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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林玉露卷之四 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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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兵

韓魏公曰:「養兵雖非古,然亦自有利處。議者但謂不如漢、唐調兵於民,獨不見杜甫石壕吏一篇,調兵於民,其弊乃如此。後世既收拾強悍無賴者,養之以為兵,良民雖稅斂良厚,而終身保骨肉相聚之樂,父子兄弟夫婦免生離死別之苦,此豈小事?」魏公此論,可謂至當。余觀梅聖俞寶元間為葉縣宰,詔書令民三丁籍一,立校與長,號弓箭手,以備不虞,田里騷然。聖俞作田家詩云:「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里胥叩我門,日夕苦煎促。盛夏流潦多,白水高於屋。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前月詔書來,生齒復版錄。三丁籍一壯,惡使操弓韣。州符令又嚴, 【 州符令又嚴「令」,宛陵先生集卷七田家語作「今」。】 老吏持鞭扑。搜索稚與艾,唯存跛無目。田閭敢怨嗟,父子各悲哭。南畝焉可事,買箭賣牛犢。愁氣變久雨,鐺缶空無粥。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我聞誠所慚,徒爾叨君祿。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又汝墳貧女云:「汝墳貧家女,行哭音悽愴。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龍鍾去持杖。 【 龍鍾去持杖「持」,宛陵先生集卷七汝墳貧女作「?」。】 勤勤囑四鄰,幸願相倚傍。適聞閭里歸,問訊疑猶強。果聞寒雨中, 【 果聞寒雨中「聞」,宛陵先生集作「然」。】 僵死壤河上。弱質無以託,橫屍無以葬。生女不如男,雖存何以當。 【 雖存何以當「以」,宛陵先生集作「所」。】 拊膺呼蒼天,生死將柰向?」觀此二詩,與石壕吏等篇何以異?當是時,乃太平極盛之時,而一有籍民為兵之令,便覺氣象與天寶相似。乃知養兵之制, 【 養兵之制「制」,原誤作「刺」,據諸本改。下同。】 實萬世之仁,而魏公之說不可易也。然魏公既知籍民為兵之害矣,而陝西義勇之制,實出於公。雖司馬溫公極言其不便,竟不為止,又何與前言相戾也?

天棘

杜詩云:「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下句殊不可曉。說者曰,天棘,柳也。或曰,天門冬也。夢,當作弄。既無考據,意亦短淺。譚浚明嘗為余言,此出佛書,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賜以青棘之香。蓋言江蓮之香,如所夢天棘之香耳。此詩為僧齊已賦,故引此事。余甚喜其說,然終未知果出何經。近閱葉石林過庭錄,亦言此句出佛書,則浚明之言宜可信。

家乘

山谷晚年作日錄,題曰家乘,取孟子晉之乘之義。謫死宜州。永州有唐生者從之遊,為之經紀後事,收拾遺文。獨所謂家乘者,倉忙間為人竊去,尋訪了不可得。 【 尋訪了不可得「了」,明活字本作「之」。】 後百餘年,史衛王當國,乃有得之以獻者。衛王甚珍之,後黃伯庸帥蜀,以其為雙井之族,乃以贐其行。

中興十策

建炎中,大駕駐維揚,康伯可上中興十策:「一請皇帝設壇,與群臣、六軍縞素戎服,以必兩宮之歸。 【 以必兩宮之歸「必」,原誤作「心」,據諸本改。】 二請移蹕關中,治兵積粟,號召兩河,為雪恥計,東南不足立事。三請略去常制,為馬上治。用漢故事,選天下英俊,日侍左右,講求天下利病,通達外情。四請河北未陷州郡,朝廷不復置吏,詔土人自相推擇,各保鄉社。以兩軍屯要害,為聲援。滑州置留府,通接號令。五請刪內侍百司州縣冗員,文書務簡實,以省財便事。六請大赦,與民更始。前事一切不問,不限文武,不次登用,以收人心。七請北人避胡挈郡邑南來以從吾君者,其首領皆豪傑,當待之以將帥,不可指為盜賊。八請增損保甲之法,團結山東、京東西、兩淮之民,以備不虞。九請講求漢、唐漕運,江、淮道塗置使,以餽關中。十請許天下直言便宜,州郡即日繳奏,置籍親覽,以廣豪傑進用之路。」時宰相汪、黃輩,不能聽用,而伯可名聲由是益著。 【 名聲由是益著「益」,諸本作「甚」。】 余觀其策,正大的確,雖李伯紀、趙元鎮亦何以遠過!然厥後秦檜當國,伯可乃附會求進,擢為臺郎。值慈寧歸養,兩宮燕樂,伯可專應制為歌詞,諛艷粉飾,於是聲名掃地,而世但以比柳耆卿輩矣。檜死,伯可亦貶五羊。

