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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经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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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练

从古国家巨弊,奠巨乎平时武备废弛,卒闻有警,招募而即使之战也。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夫不教之民,尽市民也。即韩淮阴之出奇,岂驱市人而战乎?予谓操练不可不讲也。然观今时操练,虽穷年无益于事。旗帜虽有,不谙指挥;金鼓虽有,不晓进退;器械虽有,不堪攻击;部阵虽有,不识奇正;士卒虽有,不汰老弱;手足虽有,不习技艺;将帅虽有,不精兵机。惟窃操练之名,模仿故事,而分立而奔走而喊噪,有同儿戏。将官据高案而视之,亦不知何以趋跄。如斯殊可叹也!夫操练之法,在士选、器械、教师咸备,三令五申,驱而用之,必能临阵杀贼,为国报效。第操之云者,非止操步阵也:操其技艺,使之精熟;操其耳目,使之不惊;操其心志,使之不乱;操其胆气,使之外不畏敌,内不爱身。故万人可操,百人可操,虽数人亦可操。必使弱士可为贲诸,百人可当万众。此操之最上也。夫善操之将,即善战之将。三军平素爱如父母,畏如神明,上下之情相通,兵将之法相习,故可与蹈汤火,可以赴深溪矣。然而国有此臣,善将将者,便当谅其心迹,责其后效。假令谤箧心疑,息壤易信,操之一人,用之又一人,兵不识将,将未必贤。临事易将,兵家之忌也。久任成功,其昔人所贵乎!

操之之法,操器甲,习攻击,尚矣。而所谓操其胆气心志者,古之人尝试之。昔者,阖闾试其民于五湖,剑刃入肩,流血被体,民不惧而后用之。勾践试其民于寝处,民争入水火,死者千馀,逮击金而退之。此岂好死而恶生哉?鼓舞振作之效也。

国初,两准郡县多为张士诚所据。高皇帝欲取之,乃命镇抚居民,率将士分队习战,胜者赏银十两,其伤而不退者亦勇敢,赏银有差。且遍给酒馔劳之,仍赐伤者医药。因谕之曰:“刃不素持,必至血指;舟不素操,必至倾溺;弓马不素习而欲攻战,未有不败者。吾敌择汝等练之。今汝等勇健若此,临敌何忧不克?爵赏富贵,惟有功者得之。”顾谓起居注詹同曰;“兵不贵多而贵精,兵而不精,徒累行阵。近闻募兵多冗滥者,敌特为戒之,冀得精锐,庶几有用也。”

鼓舞之道,固难悉数。而贵勇贱怯,尤属先图。诚于勇鸷绝伦之士,贵而爱之,礼而重之,恩出异常,事经破格,当者思奋,闻者景附。古人式怒蛙而勇士至,齐桓引车避螳螂,以其似勇士而礼之。夫其似者犹且礼遇,故南征锋不留行焉。夫鼓舞士卒不爱其身而能杀敌者,以其所好易其所恶,坚其所好也。

武侯《兵要》曰;“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弱者给厮役,智者为谋主,”器械锋锐,甲胄坚密,则人轻其战:进者赏,退有刑,行以信。进不可当,退不可追。虽绝成阵,虽败成行,其众可合而不可离也。

丁壮

兵法曰:“兵无选锋曰北”。所谓选者,选其人于未教之先而教之,再选其人于既教之后而用之。以材力雄健者为众兵;仍于众兵之中,选其武勇超群,一可当百者为选锋。所谓先登陷阵,势如风雨,全恃此辈也。善乎周世宗曰:“兵务精不务多,农夫百不能养甲士一,奈何取民之膏血,养此无用之物乎!且健怯不分,众何所惩乎!”于是大简诸军。其士卒精强,每战必胜。此选于既教之后者也。

未教时之所选者,或以武艺,或以强力,或以胆气,或以雄貌。须用乡野壮人,无取市井游猾。盖野人力作而性朴,力作则素习勤劳,性朴则畏法奉令。易以诚信感之,恩爱联之,不难就我彀中而不测我颠倒之术。市井游猾,不习勤劬,不畏法度。其在军中,巧为规避,潜倡邪说,引诱群辈,故不宜用。然市井中,果有武艺精熟,膂力轶众,胆勇过人者,又不在此论,在收用之得其术耳!

国初,立领民万户府,谕中书省臣曰,“古者寓兵于农,有事则战,无事则耕,暇则讲武。今兵争之际,当因时制宜,所定郡县,民间岂无武勇之才其精加简拔,编缉行伍,立民兵万户府领之。俾农时则耕,暇则练习,有事则用之。事平有功者,一体升擢,无功令还为民。如此,则民无坐食之弊,目无不练之兵。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庶几寓兵于农之意也。”此选于未教之先者也。马隆讨树机能,募兵限腰引弩三十六钧,弓四钧,立标简试,得三千五百人。遂西渡温水,斩树机能等。

秦王世民,选精锐千骑,皆皂衣玄甲,分为左右,使秦叔宝、程知节、翟长孙、尉迟敬德将之。每战自披玄甲,率之以为前锋,所向摧敌。

杜伏成常选敢死之士五千人,谓之上募,宠遇甚厚。有攻战,令先击之。战罢阅视,有伤在背者,谓为退怯而致,即杀之。所获资财,皆以赏士。故人自为战,所向无敌。如安禄山之曳落河,韩世忠之背嵬军,此皆拔其尤,选于既教之后者也。

精器械

方今各卫军器,无论朽钝不堪,亦已强半不备。宜妙选良工,大开炉冶,极其精利,以物试之。不如法者惩之,即令改造。阅器之法,躬亲细验,毋旁委他人,毋信手抽阅。任非其人则见欺,十视一二则遗漏,于是工匠皆以苟且塞责耳!士虽执器,安能取胜以卒予敌,古人所忌。至若火器,古惟火箭、火炮。迨我天朝,可称大备。盖陆续得之南中诸番,而时创以己意也。窃以为神机之营,不必仍前秘其法,须令郡县广其传。而私铸私藏,严法禁革。然火器易发难装,临阵常竭。敌乘我之歇而冲突,便至不支。须广造毒弩、劲弓、机石,互换选出,而火器仍旋装旋用,庶无竭之患矣。

桓公问管仲曰:“夫军令则寄诸内政矣,齐国寡甲兵,为之若何”管子对曰:“轻罪而移诸甲兵。”桓公曰:“为之若何?”仲曰:“制:重罪赎以犀甲一戟,轻罪赎以颙盾一戟,小罪赎以金分,宥闲罪。索讼者三禁而不上下,坐成以束矢。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锄、夷、斤、,试诸壤土。”甲兵大足。

夏主勃勃之臣阿利,性巧而忍,每程较器甲,工必有死者。射甲不入,斩其弓人;入则斩其甲匠。勃勃以为忠而任之。由是器械精严,近代无比。

夫管子罚罪人为甲器,虽至今行焉,可也。阿利之忍,固不可师。而阅器之严,试器之法,略当仿此。

习技艺

今日之操练,不教诸军以技艺,而第教以阵法,已非矣。况所谓阵者,又沿习久而易讹。即使尽善而无技艺,犹金弓玉矢,不可得而用也。一十八般武艺,人虽不能全习,亦当熟其一二。而弓弩枪刀则人人不可无,又人人不可不熟。教之者第无务用花法耳。盖花法,进退回旋,止可饰观。而与敌相对,务宜前进,稍尔回转,敌必乘之,胜负之机,于兹决矣。故但当教以临阵正法,使之精熟。盖临阵对敌,非若暇豫从容,白刃交前.存亡系念,心手张皇,成法易忘,艺虽夙胜,到此能用其半,亦足以制敌矣。倘从前牛疏,角刃之际,必将一技不施,安望执馘献俘也哉!是以教习之欲精也。一人教十,十人教百,百人教千,千人教万。时时按阅,评第高下,优昔赏之,劣者罚之,令在必行,断无宽宥。罚者不惟罚其本军,且罚及其教师;赏者不惟赏其本军,亦赏及其教师。上专于此,日务其事。日务其事,庶人心鼓舞,武艺娴熟,三年之后,定为精卒。

李抱真之镇泽潞也,策山东有变,上党为兵冲,而大乱之后,赋重人困,军伍雕刓,乃籍户三十而税一。令闲月,得曹耦习射。岁大校,亲按籍第其能否赏责,比三年皆精。由是泽潞步兵为诸路最。

种世衡之镇环庆也,常课吏民射。有过失者,射中则释;有讼某事者,辄因中否而予夺之。人人自励.皆精于射。由是数年敌不敢近。夫弓弩鸟枪,中多者赏,中少者罚,人所易知。而枪筅耙钗刀牌,皆各有较之之法。说备于戚继光《纪效新书》。其较长枪,先单枪试其手法、步法、身法、进退之法,又二枪对试其真正交锋。复以二十步立木把一面,高五尺,上分喉、目、心、腰、足五孔,各安一寸木球在内,每人执枪于二十步外,听擂鼓擎枪作势,飞身向前,截去孔内圆木,悬于枪尖上。如此遍五孔内乃止。

一、试狼筅,先令自使,看其身、手、步法。用枪对较,凡长枪,哄诱不动,又能遮隔不入,为熟。

一、试耙钗,先令自使,看其身、手、步法。复以长枪短刃对较,能架隔长枪刀棍,翼狼筅出入杀人,为熟。

一、试刀,以能冲耙钗、狼筅,不及遮隔,为熟。

一、试挨牌,令与长枪对较,任长枪上下左右杀来,牌随敌应之,不能及身,为熟。

一、试藤牌,先令自舞,试其遮蔽活动之法。务要藏身不见,及虽闭藏,而目犹视敌,又能管脚下为妙。次以标枪一支,近敌标去,乘彼顾摇,便抽刀杀进,使人不及反身,为精。

一、试标枪,立银钱三个子三十步内,命或上或中或下,标中不差,为妙。

以上诸艺,各试其优劣,分上、中、下三等。上赏,下罚,中无及焉。练初,赏罚稍宽,令人易企,习熟则严,无假借也。

教部阵

昔人有言: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若区区依古阵法以求胜,愚将也。夫阵亦何常之有,而可拘泥为哉!八阵、六花以前虽可考,而俱不能用。五行阵今虽可用,而亦不可拘。鸳鸯、奇正皆备,而迭进迭退,使力不乏,而敌难乘,此其宜于今者也。大都陈师于野,部阵要整肃,队伍要分明。毋喧哗,毋越次,毋参差不齐,毋自行自止、或纵或横。使目视旌旗之变,耳听金鼓之声,手工击刺之方,足习步趋之法。能圆而方,能坐而起,能行而止,能左而右,能分而合,能结而解。每变皆熟,而阵法于是乎在矣!

