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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卷 卷五十四 水心學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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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心學案上(黃宗羲原本黃百家纂輯全祖望補定)

水心學案表

葉適陳耆卿吳子良舒嶽祥戴表元(別見《深寧學案》。)

(鄭氏門人。)林處恭

(徐氏再傳。)劉莊孫

(安定四傳。)車若水(別見《南湖學案》。)

王象祖

王汶

丁希亮

方來

周南

孫之宏(從孫)嶸叟

林居安

趙汝鐸

王植

滕宬

孟猷

孟導

邵持正

陳昂

(祖堯英。)

趙汝

夏庭簡

王大受

鄧傳之

(附師曾丰。)

宋駒

王度

厲仲方

戴栩

孔元忠

(父道。)

袁聘儒

趙汝談(別見《滄州諸儒學案》。)

葉紹翁

毛當時

張垓

周端朝(別見《嶽麓諸儒學案》。)

陳埴(別為《木鐘學案》。)

陳韡

戴許

蔡仍

吳子良(見下《篔門人》。)

陳亮(別為《龍川學案》。)

劉愚余嶸

項安世

陳景思(並見《晦翁學案》。)

尤

王綽

(並水心學侶)薛蒙

戴許(見上《水心門人》。)

蔡仍(見上《水心門人》。)

王汶(見上《水心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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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心學案序錄

祖望謹案:水心較止齋又稍晚出,其學始同而終異。永嘉功利之說,至水心始一洗之。然水心天資高,放言砭古人多過情,其自曾子、子思而下皆不免,不僅如象山之詆伊川也。要亦有卓然不經人道者,未可以方隅之見棄之。乾、淳諸老既歿,學術之會,總為朱,陸二派,而水心齗齗其閒,遂稱鼎足。然水心工文,故弟子多流于辭章。述《水心學案》。(梓材案:是卷原本併入《永嘉學案》,自謝山別為《水心學案》。)

◆鄭氏門人(季節再傳。)

忠定葉水心先生適

葉適,字正則,永嘉人。擢淳熙五年進士第二,授平江節度推官。召為太學正。由秘書郎出知蘄州。入為尚書左選郎官。贊趙忠定定內禪,遷國子司業。力求補外。趙公貶,先生亦降兩官,奉祠。起為湖南轉運判官,知泉州。召入權兵部侍郎,丁憂。服除,權工部侍郎。以用兵除知建康府兼沿江制置使。兵罷,奪職。奉祠凡十三年而卒,年七十四,諡忠定。(梓材案:以上係梨洲原本,以下則謝山所補也,今合為一傳。)

開禧用兵之說起,以人望召入朝。先生當淳熙時,屢以大仇未復為言,至是謂韓侂冑曰:「是未可易言也。請先擇瀕淮沿漢數十州郡,牢作家計。州以萬家為率,國家大捐緡錢二千萬,為之立廬舍,具牛種,置器仗,耕織之外,課習戰射。計一州有二萬人勝兵,三數年閒,家計完實,事藝精熟,二十萬人,聲勢聯合,心力齊同,敵雖百萬,不敢輕撓。如其送死,則長弓勁矢,倚塹以待。當是時,我不渝約,挑彼先動,因其際會,河南可復。既復之後,于已得之地,更作一重。氣壯志彊,實力足恃,雖無大戰,敵自消縮,況謀因力運,雖大戰亦無難。此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可勝者也。」侂冑意方銳,不聽。先生上劄子曰:「我朝係積弱之後。宣和之際,以關、陜驍悍之卒,疑若可以分女真之功,而卒不能。自是以來,京城陷,中原失,渡江航海,莫有能與抗者。其後有大儀、順昌、柘皋之捷,始得定和。完顏亮自殞,始得以敵國並立,則紹興、隆興之際,疑若可盡用其力,以報女真之仇,而卒不敢。今欲改弱為彊,作東南幸安之氣,為問罪驟興之舉,此至大至重事也,誠宜深謀熟慮,百前而不慴,不宜一卻而不收,備成而後動,守定而後戰。或謂敵已衰弱,有天變,有外患,怵輕勇試進之計,用麤武直上之策,姑開先釁,不懼後艱,求宣和之所不能,為紹興、隆興之所不敢,此至險至危事也。願陛下先定其論。論定而後修實政,行實德,變弱為彊,誠無艱者。所謂『備成而後動,守定而後戰,以修實政』者::臣伏渡江之後,非不欲固守兩淮、襄、漢,而敵人衝突無常,勢不暇及。既議和,則收兵撤戍,有定約,又不敢謀,故淮、漢千餘里,常蕩然不自保。今雖分兵就邊,稍圖外向,然我既能往,彼必能來。是時淮、漢守備不全,倉猝不過移治,而專倚大軍迎敵,勝負不可知。要必扼江後止,如此則往者未足以係西此之望,而來者已足以搖東南之心,萬一搖動,將何賴焉!故臣欲經營瀕淮沿漢諸郡,各做家計,牢實自守,敵雖擁眾而至,阻于堅城,披此策應,首尾相接,藩牆禦捍,堂奧不動,然後進取之計可言,此所謂實政之一也。四處御前大兵,國家倚以為命,歲費緡錢數千

