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珍宝部(器用附)
宝藏库
章邱“东陵晓月”为八景之一。山容翠峭,石壁兀立。
有樵人某,至崖间,见一孔。近似目觑,内敞亮洞达,别有天地。遍满皆铺黄金白玉,种种灿烂,莫名其宝,如市中所玩西洋景。以手探之,仅容二指,得古钱十八枚,余不及。
遂取土塞其孔,归。持凿往,将洞开而指其藏。至则迷其处,但闻崖内人呼:“宝藏库后垣有漏隙。”一人应曰:“去十八钱,觅工补之。”其声欲震陵谷,樵者惊怖返。
(有此一处小洞天,更是多宝崖。安得到彼,掉臂游行其中,一开眼界。若到宝山,那有空回?奈何无问津者。)
熟卵石
粤香山小揽卖药林氏家,有大叶榕,高十余寻,可半亩园。上有鹳巢数处。林子幼稚好戏,尝猿步能至树巅。
忽一日,见巢内二卵如柚,携而下。入釜燃薪,以待剖食。其母瞥见,骂之曰:“此异物,不可以啖。且鹳巢吾家,盖亦有年。”乃令其子仍归诸巢。阅数月而树间啾啾,又数日而小鹳立枝头学飞,既而随老鹳翔于云表。林子惑焉,复缘上以觇其异。巢间余粪败草中,贮一黑珠盈掬,林拾之。非金非石,黝光可鉴。怀归藏之药笼,久而尝陈几端。
后有番贾见之,不忍释手,问林卖否。林固知其异,而不知所以异者,乃昂其值曰:“三万金。”贾曰:“价亦太昂,然适当用,诚不敢吝。请同行而取价。”林怀宝以往,登巨舶。贾出白镪,如数兑收。林曰:“物已属君,将焉用之?”贾曰:“此青泥珠也。隋时曾有一枚入中国,后高丽使以六十万售之,将以入海求珠者。此珠出西海外,可以疗痨疾。兹闻交南王有是疾,余将往治之,可以倍蓰。”
林别贾,携重资还,称富足焉。
(乾隆辛丑,有吴侬某,在济宁王牧署作记室。游于市,见乡人负半段玉罗汉,色深碧,以四缗售归。命工开琢,宝光灿烂,掩映几案,竟为宝石。成搬指一,牧进之,国抚大喜,以为宝石从未有此色。成指环四,多为牧夫人所得。一花插,携归苏。遇胡贾,出万金买去,云:“此祖母绿,中华何尚有耶?”吴侬亦富。)
雨钱
献县民家王氏,诞一儿,娩之夕,闻屋铮铮响,皆启户出视,满院钱落如雨,如自瓦陇滚滚下者。家人争取,得数十缗,咸惊喜。三日,洗儿盆中铢镪溢浮水上,于是里巷皆哄为异。邻妇来观,有抱之者,则青蚨突出襟袖间,如酬其劳,虽多寡不一,未尝虚其襁褓。
不晬岁而殇,入殓时,阿堵物满布床箦。人家痛伤,盖诚爱其多财,而悼其夭折也。葬城中西门里隙地,年余,其家落。家人往哭于墓,辄于冢旁得数贯归,如是者,其母恒接踵告匮,而所与遂不能继。
久之,即举家来奠,躄踊泣血,亦一文不舍矣。咸以为此子钱神也。子则曰:“耗鬼也。何也?耗尽则精散,禄绝则命促,何神之为?”闻其母至今尚在,年已七十矣。
(此乾隆十八年事,为文学王廷家次子宝儿云。)
琉璃
博邑颜山产琉璃,其用广,其利薄。可以为玉、为晶、为宝石、为翡翠、为车磲,种种不一。人皆望而知之,实则人皆不知琉璃之所以为琉璃,与夫制造各种器物之法。有聂姓业于此,为余言曰:
“君博物君子也,请为一申其所由来,并我数十年工业之苦心。夫琉璃者,石以为质,硝以和之,礁以锻之,铜铁丹铅以变之。非石不成,非硝不行,非铜铁丹铅则不精。三合然后生。白如霜,廉削而四方,马牙石也;紫如英,札札星星,紫石也;棱而多角,其形似璞,凌子石也。白者以为干也,紫者以为软也,凌子以为莹也。是故目以为干,则刚紫以为软,而斥之以薄而易张;凌子以为莹,则镜物有光。硝,柔物也,以和内;礁,猛火,人以攻外。
“其始也,石气浊,硝气未澄,必剥而争,故其火烟涨而黑。徐恶尽矣,性未和也,火得红;徐性和矣,精未融也,火得青;徐精融矣,合同而化矣,火得白。故相火齐者,以白为候。其辨色也,白五之,紫一之,凌子倍紫,得水晶。进其紫,退其白,去其凌子,得正白。白三之,紫一之,凌子如紫,加少铜及铁屑焉,得梅萼红。白三之,紫一之,去其凌进其铜,去其铁,得蓝。法如白焉,钩以铜碛,得秋黄。法如水晶,钩以画碗石,得映青。法如白,加铅焉,多多益善,得牙白。法如牙白,加铁焉,得正黑。法如水晶,加铜焉,得绿。法如绿,退其铜,加少碛焉,得鹅黄。凡皆以焰硝之数为之程。
“其贵青帘,取彼水晶,和以回青。如箸斯条,若水斯冰。纬为幌簿,传于朱棂。瑞烟徐起,旭日始升。影动几筵,光浮御屏。凄神象之,以合窈冥。用之郊坛焉,用之清庙焉,隶于司空,以称国工。
“次为佩璜,连珠缀缨,绛纱作盛,弁冕盈庭,乃球锵鸣。古者百僚朝祭之法服也。
“其次又为华灯、屏风、礶合、果山,皆穿珠之属,口则无功,错采雕龙。
“又其次为棋子、风铃、念珠、壶顶、簪珥、料方,皆实之屋。围棋滴之,风铃范之,料方亦如之,条珠缠之、细珠泻之、大珠缠之戛之,簪弭惟错。车渠者,杂二色药而糅之;玛瑙者,珐琅点之;缠丝者,以药夹丝待其融也,引而旋之。
“再则为泡灯、鱼瓶、葫芦、砚滴、佛眼,轩辕镜、火珠响器、鼓珰之属,皆空。凡制之法,必先为琉璃,为管焉,必有铁杖刀剪焉,非是弗工。石在冶,焕然流离,犹金在镕而出之,杖之力也。受之者管也,授之以隙,纳气而中空,使口得为功,管之力也。乍出于火,焕然流离,就管矣,未就口也。急则流,缓则凝,旋而转之,授以风轮,使不流不凝,手之力也。施气焉,壮则裂,弱则偏,调其气而消息之,气行而喉舌皆不知,则大不裂,小不偏,口之力也。吹圆球者,抗之;吹胆瓶者,坠之。一俯一仰,满气为圆,微气为长,身如朽株,首如鼗鼓,项之力也。引之使长,截之使短,拗之使屈,突之使高,抑之使凹,刀剪之力也。凡为葫芦,先得提,后得腹,接处为腰。为含子葫芦,先得子,次得提,纳子焉,后得腹。凡为鱼瓶,先得口,次得腔,次得山,后得果枝。凡为花簪,先得茎,后得顶,断而殊之,身手而燎之,后得蜂末。凡为响器,先得下口,后得上口。凡为砚滴,先为顶口,次得腹、次得提,后得吐水。凡为磴碗,先得圆球,吸其下,按其上,断其脐而坐之,上反为底,下反为面。凡为鼓珰,先得葫芦,旋绕其底而四流之,以均其薄。为而不平,使微枉焉,以随气之动,乃得鸣。鼓珰者,响葫芦也。言微气鼓之,而珰鸣也。辟之为鼓也,声者其面也,响之应者,其腔也。实则其空也,故大空则大鸣,小空则小鸣。此老氏之说也。当其无有有之用也。凡为空者,先养气,气圆而体圆。此学书之说也,心正则笔正。”