不死

楞嚴經:「佛告波斯匿王,汝年十三時,見恆河水與今無異,是汝皮肉雖皺,見精不皺,以明身有老少,而見精常存。身有死生,而本性常在也。」晁文元嘗問隱者劉海蟾以不死之道,海蟾笑曰:「人何嘗死?而君乃畏之求生乎?所可死者,形爾;不與形俱滅者,固常在也。」此理本常理,但異端說得黏皮著骨。如易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孟子曰:「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伊川曰:「堯舜幾千年,其心至今在。」橫渠曰:「物物故能過化,性性故能存神。」又曰:「存吾順事,沒吾寧也。」說得多少混融。

月下傳杯詩

楊誠齋月下傳杯詩云:「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領取青天併入來,和月和天都蘸濕。天既愛酒自古傳,月不解飲真浪言;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還兩團?酒入詩腸風火發,月入詩腸冰雪潑。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 【 誦詩向天天亦驚「誦詩」,原倒作「詩誦」,據諸本並楊萬里退休集月下傳觴改。】 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月!」余年十許歲時,侍家君竹谷老人謁誠齋,親聞誠齋誦此詩。且曰:「老夫此作,自謂彷彿李太白。」

題貧樂圖

徐思叔題貧樂圖詩首句云:「迺翁畫灰教兒書,嬌兒赤骭玉雪膚。厥妻曝日補破襦,弊筐何有金十奴?」楊伯子和云:「三間破屋一床書,錦心繡口冰肌膚。自紉枯葉作褲襦,此君便是長鬚奴。」王才臣和云:「大兒阻飢頗廢書,小兒忍寒粟生膚。婦縱有褌無一襦,不敢緣此相庸奴。」三詩皆佳,而後出者尤奇。

松柏之貫四時,傲雪霜,皆自拱把以至合抱。惟竹生長於旬日之間,而干霄入雲,其挺特堅貞,乃與松柏等。此草木靈異之尤者也。白樂天、東坡、潁濱與近時劉子翬論竹甚詳,皆未及此。杜陵詩云:「平生憩息地,必種數竿竹。」梅聖俞云:「買山須買泉,種樹須種竹。」信哉!

雍公薦士

虞雍公初除樞密,偶至陳丞相應求閣子內,見楊誠齋千慮策,讀一篇,歎曰:「東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薦兩人,當以此人為首。」應求導誠齋謁雍公,一見握手如舊。誠齋曰:「相公且仔細,秀才子口頭言語,豈可便信?」雍公大笑,卒援之登朝。誠齋嘗言,士大夫窮達,初不必容心。某平生不能開口求薦。然薦之改秩者,張魏公也。薦之立朝者,虞雍公也。二公皆蜀人,皆非有平生雅故。雍公有翹館錄,載當世人物甚詳。

詩興

詩莫尚乎興,聖人言語,亦有專是興者。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山梁雌雉,時哉時哉」,無非興也,特不曾檃括協韻爾。蓋興者,因物感觸,言在於此,而意寄於彼,玩味乃可識, 【 玩味乃可識「玩」,諸本作「義」。】 非若賦比之直言其事也。故興多兼比賦,比賦不兼興,古詩皆然。今姑以杜陵詩言之,發潭州云:「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蓋因飛花語燕,傷人情之薄,言送客留人,止有燕與花耳。此賦也,亦興也。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則賦而非興矣。堂成云:「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蓋因烏飛燕語,而喜己之攜雛卜居,其樂與之相似。此比也,亦興也。若「鴻雁影來聯塞上, 【 鴻雁影來聯塞上九家集注杜詩卷三二舍弟觀赴藍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之一作「鴻雁影來連峽內」。】 鶺鴒飛急到沙頭」,則比而非興矣。