尝按古史有云:孙、吴善谈兵而不言阵,何也?或曰:《孙子》之“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吴子》之“圆、方、坐、起“数语,皆言阵也。第孙、吴之所谓阵者,不泥法而法自在。非如令人侈谈古阵,胶柱鼓瑟也。

张睢阳行兵不依古法,教战阵,令木部各以意教之。或问其故,睢阳曰;“今与贼战,云集鸟散,变态不恒,数武之间,势有同异;临敌应卒,在于呼吸之间,而动询大将,势不相及,非知兵之变者也。故吾使兵识将意,将识士情;投之所往,如臂使指;兵将相习,人自为战。不亦可乎?”睢阳之说,在分战则可。盖睢阳之用兵,多分战也。

五行阵,按金木水火土。假令寇处高隆,我兵居下,仰而攻之,不便进退,利于防御。宜先为不可胜以俟之,则直阵可也。此以虞待不虞之道。其阵为木。假令敌居其下,我处高阳,俯而临之,势可冲突,利以进兵,宜乘人之不及而攻之,则锐阵可也。此进而不可御之道。其阵为火。假令地势险阻,跨斜冈,便无坚守之策乎?吾为圆阵焉,俾敌不知所攻。其阵为金。假令我兵处高,广平四达,得无晋剿之策乎?吾为方阵焉,俾敌不知所守。其阵为土。假令与敌相对,左右势高,可以吞敌,吾为曲阵而击之,所谓先夺其所爱也。其阵为水。五者之用,各园地形,是谓五行阵也。

戚继光鸳鸯阵,尝自谓杀贼必胜而屡效者。其法:

二人执刀牌平列,狼筅各跟一牌,以防拿牌人。后列长枪,每二支各管一牌,筅在牌后,紧随杀贼。短兵一支,在长枪后,以防长枪进老了,即便杀上。交锋时,刀牌乎低头前进,如闻鼓声而迟疑不进者,即以军法斩首。其余兵仗紧紧相随,而从刀牌之后。大抵筅以救牌,长枪求筅,短兵救长枪,以杀为务,退后者斩。前队战酣,后队即进,轮流更换,庶兵力不衰,而可以制敌之疲。精骑相机冲击,游弩以时往来。诸般火器,先阵俱发,俟两阵交后,仍于阵后装药,以备再用。

十人为队,队长领之;四队为哨,哨长领之:四哨为官,哨官领之;四官为营,营有将帅;五营为一大营,大将领之。以正兵合战,以奇兵取胜,此其大较也。兵多则依法而渐加之,可以数万,可以数十万。此步阵也。车骑之阵,虽自不同,纯宜整肃,而布列之法,详见《六韬》。大抵车以密固,徒以坐固,甲以重固,兵以轻胜,骑以捷胜,此常理也。车步骑三者皆备,则有战队、骑队之分。战队步骑相半,骑队兼车乘而出也,亦有纯用步者。虽各因其所长,亦各随其地利。惟车不可以独用,须以步骑佐之,圆而应之,存乎其人。

凡为战阵,先立家计。家计既固,则可以胜,不可以败。否则一败即渍,不可复支。故大将总统万众,列阵向敌,须分兵先立老营,固壁垒,备炊爨。其正阵,或用井田,或用五行,或用鸳鸯,或不拘于此随意整列,俱宜分两翼以待战。两翼者,分敌之势也。中阵以耪兵冲突,馀为扬奇备伏以佐之。扬者,挑战之兵,即选锋也,奇,用以出奇制胜,伏,用以袭其两旁;备,则设伏于后,以备不虞。斯家计固密矣。井田大阵,非众多不可。敌境平广,我欲深入,则此阵极为坚固而有节制者。辐重粮食,悉处中军,可免侵掠。是为行阵,即握奇也。其阵形体即方阵,但方阵不必列而为八,开方为九也。李嗣源谓庄宗曰;“此去火粱至近,前无山险,方阵横行,昼夜兼程,信宿可至,太公之四武阵者,其方阵乎(四武阵,即四武冲阵也)!”

训将

世之论兵者,以为不必用古法也。夫霍去病、张睢阳皆未尝仿古,而亦未尝不合古法。彼其天资甚高,心多灵变,故能自践悬合兵机,而岂可论于恒人哉!自古未有无方之医,斯无不依古法之兵,第合法而不胶于法可也。倘以古法为可废,则节制之师何从而有?所贵在无事之时,集世将之子及武勇出群之人,教之占名将用兵之术,务精求其义,必可试之当事而不窘于应变,非徒诵其空文而已。万一有警,出其所知,以应事机,指挥操纵,料敌设奇,持重老成,才猷练达,虽畴昔未临战阵,而宿将有所不及。何患夫无将才也!尝观今日之将官,其下者目不识一丁;而其上者工诗作赋,坐消壮气:或习武场论策,拾人唾馀,以博一第。其于兵家要义,终身不学,绝口不谈。即有谈兵者出于其间,反为楚咻。虽文藻翩然,议论有馀,究其实用,终无一效。脱遇缓急,心惊意怖,缩首牖下,于敌忾何益哉!

项籍平时尝学书不成,乃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须学。当学万人敌。”粱乃教籍兵法。尹洙与狄青谈兵,善之,荐于韩琦、范仲淹曰;“此良将材也。”二人待之甚厚。仲淹授以《左氏春秋》,且曰:“将不知古今,匹夫勇耳!”由是折节读书,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

太祖尝朝罢,坐东阁,召诸武臣而问曰:“卿等退朝之暇,所务者何事?所接者何人?亦尝亲近儒生乎?往在战阵之间,提兵御敌,以勇敢为先,以战斗为能,以必胜为功。令闲居无事,勇力无所施,当与儒生讲求古名符成功立业之故。

事君有道,持身有礼,谦恭不伐,能保全功名者何人?骄奢淫佚不法,不能保全终始者何人?常以为鉴,择其善者而从之,可与古名将并矣。”

忠义

操练之法既行,是有兵而有将矣。第将非忠义,何以为立功建绩之本,而使三军感动兴起乎?虽忠肝义胆,天植其性,臣子应当自尽,原非为鼓舞人心计。而军心之向背趋舍,事业之成亏兴废,实由此焉!此衷一定,断不回移。有时勋业光天壤,于素志固惬,即身与时屯,心随力尽,亦足洒此一腔热血,稍报君恩。倘图身念重,徇国心轻,受人之任,孤人之托,即万年以下,犹令人唾骂矣!

诸葛武侯之辅蜀,七擒孟获,六出祁山,食少事烦,流汗终日,尝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是以崛强汉中,三分鼎足。

郭汾阳之复兴唐祚也,栉风沐雨,先复二京,单骑讲好,身为虏饵。鱼朝恩等谗间百端,诏书一纸征之,无不即日就道。此两者,皆仗忠义以立功者也。

张雎阳之御尹子期也,每与贼战,眦裂齿碎,罗雀捕鼠,九死一生。身死之日,犹云:“生不能报国,死当为厉鬼以杀贼。”而人伦天道之言,尤分晰晓畅。

岳武穆之图恢复也,长驱京洛,志饮黄龙,身死权奸,赤心报国,字入肤理。而“机关不露云垂地,心镜无亏月在天”两语,至今犹令人气壮。此两人者,抱忠义而殉死者也。成败虽殊,凛有生气。九原可作,愿为执鞭。

任贤

一贤可退千里之敌,一士强于十万之师。谁谓任贤而非军中之首务也。天生贤才,自足供一代之用。不患世无人,而患不知人;不患不知人,而患知之而不能用。知而不善用之,与无人等。知人者,先询其言,渐任以事。若以为能言者未必能行而遂弃之也,则不能言者未必能行,是惟在听其言而观其行耳!夫磊落奇伟之英,得试其才,其作用自别凡流。大试则大效,小试则小效,非碌碌无足见长者也。第碔砆乱玉,令人易眩。倘轻信其浮夸之词,而遽试之于临敌,此房琯之所以误唐,而刘秩之所以误瑁。故大任未投,先授之事。其号令果明肃也,其器械果精利也,其治事驭众果严整得法也,其三军之心果爱且畏也,同舌而称之,无心非而巷议也,若是者贤矣!万一谤言人耳,未可遂以为非。盖认真立事之人,必不便于人之私,而为人所憎。必默而听之,徐而索之,其真与伪自昭也。真则不妨摒弃浮言,伪则显罪言者以谢过,则贤士益励,宵人结舌。故袁绍非曹操之敌,以袁听信谗言,而曹毁誉不行也。大抵拔擢匹夫,事出非常,不可以常情窥,亦不可以常例拘。凡其情之所欲,事之必为,无伤于道理者,吾且受之若谷,应之若响。彼既不掣其肘,其作为必有可见者矣。甄别贤豪,法无逾此。而谦恭下士之礼尤不可少。主将务揽英雄之心,《三略》首语也。军以士为轻重,士以礼为去留。得其人而折节礼之,推诚待之,厚以破格之恩,隆以望外之典,而士有不鼓舞激劝为乐致死者,从古未有也。占人有言,“请自隗始”,不然,天下未尝无士也。将不下士,故士有远引耳。即有所得,又皆鸡鸣狗盗之雄,何裨大用哉!

四臣在齐,而邻封不敢侵。慕容垂在燕,而秦王坚不敢谋。是一贤可退千里之敌也。

孙武献兵法十三篇于阖庐王,每诵一篇,未尝不称善,先觇其言也。至与伍胥共理国政,内练女兵,外销隐患,是渐任以事也。然后授以将柄,五战入郢,北制齐、晋,称霸中原。是徐试之临敌也。

盗嫂受金,不以摈弃。关、张不乐,鱼水益欢。是谗慝不行也。捐黄金四十斤以间楚,而不问其出入。执赴阙上言之人,以与郭进,而使诛斩得行。是不掣其肘也。

赵奢为将,身奉饮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能下士矣。李抱真闻有贤者,必欲与之游,虽小善必卑辞厚遗,即千里邀致之,至无可录,徐徐以礼谢遗。能委曲收士心矣。

拊循

《孙子》曰,“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则欲军中之亲附,必尽拊循之道。饥寒困乏,如以身尝;疾病医药,亲临诊视。解衣推食,哀死问孤;殡殁吮伤,恩逾骨肉;言语频烦,谆勤教诲;财必与共,甘苦与分。卒虽最下,得以情通。三军未食,将不先炊;三军未次,将不先幕,军井未成,将不先饮。亲裹赢粮,与分劳窘。以父母之心,行将帅之事,则三军欣从,万众威悦。

齐穰苴御燕、晋之师,凡士卒次舍、井炊、饮食、疾病、医药,身自亲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以享士,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后勒兵,痛者皆争奋出战。晋师闻之引去,燕师闻之渡水而解。

吴起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乘骑,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或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敌。今又吮其予,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岳武穆之为将也,卒有疾,为之调药,或解衣以殓死者。诸将远戍,遣妻劳问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予婚其女。

夫吴起之吮疽,唐太宗为李思摩吮弩血,均使军中感动。盖非常之恩,势难遍施,故虽爱及一人,而三军劝者,此用恩之巧也。将军三军,疴痒相关,三军与将,生死共命者也。今之将,德泽不加,休戚不顾,惟知用笞杖以立威,剥军资以充橐。此而欲责之以赴难,必不得之数矣。

军刑

拊循之久,士既亲附,倘威刑不肃,何以令人?尝见纯用恩者,兵骄将纵,居恒则犯上而无等,临敌则未战而先退。鼓之不进,令之不止,譬之骄子,不可用也。夫天之道,虽春生不废秋杀。将之道,岂以姑息掩我威棱?苟在所统,犯法有刑,即位已崇高,亲如子弟,断不可宥。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所谓罚必上究也。盖万众云屯,科条备具,告戒分明,三令五申,已严约束,欲节制则不得不立法,欲立法则不得不行诛。违令者既以必诛,奉令者倍加竞守,杀之而众不恐,宥之而众不服。至若临阵,犹且峻刑。军心无两畏,亦无两侮。畏我则侮敌,畏敌则侮我。为所畏者胜,为所侮者败。善哉古人之言曰:“为将者,必使三军畏我而侮敌。”或临阵退缩,或陷阵不人,无问贵贱必斩之,以令其馀。盖必胜在乎死战,死战在知必死。军知退却之必死也,是以大呼陷阵,所向无敌矣。第罚不迁列,亦不逾时。迁列则众疑惧,逾时则人必生奸、养乱、取败亡,是皆将过。故小犯则宥,大犯则诛:无心之犯则宥,有心之犯则诛。持之衡平,济以机术,用法虽严,军中咸服矣!

