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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翻花样偷天换日 吊膀子接木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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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章秋谷同着贡春树回栈,再说刘厚卿自从打发家人去请秋谷,略觉放心。等了一会,还不见来,心中焦躁。偷眼看张书玉时,头发虽然挽起,那面上还是铁铮铮的杀气横飞,一双眼睛定定的斜睃着他,又有个要发作的意思。只看得厚卿坐立不安,背上如有芒刺,屁股如坐针毡,急得满屋子里团团打转,眼巴巴的只望秋谷到来,好央他劝解书玉。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原来等人心焦,况且厚卿有事在心,更觉得时候长久,满口里乱骂那家人:“这个混帐东西,怎么这样没用,去请一个人也请不来!”忽听书玉冷笑道:“耐就是去请仔耐格朋友来,也无拨啥格说法啘。阿是朋友来仔末,倪就怕耐,勿敢替耐说话哉?”厚卿听了又羞又恨,欲待骂他几句,又怕书玉性情凶恶,索性借此大闹起来,客中甚是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气,不敢开口。那一种可笑可怜的情状,真是好看。

好容易等得外间脚步之声,约略是秋谷的声音来了,心中一块石头刚才落地。果然不多时,那家人先抢步进来,回道:“章老爷来了。”厚卿大喜,忙走到门口。家人便打起门帘,只见秋谷笑吟吟的进来,口中说道:“有累吾兄久等,心切不安。”厚卿连称”不敢”,迎进房来坐下。秋谷道:“刚才盛价来说,你与书玉有些口角,但书玉同你向来要好,为什么淘气起来?或是你自家有不到之处也未可知。我倒要请教请教,你们到底是为什么缘故?”

先前秋谷进来,书玉本是坐在床上,低着头装做没有看见;及至秋谷开口,并不派着书玉不是,反说厚卿或是有些不到。

这本是秋谷的口才,不劝自劝,料想书玉听了自然心中欢喜,方好乘便劝和。果然张书玉听得秋谷说话在行,不由的就有几分高兴,抬起头来打量秋谷的相貌时,心中早突然一跳,又喜又惊,原来就是张园相遇、眠思梦想、不得到手的心上人儿。

此际书玉不由自主,连忙立起来叫了秋谷一声,登时把方才面上的那一团杀气威光,消化得干干净净,变作满面笑容,喜孜孜的在台旁坐下,便告诉秋谷道:“章大少,耐勿晓得倪格事体,倪说拨耐听仔,随便啥人也要心浪惹气格。格个刘大少,做仔倪一个多点月哉。自从俚到仔倪搭来,倪倒当俚好客人格,从来朆叫俚打啥格首饰,做啥格衣裳,碰和吃酒也随俚格便,洋钱是加二朆见歇。倒说归转仔,俚来叫倪格局,倪为仔转局过去晏仔点点,俚就此扳倪格差头,搭倪反子一泡,倪搭勿来哉,跳槽过去,另外做仔格洪笑梅,日日替俚碰和吃酒,做衣裳,打首饰。倪也勿去管俚,只当无介事,不过少做一个客人,算得好说闲说格哉。勿壳张俚勒浪外势,还要说倪格邱话,放倪格谣言,倒说俚勒浪倪搭白相仔勿到一个月,用脱仔论万洋钿哉。难末拨倪格排欠帐格店家、借债格户头听见仔,大家勿好哉,一淘到倪搭来,收帐格收帐,要债格要债,才问倪要洋钱。章大少,耐去想嗫,半节里倪陆里来啥格洋钱,勿还俚笃末倪又坍勿落台,逼得来倪急杀快。格件事体弄僵哉啘,倪想起来才是刘大少格勿好,勿放倪格谣言末,倪也勿造至于实梗样子。今朝倪实在弄勿落哉,跑到刘大少搭来,想问俚借点洋钱开销开销,等倪过仔节,收帐下来,更好还俚,也勿算敲俚格竹杠。俚耐洋钱末勿借,拿倪骂仔一泡勿算,还要动手打倪,推仔倪一交筋斗。章大少,耐想想看,世界路浪,阿有格号道理?请耐章大少替倪评评,倪是横竖呒啥念头转,今朝定规要俚拨倪一句闲话,随俚去拿倪那哼末哉。”口中说着,一面笑微微的向秋谷连丢几个眼风,又用金莲在桌子底下,勾住秋谷,那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把秋谷浑身上下钉住呆看,恨不得要立刻扑在秋谷怀中。

厚卿初时见秋谷进来坐定,刚刚开口,张书玉便是满面含春,撇去了先时凶狠形容,平添出一副温柔体态,厚卿心中暗想:秋谷果然名不虚传,怎么他才开口,张书玉便不似先前那般形状,出奇的柔顺起来?后来听张书玉向秋谷一番说话,句句说他不是,甚是气忿,待要开口辨白几句,却被秋谷对他连连摇手,厚卿只得默默无言。