荊公議論

姒者,棸子、膳夫之所寄也。太真者,林甫、國忠之所寄也。女寵蠱君心,而後憸壬階之以進,依之以安。大臣格君之事,必以遠聲色為第一義。而謂「不愁宮裏有西施」何哉?范蠡霸越之後,脫屣富貴,扁舟五湖,可謂一塵不染矣。然猶挾西施以行,蠡非悅其色也,蓋懼其復以蠱吳者而蠱越,則越不可保矣。於是挾之以行,以絕越之禍基,是蠡雖去越,未嘗忘越也。曾謂荊公之見而不及蠡乎?惟管仲之告齊桓公,以豎刁、易牙、開方為不可用,而謂聲色為不害霸,與荊公之論略同。其論商鞅曰:「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夫二帝三王之政,何嘗不行,奚獨有取於鞅哉?東坡曰:「商鞅、韓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則舜之術也。」此說猶回護,不如荊公之直截無忌憚。其詠昭君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推此言也,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棄其夫乎?其視白樂天「黃金何日贖娥眉」之句,真天淵懸絕也。?荊公詩云:「謀臣本自繫安危,賤妾何能作禍基。但願君王誅宰嚭,不愁宮裏有西施。」夫妲己者,飛廉、惡來之所寄也。 【 真天淵懸絕也「真」,諸本作「蓋」。】 其論馮道曰:「屈己利人,有諸佛菩薩之行。」唐質肅折之曰:「道事十主,更四姓,安得謂之純臣?」荊公乃曰:「伊尹五就湯,五就桀,亦可謂之非純臣乎?」其強辨如此。又曰:「有伊尹之志,則放其君可也。有周公之志,則誅其兄可也。有周后妃之志,則求賢審官可也。」似此議論,豈特執拗而已,真悖理傷道也。荀卿立「性惡」之論、「法後王」之論,李斯得其說,遂以亡秦。今荊公議論過於荀卿,身試其說,天下既受其毒矣。章、蔡祖其說, 【 章蔡祖其說「蔡」,原誤作「葵」,據諸本改。】 而推演之,加以凶險,安得不產靖康之禍乎!荊公論韓信曰:「貧賤侵陵富貴驕,功名無復在芻蕘。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論曹參曰:「束髮山河百戰功, 【 束髮山河百戰功「山河」,王文公文集卷七三曹參作「河山」。】 白頭富貴亦成空。華堂不著新歌舞,卻要區區一老翁。」二詩意卻甚正。然其當國也,偏執己見,凡諸君子之論,一切指為流俗,曾不如韓信之師李左車,曹參之師蓋公,又何也?