穰苴斩庄贾,孙子斩妃嫔,皆能戮君之宠爱以正法,所谓“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也。二将竟以此著名,人亦竟以此畏二将,而不敢犯其今。一生得力,在此一举矣。

晋将苟晞屡破汲桑、石勒,威名大振,用法严峻。其从母依之,奉养甚厚,其子求为将,晞不许,曰:”吾不以军法贷之,将无后悔耶!”母固求之,乃以为督护。后犯法,唏伏节杀之。其从母叩头求救,不听。既而素服哭之,曰:“杀卿者,兖州刺史;哭弟者,苟道将也。”

隋杨素驭戒严整,有犯军令者立斩之,无所宽贷。及其对阵,先令一二百人赴敌,陷阵则已;如不能陷阵而还者,悉斩之。又令二三百人复进,还,如向法。将士股粟,有必死之心。由是战无不胜。

大率军刑之严,必在乎恩爱既施,人心固结之后。世之为军者,平时不知用恩,有罪则加刑戮,每激军中之变。至激变而始骄惜,惟恐一夫变色。故三军得窥其底里,而事之所以不济矣。岂知严刑之将,即三军不忍叛将,罚施于乱法之人,刑加乎自犯之罪。堕泪行诛,解衣厚敛;欲贷之而无计,非好杀以张威。苟此念昭明,而三军悦豫矣。

军赏

将以诛大为威,赏小为惠。无不谓小者尚无遗赏,则肤功岂肯忘心?此三军之士所以毕命向前,计无反顾者矣。昔人有言:“赏不逾时。”故不独贵小而贵速,迟则为屯膏,而人怀观望;不独贵速而贵溢,溢则出望外,而人咸激劝;不独贵溢而贵公,公则如天地,而人咸倾服;不独贵公而贵信,信则不负人,而人思尽力。《三略》一书,倦惓重礼赏以驾驭英豪。良以人虽圣贤,必不效力于孤功之人;将虽明智,必不能得死力于不赏之士。赏不下及,而冀再用其人,虽慈父不能得之于子,而将顾可得之于三军乎?故有功不赏,虽赏不速、不溢、不公、不信,均将之所忌也。然而尤贵不滥,滥则得者不以为荣,贪者辄图侥幸。有限之财源,既不胜其漏卮;膏泽之难遍,且将令其觖望。故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妄施,分毫不与。此魏武之所以称明啬举约,涓滴成泽,三军谅之,其心亦悦。此秦王世民所以一羊可以分食,而杨行密锡予将士,其帛不过数尺者,盖惟艰难之际,虽俭可以得人心包。

晋文公将伐郑,赵衰言所以胜郑。文公用之而胜郑,将赏赵衰。赵衰曰:“君将赏其本乎?赏其末乎?赏其末则骑乘者存,赏其本则臣闻之祁虎。”公召邓虎曰:“衰言所以胜郑,今晚胜将赏之,曰‘盖闻之子’,子当赏。”祁虎曰:“言之易,行之难,臣言之者也。”公曰:“子无辞。”祁虎不敢固辞,乃受赏。孔子曰:“凡行赏,欲其博也,博则多助。今虎非亲言者也,而赏犹及之,此疏远者之所以尽能竭智也。”此之谓溢于赏。

诸葛武侯之治蜀也,人评之曰:“善元微而不赏,恶无微而不罚。”又曰:“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戮。”所以既没之后,能使李严致死,廖立痛哭,而贤愚之所以佥忘其身者也。此之谓公。《尉缭》云:“赏及牛童马圉,是赏下流也。”此之谓赏小。

狄青既破侬智高于广南,上顾谓宰相曰:“速议赏.缓则不足以劝矣。”又古名将多有赏人于阵者,此之谓速。

韩信谓沛公曰:“项王见人,恭谨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饮食;至有功当封爵者,印刘敝,忍不能予,此之所谓妇人之仁也。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沛公从之,竟灭项。则能赏与不能赏者,其功效自剐矣。

黄石公之《三略》,则以为无财士不来;《荀子》之“五权”,则以为用财之欲参。其说统贵厚赏。而《兵法》又曰:“无使仁者主财,恐多与,多与则近滥,而少与则亦不足以继矣。”赐赉无厚薄,惟宜颠倒之术,圆应通变。军中资财,常令有馀,出纳之数,应须明白。

将谋

三军之事,以多算胜少算,以有谋胜无谋。而孔子言“行三军”,亦曰“好谋而成”。故昔人论将之失者,不曰好谋无断,则曰议论多而成功少。斯言盖中兵家之膏盲矣!凡为将,攻不必取不苟出师,战不必胜不苟接刃。夫必胜必取而后攻战者,即《孙子》所谓“胜兵先胜而后战”,言先得胜算也。岂如庸将,不料彼我之蛰,不决制敌之机,不设奇谲之变,不讲地形之利,统军而进,偶尔合战,亦偶尔分胜负,而将不能自主也哉!夫胜负之数,将不先定,安能为三军之司命?如果敌势方强,未可与角一朝之胜负,必坚守而不轻为一战。及其得机决策,则策胜如神矣。故敌不能诱,亦不能激。中诏让之,而不以为嫌;众人非之,而不为之转者,盖谋先定也。

李牧,赵北边良将也。尝居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幕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饷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匈奴入盗,急入收堡,有敢捕虏者,斩。”如是数岁,不亡失。匈奴以牧为怯,即赵边兵以为吾将怯。赵王诮牧,牧如故。赵王怒,召之,遣他将代。岁馀,匈奴每来出战,数不利,失亡多。复强李牧,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命。”王许之。牧至,如故约。匈奴数载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牧知士之可用而匈奴之已骄也,佯谤匈奴入,而多为奇阵以待,大破之,十数岁不敢近赵边。此其谋在怒我而怠寇,而不挠于君命也。

赵充国击羌,意欲降【上罒下干】、幵,而使先零自破。议者以为先零兵盛而负【上罒下干】、幵之助,不先破【上罒下干】、幵,则先零来可图也。物议纷然,充国坚不肯从。天子诏让之,充国奏曰:“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百战百胜,非策之善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乃上屯田十二利,天子从之,卒大破羌,振旅而还。此有谋而不挠于群议也。

周德威事庄宗,帝勇而轻,尤锐于见敌。德威老将,务持重以挫人之锋,故其用兵,每伺敌之隙以取胜。及胡柳坡之战,庄宗竞不从其言,而德威败死。

刘【寻阝】为梁招讨使,庄宗尝称其一步百计。及河上之役,末帝不听其言,促之使战,【寻阝】败而梁酖之。此皆有谋而其主不能用也。

将勇

《吴子》曰,“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言血气小勇也。大勇者,能柔能刚能弱能强。临之而不惊,加之而不惧;虽折而气不挫,虽小而不可欺。事机宜赴,有直往而不逗留;地所必争,无心摇而有死守。岂非神武之威,凌驾万夫,有以等摧锋陷阵者而上之也?脱若不然,见敌先惊,未阵思退。将而无勇,三军不锐,丧师覆众,职此之故。又不然而误认勇之说,第曰暗呜叱咤,所向披靡,戈挥千将,力敌万夫。此偏将之事,非大将任也。

吴汉志强力健,每从光武征战,帝未安枕,常侧足而立。诸将见战阵不利,或多惶惧,失其常度,汉意气自若,激扬吏士。帝时遣人观大将军何为?还言方修战攻之异。叹曰;“吴公差强人意,隐然若一敌国矣。”

梁韦敦攻后魏合淝,堰淝水以灌城。魏将杨灵嗣帅大军乘胜至权堰堤下,众惧众寡不敌,劝叙退。叡怒曰;“将军死绥,有前无却。”田命嫩扇麾幢立之堤下,示无动志,竟克合淝。久之,魏中山王元英攻徐州,众号百万,连营四十里,梁遣叡救之。叙自合淝经阴陵大泽,过涧谷,辄飞桥以济。人畏魏军多,劝叡缓行,叡不从,旬日而至,破魏降众百万。

习勇之道:一曰忠义,二曰利害,三曰见定。凡将怯无勇者,必丧师而覆众、误人,国家何在!其众既覆,身亦难存,久而念之,不鼓自跃。见定者,深知彼我之势,朗烛事机之要,是以不惑人言,万夫必往。昆阳之战,光武身先诸将,众曰:“刘将军生平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可怪也。”帝当此存亡之会,非秀杀莽,则莽杀秀,起义以来,此为紧著。帝之明远筹之熟矣,岂容再怯乎?