萬,米斛數百萬,東南事力盡矣!譬如亭子,所賴四楹,一楹有闕,累及三陲,無獨全者。其閒統副將校,人馬器甲,營伍隊陳,進戰退守,必未能一一皆是。若所委付果得人,尤宜曉夕用心,事事理會,若其人未當,則利害甚多,伏惟陛下審之重之。此兵幾三十萬,未望一可當十,十可當百,但一人真有一人之用,淮、漢能守,此兵能戰,數年之內,制敵有餘,此實政之二也。圖此大事,莫先人材。陛下比年首以大事倡率,而在廷之臣,和者極寡,此未必皆怯懦,首鼠不可任責也,積安之久,素所不習,耳聞目見,茫然生疏。然天子亦非無知意才力願得自效者。若淮、漢千里,果能固守,四處大軍,果能精練,四方之才,使之觀事揆策,自能習熟,易脆腐而為堅彊,勁敵在前,行者思奮,此實政之三也。至于號令賞罰,黜虛崇實,條目甚煩,然總是三者,則其餘可次第舉矣。所謂『行實德』者:臣竊觀仁宗、英宗號極盛之世,而不能得志于西北二敵,蓋以增兵既多,經費困乏,寧自屈己,不敢病民也。王安石大挈利柄,封椿之錢,所在充滿,紹聖、元符閒,拓地進築,而斂不及民,熙寧舊人,矜伐其美。然陳瓘譏切,曾布以為轉天下之積,耗之西邊,邦本自此撥矣。于是蔡京變茶鹽法,括商賈所得千百萬,內窮奢侈,外熾兵革,宣和之後,方臘甫平,理傷殘之地,則七邑始立,燕、雲乍復,急新邊之用,而免夫又興。自是以來,羽檄交警,增取東南之賦,遂至八千萬緡。多財本以富國,財既多而國愈貧,加賦本以就事,賦既加而事愈散,然則英主身濟非常之業,豈以財之多少為拘。近者詔書期于名實不欺,用度有紀,式寬民力,永底阜康,兩浙鹽丁,既盡免矣,而國用置司,偶當警飭武備之際,外人疑將復取,臣以為必不至是。參攷內外財賦所入,經費所出,一切會計而總覈之,理固當然,然國家之體,當先論其所入,所入或悖,足以殃民,則所出非經,蠹國審矣!今經總制月輪、青苗、折估等錢,雖稍已減損,猶患太重,和買、折帛之類,民閒至用一半以上輪納貪吏,展轉科折,民窮極矣!以此自保,尚無善後之計,況欲規恢,宜有大賚之澤!伏乞詔國用司詳議:何名之賦,害民最甚﹖何等橫費,裁節宜先﹖減所入,定所出,和氣融浹,小民自活,實政與實德交修,所以能累戰而不屈,必勝而無敗也。改弱以就彊,孰大于是﹖」蓋先生之意,在修邊而不急于開邊,整兵而不急于用兵,而其要尤在節用減賦,以寬民力。時以為迂緩,不用,但欲借先生之名以草詔,先生力辭。已而皇甫斌、李爽、郭倬之徒出淮、漢閒,俱大敗,或不戰潰。先生歎曰:「所謂用兵,乃如是乎!」于是乃出先生安集兩淮。先生上狀樞府,言「濠、盱、楚、廬、安、豐和揚七郡之民,凍餓疾疫而死,被敵驅掠而去,或散為盜賊者不論,其奔迸求活者,尚三十萬家,皇皇無所歸宿,無以處之,則地為棄地,而國誰與守!設今歲邊報復急,此三十萬家者,且盡喪其生。春秋、戰國之時,畫國而守,大為城邑,小為壁壘,百里之國,皆有邊面,南、北、六朝,人在戰地者,各有堡塢,得自為家,未有如本朝之混然一區,無有捍蔽者。一旦胡塵猝起,星飛雲散,莫能自保,生聚蕩然。故某昨于營度規恢之初,謂未須便動,且當于邊淮先募弓弩手,耕極邊三十里之地,西至襄、漢,東盡楚、泗,列屋而居,使邊面牢實,敵人不得踰越。今事已無及!長、淮之險,與彼共之,唯有因民之欲,令其依山阻水,自相保聚,用其豪傑,借其聲勢,縻以小職,濟其急難。春夏散耕,秋冬入保,大將憑城郭,諸使總號令,敵雖大入,扣城不下,攻壁不入,然後設伏以誘其進,縱兵以擾其歸。此謀果定,行之有成,何畏乎敵」。于是以先生兼江、淮制置,措置屯田。初,先生之至建康也,討論防江事宜,諸將各呈故事,曰葺治戰艦,曰布列岸兵,曰栽埋鹿角,曰釘設暗樁,曰開掘溝塹,皆數里而屯,計步而守。先生深憂之曰:「恐皆不足賴也。夫此數者易耳,其如人心已搖,敵兵一至,皆棄之走,誰與力拒!」已而復傳金人南下,淮民渡江億萬,所在震動。一日,有兩騎偽效金裝,躍馬江岸,皆相傳曰:「敵至矣!」渡舟斫纜離岸,櫓楫失措,爭濟者攀舟至覆溺。吏持文書至官,皆手顫不能出語。先生歎曰:「今竟何如!吾乃知建炎之徑渡,真非難事,而逆亮之不得濟而殞者,幸也。」乃用門下士滕宬計,捐重賞,募勇士,別渡江北,劫其營于石跋、定山,上下之閒,凡十數往返,俘馘踵至,士氣稍奮,人心稍安。金人乃解兵去,而舟師之在江中者,終無尺寸之功也。然渡江之兵,終苦無所駐足。先生相度形勢,謂「石跋足以蔽釆石,定山足以蔽靖安,瓜步足以蔽東陽,下蜀西護歷陽,東連儀真」,乃修其故塢,收聚居民,募兵共守。敵若窺江,則堡塢足制其後,舟師之在江中者,不至望風而走,雖登岸擊逐,亦有接應。若攻堡塢,則舟師之在江中者,以彊弩前救之。若舍堡塢而攻和、滁等城,則堡塢分出其前後以襲逐之。且曰:「此近江第一層耳。」由此而北,豪傑團結山水為寨者四十有七。此時官司之力,無緣周遍,事稍有緒,次第入保可矣。是役也,不用先生之言以取敗。事急而出先生以救之,然斫營劫寨之策,宣司初不敢行,先生為備陳南人唯長于此技,且援北魏太武之言以證之,彊而後可。宣司猶深憂以為生事,先生笑曰:「敵實不能戰也﹖所以勝我,由于此閒之自為瓦解耳!」及行之,而金人卒以此去。時中朝方急于求和,先生以為不必,但請力修堡塢以自固,乃徐為進取之漸。而韓侂冑死,朝事又一變。許及之、雷孝友本韓黨也,至是畏罪,乃反劾先生附會侂冑起兵端,并以此追削辛棄疾諸人官,而先生前此封事,具在廟堂,竟莫能明其本末,蓋大臣亦藉此以去君子。先生杜門家居,絕不自辯也,嘗歎息曰:「女真崛起暴彊,據吾太平之土壤,已五六十年矣!使其復為,天祚盛極將亡,他人必出而有之,不可畏哉!」蓋其先見如此。(修。雲濠案:謝山《學案劄記》:「先生著有《習學記言》五十卷,《水心文集》二十八卷,《拾遺》一卷,《別集》十六卷,《制科進卷》九卷,《外稟》六卷,《荀楊問答》。」)

祖望謹案:許及之、雷孝友之劾先生也,當時無以為然者。自方始據之以詆先生,其意特以先生論學有所異同于朱子,遂拾小人之說以毀之。《宋史》亦不復白其誣。予續修《學案》,始別為立傳,而特詳具其事跡以明之。

