出自大同桃，说载华亭章鸣鹤《谷水旧闻》。清初顾氏衰微，名园鞠为茂草，然佳种未绝，犹广栽于城西南隅之黄泥墙。乾嘉时，光禄寺典簿李筠嘉别业吾园所产，亦负盛名。道咸以降，植桃区域渐盛于城外小木桥及龙华一带浦滨，故有龙华水蜜桃之称。然种渐变，味亦渐逊。今则产地更移至龙华西南之长桥附近，真种之水蜜桃已不可复得。其幸而存者，惟褚文洲先生之一谱，尚足为掌故之谈助耳。
民国二十四年眷，上海通社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