余闻其说,遂笔记之。
(此篇文理甚古奥,可传也。[太冲林鹗]
读之如翻《考工冬官记》,古色斑斓,非时代物。[七如])
水晶眼镜考
水晶为水精,《山海经》:“堂庭之山多水玉”;《拾遗记》:“孙亮作琉璃屏风,莹澈内外。”此类是也。今闽广出产水晶,好丑颜色,各有不同。其白而无绵者为上。为器玩最多。
明三保太监出西洋,携烧玻璃人来中国,制如水晶。用以硝礁,无所不烧,如灯、瓶、珠、簪之属。镜之制,本范铜为之,粉以元锡,磨以白茹,则须眉毫发可得而察。移之玻璃,愈倍其光,因之以有玻璃之镜。更即镜收之于目,为眼镜焉。昏者亦可借镜而视,故玻璃遂缀于眉睫间。充其类,为老花,为少花,为短视,因人而施,量力而厚薄之以为的。是眼之有镜,实创于明。《庶物异名疏》:“叆叇”,今俗名眼镜是也。若壮岁用之,则反昏暗伤目。时人复以水晶之无绵者作眼镜,更较玻璃而著明。是眼镜之初作于假,而今乃变为真。玻璃之犹嫌于火,而水晶则实取于水也。
又有养目镜,虽少年戴之,无损于目。明人有诗云:“西洋眼镜规璧圆,玻璃为质象并缘。”可考也。国朝查慎行诗:“隙光分日月,宿障扫云烟。”阮芸台应制诗:“眸目何须尔,重瞳不用他。”考第一。余有绝句云:
眼前物障视难明,物障安能明更生。有物照同如无有,眼光取入水中晶。
铁人
高密阴城,居民耕地,获一铁人。高尺许,左手擎钵,大于碗。注水,移时自沸,数易皆然。民实爱过甚,不以示人。耕余辄摩挲把玩,搬弄不已。忽误触手钵,脱底,复盛水,其下镌“诸葛亮造”四隶字。铁人掌心铸一“火”字,再注之水,则冷然也。
卷七 僧道(女道士附)
再来人
太白为谪仙人,东坡是戒禅师后身,定非臆说。昭文金芗谷,老而无子,游于浙之西湖灵隐寺,默祝三宝,祈求子嗣。长老与之散步廊间,过香积寮,见一蹩僧顾金而笑。长老点首,金不知其故。及归,金妾有娠,是夜梦一僧直入寝所,醒告金,异之。生子。
逾年,金复来杭。至寺,长老贺曰:“公子无恙。”金问何以预知,长老乃引金入厨下,见一龛云:“内则当时相视而笑之执爨僧也。伊圆寂时嘱勿化其身,俟伊自来。故留以待。”长老书龛际一联云:“此去有缘凭夙慧,归来好认旧菩提。”金出资为之甃砌。归告其家,皆呼“小和尚”。
及长,名葆。茹素,强以荤酒,辄呕吐。读书聰慧。父死,事母孝。十五入泮,十六领乡荐,联捷南宫。博闻强识,精通释典,授中翰。