将勤

《六韬》曰:“将不勤力,则三军失其势。”未有身膺明主之知,职任安危之责,而玩愒为务也。殚心毕虑,尚恐覆疏,投大遗艰,岂容儿戏!或一人之未察,或一事之偶失,或厌倦而旁诿他人,或惮改而姑待明日,肇端虽小,寸穴溃堤,渐至难图,悔之何及!此为将者所以惟日不足,弗遑宁处者也。营寨部队,躬为督视;军资器械,亲董其事;抚降驭下,情意恳恻;宾客游士,不妨折节,词讼听览,曲直欲明;簿书笺牍,校雠欲情:遴选众职,务得其人;赏罚群类,务服其心;外察敌人,欲详以审;内职军情,务密以精。千纲万目,无不瞻举。非有奇术,总由将勤。

田单之守即墨,身操版锸,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而身忘其贵。当此之时,鲁仲连所以谓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也。韦权日接宾客,夜算兵书,三更起,张灯达旦。且抚循其众,常如不及。故士争归之。

诸葛武侯乎执簿书,流汗终日,食少事烦,敌人相庆。聆主簿杨颥之谏,而终不改。

夫田单当宗社覆亡之秋,值主忧巨辱之日,劳瘁捐躯,固将军事。武侯、韦叙,夙称多疾,羸弱若不胜衣,辛勤自难负荷,而惓然就之若赴、甘之若饴者,非真好劳苦而恶安逸也。治军应敌,众务纷纭,虑或一误,所失非小。故士雅运甓,习勤劬也。

将让

《易》曰“劳谦”,谓有功而能谦也。推有功而不居其功,故天下莫与争功;有能而不居其能,故天下莫与争能。盖功盖天下,不过了人臣职分,何必炫耀以施劳?况亟欲自鸣,反开谗者萋菲之门,岂保身之长策哉!故有归功于庙算,有委重于天威。有畅言群帅效力,而自视缺然:有方念土卒用命,而疮痍可悯:有引辜于平贼之晚,而俯首请诛,有负咎于糜费劳人,而功不赎罪。侧身修行抑损,似无所容;推功让能避誉,若将染己。遑言摧锋攘地之劳,发纵指示之妙,昂然作功臣之色,而冀分茅土之荣耶?

靡笄之战,晋既胜齐而归,范文子后入。武子曰:“无为吾望尔也乎?”对曰:“师有功,国人喜以迎之,先入必属人耳目焉,是代帅受名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郤伯见,公曰:“子之力也夫!”对曰:“君之训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范叔见,劳之如郤伯,对曰:“庚所命也,克之制也,燮何力之有焉?”栾伯见,公亦如之,对曰:“栾之诏也,士用命也,书何力之有焉?”

信陵既夺晋鄙兵符以破秦救赵,赵王多公子之功,欲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平曰:“物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令夺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有自骄为功,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贵,若无所容。赵王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与公平饮,至暮,以公子退让,竟不忍言献五城。

韦叡、曹景宗既全胜魏人,乃设钱三十万,官赌之,博有枭、卢、雉、特、塞五等。景宗掷得雉,叡掷得卢,叡胜矣。叙取一子反之,曰;“异事”,遂作塞。及报捷,群帅争先,叙功高群帅,独居后。世尤以此贤之。

晋三帅有功不居,诚有君子之风。魏公子自责,若无所容,客固称奇,亦微公子能受善,能得士乎!大抵人非圣人,即勋劳赫奕,谁曰无疵?缅怀疵累,爽然自失,则矜骄念头,不觉顿消。是亦致让之术。韦叙以胜为负,人先我后,特加委蛇,令好逞之人对之面惭,尤自高人一等。

将信

将者,三军之所仰也。一语之出,万人倾听。倘有言不践,云赏不赏,云罚不罚,期约有如儿戏,许可一语无所凭,则禁令徒严,科条徒密,人必将心非而巷议,曰“此空谈耳”。其陈师而谕之也,赏格虽立,人不以为劝;刑章虽示,人不以为畏。令之而不行,禁之而不止。统驭虽多,总皆乌合,不可得而用。以其信不足以结人也。其视三军,遵守将令,如奉神明,若《尉缭》所称“如羊角,如水弩,人人无不腾陵张胆致死于敌者”,大不侔矣,第信贵豫也。善乎文中子之言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是以秦人徒木立信,豫之说也。

晋文公伐原,与军中期攻十日。攻原十日,而原不下,罢兵而去。士有从原出者,曰:“三日即下矣。”群臣谏曰:“原之食竭力尽矣,君姑待之。”公曰:“吾与士卒期十日,不去,是忘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为也。”

诸葛武侯数四伐魏,悯士卒劳苦,分为两班,轮流更代。方攻陇西,长史杨仪曰:“代者将至前路,公文已出,川口内四万人应归休息。”武侯令其归。蜀兵将起程,魏兵突至,杨仪请留之。诸葛武侯曰:“吾用兵命将,以信为主,便有大难,决不留也。”军中闻此言,皆不愿归。武侯谕之曰:“汝等应归之人,父母妻子皆倚门而望,何可留此,以误归期?”诸军曰:“丞相如此施恩,我辈愿杀魏兵以报。”数遣不从,乃命出城而阵。蜀兵多磨励以待,魏兵远来初至,攻之,大获全胜。

此外,如赏罚之信,无将不然,不可枚举。盖千乘万众,司命一人。心志难调,耳目难一,上非好信,何以必人之从,何以必事之济?即夙号有孚,而一言爽约,且令信从之众转念生疑,况泛泛无足凭者乎?故信为至重也。

将廉

偾事之将,恒由于贪。贪则刻剥军中,觊觎望外,是以军怒而怨之,敌诡而尝之,失机堕术,士卒离心,即有平生宏远之谋,竟为阿堵中物所昏,而半筹不展矣。将能心澄如水,则德盛而威自张,万众仰之惟谨,敌人闻风而畏服。大率贪墨之病,由于干进。将惟干进,故事钱神。债帅之名,古人所笑。曾不思爵禄富贵,惟有功者得之?倘碌碌无功,即重赂何益!矧贪婪坏法,国典昭彰,能享福泽乎?国有常刑,何若清心寡欲,励志功名?

后汉张奂,威镇羌夷。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畏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货财,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德盛行。

国朝广西都督同知山云,冰清玉洁,如终如一。帅府有者隶邓年者,性鲠直敢言。云佯呼而问之曰:“世谓为将者不忘贪,广西素饶珍货,我亦可贪否?”年曰:“公初到时,如一件新洁白袍,一沾点墨,不可湔也。”公曰:“人言土夷馈送之物,苟不纳,彼必疑且怒,奈何?”年曰:“居官黩货,国宪甚严,公不畏朝廷,反畏蛮子耶?”云举手礼年,曰:“教我,教我!”云固武臣中之矫矫者,而年亦可尚矣。

都督同知王信历镇大邦,不营私产。平居默坐,展玩经史,宽袍缓带,粝饭疏羹。故人婚丧,倾囊赈恤,无所顾吝。出镇三十年,笥无华衣,厩无肥马,铃阁之中寂无人声,金玉奇玩一无所好。常曰:“俭足以久,死之后不以奢侈累子孙者,我所遗也。总兵权者,多为于孙乞官,信绝不为。”尝总理漕运,曰:“荷国厚恩,未能报称.此行江水洗涤肺肠,少尽区区耳!”故刘大夏云:“予在本兵日,每用一将官,思得如王君实若人,那讨得来!”

是数将者,诚廉士。凡人为将,众之死生,国之存亡,实系斯人。任大贵重,非大器必不能堪。倘怀染指之情,即是无心策励,虽智勇有足录,终庸夫也。故尝谓观人品格,先察贪廉。

约己

夫兵之兴也,国家扫境内以专属之将。主上宵旰,征人露处,而将顾可安乐肆志,矜修富贵容乎?三军之士必将偶语曰:“吾曹千里从军,栉风沐雨。若怡怡然锦衣玉食,曾不以我为念,我何以为之死也!”如是,则将之陷心逸志,不几为忘身误国之阶乎?是以有投醪而味河水;有仗锸而亲土功;有暑不张盖,劳不坐乘,饥不求食,寒不服裘,卧不设席,舍不平陇,朴樕盖之,以蔽霜露;躬身糗粮,过险必步。与士卒同甘苦,同劳瘁,同饥馁,而心忘其贵也。故军中感激,士卒用命,争为先登陷阵,身死而有所不悔矣。

吴王夫差不恤其下,方黄池之会,其大夫有与鲁之大夫公孙有山氏相好者,乃为之乞粮曰:“佩玉蕊兮,予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予与褐之父睨之。”砚吴大夫之言,吴王厚自奉而不爱人,安得不为越所灭乎?

永和中,西羌大寇三辅,围安定。汉遗征西将军马贤将诸郡兵击之,不能克。皇甫规虽在布衣,见贤不恤军士,审其必败。乃上疏,以为;“吴起为将,暑不张盖,劳不坐乘。今贤野次垂幕,珍肴杂遝,儿于侍妾,事与古反。其将士不堪命,必有高克溃叛之变。”不听。贤果败殁。

戒骄

尝观将当屡胜之后,辄有骄心,其甚者,或一胜而骄,或小胜而骄,皆败道也。盖将之轻敌也,始于骄,则自高其功,自神其智,自矜其勇,不忧其寇,不恤其下,忠言逆耳,良士疏斥。战则轻进,守则弛备。敌窥其情,故卑其辞而隆其礼,佯为败以示怯,以玩弄于股掌焉。庸知敌之败者为偶失,而无伤于胜势。或一诎而力犹可再举;或为怒我怠师之谋,俟我将骄卒惰,方始乘焉。有一于此,必堕其阱。古人军胜弥警,良有以也。《老子》云;“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也!”以多虞胜不虞,以有备胜无备,深戒乎骄之说也。

晋文公败楚于城濮,烧其军,火三日不灭。文公退而有忧色,侍者曰:“君大胜楚,今有忧色,何也?”文公曰:“吾闻以战胜而安者,其惟圣人乎!若以诈胜之,未尝不危也,吾是以忧。”观文公军胜而忧,矧曰骄乎?此能戒者也。

项梁屡胜秦,有骄色。宋义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臣为君忧之!”粱弗听。二世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梁走死。此以骄而败者也。楚屈瑕亦然。

关云长擒于禁等,威镇华夏。吴陆逊谓吕蒙曰:“关公矜其骁勇,意骄志逸,但务北进,未嫌于我。倘闻君痛,必益无备。出其不意,自可擒制。”蒙乃称病,逊代其任。伪为谦逊尽忠之书上关公曰:“前承观衅而动,以律行师,小举大克,一何巍巍!战捷之后,常无轻敌。古人兵术,军胜弥警。愿将军为广方计,以全独克。”公见书大安,悉撤备,为吴所擒。此书虽若戒骄,实玩弄之,益其骄也。

夫骄之生也,生于浅虑而寡谋。将有深谋,即使犁庭扫穴,尚思亢极必亡。岂其成败未分,便曰“前无所畏”?虽心不期骄而自骄,亦由始隐伏而不觉。故伍胥有言:“天之亡人也,必骤近其小喜,而远其之灾。”夫小喜何以致亡,则骄误人也。

责己

《司马》有言:“大败不诛,上下皆以不善在己也。上以不善在己,必悔其过;下以不善在己,必远其罪。”上下分罪,以能易危为安,转败为攻也。将惟自护其短,而以失归人,此众口所以呶呶,而三军之所以不用命。人非尧舜,安能尽善?惟不文己非,不难改悔,引吝责躬,若无所容,以示日月之无私焉。庶万众闻而仰之,悦而附之,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也。第责己之道,须出至诚,非徒腾颊,实取后图。苟虚词以希众,必取笑于三军。倘后效之无闻,将前愆为滋甚。故自怨与自艾交儆,心局与事局更新,然后诸军激劝,战无不胜矣。

