旴江集巻二宋李觏撰
礼论七篇
予幼而好古,诵味经籍,窥测教意。然卒未能语其纲条。至于今兹年二十四,思之熟矣。比因多病退伏庐下,身无他役,得近纸笔,故作礼论七篇,推其本以见其末,正其名以责其实,崇先圣之遗制,攻后世之乖缺。邦国之龟筮,生民之耳目,在乎此矣。
礼论第一
或问:圣人之言礼,奚如是之大也?
曰:夫礼,人道之准,世教之主也,圣人之所以治天下国家。修身正心,无他。一于礼而已矣。
曰:尝闻之,礼、乐、刑、政,天下之大法也。仁、义、礼、智、信,天下之至行也。八者并用,传之者久矣。而吾子一本于礼,无乃不可乎?
曰:是皆礼也。饮食、衣服、宫室、器皿,夫妇、父子、长幼、君臣、上下、师友、宾客,死丧、祭祀、礼之本也。曰乐,曰政,曰刑,礼之支也。而刑者,又政之属矣。曰仁,曰义,曰智,曰信,礼之别名也。是七者,盖皆礼矣。
敢问何谓也?
曰:夫礼之初,顺人之性欲而为之节文者也。人之始生,饥渴存乎内,寒暑交乎外,饥渴寒暑,生民之大患也。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茹其毛而饮其血,不足以养口腹也。被发衣皮,不足以称肌体也。圣王有作,于是因土地之宜,以殖百谷;因水火之利,以为炮燔烹炙。治其犬豕牛羊及酱酒醴酏,以为饮食。艺麻为布,缫丝为帛,以为衣服。夏居橧巢,则有颠坠之忧;冬入营窟,则有阴寒重膇之疾,于是为之栋宇,取材于山,取土于地,以为宫室。手足不能以独成事也,饮食不可以措诸地也,于是范金断木,或为陶亘,脂缪丹漆,以为器皿。夫妇不正,则男女无别;父子不亲,则人无所本;长幼不分,则强弱相犯。于是为之婚姻,以正夫妇;为之左右奉养,以亲父子;为之伯仲叔季,以分长幼。君臣不辨,则事无统;上下不列,则群党争,于是为之朝觐会同,以辨君臣,为之公、卿、大夫、士、庶人,以列上下。人之心不学则懵也,于是为之庠序讲习,以立师友。人之道不接则离也,于是为之宴享苞苴,以交宾客。死者人之终也,不可以不厚也,于是为之衣衾棺椁,衰麻哭踊,以奉死丧。神者人之木也,不可以不事也,于是为之禘尝郊社,山川中溜,以修祭祀。丰杀有等,疏数有度。贵有常奉,贱有常守。贤者不敢过,不肖者不敢不及,此礼之大本也。
饮食既得,衣服既备,宫室既成,器皿既利,夫妇既正,父子既亲,长幼既分,君臣既辨,上下既列,师友既立,宾客既交,死丧既原,祭祀既修,而天下大和矣。人之和必有发也,于是因其发而节之。和久必怠也,于是率其怠而行之,率之不从也,于是罚其不从以威之。是三者,礼之大用也。同出于礼而辅于礼者也。不别不异,不足以大行于世,是故节其和者,命之曰乐;行其怠者,命之曰政;威其不从者,命之曰刑。此礼之三支也。
在礼之中,有温厚而广爱者,有断决而从宜者,有疏达而能谋者,有固守而不变者,是四者,礼之大旨也。同出于礼而不可缺者也。于是乎又别而异之,温厚而广爱者,命之曰仁;断决而从宜者,命之曰义;疏达而能谋者,命之曰智;固守而不变者,命之曰信,此礼之四名也。
三友者,譬诸手足焉,同生于人而辅于人者也。手足不具,头腹岂可动哉?手足具而人身举,三友立而礼本行。四名者,譬诸筋骸之类焉,是亦同生于人而异其称者也。言乎人,则手足筋骸在其中矣;言乎礼,则乐、刑、政、仁、义、智、信在其中矣。故曰:夫礼,人道之准,世教之主也。圣人之所以治天下国家,修身正心,无他,一于礼而已矣。