詩禍

楊子幼以「南山種豆」之句殺其身,此詩禍之始也。至於「空梁落燕泥」之句,「庭艸無人隨意綠」之句,非有所譏刺,徒以琱斫工巧,為暴君所忌嫉,至賈奇禍,則詩真可畏哉!賈至謫岳州,嚴武謫巴州,杜少陵寄詩云:「賈筆論孤憤,嚴君賦幾篇。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貝錦無停織,朱絲有斷絃。浦鷗防碎首,霜鶻不空拳。」蓋深戒之也。劉禹錫種桃之句,不過感歎之詞耳,非甚有所譏刺也,然亦不免於遷謫。近世蔡持正數其罪惡,雖兩觀之誅,亦不為過,乃以車蓋亭絕句謂為譏刺,貶新州。夫小人擿抉君子之詩文以為罪,無怪也,君子豈可亦擿抉小人之詩文以為罪乎? 【 無怪也君子豈可亦擿抉小人之詩文以為罪乎上十九字原脫,據諸本補。】 東坡文章,妙絕古今,而其病在於好譏刺。 【 其病在於好譏刺「好」,原脫,據諸本補。】 文與可戒以詩云:「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蓋深恐其賈禍也。烏臺之勘,赤壁之貶,卒於不免。觀其獄中詩云:「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亦可哀矣。然纔出獄便賦詩云:「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略無懲艾之意,何也?晚年自朱崖量移合浦,郭功父寄詩云: 【 郭功父寄詩云「功」,原作「公」,據明活字本並宋史卷四四四文苑傳改。】 「君恩浩蕩似陽春,海外移來住海濱。莫向沙邊弄明月,夜深無數採珠人。」其意亦深矣。渡江以來,詩禍殆絕,唯寶、紹間,中興江湖集出,劉潛夫詩云:「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緣鄭五欠經綸。」 【 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緣鄭五欠經綸宋周密齊東野語卷一六詩道否泰條引劉潛夫黃巢戰場詩作「未必朱三能跋扈,都緣鄭五欠經綸」。】 又云:「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敖器之詩云:「梧桐秋雨何王府,楊柳春風彼相橋。」 【 梧桐秋雨何王府楊柳春風彼相橋齊東野語詩道否泰條云:「寶慶間,李知孝為言官,與曾極景建有隙,每欲尋釁以報之。......因復改劉子翬汴京紀事一聯為極詩,云:『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風楊柳相公橋。』初,劉詩云:『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楊柳太師橋。』今所改句,以為指巴陵及史丞相。」案,如據周氏所言,羅氏引詩當非敖器之作。】 曾景建詩云:「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亂時多。」當國者見而惡之,並行貶斥。景建,布衣也,臨川人,竟謫舂陵,死焉。其往舂陵也,作詩曰:「杖策行行訪楚囚,也勝流落嶠南州。鬢絲半是?蠶吐,襟血全因蜀鳥流。徑窄不妨隨繭栗,路長那更聽鉤輈。家山千里雲千疊,十口生離兩地愁。」

功成不受賞

自古豪傑之士,立業建功,定變弭難,大抵以無所為而為之者為高。三代人物,固不待言。下此如范蠡霸越,而扁舟五湖。魯仲連下聊城,而辭千金之謝,卻帝秦,而逃上爵之封。張子房顛嬴蹶項,而飄然從赤松子遊,皆足以高出秦、漢人物之上。左太沖詩云:「功成不受賞,長揖歸田廬。」李太白詩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而世降俗末,乃有激變稔禍,欺君誤國,殺人害物,以希功賞者,是誠何心哉?是誠何心哉?

四老安劉

漢高帝晚歲,欲易太子,蓋以呂后鷙悍,惠帝仁柔,為宗社遠慮,初非溺於戚姬之愛,而為是邪謀也。蘇老泉謂帝之以太尉屬周勃,及病中欲斬樊噲,皆是知有呂氏之禍,可謂識帝之心者矣。子房,智人也。乃引四皓為羽翼,使帝涕泣悲歌而止。帝之泣,豈為兒女子而泣耶?厥後趙王以酖亡,惠帝以憂死,同非呂后先殂,平、勃交驩,則劉氏無噍類,而火德灰矣。杜牧之所謂「四老安劉是滅劉」者,誠哉是言也!夫立子以長,固萬世之定法,然亦有不容拘者。泰伯遜而周以興,建成立而唐幾危,一得一失,蓋可監也。夫子善齊桓首止之盟,而美泰伯為至德。蓋善齊桓者,明萬世之常經也;美泰伯者,示萬世之通誼也。

安子文自贊

安子文與楊巨源、李好義合謀誅逆曦,旋殺巨源而專其功。久之,朝廷疑其跋扈,俾帥長沙。子文盡室出蜀,嘗自贊云:「面目皺瘦,行步藞苴,人言託住半周天,我道一場真戲耍。今日到湖南,又成一話靶。」在長沙,計利析秋毫,設廳前豢豕成群,糞穢狼籍,肥腯則烹而賣之。罷鎮,梱載歸蜀。厥後楊九鼎在蜀,以刻剝致諸軍之怨, 【 致諸軍之怨「怨」,明活字本作「變」,義較勝。】 軍士莫簡倡亂,殺九鼎,剖其腹,實以金銀曰:「使其貪腹飽飫。」時子文家居,散財結士,生擒莫簡,剖心以祭九鼎,再平蜀難。