總述講學大旨(因苑育序《正蒙》,遂述此篇。)道始于堯,「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

《易傳》雖有包犧、神農、黃帝在堯之前,而《書》不載,稱「若稽古帝堯」而已。

「命義和,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

《呂刑》「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左氏載尤詳。堯敬天至矣!歷而象之,使人事與天行不差。若夫以術下神,而欲窮天道之所難知,則不許也。

次舜,「濬哲文明,溫恭允塞」。「在濬璣玉衡,以齊七政」。

舜之知天,不過以器求之。日月五星齊,則天道合矣。其微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人心至可見,執中至易知,至易行,不言性命。子思贊舜,始有大知執兩端用中之論。孟子尤多,皆推稱所及,非本文也。

次禹,「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

《洪範》者,武王問以天,箕子亦對以天,故曰「不畀鯀《洪範》九疇」,「乃錫禹《洪範》九疇」。明水有逆順也。孔子因箕子、周公之言,故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歎治有興廢也。前世以為龍馬負《圖》,自天而降,《洛書》九疇,亦自然之文,其說怪誣,甚至有先天後天之說,今不取。

次陶,訓人德以補天德,觀天道以開人治,能教天下之多材,自陶始。

禹以才難得、人難知為憂,陶言「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卿大夫諸侯皆有可任,「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以人代天,典禮賞罰,本諸天意,禹相與共行之,夏、商、周一遵之。

次湯,「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恆性,克綏厥猷惟后」,其言性蓋如此。

次伊尹,言:「德惟一。」又曰:「始終惟一。」又曰:「善無常主,協于克一。」

湯自言:「聿求元聖,與之戮力,以與爾有眾請命。」伊尹自言:「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故以伊尹次之。

嗚呼!堯、舜。禹、陶、湯、伊尹于道德性命、天人之交,君臣民庶均有之矣。

祖望謹案:學統似不應遺傅說。

次文王,「肆戎疾不殄,烈假不遐。不聞亦式,不諫亦入。

雝雝在宮,肅肅在廟。不顯亦臨,無射亦保。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文王備道盡理如此。豈特文王為然哉!固所以成天下之材,而使皆有以充乎性,全乎命也。

案:《中庸》言:「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夫鳥至于高,魚趨于深,言文王作人之功也。「德輶如毛」,舉輕以明重也。「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言天不可即,而文王可象也。古人患夫道德之難知而難求也,故自「允恭克讓」,以至「主善協一」,皆盡己而無所察于物也,皆有倫而非無聲臭也。今顛倒文義,指其至妙以示人。後世冥惑于性命之理,蓋自是始,不可謂文王之道固然也。

次周公,治教並行,禮刑兼舉,百官眾有司雖名物卑瑣,而道德義理皆具。自堯、舜以來,聖賢繼作,措于事物,其該括演暢,皆不得如周公,不惟周公,而召公與焉,遂成一代之治,道統歷然如貫聯不可違越。

次孔子,周道既壞,上世所存皆放失。諸子辯士,人各為家。孔子蒐補遺文墜典,《詩》、《書》、《禮》、《樂》、《春秋》有述無作,惟《易》著《彖》、《象》。

舊傳刪《詩》、定《書》、作《春秋》,予考詳,始明其不然。

然後唐、虞、三代之道賴以有傳。

案:《論語》「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而考孔子言仁多于他語,豈有不獲聞者,故以為罕邪﹖

孔子歿,或言傳之曾子。曾子傳子思。子思傳孟子。

案:孔子自言「德行顏淵」而下十人無曾子,曰:「參也魯。」若孔子晚歲,獨進曾子,或曾子于孔子歿後,德加尊,行加修,獨任孔子之道,然無明據。又案:曾子之學,以身為本,容色辭氣之外,不暇問,于大道多遺略,未可謂至。又案:孔子嘗言「中庸之德民鮮能」,而子思作《中庸》。若以為遺言,則顏、閔猶無是告,而獨閟其家,非是。若所自作,則高者極高,深者極深,非上世所傳也。然則言孔子傳曾子,曾子傳子思,必有謬誤。

孟子亟稱堯、舜、禹、湯、伊尹、文王、周公,所願則孔子,聖賢統紀,既得之矣。養氣知言,外明內實,文獻禮樂,各審所從矣。夫謂之傳者,豈必曰授之親而受之的哉!世以孟子傳孔子,殆或庶幾,然開德廣,語治驟,處己過,涉世疏。學者趨新逐奇,忽亡本統,使道不完而有。

案:孟子言性言命,言仁言天,皆古人所未及,故曰「開德廣」。齊、滕大小異,而言行王道皆若建瓴,故曰「語治驟」。自謂「庶人不見諸侯」,然以彭更言考之,後車從者之盛,故曰:「處己過」。孔子亦與梁丘據語,孟子不與王驩言,故曰「涉世疏」。學者不足以知其統,而襲其,則以道為新說奇論矣。

自是而往,爭言千載絕學矣!《易》不知何人所作,雖曰伏羲畫卦,文王重之。案周太卜掌《三易》,經卦皆八,別皆六十四,則畫非伏羲,重非文王也。又周有司以先君所為書為筮占,而文王自言「王用享于岐山」乎﹖亦非也。有《易》以來,筮之辭義不勝多矣。《周易》者,知道者所為,而有司所用也,孔子為之著《彖》、《象》,蓋惜其為他異說所亂,故約之中正,以明卦、爻之指,黜異說之妄,以示道德之歸。其餘《文言》、《上下繫》、《說卦》諸篇,所著之人,或在孔子之前,或在孔子後,或與孔子同時,習《易》者,彙為一書,後世不深考,以為皆孔子作,故《彖》、《象》揜鬱未振,而《十翼》講誦獨多。魏、晉而後,遂與老、莊並行,號為孔、老。佛學後出,其變為禪。喜其說者,以為與孔子不異,亦援《十翼》以自況,故又號為儒、釋。本朝承平時,禪說尤熾。豪傑之士,有欲修明吾說以勝之者,而周、張,二程出焉,自謂出入于老、佛甚久,已而曰「吾道固有之矣」。故無極太極,動靜男女,太和參兩,形氣聚散,絪縕感通,有直內,無方外,不足以入堯、舜之道,皆本于《十翼》,以為此吾所有之道,非彼之道也。及其啟教後學,于子思、孟子之新說奇論,皆特發明之,大抵欲抑浮屠之鋒銳,而示吾所有之道若此。然不悟《十翼》非孔子作,則道之本統尚晦,不知夷、狄之學,本與中國異。

案:佛在西南數萬里外,未嘗以其學求勝于中國。其俗無君臣父子,安得以人倫義理責之。特中國好異者,折而從彼,蓋禁令不立而然。聖賢在上,猶反手,惡在校是非,角勝負哉!