礼论第二
或人不谕曰:节其和者谓之乐,行其怠者谓之政,威其不从者谓之刑,信然矣。其所以统于礼者,愿闻其指。
曰:昔者圣人之制礼也,因十二月之气分而为律吕,因六律六吕作为十二管,因其清浊与其轻重配而为五声,因其五声变而杂之以为八音,或为歌诗,或被于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之器,爰及干戚羽旄,以道人之和心。以舞人之手足,小大有所,终始有经,倡和有秩,节奏有差。诎伸俯仰,必有齐也;缀兆行列,必有正也。宫轩特县,各当其位,四六八羽,各昭其数。以范五行,以调八风,以均百度,以象德行,以明功业,以观政治,以和人神。此礼之一支,乐着矣。
出号令,立官府,制军旅,聚食货,号令所以明约束,官府所以正职掌,军旅所以待不虞,食货所以瞻不足,是故为之符玺节旄,以信号令;为之掾属胥徒,以备官府;为之甲胄五兵,以成军旅;为之井田赋贡,以兴食货;为之城郭沟池,所以限内外也;为之度量权衡,所以平多少也;为之书契版图,所以穷变诈、备遗忘也;为之圄犴桎梏,所以严推劾、禁奔逸也。官各有守,事各有程,先后有次,迟速有检,以办国之大事,以平天下之民,以跻至治。此礼之二支,政成矣。
伐不义,侵不庭,刺有罪,或以铁钺,或以刀锯。为大辟,为宫,为刖,为墨,为劓,为剕,为鞭,为扑,为流,为赎。轻有其等,重有其常,用之有地,决之有时。所以惩天下之人,使皆迁善而远罪,此礼之三支,刑行矣。
夫所谓礼者,为而节之之谓也。是三者,其自成乎,果有为之者乎?其自治乎,果有节之者乎?苟不为也,不节也,则十二管不作,五声不辨。八音之器不具,干戚羽旄不设,小大无其所,终始无其经,倡和无其秩,节奏无其差,诎伸俯仰不齐也,缀兆行列不正也,县之位不殊也,羽之数不分也,如此,则何以见乐哉?
不为也,不节也,则号令不出,官府不立,军旅不制,食货不聚,符玺节旄不作,掾属胥徒不备,甲胄五兵不成,井田赋贡不兴,城郭沟池不修,度量权衡不均,书契版图不着,圄犴桎梏不严,官无其守,事无其程,先后无其次,迟速无其检,如此,则何以见政哉?
不为也,不节也,则不义不伐,不庭不侵,有罪不刺,鈇钺无其备,刀锯无其平,大辟、宫、刖、墨、劓、剕、鞭、扑、流、赎,皆无其法。轻无其等,重无其常,用之无其地,决之无其时。如此,则何以见刑哉!
由是而言,故知三者果有为而节之者,然后能成也,能治也。为乎饮食、衣服、宫室、器皿、夫妇、父子、长幼、君臣、上下、师友、宾客、死丧、祭祀,而节之者,既谓之礼矣。为乎十二管、五声、八音、干戚、羽旄、号令、官府、军旅、食货、符玺节旄、掾属胥徒、甲胄五兵、井田赋贡、城郭沟池、度量权衡、书契版图、圄犴桎梏、鈇钺刀锯、大辟、宫、刖、墨、劓、剕、鞭、扑、流、赎,而节之者,反不谓之礼可乎?若是,则三者果礼之支也,而强其名者也。
礼论第三
或曰:乐刑政之说,既承教矣。敢问温厚而广爱者仁也,断决而从宜者义也,疏达而能谋者智也,固守而不变者信也。则然矣。其何系于礼哉?