釣臺詩

余三十年前,於釣臺壁間塵埃漫漶中得一詩云:「生涯千頃水雲寬,舒卷乾坤一釣竿。夢裏偶然伸隻腳,渠知天子是何官!」不知何人作也,句意頗佳。近時戴式之詩云:「萬事無心一釣竿,三公不換此江山。當初誤識劉文叔,惹起虛名滿世間。」句雖甚爽,意實未然。今考史籍,光武,儒者也,素號謹厚,觀諸母之言可見矣。子陵意氣豪邁,實人中龍,故有「狂奴」之稱。方其相友於隱約之中,傷王室之陵夷,歎海宇之橫潰,知光武為帝冑之英,名義甚正,所以激發其志氣,而導之以除兇剪逆,吹火德於既灰者,當必有成謀矣。異時披圖興歎,岸幘迎笑,雄姿英發,視向時謹敕之文叔,如二人焉。子陵實陰有功於其間。天下既定,從容訪帝,共榻之臥,足加帝腹,情義如此。子陵豈以匹夫自嫌,而帝亦豈以萬乘自居哉!當是之時,而欲使之俛首為三公,宜其不屑就也。史臣不察,乃以之與周黨同稱。夫周黨特一隱士耳,豈若子陵友真主於潛龍之日,而琢磨講貫,隱然有功於中興之業者哉!余嘗題釣臺云:「平生謹敕劉文叔,卻與狂奴意氣投,激發潛龍雲雨志,了知功跨鄧元侯。」「講磨潛佐漢中興,豈是空標處士名,堪笑史臣無卓識,卻將周黨與同稱。」

來蘇渡

脩水深山間有小溪,其渡曰來蘇。蓋子由貶高安監酒時,東坡來訪之,經過此渡。鄉人以為榮,故名以來蘇。嗚呼!當時小人媒糵摧挫,欲置之死地,而其所經過之地,溪翁野叟亦以為光華,人心是非之公,其不可泯如此!所謂「石壓筍斜出」者是也。

一錢斬吏

張乖崖為崇陽令,一吏自庫中出,視其鬢傍巾下有一錢,詰之,乃庫中錢也。乖崖命杖之,吏勃然曰:「一錢何足道,乃杖我耶?爾能杖我,不能斬我也!」乖崖援筆判曰:「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自仗劍, 【 自仗劍「仗」,原誤作「杖」,據諸本改。】 下階斬其首,申臺府自劾。崇陽人至今傳之。蓋自五代以來,軍卒凌將帥,胥吏凌長官,餘風至此時猶未盡除。乖崖此舉,非為一錢而設,其意深矣,其事偉矣。

馮三元

馮京,字當世,鄂州咸寧人。其父商也,壯歲無子。將如京師,其妻授以白金數笏曰: 【 授以白金數笏「數」,明活字本作「一」。】 「君未有子,可以此為買妾之資。」及至京師,買一妾,立券償錢矣。問妾所自來,涕泣不肯言,固問之,乃言其父有官,因綱運欠折,鬻妾以為賠償之計。遂惻然不忍犯,遣還其父,不索其錢。及歸,妻問買妾安在,具告以故。妻曰:「君用心如此,何患無子!」居數月,妻有娠,將誕,里中人皆夢鼓吹喧闐迎狀元,京乃生。家貧甚,讀書於灊山僧舍,僧有犬,京與共學者烹食之。僧訴之縣,縣令命作偷狗賦,援筆立成。警聯云:「團飯引來,喜掉續貂之尾;索綯牽去,驚回顧兔之頭。」令擊節,釋之,延之上座。明年遂作三元。有詩號灊山集,皆其未遇時所作。如「琴彈夜月龍魂冷,劍擊秋風鬼膽粗」。「吟氣老懷長劍古,醉胸橫得太行寬」。「塵埃掉臂離長陌,琴酒和雲入舊山」。「豐年足酒容身易,世路無媒著腳難」。皆不凡。

西山生祠

真西山帥長沙,郡人為立生祠。一夕,有大書一詩于壁間者,其辭云:「舉世知公不愛名,湘人苦欲置丹青。西天又出一活佛,南極添成兩壽星。幾百年方鍾間氣,八千春願祝脩齡。不須更作生祠記,四海蒼生口是銘。」