京师慈仁寺有浮屠大善知识,能说无上《妙法》诸经。金往诣之,僧傲慢不为礼,金竖一指,罣叱之曰:“天地间亦知有我否?”僧惊之,延至方丈,与之言一真二谛、三摩四大、五蕴六欲、七心八垢、九根十行,无不了了。僧曰:“君原非阶下汉,故能作此过来语。”
后出为荆州守,恬静无为,郡人颂之。金尝曰:“圣贤功用,主敬主静;道释两家,何以外此。即于中庸极致间有偏倚,亦非浅尝者所可訾病,奈何群聚讼为?是故今之释子,古之佛氏之罪人也;今之道士,古之老子之罪人也;今之秀才,古之圣人之罪人也。”
郡城外有一古寺,内有泥鬼,忽出野中立。乡人咸惊异,祀以香花,日盛其事。金舆往视,曰:“只这是泥是土,何圣何灵?速毁而瘗之。”夜一青衣来拜曰:“我乃山鬼,久受孽报。蒙君打脱一切障碍,如听无生大乘。”谢而去。
三年,母死归葬,庐于墓旁,服阕不仕。有僧自杭来,门隶呵之。僧遗扇一柄,门者呈金,金曰:“长老命我归矣。”夫人李氏,旧家阀阅之女,闻金欲之杭为僧,乃从容而进词曰:“妾闻达者明理而通变,愚人守暗而抱拙。人生世上,不过忠孝节义诸大端。今欲去先人之墓庐,可谓孝乎?当此承平,不思鼓吹休明以和其盛,而乃遁逃枯槁,可谓忠乎?况乎里闾推重,后生矜式,正赖父兄之董,率为乡先生之规,以绵世泽,以熏善良。愿夫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也。”金怃然为间,深以为是。乃告夫人作杭州之游,以了前因,仍归故里,遂不为世外想。
抵杭询长老,寺僧云:“三月前不知何处卓锡去矣。”金乃启龛视之,面目如生。火化之期,妙香四闻,祥光烛天。封之后山,题其塔曰“再来人”。
金归家后,修身立行,二子皆成进士。遂入程朱之室,著《潜修录》十卷,语皆精粹可宝也。
了拳
粤之潮属有山,名曰阴那。其开山和尚俗姓潘,号惭愧,闽之沙县人。初生左拳曲,因名拳。弥月,一游僧至,父抱儿视之,僧书拳上一“了”字,指立伸,更名“了拳”。
幼颖悟,不茹荤。年十二,丧父母。依叔,叔母不能容。十七去潮之黄砂社车上村,认寡妇游氏为母,今大埔县地。日与牧童登赤嶡岭,旷观天云,若有所得。令放牛山麓,拳以杖画地,牛不他逸。以烹鱼啖之,受而投诸水,鱼复活。今黑质白章,尾上焦,其遗种也。
岭左溪潭有大石,如蹲虎,一老僧趺坐其上,尝以指甲写“大生石头”四字,大可巴掌。历风雨剥落,点画宛然。爱山水之胜,欲结茅于此,不果。迨游母既没,拳营窀穸,后遂去。里人为之筑灵觉寺,继之砌上。莆田有二寺:一名清泉,一名龙泉,相传皆拳卓锡取泉处。至神泉市,欲济无舟,折苇以渡。登黄龙献爪山,循顶西行,抵平沙社之楠树坑,依袁姓三年。后人因其地为高砌寺。爰乃涉芒州岗之巅,西望阴那五峰蝉联,耸峙云表,神赏者久之,欣然欲往。过浒梓村,求水弗得,乃卓锡成井,有石龟,至今存焉。虽亢旱,泉不竭。后亦建灵山亭,拳像塑其中。
至阴那,斲石刊木,建道场为修真地,日说法,众多不省。曾赋诗曰:
行脚腰包廿载游,一天花坠雨成秋。
指禅未觉羞拳了,顽石因何不点头?