曰:百亩之田,不夺其时,而民不饥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而民不寒矣。达孝悌,则老者有归,病者有养矣;正丧纪,则死者得其藏;修祭祀,则鬼神得其飨矣。征伐有节,诛杀有度,而民不横死矣。此温厚而广爱者也。仁之道也。
君为君焉,主政令,必生杀,不得不从矣。臣为臣焉,守职事,死干戈,不得少变矣。男女有别,不得相乱矣。长幼有序,不得相陵矣。兴廉让,则财不得苟取,位不得妄受矣。立谏诤,则不得讳其恶矣。设选举,则贤者不遗矣。正刑法,则有罪者必诛矣。此断决而从宜者也,义之道也。
为衣食,起宫室,具器皿,而人不乏用矣。异亲疏,次上下,而人不兴乱矣。列官府,纪文书,而奸诈可穷矣。筑城郭,治军旅,而寇贼不作矣。亲师傅,广学问,而百虑毕矣。此疏达而能谋者也,智之道也。
号令律式,以约民心,蔑有欺矣。禄位班次,以等贤愚,蔑相犯矣。车马服御,以章贵贱,而人不疑矣。百官不易其守,四民不改其业,而事不儋矣。言必中,行必果,而天下率从矣。此固守而不变者也,信之道也。
若夫百亩之田,不夺其时;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达孝悌以养老病,正丧纪以藏其死,修祭祀以飨鬼神,征伐有节,诛杀有度,定君臣、别男女、序长幼、兴廉让、立谏诤、设选举、正刑法、为衣食、起宫室、具器皿、异亲疏、次上下、列官府、纪文书、筑城郭、治军旅、亲师傅、广学问、为号令、律式禄、位班次,车马服御、官守民业,言而必中、行而必果者,谓之非礼可乎?既曰仁矣,曰义矣,曰信矣,总而言之,又皆礼矣。若是,则仁、义、智、信,果礼之别名也。
礼论第四
或曰:仁义智信,疑若根诸性者也。以吾子之言,必学礼而后能乎?
曰:圣人者,根诸性者也。贤人者,学礼而后能者也。
圣人率其仁、义、智、信之性,会而为礼,礼成而后仁、义、智、信可见矣。仁、义、智、信者,圣人之性也。礼者,圣人之法制也。性畜于内,法行于外,虽有其性,不以为法,则暖昧而不章。今夫木大者,可以为栋梁;小者,可以为榱桷。不以为屋室,则朽于深山之中,与朴樕同,安得为栋梁榱桷也?温厚可以为仁,断决可以为义,疏达可以为智,固守可以为信。不以为礼,则滞于心之内,与无识同,安得谓之仁、义、智、信也?屋既成,虽拙者,必指之曰:此栋也,此粱也,此榱也,此桷也。礼既行,虽愚者,必知之曰:此仁也,此义也,此智也,此信也。
贤人者,知乎仁、义、智、信之美而学礼以求之者也,礼得而后仁、义、智、信亦可见矣。圣与贤,其终一也。始之所以异者,性与学之谓也。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自诚明者,圣人也;自明诚者,贤人也。
然则贤人之性果无仁、义、智、信乎?
曰:贤人之性,中也。扬雄所谓“善恶混”者也。安有仁、义、智、信哉?性之品有三:上智,不学而自能者也,圣人也。下愚,虽学而不能者也,具人之体而已矣。中人者,又可以为三焉:学而得其本者,为贤人,与上智同。学而失其本者,为迷惑,守于中人而已矣。兀然而不学者,为固陋,与下愚同。是则性之品三,而人之类五也。
请问学之得失。
曰:所谓本者,礼也。知乎仁、义、智、信之美而不知求之于礼。率私意,附邪说,荡然而不反,此失其本者也,故世有非礼之仁矣,有非礼之义矣,有非礼之智矣,有非礼之信矣,是皆失其本而然也。
敢问其目。
曰:夺其常产,废其农时,重其赋税,以至饥寒憔悴,而时赐米帛以为哀人之困;宪章烦密,官吏枉酷,杀戮无数,而时发赦宥以为爱人之命,军旅屡动,流血满野,民人疲极。不知丧葬,而收敛骸骨以为惠及死者,若是类者,非礼之仁也。
背其君亲,疏其兄弟,而连结私党以死相赴,以为共人之患;谄谀机巧,以动上心,而数辞其爵位及其货财,以为谦让;君有过失而不能谏正,而暴扬于外。身有隐恶,不能自改,而专攻人之短以为强直;贤才果勇,不能用于公家,而私相援举以为己力;下民之愚,而不能教训,陷之于恶,然后峻刑以诛之以为奉法。若是类者,非礼之义也。
为智不能以制民用,修世教,起政事以治人,齐师旅以御乱,以为天下国家久长之策,而专为奸诈巧辩,以徼一时之利,若是类者,非礼之智也。
为信不能以一号令,重班爵,明车服以辩等,守职业以兴事,使天下之人仰之而不疑,而专为因循顾望,以死儿女之言,若是类者,非礼之信也。
今有欲为仁、义、智、信而不知求之于礼,是将失其本者矣。
礼论第五
或人请问:乐、刑、政亦有非礼者乎?