好个张书玉,把一番话说得来婉转非常,遮掩得自己并没一些不是,秋谷暗暗点头称赞,到了紧要之处,也还飞他二个眼风。书玉觉得秋谷今日情态温存,绝不是前日在张园那一副待理不理的面孔,更是十分意满,那两旁面颊之上,早泛出点点桃花,隐隐的眉目之间,大含荡意。

秋谷听他说完了一席话,心中想道:我要驳倒他,叫他无言可答,有何难处?但是书玉本是泼赖非常,厚卿又是十分无用,我一个旁人怎好管他闲事?不要弄得他恼羞变怒,依旧不讲情理起来,于自家面子岂不有碍?只是又有一件难处,书玉本来有心于我,前天在张园极意迁就,吊我的膀子,我却嫌他面貌不好,没有理会于他。如今自家要替厚卿调处劝解这件事情,不用说,拿得稳书玉是一说一听的。既要曲意替他和解,自家却就免不得要领书玉的盛情。看着书玉那雄赳赳的神情,着实有些退避三舍,不觉的就为难起来。忽然眉头一皱,想出一条”接木移花”的计策,心中大喜道:“有了,有了!只消如此这般,这事便有二十四分拿手,不怕书玉再要装腔。”

正待开口,只听得厚卿接口道:“秋谷兄,你不要听他的说话,我并没有在外边放他什么谣言,这是他一厢情愿的主意,你须要替我分解分解才好。”书玉在旁冷笑,接口正要驳他,也被秋谷朝他摇头示意,书玉便不开口。秋谷向厚卿微笑道:“你有也罢,没有也罢,总之,书玉无缘无故不见得起你的花头。你们这班曲辫子的大少爷,专喜对着别人说你自己的阔劲,如何用钱,如何发标,乌烟瘴气,闹得一塌糊涂。在你们的心上,以为不如此装不出自家的幌子。那晓得嫖场的诀窍,世路的人情,非但装不来自家的场面,还出了个吹牛屄说大话的名头,从此别人看你不起,就如自己贴了招子,出卖曲辫子的招牌一般。书玉的说话固然不可全信,未免也有些过甚之谈,然而想情度理起来,你也不要推得干干净净。大约在人前说几句大话,说在书玉面上用了多少银钱,想去哄动人家来巴结你,也是有的。我从来未曾开口,早已洞察情形,你若再要在我面前遮掩支吾,不肯说出实话,那却你就怪我不得,不管你们的帐了。”

厚卿被他说着了真病,面上红了一阵,闭口无言。张书玉更是喜欢,五体投地。秋谷却向书玉道:“你的意思我都晓得,自然总有个调停。你且到我的房间去略坐片时,你有什么说话,我再同你商量可好?”书玉巴不得秋谷说这一声,大喜应允,又向秋谷道:“章大少格说话,句句才说到倪格心浪。”回头将手指着厚卿道:“俚耐格闲话,搭耐章大少一样仔末,倪也勿要替俚反哉。”说着又斜盼着秋谷一笑,以目送情。厚卿看见,岂有不知?虽也不免有些醋意,但是看着秋谷样样较胜一筹,自己那里比他得上?况且又要秋谷替他调处,自然只好由他,只在腹中暗暗的叹着冷气。

秋谷随手立起来,向厚卿说道:“我去去就来回你的话,你可不要出去。”厚卿连连答应。书玉也不理厚卿,同了阿宝姐跟在秋谷后面就走。厚卿虽然心中不乐,也无可如何,只自家悔恨当初不该做他,如今弄得这般无趣。

只说书玉跟着秋谷一路走上楼来,心中暗喜。只说秋谷将他引到自己房间,必定有什么心腹的说话,却不晓得秋谷另有一番意思。秋谷在兆贵里同了贡春树回来,因为他与刘厚卿素不相识,便叫他在自己房中宽坐等候。春树正是等得不耐烦,反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忽见秋谷进来,背后还同着一个倌人,忙笑道:“你在那里有什么正经?去了半天,把我丢在这里,好不心焦。”

书玉跟着秋谷走进房间,见房内还有一个客人,心中觉得不甚自然;及至举目看时,那知不看犹可,一看早又吃了一惊。

只见春树容华俊雅,骨格风流,粉面朱唇,细腰窄背,同秋谷立在一处,真是一对璧人,不分上下。但春树是一团的妩媚非常,秋谷是一派的英风流露,若要两人相并,还觉得秋谷胜些。