晋人伐楚,三舍不止,大夫曰:“请击之。”楚庄王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晋伐楚,是孤之过也。若之何其辱诸大夫也!”大夫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及臣之身,而晋伐楚,是臣之罪也!”庄王俯首而泣,拜诸大夫。晋人闻之,曰:“君臣争以过在己,而君下其臣,所谓上下一心,君臣同力,未可攻也。”乃夜还归。

武侯之败于街亭也,或劝公更发兵,公曰:“大兵军祁山、箕谷,皆多于贼,不能破贼,为贼所破。此病不在兵少,过在一人耳。今欲校变通之道于将来。自令以后,诸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缺,则功可跷足而待。”于是考微劳,甄壮烈,深自贬损,布所失于境内,励兵讲武,以为后图。戎事简练,民忘其败也。

浑瑊之败于吐蕃也,以宿将史抗等不用其命。元帅郭子仪谓诸将曰;“败军之罪在我,不在诸将。”浑瑊曰:“今日之事,惟理瑊罪,不则再见任。”子仪赦其罪,使将兵趋朝那,大败虏兵,尽归所掠。

夫违今致败者,史抗也,而浑瑊以为己罪。受命御寇者,浑瑊也,而汾阳自任其失。责躬如此,所以前败而后胜。夫人之常情,鲜不是己而非人。以楚庄、武侯、汾阳之德度观焉,人之相越远矣!然瑊之败也,瑊始欲设枪垒以自固,史抗以为示怯而命去之,出而力战。师还,虏蹑以入,是以败。浑瑊、史抗之罪皆可原矣。假令逗留而不力战,或违律而致丧师,郭公不执而诛之,而第责己也,何以正法乎?

受善

“集众思,广忠益”,古人之名言也。盖智者有千虑之一失,愚者有千虑之一得,矧将非明智,顾可轻物做人,薄群策为不足询乎?苟其言可裨军政,佐胜算,即刍荛可采,安问从来?降虏可师,何嫌折节!参微言于利害,虚以受人;酌可否于胸中,务求允当。所由算无遗策,动有成功。脱若自矜智术,恣逞胸臆,漫行独断,无论谋士止而不来,即至而必去,知其不足与共功名。亦有独断于衷,不挠群议而立功名者,必其谋越众客,无过慎之思;明群情,有先事之察,原非懵懵然也。亦有因听人言而堕绩者,必所听非其人:听于近幸而违于正人,听于一二而违于佥谋,听于浮论而违于至计。即有明智君子,列三策而陈之,或从其中策、下策,而违其上策,皆足以败事者也。昔人有言:“谋之欲多,断之欲独。”窃以为断之欲明,方是真能受善者也。

绕角之战,晋之群帅皆欲与楚战,惟知庄子、范文子、韩献子不可,晋师乃还。或谓栾武子曰:“圣人与众同欲,是以济事,子盍从众?子为大政,将酌于民者也。子之佐十一人,其不欲战三人而已,欲战者可谓众矣。《商书》曰;‘三人占,从二人’,众故也。”武子曰:“善均从众。夫善,众之主也。三卿为主,可谓众。从之,不亦可乎?”此其所从者,正人言也。若梁武之于朱异,隋炀之于虞世基,是偏信近幸,似是而非者也。

赵奢救阏与,去邯郸三十里,坚壁不进,令其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军中侯有一人言急救武安,奢立斩之。此为将者,默有主张.恐群言惑众,故斩以令众,是独断也。

楚屈瑕伐罗,狃于蒲骚之胜而自用,使徇于军中曰:“谏者有刑!”竟败而死。是骄而愎谏,似独断而非者也。

赵奢既斩谏者,留二十八日不进。忽一日一夜趋至阏与。军中许历请谏,奢两从其言,曰:“谨受命。”卒以是而取秦。是可听,即刍荛可泉也。

韩信得广武君,解其缚,东向坐而师事之。竟用其言,而北收燕,东下齐。

李光弼得贼将安恩又,委心问计,对曰:“今军行疲敝,逢敌不可支,不如按兵入守,料胜而出。虏兵炎锐,弗能久持,图之万全。”光弼善其言,而破史思明。是皆降虏可师也。

大抵将之听谏,当观其人品,校其深情,察其至计,可以从众,可以从寡,可以独断。夫从善之心,如衡之平,如鉴之明,物至而照,妍媸自见。自非智略宏远,城府深密,未有不偾事者,盖能独断之人,即是能受善之人,原非专执己衷,屏弃忠言。但势有不同,识有独到,机不可露.故不得不斩妄言者,以息浮议耳。

致身

岳武穆有言:“文官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乎矣。”而盂德之讥袁本初,亦云“干大事而惜身”,则信乎致身之义当讲矣。夫弃军离地与逗留不前之将,何尝不是爱惜其身而作外见杀于敌,则内见戮于君。生可得耶?何如慷慨激昂,以一身殉国,腥血渍战袍而愈厉,矢石落左右而不惊,孤城捍强敌而神闲,深入抵贼巢而不惧!盖三军勇怯,恒视其将。将畏缩而土气痿,将强毅而士气张。与其贪生畏死,遗臭万年.熟若舍生取义,垂芳百世!况必死不死,幸生不生。既以身任国事,贼灭则朝天有日.贼在则归阙无期。何能作儿女之态,奉身缩首而已耶!

韦奴救钟离,魏军夜来攻城,飞矢雨集。奴子黯请下城以避箭,叡不许。军中惊,叡于城上厉声呵之,乃定。

李光弼与史思明战于中潭,将刃纳于靴,曰:“战,危事。吾任三公,不可辱于贼,万一不捷,当自到以谢天子!”及胜,西向拜舞,三军感动。

张巡每与贼战,将吏有还者,巡立战所不动,曰:“还为我决之!”诸将还致死。由是战无不胜。

刘铸至顺昌,虏势正狂。军中劝铸去,錡凿舟沉之,示无去意。置家寺中,积薪于门,谓守者曰:“脱有不利,即焚吾家,无辱敌手也。”连战金兵,兀术遁去。

夫中潭之胜,由靴中之刃;顺昌之捷,由寺门之薪。而韦叡与睢阳坚立蝟集之场,不移跬步者,已将此身存亡置之度外矣。盖与敌相薄,如入虎穴探虎子,非舍生不可。舍生则胜,惜身则败。胜则我生而敌死,败则我死而敌生。但务出奇用智,毋空为匹夫必死之勇耳。故《孙子》云:“必死可杀,必生可虏。”三复斯言,堪为军主。

一众

兵法曰:千人同心,则有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众心不一,则彼此互诿,进退疑二;敌人薄之,前阵数顾,后阵欲走。虽百万之众,竟亦何益!故一众之说,兵家所同。《三略》曰:“士众欲一”。《司马法》曰:“气闲,心一”。孙武子曰:“齐勇若一”。《六韬》以一为“独往独来”之兵,《尉缭》以一为“独出独人”之兵。所谓独者,谓能使三军之众一心同力,齐至死战。一之之法:附循欲厚,激劝欲勤,号令欲严,赏罚欲信。俾士卒戴我而乐于一,畏我而不敢不一。又顿兵死地,示之以必死,令不得不致其死而一。所以万人一心,奋勇直前,人莫能御,如《吴子》所称“父子之兵”者是也。

尝考纣有臣亿万,維亿万心;周有臣三千,维一心,是以一举而牧野成功。此以仁义一众者也。

吴起说武侯,以三行饷士大夫:上功坐前行,肴席兼重器,次功坐中行,肴席差减;无功坐后行,肴席无重器。又颁赐有功者父母妻子于庙门外,亦以功为差。行之三年,秦人兴师,士不待吏令,介胄而击之。起乃率无功者五万人,破秦五十万众。此以耻一众心也。

项羽救赵,既渡河,破釜沉舟,持三日粮,示士卒必死。大噪而进,楚兵呼声动天地,英布、蒲将军等冒死先登,所向无敌。于是九战,虏王离。诸侯从壁上观,莫不震恐失色!此顿兵死地,而以致死一众者也。

至于善拊循以一众,以忠义一众,是又不可胜数。虽然,众宜一矣,尤宜精。倘器械、士众素非精练,驱怯弱无用之人,置人必死之地,是犹以肉投馁虎也。惟器械精造,士卒精选,多则数万,少则数千,鼓激之馀,拊循之下,驭以道术,乃可横行。

选能

兵家之用人,非一途也。贵在因能而器使之,使智、使勇、使贪、使愚、使才、使艺,惟视其长,尽归擢用。谢安将其侄玄,郗超以为玄之才足以不负所举:尝与之同在桓公幕府,观其使人,虽屐履之间,未尝不得其任。信斯言也,将固重选能矣。盖聋者善视,瞽者善听,原无可弃之人,惟用违其才,始有难成之绩。夫梗楠寸蠹,良匠必收,奇士所弛,良将必用。故雄才硕彦,推诚礼之,谦恭下之;智能技艺,恩信联之,资给厚之。俾人人自以为得将之亲任,无使流落不偶,心怀去志。一才一能,悉竟其用。因人付任,各当其职。建功立名,此为先务。

太公云:“王者有股肱羽翼七十二人,以成威神。”盖士藏器草莱,奋迹麾下者,古来不乏。故大将受任,先访奇才异能之士,悉置幕府。高识远见,可使助谋;巧词善对,可使游说:能致敌情,可使间谍;熟知敌境者,可为向导;逾沟越垒,往来无迹者,可使密觇;达天象,善卜筮者,可使佐谲。临高历险,驰射如飞,进则先行,退则殿后者,可使为骑将;足轻戎马,力越千夫,善用短兵,长于弓弩者,可使为步将;深知水性,鼓耙【木世】若飞,纵横出没,射疏及远者,可使为水将军。如宋末刘师勇,水将军也,而使统步卒;张世杰,步将军也,而使统水军。宋竟以亡。文种有牧民之才,则使居守,范蠡有应变之才,则使随君。越是以霸。则选任贤能,随身器使,其关系岂小也哉!