曰:善哉!尔之问也。夫夷蛮戎狄荒淫靡曼之音,杂其倡优,辅以子女,谐笑颠乱,以动人耳目,移人心气,若是类者,非礼之乐也。
或重刑辟,变法律,伺人小过,钩人微隐,以为明察;或悲哀怯懦,容贷奸宄,以为慈爱;或急征横赋,多方揉索,怀聚畜积,以为强国;或时吉士功,驱人为卒,用于无用,以为豫备。若是类者,非礼之政也。
或为横裂鼎镬,炮烙菹醢,剥面夷族,以威天下。若是类者,非礼之刑也。
曰:子所谓礼者,为之节之者也。若是三者岂无为之者乎?岂尽无其节乎?
曰:夫所谓者,先王之为也。所谓节之者,先王之节也。先王之所以为而节之者,非妄也,必有仁、义、智、信之善存乎其间矣。不念古昔,不师先王,是皆妄为也,妄节也,君子不以为礼也。
或曰:乐、刑、政皆礼也,先儒之述何以不止于礼而言礼、乐、刑、政?
曰:乐、刑、政虽统于礼,盖以圣人既别异其名。世传已久,止言礼,则人不知乐、刑、政,故并列之,使人得以兼用。然首之以礼,而乐、刑、政次之,意者谓乐、刑、政咸统于礼欤!譬诸孔门四教曰文、行、忠、信,忠、信岂非行乎?盖以止言行,则人不知忠信,故并列之。然先之以行,而次以忠信,谓忠信咸统于行也。
然则所谓仁,义、礼、智、信者,亦犹是哉?
曰:非矣。乐、刑、政者,礼之友也,未尽于礼之道也。其本存焉,亦犹忠信者未尽于行也。举礼之本,而与乐、刑、政并列,可矣。今言乎仁、义、智、信,则礼之道靡有遗焉。礼与仁、义、智、信岂并列之物欤?仁、义、智、信者,实用也。礼者,虚称也,法制之总名也。然而所以与仁、义、智、信并列,而其次在三者,意者谓虽有仁、义、智、信,必须以礼制中而行之乎?
曰:郑氏注《中庸》性命之说,谓“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信,上神则智”,疑若五者并生于圣人之性,然后会而为法制,法制既成,则礼为主,而仁、义、智、信统乎其间,若君臣之类焉。
曰:尔谓礼之性果何如也?
曰:岂非能节者乎?有温厚、断决、疏达、固守之性,而加之以节,遂成法制焉。
曰:节之者,义之性也。义断决而从宜,岂非能节者哉!法制之作,其本在太古之时,民无所识,饥寒乱患,罔有救止。天生圣人,而授之以仁、义、智、信之性。仁则优之,智则谋之,谋之既得,不可以不节也。于是乎义以节之,节之既成,不可以有变也,于是乎信以守之。四者大备,而法制立矣。法制既立,而命其总名曰礼,安有礼之性哉?郑氏之学,其实不能该礼之本,但随章句而解之。句尔则东,句西则西,百端千绪,莫有统率。故至乎性命之说,而广求人事以配五行,不究其端,不揣其末,是岂知礼也战?
或曰:《月令》之推五性亦然矣。何如?
曰:月令之书,盖本于战国之时吕氏门人所作,至唐增修之,未足以观圣人之旨也,后之人见仁、义、礼、智、信列名而齐齿,谓五者之用,各有分区。故为仁、义、智、信则不取于礼,而人其私心为礼,则不能辩仁、义、智、信,但以器服物色,升降辞语为玩,以为圣人作礼之方,止于穷奢极富,炫人听览而已矣,行其事不知其本,规其象不知其意,因谓礼有质文,可随时而用;先王有作,我可以作;先王有变,我可以变,而不知先王之所以作而变者,有所为也。此之所以作而变者,复何以哉?苟礼之所之,止于器服物色、升降辞语,而无仁、义、智、信之大则,是琐琐有司之职耳,何圣人拳拳之若是乎?郊特牲曰:“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主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知其义而谨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
或曰:吾子所称先儒并列礼、乐、刑、政及仁、义、礼、智、信之意,曷以知先儒之意果若吾子之言乎?
曰:以予度之,先儒之意,当若是也。若是,则善矣,或异于此,则先儒之言者,皆不知礼而妄言也。予何咎哉!
曰:先儒既并列之,而吾子乃论而为一,敢问何谓也?