而徒以新說奇論闢之,則子思、孟子之失遂彰。范育序《正蒙》,謂「此書以《六經》所未載,聖人所不言者,與浮屠、老子辯,豈非以病為藥,而與寇盜設郛郭,助之捍禦乎」﹖嗚呼!道果止于孟子而遂絕邪﹖其果至是而復傳邪﹖孔子曰:「學而時習之」,然則不習而已矣!

案:浮屠書言識心,非曰識此心;言見性,非曰見此性;其滅,非斷滅;其覺,非覺知;其所謂道,固非吾所有,而吾所謂道,亦非彼所知也。予每患自昔儒者與浮屠辯,不越此四端,不合之以自同,則離之以自異,然不知其所謂而彊言之,則其失愈大,其害愈深矣。予欲析言,則其詞類浮屠,故略發之而已。昔列禦寇自言「忘其身而能御風」,又言「至誠者,入火不燔,入水不溺」。以是為道,大妄矣。若浮屠之妄,則又何止此。其言「天地之表,六合之外,無際無極,皆其身所親歷,足所親履,目習見而耳習聞也」。以為世外壞特廣博之論,置之可矣。今儒者乃援引《大傳》「天地絪縕」,「通晝夜之道而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思「誠之不可揜」;孟子「大而化」,「聖而不可知」,而曰「吾所有之道,蓋若是也」。譽之者以自同,毀之者以自異。嘻,末矣!(以上謝山補。)

水心習學記言

舜言精一而不詳,伊尹言一德詳矣。至孔子于道及學,始皆言「一以貫之」。夫行之于身,必待施之于人,措之于治,是一將有時而隱。孔子不必待其人與治也。道者,自古以為微眇難見。學者,自古以為纖悉難統。今得其所謂一,貫通上下,萬變逢原,故不必其人之可化,不必其治之有立,雖極亂大壞絕滅蠹朽之餘,而道固常存,學固常明,不以身歿而遂隱也。然予嘗疑孔子既以一貫語曾子,直唯而止,無所問質,若素知之者,以其告孟敬子者考之,乃有粗細之異,貴賤之別,未知于一貫之理果合否﹖曾子又自轉為忠恕。忠以盡己,恕以盡人,雖曰內外合一,而自古聖人經緯天地之妙用,固不止于是。疑此語未經孔子是正,恐亦不可便以為準也。子貢雖分截文章性命,自絕于其大者而不敢近,孔子丁寧告之,使決知此道雖未嘗離學,而不在于學,其所以識之者,一以貫之而已。是曾子之易聽,反不若子貢之難曉。至于近世之學,但夸大曾子一貫之說,而子貢之所聞者,殆置而不言。此又予之所不能測也。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近世以曾子為親傳孔子之道,死復傳之于人,在此一章。案曾子末後,語不及正于孔子。以為曾子自傳其所得之道則可,以為得孔子之道而傳之則不可。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所傳皆一道。孔子以教其徒,而所受各不同。以為雖不同,而皆受之孔子則可,以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曾子獨受而傳之人,大不可也。孔子嘗告曾子「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既唯之,而自以為忠恕。案孔子告顏子「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蓋己不必是,人不必非,克己以盡物可也。若「動容貌而遠暴慢,正顏色而近信,出辭氣而遠鄙倍」,則專以己為是,以人為非,而克與未克,歸與不歸,皆不可知,但以己形物而已。且其言謂「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而「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尊其所貴,忽其所賤,又與一貫之指不合,故曰「非得孔子之道而傳之」也。夫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非特以身傳也,存之于書,所以考其德,得之于言,所以知其心,故孔子稱「天之未喪斯文」為己之責,獨顏淵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餘無見焉。夫託孤寄命,雖曰必全其節,任重道遠,可惜止于其身。然則繼周之損益為難知,《六藝》之統紀為難識,故曰非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受而傳之也。傳之有無,道之大事也。世以曾子為能傳,而予以為不能,予豈與曾子辯哉!不本諸古人之源流,而以淺心狹志自為窺測者,學者之患也。

案:《洪範》,耳目之官不思,而為聰明。自外入以成其內也,「思曰睿」。自內出以成其外也,故聰入作哲,明入作謀,睿出作聖。貌言亦自內出而成于外。古人未有不內外交相成而至于聖賢,故堯、舜皆備諸德,而以聰明為首。孔子告顏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學者事也,然亦不言思,故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又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又物之是非邪正,終非有定,《詩》云:「有物有則。」子思稱「不誠無物」,而孟子亦自言「萬物皆備于我矣」。夫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而思有是非邪正,心有人危道微,後人安能常官而得之!舍四從一,是謂不知天之所與,而非天之與此而禁彼也。蓋以心為官,出孔子之後,以性為善,自孟子始。然後學者盡廢古人之條目,而專以心為宗主,致虛意多,實力少,測知廣,凝聚狹,而堯、舜以來,內外相成之道廢矣!

皇極言淫朋比德,則民有罪焉。下無好德,而上之福則不錫焉。王義王路,以我為正,而民之情不敢自任焉。蓋待于民者已狹,而出于君者,民已不可忤矣,猶曰未至于虐而已。然則夏、商之季,俗壞民薄,而堯、舜、禹、湯之道已不可復反乎﹖陶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箕子之言,無乃異是與﹖蓋亦有不得已者與﹖然則成、康之後,遂為雜霸,不復古人之萬一者,其兆見矣。九疇于古無見也,禹稱九功,或者幾近之。

儒者爭言古稅法必出于十一,又有貢、助、徹之異,而其實不過十一。夫以司徒教養其民,起居飲食,待官而具,吉凶生死,無不與偕,則取之雖或不止于十一,固非為過也。後世芻狗百姓,不教不養,貧富憂樂,茫然不知,直因其自有而遂取之,則就能止于十一,而已不勝其過矣,亦豈得為中正哉﹖況合天下以奉一君,地大稅廣,止無前代封建之煩,下無近世養兵之眾,則雖二十而一可也,三十而一可也,豈得以孟子貉道之言為斷邪!