廬陵苗鹽

廬陵苗斛,元額三十六萬,承平時,民戶納苗一斛,官支與鹽二斗五升,蓋優之也。龍泉、太和兩縣,去郡差遠,添支一升。渡江以來,非惟官不支鹽,反勒民戶納鹽。由是輸苗一斛者,并鹽為一斛二斗五升,而兩縣亦皆增納一升。今世和買官,不支錢而白取,已為可怪。若鹽者,乃以其予民之數,而為取民之數,抑又甚矣。然前後牧守不知幾人,曾無一人惻然動心,為之敷奏蠲閣者,是可歎也。

文章邪正

東山先生楊伯子嘗為余言:「某昔為宗正丞,真西山以直院兼玉牒宮,嘗至某位中,見案上有近時人詩文一編,西山一見擲之曰:『宗丞何用看此?』某悚然問故,西山曰:『此人大非端士,筆頭雖寫得數句詩, 【 筆頭雖寫得數句詩「詩」,原誤作「行」,據明活字本改。】 所謂本心不正,脈理皆邪,讀之將恐染神亂志,非徒無益。』某佩服其言,再三謝之。因言近世如夏英公、丁晉公、王岐公、呂惠卿、林子中、蔡持正輩,亦非無文章,然而君子不道者,皆以是也。」

雲日對

葉石林云:「杜工部詩,對偶至嚴,而送楊六判官云:『子雲清自守,今日起為官』,獨不相對,切意『今日』字當是『令尹』字傳寫之訛耳。」 【 切意今日字當是令尹字傳寫之訛耳「切」,疑為「竊」字之誤。】 余謂不然,此聯之工,正為假「雲」對「日」。兩句一意,乃詩家活法,若作「令尹」字,則索然無神,夫人能道之矣。且送楊姓人,故用子雲為切題,豈應又泛然用一令尹耶?如「次第尋書札,呼兒檢贈篇」之句,亦是假以「第」對「兒」,詩家此類甚多。

佛本於老莊

道家之教宗老莊,其後乃有神仙形解飛昇之說,方士鍊丹葆形之術。然老子云:「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吾既無身,而有何患?」莊子云:「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耶?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霑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匡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又髑髏謂莊子曰:「子欲聞死之說乎?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是老莊之意,以身為贅,以生為苦,以死為樂也。今神仙方士,乃欲長生不死,正與老莊之說背而馳矣。佛家所謂「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乃老莊之本意也。故老莊與佛,元不為二。歐陽公云:「道家乃貪生之論,佛家乃畏死之論。」此蓋未嘗深考二家之要旨者也。老莊何嘗貪生?瞿曇何嘗畏死?貪生畏死之說,僅足以排方士而已。韓文公、歐陽公皆不曾深看佛書,故但能攻其皮毛。唯朱文公早年洞究釋氏之旨,故其言曰:「佛說盡出老莊,今道家有老莊書不看,盡為釋氏竊而用之,卻去倣效釋氏作經教之屬。如清淨、消災、度人等經,模擬可笑,而北斗經尤鄙俚。譬如巨室弟子,所有珍寶悉為人盜去,卻去收人家破甕破釜。」此論窺見其骨髓矣,然非特文公之言為然,唐傅奕曰:「佛入中國,孅兒幼夫模象莊老以文飾之。」則固已知其出於莊老矣。

貓捕鼠

唐武后斷王后蕭妃之手足,置於酒瓮中,曰:「使此二婢骨醉。」蕭妃臨死曰:「願武為鼠吾為貓,生生世世扼其喉。」亦可悲矣。今俗間相傳謂?為天子妃者,蓋本此也。予自讀唐史此段,每見貓得鼠,未嘗不為之稱快,人心之公憤,有千萬年而不可磨滅者。嘗有詩云:「陋室偏遭黠鼠欺,狸奴雖小策勳奇。扼喉莫訝無遺力,應記當年骨醉時。」

轉丸鳴鏑

楊東山云:「凡處事須是心如轉丸,手如鳴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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