曰:并列之使人记其条目,用之而不遗,先儒之事也;论而为一,使人知其本根,学之而不失,予之志也。
或曰:前所谓节其和者,命之曰乐;行其怠者,命之曰政;威其不从者,命之曰刑;温厚而广爱者,命之曰仁;断决而从宜者,命之曰义;疏达而能谋者,命之曰智;固守而不变者,命之曰信。徇是而言,则七者似皆礼之别名也,何以乐、刑、政则谓之支,而强其名;仁、义、智、信则止谓之别名也?
曰:乐、刑、政各有其物,与礼本分局而治。十二管,五声八音,干戚羽旄,乐之物也;号令官府,军旅食货,政之物也;鈇钺刀锯、大辟、宫、刖、墨、劓、剕、鞭、扑、赎,刑之物也。是三者之物,与饮食、衣服、宫室、器皿、夫妇、父子、长幼、君臣、上下、师友、宾客、死丧、祭祀之目少异,故得谓之支而强其名也。夫仁、义、智、信岂有其物哉?总乎礼、乐、刑、政而命之,则是仁、义、智、信矣。故止谓之别名也。有仁、义、智、信,然后有法制。法制者,礼乐刑政也。有法制,然后有其物。无其物,则不得以见法制。无法制,则不得以见仁、义、智、信。备其物,正其法,而后仁、义、智、信炳然而章矣。
或曰:前所谓刑者政之属,诚然矣。而吾子复并列之,何谓也?
曰:因先儒之言从而论之,不遑变易耳。其旨既明,其辞虽在,奚有害子事哉?
曰:敢问吾子之列礼、乐、刑、政之物,仁、义、智、信之用,尽于吾于之言乎?抑有所遗者乎?
曰:凡予所言者,大也,不及其细也;略也,不及其详也。从其类而推之,苟合乎礼、本乎圣者,皆是也。奚待于之尽言哉!
礼论第六
或曰:《乐记》曰“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又以天地卑高,动静方物,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以为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雷霆风雨,四时日月,百化之兴,以为乐者,天地之和也。由此观之,则礼乐之比隆竟大,盖已着矣。而吾子统之于礼,益有疑焉?
曰:彼以礼为辩异,乐为统同,推其象类,以极于天地之间,非能本礼乐之所出者也。礼也者,岂止于辩异而已哉?乐也者,岂止于统同而已哉?是皆见其一而忘其二者也。
曰:古之言礼乐者,必穷乎天地阴阳,今吾子之论,何其小也?
曰:天地阴阳者,礼乐之象也;人事者,礼乐之实也。言其象,止于尊大其教;言其实,足以轨范于人。前世之言教道者众矣,例多阔大,其意汪洋,其文以旧说为陈熟,以虚辞为微妙,出入混沌,上下鬼神,使学者观之耳目惊眩,不知其所取,是亦教人者之罪也。
或问: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辞让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既言人皆有仁义之性。而吾子之论独谓圣人有之,何如?
曰:孟子以为人之性皆善,故有是言耳。古之言性者四:孟子谓之皆善,荀卿谓之皆恶,扬雄谓之善恶混,韩退之谓性之品三:上焉者善也,中焉者善恶混也,下焉者恶而已矣。今观退之之辩,诚为得也。孟子岂能专之?
曰:性之说既尽之矣,然其以礼与仁、义、智并列,何如?
曰:是皆据世俗而言,不及为之统率耳。辞让者,义之一节也。又淳于髡问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乎,权也。夫权,智之动,义之会也。详孟氏此言,则义而智者,不在先王之礼欤?
曰:孟子据所闻为礼,以己意为权,而不渭先王之礼,固有其权也。自今言之,则必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亦礼也。《丧服四制》曰:“父在为母齐衰期者,见无二尊也。……百官备,百物具,不言而事行者,扶而起;言而后事行者,杖而起,身自执事而后行者,面垢而已。秃者不髽,伛者不袒,跛者不踊,老病不止酒肉。凡此八者,以权制者也。”若是,则先王之礼岂无权乎?然其上文则曰:恩者,仁也;理者,义也;节者,礼也;权者,智也。于此则是言之者惑矣!其所谓恩者,为父斩衰三年也;所谓理者,为君亦斩衰三年也。若兹二服与父在为母齐衰、扶杖、面垢、不髽、不袒、不踊、不止酒肉之事,非礼何以着之?自今言之,则必总四制以为礼,而分仁、义、智于其间可也。
或人变色而作曰:善哉!吾于之论乐、刑、政、仁、义,智、信咸统于礼也。其始得之于心欤?抑尝闻圣人之言及此者欤?