《曲禮》中三百餘條,人情物理,的然不違。餘篇如此要切言語,可併集為上下篇,使初學者由之而入。豈惟初入,固當終身守而不畔。蓋一言行,則有一事之益,如鑑像,不得相離也。古人治儀,因儀以知事。曾子所謂籩豆之事,今《儀禮》所遺與《周官》戴氏雜記者是也。然孔子教顏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蓋必欲此身常行于度數折旋之中。而曾子告孟敬子,乃以為所貴者「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三事而已,是則度數折旋皆可忽略而不省,有司徒具其文,而禮因以廢矣。故予以為,一貫之語,雖唯而不悟也。今世度數折旋既已無復可考,則曾子之告孟敬子者,宜若可以遵用,然必有致于中,有格于外,使人情事理不相踰越,而後其道庶幾可存。若他無所用力,而惟三者之求,則厚者以株守為固,而薄者以捷出為偽矣。

案:經傳諸書,往往因事該理,多前後斷絕,或彼此不相顧,而《大學》自心意及身,發明功用,至于國家天下,貫穿通徹,本末全具,故程氏指為學者趨詣簡捷之地。近世講習尤詳,其閒極有當論者。《堯典》「克明峻德」,而此篇以為自明其德。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條目,略皆依倣而云也。然此篇以致知格物為《大學》之要,在誠意正心之先,最合審辨。《樂記》言「知誘于外」、「好惡無節于內」、「物至而人化」,知與物皆天理之害也。予固以為非。此篇言誠意必先致知,則知者心意之師,非害也。若是則物宜何從﹖以為物欲而害道,宜格而絕之邪﹖以為物備而助道,宜格而通之邪﹖然則物之是非固未可定,而雖為《大學》之書者亦不能明也。程氏言:「格物者,窮理也。」案:此篇心未正當正,意未誠當誠,知未至當致,而君臣父子之道,各有所止,是亦入德之門耳,未至于能窮理也。若窮盡物理,矩矱不踰,天下國家之道,已自無復遺蘊,安得意未誠、心未正、知未至者而先能之!《詩》曰:「民之靡盈,誰夙知而莫成。」疑程氏亦非也。若以為未能窮理,而求窮理,則未正之心,未誠之意,未致之知,安能求之!又非也。然所以若是者,正謂為《大學》之書者,自不能明,故疑誤後學爾。以此知趨詣簡捷之地,未易求而徒易惑也。案:舜「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孔子非禮勿視、聽、言、動,皆不論有物無物。「喜怒哀樂之未發」,非無物;「發而皆中節」,非有物。三章真學者趨詣簡捷之地也,其他未有繼者。今欲以《大學》之語繼之,當由致知為始,更不論知以上有物無物,物為是,物為非,格為絕,格為通也。若是則所知靈悟,心意端一,雖未至于趨詣簡捷之地,而身與家國天下之理貫穿通徹,比于諸書之言,先後斷絕,彼此不相顧者,功用之相去遠矣。坐一物字,或絕或通,自知不審,意迷心誤,而身與家國天下之理窒滯而不閎,方為學者之患,非予所敢從也。(以上梨洲原本。)

百家謹案:「格物」不言「先」而言「在」,則《大學》頭腦,原始「致知」,「格物」即「知止」之義,「知止」即求「至善」之地,故至「能慮」,而後「能得」也。

《乾》「以自彊不息」,《坤》「以厚德載物」,《屯》「以經綸」,《蒙》「以果行育德」,《需》「以飲食宴樂」,《訟》「以作事謀始」,《師》「以容民畜眾」,《小畜》「以懿文德」,《履》「以辨上下,定民志」,《否》「以儉德避難」,《同人》「以類族辨物」,《大有》「以遏惡揚善,」《謙》「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隨》「以嚮晦入宴」息,《蟲》「以振民育德」,《臨》「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疆」,《賁》「以明庶政,敢折獄」,《大畜》「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頤》「以慎言語,節飲食」,《大過》「以獨立不懼,遯世無悶」,《坎》「以常德行,習教事」,《咸》「以虛受人」,《恆》「以立不易方」,《遯》「以遠小人,不惡而嚴」,《大莊》「以非禮勿履」,《晉》「以自昭明德」,《明夷》「以泣眾用晦而明」,《家人》「以言有物而行有恆」,《睽》「以同而異」,《蹇》「以反身修德」,《解》「以赦過宥罪」,《損》「以懲忿窒慾」,《益》「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夬》「以施祿及下」,《萃》「以除戎器,戒不虞」,《升》「以順德,積小以高大」,《困》「以致命遂志」,《井》「以勞民勸相」,《革》「以治歷明時」,《鼎》「以正位凝命」,《震》「以恐懼修省」,《艮》「以思不出其位」,《漸》「以居賢德善俗」,《歸妹》「以永終知敝」,《豐》「以折獄致刑」,《旅》「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巽》「以申命行事」,《兌》「以朋友講習」,《節》「以制度數議德行」,《中孚》「以議獄緩死」,《小過》「以行過乎恭,喪過乎哀,用過乎儉」,《既濟》「以思患豫防」,《未濟》「以慎辨物居方」,皆因是象,用是德,修身應事,致治消患之正條目也。孔子與弟子分別君子小人甚詳,而正條目于《易》乃著明之,又當于其閒,擇其尤簡直切近者。

祖望謹案:水心所引五十四條,而曰先王、曰后、曰大人者,皆不豫焉。近世有求端、用力之說。夫力則當用,而端無事于他求也,求諸此,足矣!

祖望謹案:水心又曰:「顏、曾而下,訖于思、孟,所名義理,千端萬緒,然皆不若《易》象之示人簡而切確而易行。」

班固言「孔子為《彖》、《象》、《繫辭》、《文言》、《序卦》之屬」,于《論語》無所見,然《彖》、《象》辭意勁厲,截然著明,正與孔氏者,妄也。

《大傳》依于神以夸其表,耀于文以逞其流,于《易》道出入而已。

自堯、舜至文、武,君臣相與造治成德,雖不為疏以致敗,亦無依密以成功者。君臣不密,此論雜霸戰國之事可也,去帝王遠矣。

祖望謹案:此論最是。

《易》以《彖》釋卦,皆即其畫之剛柔逆順往來之情,以明其吉凶得失之故,無所謂思為、寂然不動、不疾不行之說。予嘗患浮屠氏之學至中國,而中國之人皆以其意立言,非其學能與中國相亂,而中國之人實自亂之。今傳之言《易》如此,何以責夫異端!