书玉心中暗想:怎么相貌好的都聚在一处?为什么我在上海见了无数客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的呢?看看秋谷,又看看春树,把个书玉竟看呆了。秋谷招呼他坐下,方才觉得,未免不好意思,随便在窗口一张椅子上坐下了。秋谷却不向书玉说话,叫过春树来悄悄附耳说了几句。春树微笑,回头把书玉细细的上下打量一番,朝书玉微微一笑,又向秋谷摇头。秋谷顿然不悦道:“你不答应么?”春树点一点头。秋谷便道:“你不听我的说话,回来你有什么事情,可不必再来找我。”春树忙陪笑道:“你不要着急,我倒不是不答应,倒是怕你要吃……”春树说了半句又不说了,朝着书玉格格的笑。秋谷道:“吃什么?说下去,你说出不好的话来,可不要怪我粗鲁。”春树听了,连忙将头项缩了一缩,舌头伸了一伸,说道:“罢罢,我不说了。谁不知你是个拳棒名家,我这几根鸡肋,那里当得起你的尊拳?”秋谷也一笑,便剪住了话头。

此时张书玉坐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们两个,听得秋谷与春树互相问答,又看着他笑,心中早已十分明白。若在别人,说了这几句说话,书玉早已就板起面孔来,无奈书玉看着秋谷同春树两人,一个是玉树临风,一个是琼枝照月,恨不得取一碗清水过来,把这两个傅粉郎君一齐吞下肚去,爱还爱不过来,巴不得他们与他说笑。看张书玉这一时的光景,就是叫他无论如何,他也断无不肯。

当下秋谷携着春树的手,向书玉道:“这是我的把弟贡春树,待我替你们做个媒人。”书玉低鬟一笑,不觉面上生红,把秋谷斜睃了一眼。秋谷对春树道:“你今夜就在他那里请一台酒可好?”春树道:“摆酒不难,只是时候已经不早,那里还请得着什么客人?况且我初到上海,也没人认得。”秋谷大笑道:“你这说话越说越呆,真真是个饭桶,叫你请客,无非开个堂簿的意思,以后便可往来,难道叫你认真请客么?”春树恍然,也自好笑。

书玉眉花眼笑的道:“贡大少要吃酒末,倪先转去预备起来阿好?”秋谷道:“你先回去也好,但是厚卿的事情,你究竟是什么一个主意,你不妨同我说明,可好看我的薄面,将就了结。”书玉道:“倪也勿是一定要俚那哼,为仔俚讨气勿过,倪有心要替俚拌拌嘴舌。既然耐章大少说仔末,随便章大少末哉,倪总呒拨啥勿肯格。”秋谷大喜,笑道:“你既听我的说话,也不必与他吵闹,料想你也不是一定希罕他的银钱,只要他以后晓得些轻重也就是了。现在总算我来替他讨个情,叫他拿出几百银子,罚他个不该乱放谣言,他此后料也无颜再在你家走动,你道如何?”书玉道:“章大少格闲话,倪总无啥勿听。谢谢耐,要耐章大少费心,就是实梗末哉。”秋谷笑道:“这是我承你的情,看我得起,怎么你倒谢起我来?”说着,便连忙去厚卿那里,替他说了情形,又道:“我的意思,硬作主张,你竟是干干净净送他五百银子,从此一刀两断,他也勉勉强强的应了下来,你的意思怎样?”

厚卿听张书玉居然应允,心中虽是欢喜,却又舍不得五百银子,蝎蝎螫螫的说道:“怎么竟要五百银子?可好费秋翁的心,这数目少些?”秋谷不觉大怒道:“原来你这个人如此的不知好歹,怪不得张书玉要敲你的竹杠。照你这样说来,倒是我多事的不是。我也不管你们的闲事,我去回复他就是了。”

秋谷说这几句话时声色俱厉。厚卿见秋谷发怒,已是吓慌,知道自己失言,十分懊悔;又见秋谷拂衣要走,更加着急,连忙拦住秋谷,连连作揖,赔了许多不是,秋谷方息了怒气。说定明日汇了银子,由秋谷经手付与书玉,又数说了厚卿几句,便回自己房间里来。见春树与书玉二人谈得正是热闹,阿宝姐坐在一旁打盹。

秋谷进来,笑道:“时光不早,我们就到书玉院中去罢!”当下议定,夜深无处请客,单请秋谷一人。先打发书玉回去,二人随后慢慢的同到院中。书玉含笑相迎,房中台面已经摆好,秋谷等一到,就起手巾入席。秋谷见并无外人,便令书玉同吃,书玉不肯。秋谷道:“我们二人不比别客,你难道还要拘着院中规矩么?”书玉一想不错,果然坐了。席间,与秋谷谈些旧事,秋谷酒落欢肠,已觉微醉。这一席酒虽止有三人,却低酌浅斟,吃得甚是爽快。书玉虽觉有些美中不足,然而看着春树的面貌娇柔,丰姿倜傥,也甚是喜欢。

秋谷饮到半酣,便要先走,被春树留住,悄悄谈了一会。

秋谷道:“这样的好差使,为什么不去寻着别人,总只缠我一个,这是什么道理?”春树陪笑央求,又朝秋谷作揖,秋谷勉强点一点头道:“也只好碰你的运气便了。”春树大喜。书玉在旁,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又不好问他,秋谷便先回栈去了。

正是:

一双蝴蝶,可怜同命之虫;卅六鸳鸯,妒煞双飞之鸟。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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