曰:予闻诸圣人矣。《礼运》记孔子之言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其下文曰“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周公作六官之典,曰治典,曰教典,曰礼典,曰政典,曰刑典,曰事典,而并谓之周礼,今之札记其创意命篇有不为威仪制度者,《中庸》、《缁衣》、《儒行》、《大学》之类是也。及其成书,总而谓之《礼记》,是其本传之者,亦知礼矣。不独此二书而已也。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则当时亦谓《易象》、《春秋》为礼经也。故知礼者,生民之大也,乐得之而以成,政得之而以行,刑得之而以清,仁得之而不废,义得之而不诬,智得之而不惑,信得之而不渝。圣人之所以作,贤者之所以述,天子之所以正天下,诸侯之所以治其国,卿大夫士之所以守其位,庶人之所以保其生,无一物而不以礼也。穷天地,亘万世,不可须臾而去也。
或曰:《曲礼》谓“礼不下庶人”,而吾子及之,何哉?
曰:予所言者,道也。道者,无不备,无不至也。彼所言者,货财而已耳。谓人贫富不均,不可一以齐之焉。然而《王制》曰:“庶人县封,葬不为雨止,不封不树,丧不贰事。”此亦庶人之丧礼也。庶人春荐韭,夏荐麦,秋荐黍,冬荐稻,韭以卵,麦以鱼,黍以豚,稻以雁,此亦庶人之祭礼也。既庶人丧祭皆有其礼,而谓“礼不下庶人”者,抑述《曲礼》者之妄也。
礼论第七
或人敢问:礼之所兴,自于何圣?
曰:扬子云谓“法始于伏羲而成乎尧”,今观《易系辞》,其制器取象,信自伏羲、神农、黄帝以来也。礼本之兴,其在三皇可知矣。《大章》章之也,《咸池》备矣。《咸池》者,黄帝之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此亦黄帝之事也;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此亦黄帝之事也。则乐、政、刑之兴,亦在三皇矣。及夫尧、舜继禅,禹成其功,成汤、文、武翦其祸难,周公坐而修之,孔子着之于册,七十子之徒奉之以为教,而后礼、乐、刑、政之物,仁、义、智、信之用,囊括而无遗矣。
或曰:周道其盛矣,然鲁诸侯也,而用天子之礼乐,何如?
曰:昔者武王既崩,成王幼,不能莅阼,周公摄天子之位,作礼乐,朝诸侯,而天下大定。七年致政于成王,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于是封之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此盖成王谓周公有王者之德,摄王者之位,辅周室致太平者,周公之为也。故于其死,用王礼祀之,以尊之焉。若是,则鲁以此祀周公可也,岂及其余哉?至其子孙,遂彻而用之,凡制宫庙,设官职,祭祀丧纪,车马服器,率仿于周,此则非矣。周君也,鲁臣也,人臣而用其君之礼乐,何以示民哉!成王必欲其臣行天子礼乐,则当赐之周公,俾其身用之,不须命鲁公世世以此祀之也。生则臣也,死则鬼也。鬼与人异,用之非僭,故知鲁以此祀周公可也。穆公之母卒,使人问于曾子曰:“如之何?”曾子曰:“哭泣之哀,齐斩之情,饘粥之食,自天子达。布幕,卫也;縿幕,鲁也,”夫布幕,诸侯礼也;縿幕,天子礼也。疾鲁之僭,故举诸侯以示之焉。隐公考仲子之宫将万焉,问羽数于众,仲对曰: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公从之。书曰“九月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观春秋之旨,盖谓僭上既久,贤君能详问而更始之,故书也。彼杞、宋者,各自为一王之后耳。其祖天子礼乐异于周,使行之可也。周尚在而鲁仿之,则僭矣。孔子曰: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夫鲁之事,假人孰甚焉。
或曰:议者以三代之后,汉、唐为盛,如之何可比隆于古昔也?
