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字晉卿,號湛然居士,生於金章宗明昌元年(公元一一九○年),死於蒙古乃馬真后三年(公元一二四四年),享年五十五歲。他是契丹貴族的後裔,遼東丹王突欲的八世孫,尚書右丞耶律履的兒子。楚材三歲喪父,由其母楊氏撫養長大。十七歲時試進士科,所對獨優。二十四歲,金章宗授予他開州同知。次年,蒙古大軍南下,圍攻燕京,楚材留守燕京,為左右司員外郎。公元一二一五年,燕京陷落。公元一二一八年,成吉思汗風聞楚材學行,且善於占卜,便下詔召見他。其後成吉思汗西征,楚材常跟隨幕下,以備咨詢。公元一二二七年成吉思汗死。不久楚材被召赴燕京搜索經籍。公元一二二九年,窩闊台繼大汗位,定都和林,耶律楚材被任命為中書令,這是蒙古統治者第一次授命一位異族人以相當於宰相的最高官職。但實際上耶律楚材的權力,僅能行於當時的漢人地區,即現在的河北、山西一帶。耶律楚材試圖推行一套漢族的傳統的統治政策,但不斷遭到蒙古貴族們的反對。公元一二四一年窩闊台死,乃馬真后稱制。耶律楚材受冷遇,只保留一個名義上的相位。耶律楚材逝世後,他的兒子耶律鑄遵遺命於一三○三年將他歸葬於燕京玉泉山東的甕山,即今萬壽山。其墓於清代重修,今猶存。
耶律楚材是一位很有政治抱負的知識分子。他出身於一個漢化了的契丹貴族家庭,從小博覽羣書,尤通經史。他在童年和青年時代曾目睹連年戰亂給人民帶來巨大的苦難。在燕京被圍期間,他拜萬松老人為師,皈依佛教,試圖從學佛中找到精神安慰。但他投靠成吉思汗以後,便逐漸地顯示出他要求用儒家的一套政治主張來治理國家,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強烈願望。在西征途中,他曾以「治天下匠」自居。(見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但成吉思汗當時對他並不重視;即使到了窩闊台時期,也不過是讓他去主管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和漢人地區的稅收工作。而在高於一切的軍事方面和大政方針上,他是無權過問的。他的政治生涯,最後不得不鬱鬱而終。但雖然如此,我們認為耶律楚材在蒙古人統治我國初期所提出的一些政治主張,是有積極意義的;他在相位期間的安定民生,實行漢法的施政方針,在某些方面是取得了成果,對社會秩序的安定和生產的恢復發展,是起了促進作用的。
耶律楚材的政治主張主要反映在他向窩闊台提出的陳時務十策中,這就是:「一曰信賞罰,二曰正名分,三曰給俸祿,四曰封功臣,五曰考殿最,六曰定物力,七曰汰工匠,八曰務農桑,九曰定土貢,十曰置水運。上雖不能盡行,亦時擇用焉。」(神道碑)耶律楚材又反對大規模的遷民和屠殺,並在漢族地區建立一套戶籍法和課稅法,大力提倡儒家學說,進用了一批漢族知識分子。這與蒙古統治階級屠殺政策相比,無疑是進了一步。在滅金以後,北方的社會經濟、農業和手工業生產、財政稅收等都有一定程度的恢復和發展。因此,耶律楚材不愧是我國歷史上少數民族中一位有卓識的政治家。
耶律楚材博覽羣書,能文善詩。他遺留下來的著作有兩部:一是從西域東歸後寫的西遊錄;一是別人替他編的這部湛然居士文集。文集以詩為主,也有一些序、疏等文章。楚材雖然不以文學著名,但他的詩寫得不壞,主要特點是求實、通俗,一氣呵成,毫不矯飾。詩文大都是送親友的唱和之作,卻反映了他個人的真實思想和當時社會的狀況。因此,他的作品,為我們今天研究耶律楚材的思想和十三世紀初蒙古統治下我國北方和西北歷史,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資料。
關於耶律楚材的思想,陳垣先生曾在耶律楚材父子信仰之異趣一文(收入陳垣學術論文集第一集,中華書局一九八○年版)中揭出了楚材篤信佛教而他的兒子耶律鑄卻十分喜歡道教,認為這是「研究宗教思想史者一個有趣的問題」,因為當時佛、道是相互排斥的。但我們從文集中有關詩文看,這個問題並不難理解。因為耶律楚材的真正思想,並不是崇佛而是宗儒。芳郭無名人在本書後序中稱他是「迹釋而心儒,名釋而實儒,言釋而行儒,術釋而治儒」,這是很對的。耶律楚材在燕京被圍期間,走投無路,投奔佛門;一旦他投靠到成吉思汗帳下後,學佛只是他的一種交際手段而已,其實他的言行,很多都是與佛教宗旨相違的。他在西域期間,曾和道士長春真人丘處機有過交往,並有不少唱和詩。在題西菴歸一堂(卷二)他又提出「三聖真元本自同,隨時應物立宗風。道、儒表裏明墳典,佛祖權宜透色空」的道、佛、儒三教同源說。後來他又提出「以儒治國,以佛治心」說,在遭到了萬松老人的責難後,他急忙辯解道:
屈佛道以徇儒情者,此亦弟子之行權也,……雖然,非屈佛道也,是道不足以治心,僅能治天下,則為道之餘滓矣!(卷十三寄萬松老人書)
他把這種尊儒抑佛說成是「行權」,其實正是他的思想本質。文集中的幾首訓子詩,也說明他是以儒家的正統思想來教育兒子的。他高居相位的大半生,便是他尊奉儒家學說的最好說明。文集中雖然也有不少關於談佛的詩文,但大都是一些空洞無物的應酬性作品;而那些感時、述懷詩和詠史詩,都是浸透了儒家思想的。
關於耶律楚材的西域詩,這是文集中很有價值的一部分,可以和長春真人西遊記中丘處機的詠西域詩相互媲美。耶律楚材旅居西域前後共十年(公元一二一八-一二二七年),寫了很多詩。其中像河中春遊有感五首、壬午西域河中遊春十首、河中遊西園四首、過陰山和人韻、過金山用人韻、過閭居河四首、用前韻送王君玉西征四首等詩,不但是歷史上歌詠西域的名篇,也是我們研究中亞地區民族歷史的重要史料。試看他在公元一二三五年於和林寫的贈高善長一百韻(卷十二),其中有回憶中亞的情況:
西域風光好,大率無蠶桑。家家植木綿,是為壠種羊。年年旱作魃,未識舞■〈商鳥〉■〈羊鳥〉。決水溉田圃,無歲無豐穰。遠近無飢人,四野棲餘糧。是以農民家,處處皆池塘。飛泉遶曲水,亦可斟流觴。早春而晚秋,河中類餘杭。濯足或濯纓,渴飲石榴漿。隨分有弦管,巷陌雜優倡。佳人多碧髯,皎皎白衣裳。市井安丘墳,畎畝連城隍。貨賤無孔郭,賣飰稱斤量。甘瓜如馬首,大者狐可藏。採杏兼食核,飡瓜悉去瓤。西瓜大如鼎,半枚已滿筐。芭欖賤如棗,可愛白沙糖。人生為口腹,何必思故鄉!