住阴那又三十年。一日,语其徒曰:“从前佛祖皆宏演法乘,自度以度人。我未能也,心甚愧之。圆寂后,藏我骸于塔,当颜其额曰‘惭愧’。”因偈曰:“四十九年,无系无牵。如今撒手归空去,万里云开月在天。”语毕,端坐而逝。
没后屡显灵异。明御史梅鼎臣舟过蓬辣滩,水汹涌,舟几覆,见老僧于岸,隐约指点,舟得无恙。又三饶寇乱,时过阴那,将肆虏掠,忽云雾四塞,咫尺不辨人,贼迷失道路,各村赖以全。每至三月,山中必风雨,相传洗殿。盖了拳生于元和十二年三月也。
余十五岁游阴那,见冥然僧时挂搭于此,相与谈宴弥日,亦闽人。山多大笋,径围尺许,削其尖,刓空,贮以盐豉腐干煨熟,连笋断之,陈于俎,甘脆异常。寺中古柏三株,合抱两人,苍翠参天,为拳所手植云。
懊上人
吴端玉,直隶举人,家赀巨万。端玉一妻三妾,二子一女。有伯兄端履,亦二子,其一子士煌,与端玉同榜举人。端玉名下士,性豪爽不羁,与端履最友爱。工诗文辞。年三十,公车屡踬。
其兴致颇高,与人谈集,竟日夜不倦。短于髯,尝取优伶须一具挂面上,欣欣自得,欲效苏长公雄视一切也。时人慕之,以为吴子之雅量宏才也。复得安兹顺境,天之爱才,可谓不负矣。
而天下事,有顺必有逆。会岁疾疫行,端玉之妻妾子女,不旬日而死亡无孑遗。端玉素笃闺房之爱,更萦儿女之怀,一旦遭此惨痛,愤不欲生。尝欲引颈自决,不则投缳以尽,家人恐怖,百计防守。其兄哭泣相劝,而端玉终以死誓。兄复诸凡慰藉,开布大义,继而端玉曰:“弟岂不知死不如生?即弟之死,亦于已死之人无益于事,转与生者徒增悲悼。惟是柔肠寸断,实所难忍。”兄曰:“骨肉关情,弟死我不独生。”玉曰:“兄冢子也,以弟之故,俱死曷济?”于是兄弟痛楚,屡日悲泣。玉曰:“兄必不容弟死,当有一生法。”兄曰:“生法安在?”玉曰:“无已,请度为僧。”兄不得已许之,并以其子士煌嗣焉。
玉乃择日哭于祖祠,剃发剃披。吴故大族,一时亲党戚友,数百余里皆来唁慰。而玉豪气未除,虽经磨蝎,讵能一袭毘卢,顿改初度。因欲傲游海内名胜,多金盛装,宛如贵胄。翩翩舆马,连镳蔽道而行,号为“懊上人”。凡遇佳山妙境,盘桓弥月不去。
至五台遇喇吗某,颇相契。玉因其地苦寒,思南下。喇吗多贵交,为之致书浙抚,荐为西湖灵隐方丈。端玉儒者也,今弃儒而逃禅,不过为一时愤急之行。因是而遂欲置之空虚寂灭之乡,以戕其性、死其心,则玉又不愿也。故端玉必饮酒食荤,且衣锦而好色,其穷奢甚于王公。南方之人谄鬼佞佛,以玉不能守规戒,共诽之,乃去杭州。去之曰,贻书留别当道诸公云:“余数年甘心栏入水牯牛队,本不欲被绣为牺,亦不愿服耒于田。便做和尚,原不必担着枷,逢人苦乞。堪笑瞿昙,今日舍卫大城,明日室罗筏城,平白教坏法门也。终不见有天人送供,何殊癞狗作生天想?那个持一口钵,如捧十丈珊瑚,放手不得?比归来,臀也强,踝也酸,何苦何苦!兹者闻焦山可以结茅,我欲出京口去。前途舟大舟小,不能前定,再来西湖,不知何年月日。无一点由人打算,尽若斯耶。懊书。”
吴过苏阊买四僮,所谓清客者,悉令剃发作小沙弥。至焦山,大建浮屠,土木之工,三万有奇,皆其兄端履自家寄来也。又与其兄一札云:“大兄安好。弟今为释子,与诸方不同,原不类守昆尼博通经论者,异时修定修慧,且都搁起。近来卓锡焦山,揽海门洲岛之胜,令人举头天外。但住处狭隘,不可下榻。弟欲广布黄金,难得现成,算檀施无主,便当自舍。此亦一大好事,不求报于人,天作不朽功德,希冀将来缘法。大兄不可不一相扶持,携资来,为我度画得千稳百当,使大众一齐安乐。不则峰前独立,松下徘徊,或执疏沿门,虽走遍赵州,八十犹未能驻足也。兄以为何如?”端履得书,即来焦为之建置云。
而玉为诗亦复奇横,如:“水国白鱼恣口孽,空山黄叶打头陀。”又:“浮绿杯中千日酒,拂青槛外六朝山。”又:“听潮分子午,入定失朝昏。”又:“满山云是无心出,半夜钟因得意撞。”
禹城道人
禹城道人王真成,尝游海滨,值亢旱,居人以祈雨央之真成,曰:“天无雨,当借之龙王耳。”乃令一人携一瓶,从入海,至深处,令执瓶者弃瓶返。瓶即随真成俱没。久之,携瓶出,欣然曰:“借得雨来矣。”注于盆。众视之,色白而味甘,与海水殊。乃设坛,倾其盆,风雨骤至,遂获秋成焉。晚年居马山,自言其寿五百三十三岁焉。羽化于康熙七年。
烧丹
刘向苦心力学,为一代儒宗,乃得淮南黄白之法,上之天子。后以无验,下狱论死。幸兄阳成侯乞入国以赎,方得减死。唐白乐天亦为方士所惑。惟子瞻得方于扶风僧,程明道得书于鱼腹中,而皆不为。可知世无此术也,明矣!