料敌

夫敌情叵测,常胜之家,必先悉敌之情也。其动其静,其强其弱,其治其乱,其严其懈,虚虚实实,进进退退,变态万状,烛照数计。或谋虑潜藏,而直钩其隐伏;或事机未发,而预揣其必然。盖两军对垒,胜负攸悬,一或不审,所失匪细。必观其将而察其才,因其形而用其权。凡军心之趋向,理势之安危,战守之机宜,事局之究竟,算无遗漏。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

吴人伐州来,楚薳越帅师及诸侯之师,以救州来。吴人御诸钟离。子瑕卒,楚师熸。吴公子姬光曰:“诸侯从于楚者众,而皆小国也,畏楚而不获已,是以来也。吾闻之曰:‘作事威克其爱,虽小,必济。’胡、沈之君幼而狂,陈大夫齿壮而顽顿,与蔡、许疾楚政。楚令尹死,其师熸帅贱、多宠,政令不一。七国同役而不同心,帅贼而不能整,无大威命,楚可败也。若分师先以犯胡、沈与陈,必先奔。三国败,诸侯之师乃摇心矣。诸侯奔离,楚必大奔。请先者去备撤威,后者敦阵整旅。”吴子从之,诸侯之师乃皆败。

唐王晙请西发拔悉密,东发奚契丹,掩毗伽于奚落水上。毗伽大恐,暾欲谷曰:“不足畏也。拔悉密在北庭,与奚契丹相去绝远,势不相及。且拔悉密轻而好利,得王睃之约,必喜而先至。睃与张嘉贞不相悦,奏请必不相应,必不敢出兵。拔悉密独至,击而取之,势甚易耳!”既而拔悉密退,毗伽欲击之,暾欲谷曰:“此属去家千里,将死战,未可击也。不如以兵蹑之。”先分兵间道围北庭,因纵兵击悉拔密。密败走北庭,不得入,尽为突厥所虏。

姬先、暾欲谷,可谓料敌之审也。孙子有曰:“知彼知已,百战百胜。”故知敌之可击,又知吾卒之可以去,地形之可以战,然后能全胜焉。世之为将者,无论不能料敌,亦且不能自料。遇敌则战,战败则遁,自守犹不足,乃欲出师以攻人乎?

远略

天下良将少而愚将多,故多狃近利而遗远略也。务远略者,虽无一时可喜之功,而有制胜万全之道。小以小胜而喜,不以小败而忧,不以小利而趋,不以小害而避。洞达利害,兼览始终。其静俟若处女.其秘密若神叫。其期计也若落落难合,其持众也慎,其虑事也详,其料敌也审,其应变也舒,其投机也捷。非必取不出众,非全胜不交兵。缘是万举万当,一战而定,国无遗寇,勋无与匹。譬若弈者,高著低著,人谓可略,到头一苦,则乾坤老而始信敌手之稀。譬若良医,平和之剂,似无速效,而起死回生,则众不能,而独妙刀圭之用。为将亦然。

赵营平伐羌,军初至,羌以数十骑出入军旁,诸将欲击之。营平曰:“吾士马新倦,不可驰逐,此皆骁骑难制,又恐为诱兵也。击羌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食也。”

李愬已克蔡州,诸将请曰:“公败于朗山而不忧,胜于吴房而不取,冒大风雪而不止,孤军深入而不惧,然卒以成功。皆众人所不喻也,敢问其故?”愬曰:“朗山之不利,则贼轻我不为备矣;取吴房,则其众奔蔡固守,故存之,以分其兵;风雪阴晦,则烽火不接,不知吾至;孤军深入。则人致死,战自倍矣。夫视远者不顾近,虑大者不计小,若矜小胜,恤小败,先自乱矣,何暇立功乎?”众皆服。

张浚使张彬谓曲端曰:“今兵合财备,娄室以孤军深入吾境,我合诸路攻之,不难。”端曰:“彼将士精锐,且因粮于我,我反为客,未可胜也。若按兵据险,时出偏师,扰其耕获,彼不得耕,必取粮河东,则我为主矣。如此一二年,彼必因弊,乃可图也。”浚不以为然,故有富平之败。端之言盖虑远者,奈何浚不从,而侥幸一战,遂使关陕竟不可复也。惜哉!

吴玠用兵,本孙吴,务远略不求近利,故能保必胜,而蜀赖以安。

夫远略与近利,相反也。不观近利之害,而无以知远略之功。将尚近利,则敌小惩而大诫。谋虑必周,险阻必备,亲贤爱民,和众固交,无隙可投。务远者,潜完吾力,潜修吾备,佯示不能,佯若不进。敌玩易之,决无戒心,因而乘之,事半功倍。

战权

阃外之事,敌情变态不测,机权伸缩若神,固非浅识者能谋,亦岂千里之外所能遥断耶?尝见古来大将临戎,自非明主在上,则议论风生,谤书盈箧。敌无可击而姑待,谓之逗留;机已可乘而速进,谓之喜事;增城筑险,谓之糜费而劳人。佯怯示弱,则曰巽懦而难任;刑及当路贵重,则曰擅诛;赏及牛竖牧圉,则曰滥与。摇手足动干文网,救过不暇,安望立功!此而督责使之,是犹欲骐骥之走而羁其足,欲孟贲之击而掣其肘也。故君必假之以不御之权,然后可以奏师中之吉。其进其退,其缓其速,其战其守,其罚其赏,概由大将,君无与焉。万一事涉可疑,当如汉宣故事,不妨以玺书频于军中间赵将军不战。庶几外结君臣之义,内凭骨肉之亲,由是大将得行其志。所谓“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气厉青云,疾若驰鹜,智者为之谋,勇者为之死”。虽其将之善将兵,亦缘君之善将将矣。

唐德宗之世,命将出师,尝受以成律,交战日时,亦待中诏。于是将帅趑趄,莫敢自决。安禄山既克东郡,阻潼关之险,不得西进。会告崔乾祐在陕,兵不满四千,皆羸弱无备。上遣中使趋哥舒翰出兵复陕、洛,翰曰:“禄山久习用兵,岂肯无略?是必羸将以诱我。若往,正堕其计。且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利在坚守。况贼势日蹙,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而擒也。要在成,何必务速?”上听杨国忠言,遣中使促之,项背相望。翰恸哭出关,遂大败。

刘鄩为梁御晋,末帝怒其不战。谓诸将曰:“主上深居宫禁,未晓兵家,与白面从事,终败大事。大将出征,君命有所不受。临机应变,安可以预谋?今揣敌人未可轻击,诸君筹之!”末帝促之,鄩不得已出战,大败。

甘茂之息壤在彼,许翰之杜邮二字,岳武穆之金牌十二,成败悬殊,一从中制也。战权不独,忌中制也。即长子帅师,而弟子参之,是分权也.李显忠之挠于邵宏渊也。良将之军,而竖子监之,是夺权也。李德裕之请勿置监军是也。不立主帅,而分任各将,是无权也,唐肃宗以六十万众而败于史思明也。甚矣,将权之宜一也。

部分

大将之部分诸将,欲得其势。即如弈者之起手下著,必须先得其势,以成胜局,然而最忌太远。从数路进兵者,兵家常事,所以分敌势,令其救此则失彼之意。但此必我强敌弱,我可凭陵而后用之。如或敌人既强且智,知我数路进兵,偏师厄险,缀我诸兵,令不得进;复并力一路,出奇设伏,反令我一路之兵,应时而溃散矣!盖兵力弱,声息不通,悬隔难援,而客主之势自然不敌,此定理也。晋武平吴,数路而克;曹彬伐蓟,数路而危。故武侯不听魏延子午谷之计,良有以也。盖非可轻之敌,须从一路依法进兵,犄角为援,臂指相使.即不大胜,亦不大败。入人之境,前军分数道,以防拥并难行。且使应敌,号令进止,金鼓相闻;发纵指示,气脉相应。仍令数军于后,以备敌之后袭,日为首之声援。前锋在前军之前,游骑在前锋之前,亦仅四五里许,专为探视敌人之动静,夺险守伏,见可而进,恐太远则救应不及,将令不闻也。兵多地广,似此为宜。倘遇险阻,必须权变,必访求别径奇道,可以暗袭,可以邀击,可以设伏,可以劫粮,可以争利,可以据城夺塞者。别令死士乘间疾出,此奇兵也,恒与正兵相为表里。大都伐人之国,师期宜速、宜密,使敌不备。故《尉缭子》有云:“患在百里之外,不起一日之师;患在千里之内,不起一月之师;患在四海之内,不起一岁之师。”恐其淹久,敌闻而从容成备,非我利也。韩安国谏伐匈奴,上言曰:“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饿,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故接兵覆众,伐国堕城,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从行则迫胁,衡行则中绝,疾行则乏粮,徐行则后利。不至千里,人马乏食。兵法曰:‘遗人获也’。故曰弗击便。”此言深人宜慎也。司马仲达拒诸葛武侯,张郃劝懿分兵驻雍、郿为后阵。懿曰:“料前军独能当之者,将军之言是也。若不能当,分为前后,此楚之三军所以为黥布擒也。”懿之言,谓军宜有后,不可分驻太远也。凡军无后援,谓之孤军轻进,鲜有不败也。李陵受困,无后固者也。

隋炀帝时,契丹寇营州,诏通事谒者韦云起护突厥兵往讨之。启民可汗发兵二万受其处分。云起分为二十营、四道,俱引营相去一里,不得交杂。闻鼓声而起,闻角声而止。自非公使,勿得走马。三令五申,击鼓而发。有纥干犯约,斩以殉。于是突厥将帅入谒,皆膝行股栗,莫敢仰视。是部分之明也。

号令

大将有号令,是三军之所栗而奉者也。号令不严,则玩而易之,何以责人之用命哉!是令之出也,必明如日月,凛若雷霆,迅若风行。方其欲发,必踌躇:既定,可以必人之能从,可以谅事之必济,然后涣汗从而施焉。盖军有常刑,将无反令。故宁审而发,毋发而可以转移之也。尝见庸将之令,或中格而不行,或朝更而夕改,或违令而不诛。此虽三令五申,只取烦渎耳!令苟必行,众无不遵。故邾人不信鲁之盟,第信季路之一言,以其言在必践也。

周亚夫军细柳,以备匈奴。汉文帝亲自劳军,至霸上、棘门两军,直驰入,将下骑迎送。已而之细柳,先骑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上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门吏士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驰驱。”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夫将军之令,不以天子而挠,而其主又如其令,俾将威之必伸也。可谓明良相送矣。

李光弼之镇朔方也,号令出,旌旗壁垒皆变,军中指顾,诸将皆不敢仰视。治师严整,天下服其威名。

岳武穆讨杨幺,贼党曰:“岳节度令出如山,不可敌也。”因而降。其送紫岩张先生北伐之诗曰:“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北陬。”观此而武穆之令可知矣。

军容

军之有容也,所以振扬威武,壮三军之魄而夺敌人之气者也。军容不盛,则军威不张;军威不张,则将之能否可知矣。是以器械务取其精锐,旌旗必求其绚烂,甲胄务欲其鲜华,人马腾陵,三军生色,真将军也。