「天一地二」一節,此言陰陽奇耦可也,以為五行生成,非也。其曰天生而地成,是又傳之所無,而學者以異說佐之。

孔子《彖辭》,無所謂太極者,不知傳何以稱之。自老聃為虛無之祖,然猶不敢放言,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而已。莊、列始妄為名字,不勝其多,故有太始、太素、茫昧、廣遠之說。傳《易》者將以本原聖人,扶立世教,而亦為太極以駭異後學,後學鼓而從之,失其會歸,而道日以離矣。

崇高莫大乎富貴,是以富貴為主。至權與道德並稱,《詩》、《書》何嘗有此義﹖從之則不足以成道德,而終至于滅道德。《比》曰:「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大有》曰:「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然則崇高富貴必如是而後可,不然,其敝至于秦、漢矣。

祖望謹案:車玉峰謂水心此言太過,予謂水心以富貴必由道德而成,其崇高亦自有義。

既謂包犧始作八卦,神農、堯、舜續而成之,又謂《易》興于中古,當殷之未世,其衰世之意,是不能必其時,皆以意言之。

《序卦》最淺鄙。

《書》自《典》、《謨》始,此古聖賢所擇,非孔氏加損,其閒《書序》,舊史所述,非孔子作。

《虞》、《夏》、《商書》之言德,必自厚而民服。箕子敘三德,乃視世厚薄,而稱吾德以乂之,非古人意也。古者戒人君自作福威玉食,必也克己以惠下,敬身以敦俗,況于人臣,尚安有作福威玉食者﹖箕子之言,得非商之末世,權彊陵上之俗已成,紂雖肆其暴,而威柄已失,故其言如此﹖然而武、周亦未嘗用也,秦、漢乃卒用之。

皇極雖多立善意以待其臣,然黨偏已扇,虛偽已張,廉恥已喪,欲救于末流甚難。非大刑弗治,非峻防必踰,君德日衰,臣節日壞,是時帝王之道,非降為刑名法衛不止,悲夫!

武王即以商封武庚,不私其地,德過于湯矣。武庚弗從而滅。周公無所寄之,然後以次分封,而同姓多焉。後世謂犬牙相制為磐石宗,若自守其天下者,非本旨也。

商之貴家舊族,終頑不率,周公方為之營洛,遷以自近而化誨之。召公又戒成王疾敬德,蓋與禹、益同意。不隨世變而遷,惟聖賢能之。

君薨,世子不言,委政冢宰,免喪而後即阼,古人之達禮也。成王當彌留之際,被冕憑几,以其子託諸臣,召公及群公渝恤致文而奉之康王,又使康王報誥之,何忽以位為重,而為是衰末之舉與﹖嗚呼!紂、武庚之時,變故煩矣。管、蔡流言,成王疑慮,道將喪矣。周、召恐懼,師保協心,卒能復成王于德。于是疾病矣,洮自力,大延群臣,還以周、召訓己者而訓之,是可為難矣。是故召、畢變禮,傳命于康,儀物粲然,四方風動,為斯道之所在也,位何足言哉!

「無依勢作威,無倚法以削」,成王知所以命君陳矣。然而人材日陋,世變日下,皆依勢倚法之類也。

成、康再世,皆以商民為畏,非畏其頑,畏吾不能化也。越三紀而後化,俟之以道,不以刑也。觀《畢命》而成、康之道備矣。

《詩》三百,皆史官先所釆定也,不因孔子而後刪。

詩不當以正、變分,要以歸于正。

《七月》之詩,以家計通國服,以民力為君奉,自後世言之,不過日用之麤事,非人紀之大倫也,而周公直以為王業,此論治道者所當深體也。《洪範》曰:「惟天陰騭下民,相協厥居。」《無逸》曰:「先知稼穡之艱難。」古人未有不先知稼穡,而能君其民,以使協其居者。此詩乃《無逸》之義疏,協居之條目也。後世棄而不講,其講之者,亦自笑其迂淺而無用,乃以勢力威力為君道,以刑政末作為治體。漢之文、宣,唐之太宗,雖號賢君,其實去桀、紂尚無幾,可不懼哉!

祖望謹案:末句似已甚,然要異乎同甫矣。

厲王後,天下不復有號令。宣王詠歌,皆封建征伐、蒐狩宮室之事,其一時作起,觀聽赫然,固臣子所喜。至于恩深澤厚,本根有託,敬保元子,綢繆室居,則未可謂知文、武、成、康之意也。故不幸一傳而壞,讀《詩》者徒樂其辭,而不察其事,則治道失之遠矣。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言照物之遠,不在危地也,然而必也死生禍福,不入其心。自班固以明哲少史遷,而後世相傳,轉為自安之衛,殆于誣德矣。

孔子之先,非無達人,《六經》大義,源深流遠,取舍予奪,要有所承,使皆蕪廢訛雜,則仲尼將安取斯﹖今盡揜前聞,一歸孔氏,後世所以尊孔氏者,固已至矣,推孔子之所以承先聖者,則未為得也。當孔子時,魯、衛舊家,往往變壞,孔子于時,力足以正之,使復其舊而已,非謂盡取而紛更之也。後世賴孔子是正之力,得以垂于無窮,而謂凡孔子以前,皆其去取,蓋失之。故曰《詩》、《書》不因孔氏而後刪。

《周官》言道則兼藝,貴自國子弟,賤及民庶,皆教之。其言「儒以道得民」,「至德以為道本」,最為要切,而未嘗言其所以為道者。雖《書》自堯、舜時亦已言道,及孔子言道尤著明,然終不的言道是何物。豈古人所謂道者,上下皆通知之,但患所行不至邪﹖老本周史官,而其書盡遺萬事而特言道,凡其形貌眹兆,眇忽微妙,無不悉具。予疑非所著,或隱者之辭也。而易傳及子思、孟子亦爭言道,皆定為某物,故後世之于道,始有異說,而又益以莊、列、西方之學,愈乖離矣。今且當以《周禮》二言為證,庶學者無畔援之患,而不失古人之統。