汶上有孔姓者,父子惑于此。其先世家素丰给。有青城道士精其术,谒孔。孔一见大悦,信如钟、吕,率其子弟从之。为之洁庐安鼎,焚香设帷,更出多金以为炼汞之具。道人亦时时指点火候,传授心法。孔因自号为神仙,名其子曰小神仙。固以为丹成指顾,将一切飞升脱体事似已先为布置者。
其妻问之曰:“丹,何物也?”孔曰:“至宝也,人服之而成仙,物点之而成金。”妻曰:“诚如是,则异日丹成,将何以谢道人?”孔曰:“汝何藐视渠?点石成金,何所不遂,岂区区为谢仪来哉!”妻曰:“不此之故,天下宁少求丹者?道人何必以丹传之汝?”孔曰:“渠谓我有仙骨。”妻曰:“仙骨何在?”孔乃自耸其臀,曳妻手而抠之曰:“此一节是也。”妻笑曰:“即使成仙,将来亦是屁精,姑不具论。今看汝垂涎铅汞,亦不过平空欲得横财耳。然则蓬莱三岛,昆仑千仞之上,尽皆是几个守钱虏盘踞住乎?”
孔自妻讪后,不惟不听其言,且信道人益笃。一日婿来,妻谓孔曰:“婿贫,丹成之后,幸毋谓传子不传女也。”孔嗫嚅有难色。妻曰:“愚哉夫也!汝尚不肯以未成之丹私汝婿,道人岂遂肯以必成之丹私与汝?汝其为道人之子耶?不然道人何独厚于汝?”次日晨起,仆入告曰:“道人于昨夜不知所往。”孔披衣出视,则已踢倒丹炉,空无火焰。乃慨然曰:“吾师想服丹入九天矣。”妻曰:“恐窃金过别县耳。”孔摇首以为不然。
后其妻死,无人匡救。父子二人,始则同心合火,以望其成;继且分炉另灶,而私其秘。忽其子曰:“鼎中已见黄芽。”孔喜,欲一见,其子吝不与。孔日泣随之后。其子以之点红铜,不验,乃服之,遍身肿发,气结于喉,而睛突于眶。急服生绿豆,置身凉井中,浸之一日,而金石之毒乃解。由此家愈落。而年逾老,犹鳃鳃然日望大丹之成也。
余尝过汶阳之墟,式其居,见其人颇长厚。惟是倖获之念锢于中,遂至失其所向,流于邪僻而不知返,为可悲也。
(七如氏曰:甲辰家居穷窘,为孔道士所惑,严冬风雪中,脱皮裘,质典库,而候炉火。一日汞走烟飞,道士故作懊悔之状。余挥拳痛击,道士伏地妆鳖爬而去,余则相鼠无皮矣。此亦孔道士实事。)
高道士
江阴有高道士,与常州潘烂头友善。潘能敕勒之术。高受业于潘,潘能高亦能之。自是呼吸风云,指挥雷雨,如探之囊中易易也。尝榜其户曰:“出卖风云雷雨。”海舟有欲风者,得其符焚之,则片帆如驶,数百里可一日至。途人恐日炽,思云作盖,售以金,则幢幢然覆之而行。儿童欲雷雨为戏,书之符,令合其拳,一撒手而声响骤发。田夫望雨,得其资,隔陇与之,大约钱多则多与,钱少则少与,其价皆不相若。高尝夜拥群妓,醉中拘遣神将云。如是有年。