魏围昌义之于钟离,梁曹景宗等救之,器甲精新,军容甚盛,魏军望之夺气。

后五代时,梁遣王景仁将魏滑、汴、宋等精兵七万人击赵,晋遣周德威救之。梁兵人马铠甲,饰以组绣金银,其光辉耀目,晋军望之色动。此其能张军容,以寒敌之胆也。

誓师

《吴子》有言:“百姓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胜。”未有义声煌煌,而三军之锐气不倍为鼓舞者也。故出兵之际,则陈师而誓之也。其声罪欲明,约束欲严,赏格欲厚,刑章欲肃。夫声罪明则军威张,约束严则纪律正,赏格厚则士乐趋,刑章肃则人普畏。此自《甘誓》、《汤誓》以来,所必重也。故为将者,毋以为故事而漫尝之。忠义慷慨,激扬吏士,庆赏刑罚,申饬再三,争先用命,同立功名,贵贱相忘,祸福与共,自可目无强敌,威自百倍矣。

启即位,有扈氏不服。王征之,大战于甘,乃召六卿之师,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遂灭有扈。

秦王猛攻燕,陈于渭源而誓之曰:“王景略受国厚恩,兼任内外,今与诸臣深入贼地,当竭力致死,有进无退,共立大功,以报国家。受爵明主之朝,称觞父母之室,不亦善乎?”众皆踊跃,破釜弃粮,大呼竞进。

夫《甘誓》,则声罪明而赏罚备。王景略之誓,其立功报国,则激以忠义;受爵称觞,则歆以福泽;深入贼地,则示以利害。宜乎人之踊跃也。

阴阳

夫天官时日之禁忌,玄象物兆之吉凶,其属人创造者,本驾诞以为使愚之计。即联若冥定者,其转移又在人事之勤。未有真倚仗鬼神,拘依俗禁,侈谈奇门遁甲、金甲神将,而可为决胜之策者也。盖千军万众,诳惑易生。而鼓舞激扬,操之在将。是故不凭虚以堕军实,不拘常以失事机。或见怪不怪,矫凶为吉;或托鬼托神,若梦若狂。罔非因人心之疑畏,而激之使前也。《孙子》曰“能愚人之耳目,使之无知”者,此其一端欤!

禁祥去疑

夫兴国之君,先修人事。人事既修,我操其必胜之势,即天象茫茫尚不可拘,况卜兆时日,何足深信而乃簧惑于此,自失机会?从古以来,蹈之者多。如此溺习,亟宜破除。

武王伐纣,龟卜不吉,风雨暴至,群臣尽惧。惟太公强之,焚蓍龟不卜,以为腐草朽骨,岂可为凭。竟灭纣。此龟兆之不足信也。

刘裕伐慕容超,超曰:“今岁星在齐,以天道言之,吾不战而克。”遂不守大岘之险,为裕所灭。此岁星之不足信也。

冉闵攻后赵襄国,时救之者多,闵欲回垒,以挫其锐。道士法铙进曰:“太白入昴,当杀胡王,百战百克,不可失也。”闵从之,出战而败。此玄象之不可深信也。

唐庄宗欲袭梁,因问司天,司天言“岁不利用兵”。郭崇韬曰:“古者命将,凿凶门而出。况成算已决,区区常谈,岂可因之而阻大众,”庄宗从之,灭粱。

魏主伐燕,其日往亡。太史谏曰:“纣以甲子日亡,兵家所忌。”魏主曰:“纣以甲子日亡,武王独不以甲于日兴乎?”攻燕,克之。

李愬攻吴房,成曰,“今日往亡。”愬曰;“吾兵少,不足战。彼以往亡不吾虞,正可击也。”遂往,克吴房。人亦有以此谏刘裕者,裕曰:“我往彼亡,何忌之有?”

邓禹为王匡、成冉、刘均所败,诸将见兵势挫.恐贼乘之,劝禹夜去,禹不从。明日癸亥,匡等以六甲穷日,不即出兵以乘势蹙禹。邓禹因得更理兵众,其势复振。次日乃攻禹寨,贱大败。此岁星时日之不足信,而拘之者误军计也。

今日军中,动辄艳慕太乙、六壬、奇门、遁甲、六丁、六甲、神将、太乙,辨方向之利否,为趋避之指南。即使其方不利,独不可伐人之国,而值外侮之来,可以不御乎?即使其方向利,而敌势强不可击,我兵不足击,亦可趋利而不顾其后患乎?此太乙可知而不可恃也明矣!六壬、京房诸家神数,亦宜收录,第托名于此而无一验者,举目皆然。军机何等大事,而可尝试为耶?须以目前小事试其验否,果验而后用之。如其小者不验,则其大者凭虚远之可也。奇门、丁甲、神将,大概听其言则有,施之用则无,只可诳惑凡庸,岂能鼓簧明智?即奇门虽有,而武侯,诚意不可多得,令直藉其虚名而已!观云望气星历之俦,亦须验试,方与诸家神数并用。

矫言定众

兴师出征,势不容已,万一妖兆突起,士众惊疑,不战而先自屈矣。故必矫以为祥,而使人心之徐定。然后审势观变,相机而动,料胜而出,而毋轻举以贻不追之悔,毋犹豫而失可赴之机。庶几以持重获长算,以明断树奇勋。

谢艾御麻秋时,谢艾少年书生新将兵,而麻秋百战之强虏。方出兵之际,有二枭鸣于牙中。艾曰:“夫博,得枭者胜。今鸣牙中,克敌之兆也。”进与麻秋战,大破之。

李孝恭讨辅公祏,将发,大飨士卒,杯酒尽变为血,在坐皆失色。孝恭自若,徐曰:“祸福无基,惟所召耳!顾我不负于物,无重诸君忧。公祏祸恶贯盈,令仗威灵以问罪,杯中血,乃贼臣授首之祥乎!”尽饮罢,众心始安。进击公祏灭之。

俱矫凶为祥,恐众士之惊疑也。至其进兵而捷,又在人事之强,非凶兆之果为吉兆也。

假托鬼神

大敌在前,势且莫支,吾三军怯弱疑沮。此而欲令其奋,非可得之赏者,计必依附神道,以阴鼓其锐气。正人事也,未有废人事而不修,信鬼神为可恃,可愚如王凝之与宋靖康之君臣也。

燕乐毅下齐七十馀城,惟莒、即墨未下。燕复以骑劫代乐毅,齐人屡败之,后势弱而兵怯。田单阴鼓之,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旋舞下食。燕人怪之。单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曰:“子勿言也。”每出约束,必称神师。众信之,乃奋。遂破燕师,杀骑劫。

刘聪遣刘畅攻荥阳。时李矩守荥阳,未及为备,乃遣使诈降,畅不复设备。矩欲夜袭之,士卒皆疑惧。乃遣其将郭诵祷于子产祠,使巫扬言曰:“子产有教,当遣神兵相助。”众皆踊跃争进,掩击畅营,畅仅以身免。

此均托鬼神而胜者也。

孙恩自海岛攻会稽,内史王凝之世奉天师大道,不出兵,亦不设备。其属请之,凝之曰:“我已请大道备鬼兵守要津,不足虑也。”恩遂破会稽,杀凝之。

金人攻汴,郭京自言能祈六甲神兵,可擒金之将,直击至阴山乃止。孙傅、何栗尤信之。或有谏傅者,傅曰:“此人殆天为时生也。”时又有刘孝竭等,或称六甲士人,或称北斗神兵,或称天阙大将,大率效京所为,举国若狂,无敢明言其非者。金人攻通化门,何栗趋京出师,京败而遁,汴梁遂陷。

梁之后主,尊信佛道。于谨之师入,犹戎服谈玄,曰“吾至石梵,境上肃然”,口为偈,群臣亦有和之者。江陵遂亡。

此均信神而取败者也。

粮饷

法曰:兵无粮食则亡。信乎,三军之事莫重于食矣。必士有含哺鼓腹之乐,而后有折冲御侮之勇。而不然者,不战自溃矣!夫人一日不再食则饥,不以时而食亦饥况以数十万之众,所费既奢,千里馈粮,又非旦夕可至,嗷嗷待哺,安能俟西江之水而苏涸辙之鱼乎?是故久守则须屯田,进击则谨粮道,深入则必因粮于敌,古今之定理也。

屯田

屯田之置,始于汉开西城,道远难饷,乃置屯田吏士。夫汉以前非可无屯也。三代之法,寓兵于农,故不必屯。自兵农分,而兵出力以卫民,民出粟以养兵。转输千里,络绎不已,所运既远,劳费迥半。如秦人起负海之粟以饷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钟,军得而食者能几何?民贫士馁,公私俱困,则敌乘其外,变起于内。如此而国安者,未之有也!欲无远输之害,不得不议屯。以万人论,分三为守,分一为屯,给种给牛,人数十亩,计除众费,一人之获,可食数人。如敌稍缓,分半为守,分半为屯,所获益奢,则一年耕而有三年之食。且临敌之境,荒凉极目,而设险开堑,置堡立城,遏敌之冲以蔽耕者。仍令耕者不得离百里远,万一有警,朝呼夕至。伺敌观变,且耕且守。行之得法,敌不能扰,我耕获矣。且极边之城,处处有兵,近敌者守,居内者屯,敌又安能越而扰乎?昔武侯伐魏,每遇粮运之难,不克伸志,乃令诸军屯田于渭。夫深人敌境,耕人之土,犹不虑敌之侵扰。况属我之境而乃畏敌不敢为屯田也,尚谓国有人乎?故用兵之久者,当以转运为权宜,以屯田为长策。庶几可以息百姓之肩,军无枵腹之忧也。

赵充国击先零,上屯田奏曰:“臣所将吏士牛马食,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茭蒿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难久不解,徭役不息,又恐他夷卒有不虞之变,相因而起,为明主忧。且羌虏易以计破,难以力碎也,故臣愚以为击之不便。计度临羌,东至浩?,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者可二千顷。愿罢骑兵,分屯要害,就草,为田者出,赋人二十亩,充入金城,益蓄积,省大费。”帝从之,而羌平。

晋羊祜之镇襄阳也,与士卒垦田八百余顷。其始至也,军无百日之粮。及其季也,乃有十年之积。

郭子仪之镇河中也,患军中乏粮,乃自耕百亩,将校以是为差。于是士卒皆不劝而耕。野无旷土,军有余粮。

宋将如岳武穆,吴玠等,皆兼屯田大使。由是观之,无代不屯,无屯不富。即赵充国所谓“屯田内有无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是也。

至我国朝沐英,请屯田于云南。高皇帝曰:“屯田之政,可以纾民力,足民食,边方之计,莫善于此。赵充国始屯金城,而储蓄充实,汉享其利。后之有天下者,亦莫能废。英之是谋,可谓尽心国家,有志古人矣。”乃敕天下卫、所,尽置屯田。

谨粮道

夫粮饷之道,系吾军咽喉,存亡通塞,成败攸关。长虑却顾,岂容怠缓。我人敌境,敌若善兵,或以游兵往来,抄掠吾食;或以偏师塞险,截我后途,或以奇兵出我不意,焚吾积聚。有一于此,为敌所制。故凡粮道转运之径,庾廪充溢之所,远其斥堠,守以精兵。敌若潜来,自应无患。且寇虽善袭,必不漫尝。防守既严,阴图自寝,“上兵伐谋”,是之谓也。