這是十三世紀初西域河中地區的真實描繪,今天看來,猶令人神往。這裏還需一提的就是詩中說到的「壠種羊」即「木綿」,這糾正了以前我國史籍中「地生羊」的錯誤說法。如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正義引宋膺異物志說,「有羊羔自然生於土中,……其臍與地連,割絕則死」云云;甚至晚於耶律楚材的常德使西域時,仍沿用這種說法(見劉郁西使記)。耶律楚材正確地指出了「壠種羊」其實就是棉花(當時稱「木綿」);長春真人西遊記中也提到「其地出帛,目曰禿鹿麻,蓋俗所謂種羊毛織成者。」數百年來關於「壠種羊」的疑團,至此釋然。
文集中還保存了不少不見於「正史」的重要史料。如關於窩闊台的醫官鄭景賢的事蹟,就是一例。文集中提到有關鄭景賢的詩,幾乎占了全書數量的十分之一。他是耶律楚材的摯友,擅長醫術,詩、書法、音樂都很好,早在西域時,楚材和他就有密切的交往。文集中屢稱景賢之才,如「龍岡(鄭景賢的號)才德古來無,敏捷新詩正起予。詞翰雙全妙天下,銀鈎深似魯公書。」(卷七和景賢二絕其二)王國維曾根據牧庵集三鄭龍岡先生挽詩序等記述他值得稱頌的品德和功勞說:「一曰廉,太宗賜銀五萬,辭;今上賜鈔二千緡償責,辭。二曰讓,太宗再富以地比諸侯王,再辭;貴以上相位兩中書右,又辭。三曰仁,金以蹙國,汴都尚城守,太宗怒其後服,拔將甘心,公拂逆,曲折陳解,城賴不屠,所全毋慮數十萬人。」(耶律文正公年譜餘記)像這樣有大功的人,元史中卻沒有他的事蹟,這是很不當的。文集中保存不少鄭景賢的資料,可補正史之闕。
此外,文集還有一些關於西遼遺事的詩文,這也是研究西遼史不可多得的資料,這裏不再述說了。
湛然居士文集最早編成於公元一二三三年(蒙古窩闊台汗五年),共九卷,這是當時中書省都事宗仲亨輯錄的,這九卷就是現在本書的前九卷,寫於公元一二三三年以前。後來又有人補輯了公元一二三三-一二三六年的作品,是為本書的後五卷。合計十四卷,即現在整理的十四卷本。四庫全書收入的也是十四卷本。公元一二三六年以後耶律楚材的詩文今已不存。錢大昕補元史藝文志錄有湛然居士集三十五卷,未詳何時何人所輯。本書漸西村舍本有光緒乙亥(公元一八七五年)芳郭無名人的後序,已稱「其三十五卷之集,則予未之見也。」三十五卷本我們今天仍未見到,這是很遺憾的。
現在我用四部叢刊本(據無錫孫氏小綠天藏影元寫本)作為底本,以漸西村舍本(清光緒乙未袁昶刻)互校。漸西本有光緒乙亥芳郭無名人的序和光緒丁亥李文田在卷七末寫的跋語,詩文中又增加了一部分雙行夾注;商務印書館於一九三七年曾據漸西本出版過排印本,編入叢書集成初編,校點中亦取作參考。原書目錄分別置於各卷之首,現重新編為總目,置於全書之前。本書校勘方法,凡底本有誤和漸西本有不同之處可供參考者,均寫出校記,並在正文中改正。底本不誤而漸西本誤者,一般不寫出校記;叢書集成本雖據漸西本排印,但個別字亦有改正,可供校正,亦在校記中寫出。原底本中的小字雙行夾注,現改為小字單行;漸西本所加的雙行夾注則改排在校記中。詩文題後的繫年,是校點者所加,主要是根據王國維的耶律文正年譜(原載王忠慤公遺書內編,現收入本書附錄)而寫的。另還輯錄了一些正史外有關耶律楚材的資料,作為附錄,以供參考。
謝方一九八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