高游豫章,与当事诸公登滕王阁。是日江波震荡,风浪拍天。遥望远际,一小舟平稳徐徐而来。高指曰:“此中固大有人在也。”乃取盆水,折阶前竹叶置水上,指拨而口嘘之,叶左舟随之左,叶右舟亦随之右。集者正在环视,高忽曰:“彼飞剑来斩我,将奈何?”急取一鸡,乃自蹲几下,觉冷光旋绕,鸡断其首而去。高起,仍戏叶弄水,忽又曰:“彼已知非人,血剑又来!”高复欲蹲,而高首已落,滚首于阁板上,格格有声。高手摸而戴于颈,曰:“可恨也!”捺叶碎盆,而江上之舟已渺无踪矣。
噫,高之术神,而其心忍甚!夏,高当午浴,天无片云,雷霆遽裂,殛之而死。背有一行云:“带血登坛犹可恕,隔田施雨最难饶。”
(余谓圣人之教,师表乎万世者也。若释、道两门,亦足以感人善心,外此皆邪教也。高道士之妖术邪法,致遭天谴,固无论已。乃有奸徒,诬民惑众,可惜蠢尔愚众,偏易煽动,听其引诱,以致牵朋联伍而奔聚矣,挟女带妇而偕往矣。谬言敛物,实则敛祸;妄托升天,实则渎天;诡称行善,实则行淫。迨人聚日众,邪谋一败,遂服上刑,皆无漏网。如明之白莲教、清水教、天主教。国初亦有无为教倡于浙郡,大被教起于海宁。今东省逆匪王伦之神拳法、直隶大名段逆之八卦教,济南新城又有一炷香教,莫不身罹重法,搜剔根株,一无噍类。或幸逃宪刑,而阴罚亦随之而立至,可不慎哉!)
残菊诗
莱阳学士李端,为道士而颠,周游无定,又名风道人。忽一日哭,忽一日嘻,忽一日酒,忽一日诗。不住庙,不诵经,更不茹素。与赵遂抡、王大椿相倡和,尝咏残菊一联云:“憔悴根下无时雨,冷落枝头有众星。”了无俗韵。
常静莲
岱岳斗姥宫多女道士,俗朝山者多认亲家。初至庙,盏茶佳果,而客则以祈嗣为名,神前拜祷之后,若以为其嗣自庙中实与之也,遂姻娅焉。客择其美而亲之,再至,则旧婚媾焉。
肥邑有郑法坤,字宏宇,美而文,知名士。尝曰:“自古沙门固当女流,何也?禅榻留云,较胜西厢待月。”有年,郑登岱,谒斗姥宫。女尼数辈谦喜承迎,通问姓氏。中一少者,鬓边才剃,头皮青如抹黛,着藕色道服,小眉丝靸,白庞如月,额正中有痣一点比凝脂。侪诸群偶,真无其伦。生心好之,而睛不转。少尼笑指曰:“个人贼目刺人,当是贼。”生曰:“尔帏后一小龛贮伪器,我曾窃得一具来。”小尼以袖掩口,笑中带骂而出。生问他尼,告曰:“此常静莲,肥城人,挂搭于后石坞,今去矣。”舆者促生,生不得已怅怅下山。归里时怀念之,冀续旧,不果也。
会生妻有香愿,即邑境余邱之白华庵。入庵,见一女冠绝色。生妻与之语,通乡籍,女冠曰:“旧岁有郑生朝岱者,得非府上郎君乎?”郑妻曰:“然。”女属其归致问。郑妻归,果述焉。生喜,犹忆其肥人,即奋骑驰五十里,到庵,日尚未下舂。叩扉,老尼出。生问常,常即自殿中出,笑谓生曰:“何传命之速耶!”相与入室,备道思慕。生问莲何以至此,莲曰:“我博山人,曾寄养于西乡山后姑家。后我病,仍归博,遂为尼。”谓老尼曰:“此师叔,为我姑姊妹行。”饭生,生以香资与老尼,老尼喜曰:“郎君我师侄友也。今薄暮,盍与吾侄作抵足谈?”生喜,老尼且为之办刍秣。