曰:汉、唐其卑矣!高帝起子陇亩,草创天下,法制未修。文、景继立,龊龊守成,公卿多武人,而黄老刑名之学,炽于其间。贾生之徒,称先圣,诵仁义,眊焉而不知所从也。武帝聪明特达,攘袂而作,聘贤良,尊文学,改正朔,易制度,有志于先王矣。然而黩兵好胜,竭天下之财,以事四夷,延方士,筑宫馆,以求神仙,用不经之言,以东封泰山,禅粱父。光武忧勤民事,而不务大体,专求俗吏之课,不师经籍,而听用图谶之书,以疑天下耳目。唐高祖凡庸之材,乘运而起。太宗有非常之度,而残杀长适,以取其位,不能纯用先王之制,而因循驳杂,浮屠乱法而不知禁,进士坏文而不知革,易置储贰,依违不决。明皇亲见祸乱,心思矫正,而兴起老子、庄周之说,以害教化,宠任武功,注意兵食,銮与展狩,出入不时,进用女色,间以谗贼,以紊经纪。自此数君,其余盖不足数矣。
曰:封泰山,禅梁父,前世之大典也,而吾子以为不经之言,何如?
曰:所谓经者,二帝三王之事而孔子述之者也,六籍是矣。而封禅之文,安在哉?独司马迁封禅书称:“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于是引《尚书》:舜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柴,似以此为封禅事。斯礼也,盖系巡狞矣!天子巡狩至于方岳,祭天告至,爰及名山大川,皆以其秩望祭之,乃事鬼神之常道,非封禅之谓也。且舜自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孔氏谓上日,朔日也。后至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孔氏谓尽以正月中,日日见四岳及九州岛牧监,还其瑞。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孔氏谓既班瑞之明月,乃顺春东巡至于岱宗,若是则舜摄帝位朞期月耳。德未必遵洽于人也,功未必遽济于世也,符瑞之见未必如此之速也,况又未真即帝位,则将何辞以封禅哉?五载一巡狞,巡狩而封禅,则舜之在位凡几年,凡几封禅?其礼仪必有可采,何以不广记之,乃独言“柴”而已乎?封禅之礼,固不止于柴也。夫挚见生死之物,盖其微者犹列之于后,矧封禅之盛,乃得略之乎?其不然必矣。又称齐桓公既霸,会诸侯于葵丘,而欲封禅,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粱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曰无怀氏,曰伏羲,曰神农,曰炎帝,曰黄帝,曰颛顼,曰帝喾,曰尧,曰舜、曰禹,曰汤,曰周成王。夷吾此言,亦无所证。孔子修《六经》,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岂前世有封禅之言,管氏闻之,而孔子不得闻乎?虽诚有之,孔子削而不书,是亦不足取也。子必谓称古帝王封禅者皆妄也。未知此说根于何时?至秦始皇遂举而行之。逮孝武即位,又议封禅事。齐人公孙卿称其师申公书曰:“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封。”又称申公之言曰:“汉主亦得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孝武后乃登封,无风雨灾。于是自喜幸庶几遇神仙矣!吁,可怪哉!文中子曰:“封禅之费非古也,以夸天下,其秦、汉之侈心乎?”是诚知言矣!
或曰:子谓汉、唐数君讹杂之如此,然其所以阐基绪、致升平者,何也?
曰:其始皆能求辅佐,纳谏诤,夙兴夜寐,以安天下,济生人为意。此其所以兴也,及其后世,则放逐忠良,昵近邪辟,或妇人用事、或外戚专政,或宦竖窃命。官爵授于匪人,货财散于无用,兵革疲于不急,荒淫怠慢,厌弃民物,皇天震怒,奸雄并起。而海内土崩矣。呜呼,汉,唐之盛,犹不足观,汉唐之衰,万世之鉴也!