祖望謹案:此永嘉以經制言學之大旨。

《司徒》「以五禮防萬民之偽而教之中,以六樂防萬民之情而教之和」。而《宗伯》「以天產作陰德,以中禮防之,以地產作陽德,以和樂防之」。是則民偽者,天之屬也,民情者,地之屬也。偽者,動作文為辭讓度數之辨也。情者,耳目口鼻四肢之節也。子產言「人生始化曰魄」,陽曰魂』」而儒者因謂體魄則降,知氣在上。《易傳》又謂「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故後世皆以魂知為陽,體魄為陰。然以《宗伯》之言考之,則魂知者固陰德也,體魄固陽德也。偽不可見,而能匿情,故為陰。情可見,而能滅偽,故為陽。禮樂兼防,而中和兼得,則性正而身安。此古人之微言篤論也。若後世之師者,教人抑情以徇偽,禮不能中,樂不能和,則性枉而身病矣。

祖望謹案:此節說得有病。

《檀弓》膚率于義禮,而謇縮于文辭。

孔子時,聖人之力,尚能合一以接唐、虞、夏、商之統,故所述皆四代之舊。至孟子時,所欲行于當世,,與孔子已稍異。不惟孟子,雖孔子復出,亦不得同矣。然則治後世之天下,而求無失于古人之意,蓋必有說,非區區陳所能干也。

以曾子問禮及《雜記》諸禮與《儀禮》考之,益知其所謂「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者,蓋曾子之所厭而不講也。雖然,籩豆,數也,數所以出義也。古稱孔子與其徒未嘗不習禮,雖逆旅苃舍不忘,是時禮文猶班班然行于上下,智者將棄之矣。貫而為一,孔子之所守也。執精略麤,得末失本,皆其所懼也。

大小行人、司儀,所以親待諸侯邦國之禮,周衰,惟管仲知之,故其言曰:「招攜以禮,懷遠以德,德禮不易,無人不懷。」齊侯修禮于諸侯,孔子謂管仲身不由禮,則禮不能行于天下,故謂之小器。孟子考之不詳,因亦并廢管仲。

諸侯之國,前代相因,周之特封者,齊、晉、魯、衛、陳、蔡、宋、鄭,皆自五百里以下,謂必百里者,妄說也。

祖望謹案:水心欲主張《周禮》以非孟子。

觀《經解》所言,當時讀書之人,其陋已如此,固難以責後人也。然自周、召既亡,大道釐析,《六藝》之文,惟孔子能盡得其意,使上世聖賢之統可合。自子思、孟子猶有所憾,則《經解》所言,亦其常情,但後學緣此墮處不少。

禮非玉帛所云,而終不可以難玉帛。樂非鐘鼓所云,而終不可以舍鐘鼓。《仲尼燕居》乃以几筵、升降、酌獻、酬酢不必謂之禮,而以言而履之為禮,以綴兆、羽籥、鐘鼓不必謂之樂,而以行而樂之為樂,是則離玉帛,舍鐘鼓,而寄之以禮樂之虛名,天下無復禮樂矣。

《書》稱「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即「天命之謂性」也。然可以言降衷,而不可以言天命。蓋物與人生于天地之閒,同謂之命,若降衷,則人固獨得之矣。降命而人獨受,則遺物,若與物同受命,則物何以不能率,而人能率之哉!《書》又稱「若有恆性」,即「率性之謂道」也。然可以言「若有恆性」,而不可以言率性。蓋已受其衷矣,故能得其當然者。若人而有恆,則可以為性。若止受于命,不可知其當然也,而以意之所謂當然者率之,則道離于性而非率也。《書》又稱「克綏厥猷惟后」,即「修道之謂教」也。然可以言綏,而不可以言修。蓋民若其恆性,而君能綏之,無加損焉爾。修則有所損益,而道非其真,則教者彊民以從己矣。

祖望謹案:水心于《中庸》首章極稱之,而不滿于此三句。慎獨為入德之方。

《書》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道之統紀體用卓然,百聖所同,而《中庸》顯示開明,尤為精的。蓋于未發之際,能見其未發,則道心可以常存而不微。于將發之際,能使其發而皆中節,則人心可以常行而不危。不微不危,則中和之道致于我,而天地萬物之理遂于彼矣。自舜、禹、孔、顏相授最切,其後惟此言能繼之。

師之過,商之不及,皆知者、賢者也。其有過、不及者,質之偏,學之不能化也。若夫愚、不肖,則安取﹖道之不明與不行,豈愚、不肖致之哉!今將號于天下曰:「知者過,愚者不及,是以道不行。賢者過,不肖者不及,是以道不明。」然則欲道之行與明,必處知愚賢不肖之閒邪﹖任道者﹖賢知之責也。安其質而流于偏,故道廢,盡其性而歸于中,故道興,愚不肖何為哉!

祖望謹案:此說是。

飲食知味,自為一章,猶足以教世。若繫之此下,是以賢知愚不肖同為不知味者,害尤大矣。

漢人雖稱《中庸》子思所著,今以其書考之,疑不專出子思。

「素貧賤,行乎貧賤」,可也。「素富貴,行乎富貴」,不可也。「在下位不援上」,可也。「在上位」止于「不陵下」,未盡其義也。

「知致而意誠」者,不期誠而誠也。「意誠而心正」者,不期正而正也。

祖望謹案:此說亦未盡。蓋開截分段固非,而此說則太直。

所謂《大學》者,以其學而大成,異于《小學》,處可以修身,出可以治國平天下也。然其書開截箋解,彼此不相顧,而貫穿通徹之義終不明。學者又章分句晰,名為習《大學》,而實未離于《小學》,可惜也。

紀侯見滅,《公羊》以為百世可以復讎,妄也。就如其言,哀公雖紀侯所譖,而周所誅,是并讎周也,《春秋》又從而賢之乎!

管仲仗信秉禮,然以成其利心,于是諸生又別為陰謀之書,申、商、韓非之術並興。

琴張、宗魯事,知孔子所為明道教人,非止性分上工夫,惟顏、閔、二冉為所同。外此雖曾子知道,亦未能盡其義,子路之流不論也。

祖望謹案:未必盡然。琴張事正從性分來。

齊桓、管仲但為情欲不制,無正心誠意、修身齊家之功,喜怒用師,無不殄厥慍、不隕厥問之德,至于貪土地、自封殖、行詐謀、逞威虐如晉文者,蓋皆無之,宜孔子以為「正而不譎」,「如其仁」也。

驩兜等雖姦慝害政,然其不肖,何至如季文子所言,乃污堯躬,居大位,而不能去,蓋傳習之誤。

「投袂而起,屨及于窒皇,劍及于寢門之外,車及于蒲胥之市」,遂圍宋,古今未有此比。是其國無一日不在兵,其兵無一日不可出也,民之窮于戰■可知矣,然不亡而卒以霸。蓋自是以後,世道當別論,前志不復可接續也。