莲与生在禅室设榻,老尼去厨下寝。生乃与莲备极燕好。莲曰:“郎君一宵之情,尚为我图百年之好乎?”生曰:“容暇谋之。”莲遂不言。翌旦,生归,不能置,复来。见老尼爨灶下,问之,曰:“渠云游,卓锡无定踪。”生固问,老尼不答。生乃知前日之陈词仓猝矣。从此音耗遂隔。
后六年,生于试后登岱,步行,欲细访静莲所在。至斗姥宫,问伊消息,不得,乃独行。至后石坞,崎岖难行,草深风大,树木丛杂。峰下微露梵烟一缕。生抵山门,门半掩,野鸟格辀,小犬嘷嘷。生直入,殿无人,顾左廊,则静莲坐蒲团上作缝纫。及莲见生,莲面转里。生趋入室,见莲身畔一小儿哝哝。生曰:“卿何忍为此态耶!”莲曰:“孰忍?孰不忍?必有辨之者!”生跪,继以泣。小儿曰:“若拜佛子,当往殿中去。”莲笑而起曰:“小儿笑尔矣。今日是何向风,吹得到此?自君一夕之淹,何期得此赘累,本欲弃此榛莽,又思为留嗣息。”指儿曰:“此尔父来也。”小儿果扑生,生抱之,遂依生膝下。是夕,生留宿,并计与生同归。莲曰:“郎君以我为何如人也?人贵适意耳,况闲云野鹤,性成脱略。岂能向足缠绺发阵中效奔走、充下陈耶?前在白华庵中,曾得一睹尊夫人阃范,察其意旨,虽不至即下逐客之令,亦未必遂开延揽之门。我有褊心,是以不敢请耳。”终不许。早,生别,并携子下山。生妻无出,得子甚喜。后常竟绝迹焉。
子名芳,幼慧,十岁能文,举神童,十五领乡荐。大设喜筵,牵羊担酒,宾朋沓至,瓜葛盈门。忽一女道士,年三十余,来贺。延之堂上,芳问曰:“大师从何处来?”女道士曰:“贵人莫问我来处,当先自问贵人来处。知贵人从何处来,即知我之来处矣。”芳茫然曰:“识家君否?”曰:“十五年前,似曾相识。”芳乃告父。生倒屣曰:“尔母也!”果静莲。相与悲喜交集,入内与夫人相见。生缅述而告其子,芳大恸。五六岁时,如梦寐中。生劝常享子之荣,莲曰:“泡影浮沤,久不作尘中想矣。”拂衣欲去。生与子泣,苦留之,乃许。于村前里许建刹,曰“慈云庵”。莲清修其间,生日过从。庵中竹最盛,秋夏多凉,谈宴棋酒,往来不绝,生与莲相敬爱,若良友云。
(按:此条实一乡先生事,特隐其名。盖以事之无关劝惩,适足以扬人之过耳。况女冠比尼,悉为阴类,犹当痛绝,奈何引而近之?郑子之行固无足道,而尼之或隐或见,或有情或无情,其踪迹又诡异不测。卒之村外留云,转令为之子者,几无地以容身。故刘畏所省躬之语、姚端恪传家之训,未尝不严以为戒。而世之靡靡者,咸以为利于科名,交往愈密。呜呼,岂一郑子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