袁绍攻曹操,道将淳于琼等督运鸟巢。操自将取之。张郃曰;“曹公兵精,必破琼等。琼败,将军事去矣,宜急引兵救之。”绍不从,竟败。此不知谨者也。

曹操下河东,周瑜欲往聚铁山取操之粮。诸葛武侯曰:“曹公生平惯断人粮道,岂无重兵守之?往必败。”瑜乃止。此防守之严,而阴谋自寝也。

因粮于敌

兵法有之:“得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得敌一石,当吾二十石。”夫敌一何以当吾二十也?盖飞挽远饷,糜费居多,未若因粮于敌,悉为实用。况深入重地,馈运不通,恃敌饶野,为我悬铒。分众掠地,取其秋谷;破地降邑,取其仓粮。或德盛而恩深,民咸馈献;或以权而济事,抄获为资。三军足食,谨养勿劳。伺隙出奇,乘机疾战,谋施不测,志在必取,无务淹久。此智将也。

刘裕伐南燕,或曰:“燕人若塞大岘之险,成坚壁清野,大军深入,不惟无功,且不得还也。”裕曰:“吾虑之熟矣:鲜卑贪婪,不知远计,进则虏获,退惜禾苗,谓我孤军深入,不能持久,此必不守险清野,敢为诸君保之。”及过大岘,裕举手指天,喜形于色。左右曰:“公未见敌而先喜,何也?”裕曰:“兵已过大岘,士有必死之志;馀粮栖亩,兵无匮乏之忧,虏已入吾掌中矣。”

王全斌伐蜀,克兴州,获军粮四十馀万斛。进三泉,获军粮三十馀万斛。克利州,获军粮八十馀万斛;军赖以济,遂平蜀。

此皆因粮于人,以成大功者。我无食而敌有食,在我则反客为主;我既饱而敌饥,在彼则反主为客也,

地形

地形之说,备载乎孙子《九变》、《九地》、《行军》诸篇矣。他如《吴子》之“天灶”、“龙头”,太公之“车地”、“骑地”,《司马》之“历沛”、“历圮”、“兼环龟”,皆言地也。大都屯营置阵,得地者强。所谓“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营阵处高阳,依险阻,堪设伏,便樵汲,利粮道,无馀蕴矣。而战地则不一端,总宜居已于崇高,居敌子卑下:居已于宽舒,居敌于隘塞;居已于阳洁,居敌子坎坷;居己于可藉之乡,居敌于无所可恃之处;居己子有胜无败之地,居敌子败莫救之中,居己子先至迳胜之明,居敌于后至失据之拙。两军交战,地不两利,我先得之,敌为我制。虽可利人,实由人择。固分险易,还务通权。无论车骑与用众者利易,步战与用寡者利易也。欲三军之力战,则置之死地。虑劲敌之侵轶,则尤宜阻水与傅山。要害形势,死守不移。倘或难凭,须当设险。地为我得,敌不敢攻,尤应致人,使之自堕。此胜算也。

耿弇攻巨里,弗邑救之。弇闻,自引精兵上冈阪,乘高合战,大破之。

马服君救阏与,军士许历曰:“先据北山者胜,后至者败。”马服君即发万人趋之。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纵兵击之,大破秦兵。

狄青攻侬智高于昆仑关,贼锐甚,右师孙节搏战死山下。时贾达将左军,私念兵法云“先据高者胜”,引兵疾趋山。始定,贼至,达挥剑而下,断贼阵为二,贼遂败。此得地利者也。

李光弼受命攻史思明,师至北邙,先弼使傅山阵。怀恩曰:“我用骑,今迫险,非利地,请阵诸原。”先弼曰:“有险,可以胜,可以败。阵于原,败,师歼矣!贼致死于我,不如险阻。”怀恩不从。贼据高原,以长戟七百,壮士执刀随之,伏发,官兵大溃。

张浚合诸军四十万人于富平,以御全人。会诸将议战,吴玠曰,“兵以利动,今势不利,来见其可,宜择高阜据之,使不可胜。”浚不从,竟败于金人。此失地利者也。

夫与敌相待,猝然遇之,须按视地形,趋利避害。战地不利,不妨引退,选胜而居。敌或乘此而薄我,则阻涧依阜,先为自固之计。是应卒者也。而军容既定,敌未即临,尤不难于审处。百里内外,将引轻骑周视流览:孰是战场,孰堪设伏,孰宜先据,孰当避忌。园地待敌,悬权而动,敌趋而来,胜之易矣。

诡谲

兵者,谲之道也,以诈立,以利动者也。夫兵不出奇与正,奇之外,诡谲之名何自而立也?盖其为术小,而施之于用则巨。或以为外愚士卒,令人我彀中而不觉耳。是故敌交非诡不疑,敌情非谲不致,敌谋非诡不误,士众非谲不鼓。谁谓诡谲而可废也哉?若曰仁义之兵不用诡谲,此宋襄、成安之迹,安得不败也。第诡谲之用,须当度敌情,揣事机,达微暖,料始终。知情有所必至,机有所必应,暧有所必通,局有所必结。乘敌之隙,舞智弄术,圆而转之,神而用之。初若无奇,终知微妙。斯巧于谲者也。

陈平六出奇,尽诡谲。其以恶草进楚使,而以太牢进亚父,使项羽疑之,竟不用亚父。其事与慕容廆相类。高句丽与段氏、宇文氏共攻廆,廆独以牛酒犒宇文氏。二国疑宇文与廆有谋,各引归,而宇文败。此以谲疑敌者也。

李光弼宠李日月,而高廷晖降。岳武穆欺谍者而曹成出。此以谲致敌者也。

虏围于谨,于谨有马二匹,一紫一骗,使勇者乘之而出。虏以为谨而追,谨乃乘间得脱。此以谲误敌者也。

田单守即墨,宣言曰:“吾惟恐燕军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齐人见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惟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恐燕人掘吾城外冢墓,戮先人,可为寒心。”燕人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共欲出战,怒自十倍。此以谲疑敌,又兼以鼓士卒者也。

夫兵不厌诈,何必讳言诡谲?计必敌愚如骑劫,暴如项羽,非素相亲爱之交如宇文、段氏,则谲可行也。盖愚则不复觉,暴则不及察,不素相亲爱则疑忌易萌,巧投易中而敌无不误矣。至于士卒,尤易鼓舞,以吾机术,愚其耳目,第可试之临敌制胜,而非上下之交可以变诈鬼魅为也。

恩信

世之论将者,地位之高,挞伐之威,俾敌闻风远避而已。至招携怀远之略,则鲜有知者。缓德化而先驱除,谓为胜算可乎?夫豺狼之性,诚不可以礼义感,然善恶亦须分别,则德刑还宜并施。是故抚之以恩,示之以信,收仇敌为腹心,但在酌事。宜达权变,知情伪,洞幽隐,毋徒慕恩信之名而自贻其害也。倘智不及此,敌或因我广开恩信,便尔乘机挟变,转奉琛为露刃。或奸行帷幄,或临阵反戈,或暗泄军情,或窃焚粮车辎重,或约贼内外咸进,或设计陷诱人马。稍尔不察,为患非轻。此又为将者所宜预防也。

羊祜镇裹阳,开市大信于吴人:降者欲去,皆听之。绥怀远近,甚得江汉心。与敌人交兵,克期方战,不为掩袭计。将帅有进诡诈之策者,饮以醇酒,使不得言。人掠吴二儿为俘者,枯遣使还其家。后吴将夏详、邵频等来降,二儿之父母亦率其属与俱。吴将陈尚、潘景来寇,祜追斩之,美其死节,而厚加殡殓。景、尚子弟迎丧,祜以礼追还之。吴将邓香掠夏口,祜募缚香。既至,宥之。香感恩,率部曲而降。自是降者,前后不绝。祜出军行吴境,刈谷为粮,皆计所侵,送绢赏之。每聚众江沔游猎,常止晋地。若禽兽先为吴人所伤而为晋兵所得者,皆还之。于是吴人翕然悦服,称为羊公而不名也。陆抗每告其戍兵曰:“彼专为德,我专为暴,是不战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无求细利。”

种世衡知环州。番部有牛家族奴讹者,素倔强,来尝出谒郡守。闻世衡至,遽郊迎。世衡与约,明日当至其帐,往劳部落。是日夕大雪,深三尺,左右曰:“地险不可往。”世衡曰:“吾方结诸羌以信,不可夫期。”遂缘险而进。奴讹方卧帐中,谓世衡不能至。衡蹙而起,奴讹大惊,曰:“前此来有官至吾部,公乃不疑我耶?”率其部罗拜听命。羌酋墓恩部落最强,世衡常夜与饮,出侍姬以觇之。既而世衡起入内,潜于隙中窥之,慕恩窃与侍姬戏。世衡出掩之,慕恩惭惧,请罪。世衡笑曰:“君欲之耶?”即以遣之。由是得其死力。诸部有二者,使讨之,无不期克。其后百馀帐,皆自归,莫敢二。是皆恩信之效也。

穆宗时,所以待俺答者,酷与此类。释犯顺之深仇,礼未奔于亡子,因其迎请,厚遇遗还,信使往未,情逾父子。遂令五十馀牟,边靖烽息。

总之,恩信之施,出自明智。察未降之隐念,不堕术而隳功。有推诚以安边,无招尤而起祸。不至如蔡牟、岑彭之被刺,郭绚、李元平之致贼内应者,斯为善矣。

果断

大将临戎制胜,未有不败于畏缩而成于刚决者,故曰:“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或延揽忠告,成独摅神机,参伍详审,料敌设计,得策辄行,岂容留滞。是故不模棱而废可底之绩,不后事而失可赴之机。圆转迅发,决断如流,才明练达,称良将也。尝观刚愎自用者,亦未始不藉口于果断。彼其所谓断者,不度可否,不听良谋,作事愦愦,恣行胸臆,败所由来也。夫果断之道,托基在明,明则无不当矣。

曹操与袁绍相持官渡,许攸谓绍曰:“操盛兵在此,许都必虚,遗兵从间道袭之,不劳而下。奉迎天于,首尾相攻,操可擒也。”绍疑而不用。攸奔曹操,劝操袭乌巢屯粮之所。操即从之,绍溃。夫攸事袁最久,而于曹操为新奔之虏,心事未可托。绍不行其言,乃操不疑而用。此缘袁绍多谋无断,而操能断也。荀彧、郭嘉尝谓操曰:“公有十胜,绍有十败。绍多谋少决,失在事后;公得策辄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也。”将之不可无断如此。乃晋武平吴,独断而克,苻坚伐晋,独断而亡。一则以好胜而智昏,一则以纳忠言而明。信乎,断生于明,明生于从善。慎无偏任己衷,以执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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