礼论后语
吾为礼论七篇,既十五年,学者有持章望之论一篇来,以吾为好怪,率天下之人为礼不求诸内,而竞诸外,人之内不充而惟外之饰焉,终亦必乱而已矣。亦犹老子之言:礼者,忠信之薄。盖不知礼之本,徒以其节制文章,献酬揖让,登降俯仰之繁而罪之也。
呜呼,章子有耳目邪?抑蒙且聩邪?有则奚不视吾文,听吾言?吾之论则曰:后之人见仁、义、礼、智、信列名而齐齿,谓五者之用,各有分区。故为仁、义、智、信则不取于礼而任其私心为礼,则不能辩仁、义、智、信。但以器服物色升降辞语为玩,以为圣人作礼之方,止于穷奢极富,炫人听览而已矣!繇是推本之曰:仁、义、智、信者,实用也。礼者,虚称也,法制之总名也。圣人率其仁义智信之性,会而为礼,礼成而后,仁义智信可见矣!贤人者,知乎仁、义、智、信之美,而学礼以求之者也。礼得而后仁、义、智、信亦可见矣。吾之论如此,岂尝使人为礼不求诸内而竞诸外邪?岂尝以节制文章之类为礼之实邪?章子有耳目不至乎此也。
夫章子以仁、义、礼、智、信为内,犹饥而求食,渴而求饮,饮食非自外来也,发于吾心而已矣。礼、乐、刑、政为外,犹冠弁之在首,衣裳之在身,必使正之耳,衣冠非自内出也。
呜呼,章子之惑甚矣!夫有诸内者必出于外,有诸外者必由于内。孰谓礼、乐、刑、政之大,不发于心而伪饰云乎!且谓衣冠非自内出,则寒而被之葛、热而被之裘可乎?夏则求轻,冬则求暖,固出于吾心,与饥渴之求饮食一也。而章子异之,不已感乎?故天下之善,无非内者也。圣人会其仁、义、智、信而为法制,固由于内也。贤人学法制以求仁义,亦内也。谓蓝之青,朱之赤,固其质也。布帛之青赤则染矣,然染之而受者,亦布帛之质也,以染铁石则不入矣。是故贤人学法制以求仁义,亦内也。下愚虽学,弗之得矣。中庸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然则吾之论何尝有外邪?何忧乎终之必乱邪?吾之论则曰:闻诸圣人,于是引礼运、周公六典之类以明之。今章子乃曰“学乎圣人者何必易其言”,是未尝读吾之论也。赵简子问于太叔揖让周旋之礼焉,对曰是仪也,非礼也。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是故为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奉五声,为政事,庸力行务,以从四时,为刑罚威狱,使民畏忌,以类其震曜杀戳。以是言之,乐、政、刑,非礼者乎?颜渊问仁,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请问其目,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是言之,仁非礼者乎?章子尚未读左氏传、论语,宜其病吾言也。
圣人之于礼,其言盖参差:言其大则无事不包,言其小则庶事之一耳。故周官三百六十职,题曰周礼以该之,言其大也。其次则曰礼典,与治教政刑事配焉。其小则曰五礼,与射御书数并焉。章子得其小而不得其大,宜其病吾言也。故其说曰:走百步外以救人陨溺,难也;趋百步外以揖人,易也。趋则为之,走则不为之矣。己后乡人一日之生,拜之能也,坐其下,行其后能也,闻其急难,则不为之死矣!是仁义难于礼也。又曰:顺父,礼也,遵父,非礼也。有人蹈于水火之中,己将救之,而父在侧曰勿救,匍匐救之无避也,违父可也。夫妇异列,礼也。如妻踣于舅姑之前,伤而不兴,尽力以扶之,可也。又曰:心则爱兄,而拜先仲叔,此礼之易者,固胜仁也。千金之宝,分则多伯兄,是礼不胜仁也。吾兄与嫂斗,则不救,有嫂之嫌也。此礼之易者,固胜义也。乡人之长者斗于兄,救兄不胜,则佐之斗,是礼不胜义也。呜呼,章子以揖拜为礼,宜乎其不得以兼仁义也!
且章子焉知仁义哉?万物之生无不遂,吾所谓仁也;万事之理无不当,吾所谓义也。而章子方区区以救陨溺、死急难为事,不亦小乎!以一人之力而见陨溺必救,见急难必死,吾惧章子之仁义所及者寡,而天年不获终也。其所谓仁,吾曰浮屠而已耳;其所谓义,吾曰游侠而已耳。
孔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父没三年,尚不忍改其道,父在侧,曰勿救人于水火,而违之可乎?己以救为仁,而父曰勿救,则父不仁矣!己欲仁而彰父之不仁,未见可以为仁也。父不仁则违之,兄之斗则不辩是非而佐之,是父轻而兄重乎!兄与嫂斗,则以嫌而不救,惧失礼也。妻踣而伤则扶之,不顾礼焉,是妻厚而嫂薄乎?厚于妻而薄于嫂,兹小人之情,轻其父而重其兄,虽小人亦不为也。章子以是为仁义,非吾所敢闻也。抑其所谓礼之在内者,丧哀、祭恭、忠君、孝父,盖皆仁义之目而不论焉,悖矣!人不知而不愠,谓之君子。吾不得已而申之者,为其惑众也。吾言止是矣,章子虽复言,吾不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