「喜怒以類者鮮」,庶幾哉!不遷怒之學矣。

分謗,後世所稱以為美,然以偽為德,世道愈失。

「赤舄几几」,聖人之道也。臨深履薄,賢者之事也。

穆姜所稱四德,古人說《易》有此論,其義狹,不足以當《乾》,孔子推明其義,乃《乾》德也。

尹公佗事,考之《左傳》,知有友而不知有君。戰國所為仁義多如此,孟子不暇辨也。

子罕抶築者,不受德,與卻克分謗,意同義異。蓋自君言之,則當先君後民;自民言之,則當先公後私,理各有所正也。

世祿不在不朽之數,然古亦未有無功德而世其祿者,學者要當德義為無挾而存耳。

晏子不亡,不死,不歸,不從崔、慶歃,從容去就之際,然要為有走作處,而亦不足以則折亂臣賊子之姦心。

蘧伯玉「不聞君出,敢聞其入」二語,古人于事變之際少干涉,不惟功名之心薄,誠恐雅道自此而壞,後世則不然。

子產相鄭,若止是施政子民,亦非難事。大要國體不立,如既壞之室,扶東補西,欲加修治,使之完美自立,固非舊之可因,亦非新之可革,裁量張弛,不用一法,其曲折甚難,故有思始成終如農有畔之論。

鄭作丘賦,當由人多于地。若無故重斂,亦子產所不為也。然君子以變古為難,須更有商量,子產未免矜才,一向做下。

鄭鑄刑書,子產于扶補傾壞之中,必欲翦裁比次,自令新美。做到變古處,先王之政,遂不可復。治道固不能不與時遷移,然亦有清靜寧民,可以坐消四國之患,使古意自存者,而為是紛紛,此老所以有感于周之末造,且欲并廢其初也。

以晏子答齊侯問疾及梁丘據和、同二義考之,古人聽言者,要是自己切近處,易有所覺,故進言者苟有動悟,則于政事反之不難。後世人主,本身去義理甚遠,人臣止能就事開說,至其身過,則不復敢嚮邇,就使于事有所正,而其效固已薄矣。晏子所陳,猶是援證始末,孔子但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簡淡無執捉處,景公便深省解,然則非獨晏子能言之功也。蓋春秋以前,據君位利勢者,與戰國、秦、漢以後不同,君臣之閒,差不甚遠,無隆尊絕卑之異,其身之喜怒哀樂,尚可反求故也。不然,則孟子非不教人以格君心之非,後世用之,其驗殊少,反被迂拙之誚,曾不如就事開說者,猶能得其一二也。嗚呼!君德不同若此,欲盡為臣之義,豈易言哉。

成鱄說《文王》詩與馬、鄭何遠!所謂經生陋儒,非獨秦火後有之也。

吳「始用子胥之謀」。孟子謂「服上刑」者,此之類也。

夫差虛內事外,輕用民力,亡形已成。子胥不知救正其本,而急于滅越以求霸。使越可滅,不二十年,要亦不免于亡。

宣王不藉千畝而料民,戰國之風氣已開。吉甫、方、召之徒,自相歌誦,得非新進驟起,以旦夕成功,舊人前輩所不與邪﹖故太子晉以與幽、厲同稱,學者所當知。

《齊語》載管仲相齊,細考多不合。

四民未有不以世,至于烝進髦士,則古人蓋曰無類,雖工商不敢絕也。

「諸侯之為,日在君側,以其善行,以其惡戒」,晉人所言《春秋》也。「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懼其心」,楚人所言《春秋》也。然則晉《乘》、楚《檮杌》,當時戰國妄立名字。

古之人君,不能從諫,其諫者,不加怒也。

祖望謹案:洩冶則以此死,亦未必盡然。水心特以之勉後之君耳。

左史倚相舉衛武公語,當是時,未有生老病死入士大夫之心,不以聰明寄之佛、老,為善者有全力,故多成材。凡人莊不自定,老而自逸,是末世人材也。

孟子曰:「仁則榮。」又曰:「仁者宜在高位。」高、榮,仁之報也,而不能必高與榮。必高,是不可下也;必榮,是不可枯也。是以利誘人使為仁也,仁始病矣!

祖望謹案:孟子特以誘人為仁,然水心論卻極正。

《國語》非左氏所為。

志學至「從心所為」限節者,非所以為進德之序,疑非孔子之言。由後世言之,祖習訓故,淺陋相承者,學而不思之類也;穿穴性命,空虛自喜者,思而不學之類也。士不越此二途。

體孔子之言仁,要須有用力處。「克己復禮」,「為仁由己」,其具體也。「出門如賓,使民如祭」,其操術也。「欲立立人,欲達達人」,又術之降殺者。常以此用力,而一息一食無不在仁,庶可矣。

「見其過而內自訟」,足以入德矣。人能見其善而內自譽耳。

「不遷怒,不貳過」,以是為顏子之所獨能,而凡孔氏之門,皆輕慍頻復之流與﹖是孔子誣天下以無人也。蓋置身于喜怒是非之外者,始可以言好學,而一世之人,常區區乎求免于喜怒是非之內而不獲,如搰泥而揚其波也。嗚呼!必若是則惟顏子耳。

天下之事變雖無窮,天下之義理固有止,故後世患不能述而無所為作也。信而好古,所以能述也。今之學者,不述乎孔子而述其所述,不信乎孔子而信其所信,則道終以不明。

徙義猶遷怒也,義則必徙以就之,怒則不遷以就之,其機一也。儒者不考于德而徇于學,則以其學為道之病。

言勇至「不懼」而止。子路之勇,可以言無懼矣。然必兼仁與知,故「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雖伊、呂不能易。不然,則以獨勇為子路之不得其死矣。

疏水曲肱、浮雲富貴之說,《詩》、《書》所未有,蓋是時道德在上而不在下也。

祖望謹案:《書》則無之,《詩》則已有之矣。

百聖之歸,非心之同者不能會。眾言之長,非知之至者不能識。故孔子教人以多聞多見而識之,又著于《大畜》之《象》。

禮教至周而大備。道盛仁熟之士,周已揖讓周旋其中;初德偏善,亦皆有所依據,外不失人,內不失己。故孔子深惜禮之廢,而欲其復行也。恭慎勇直,得于天者非不美,然有禮則以其質成,無禮則以其質壞。人非下愚,未有無可成之質,使皆一于禮,則病盡而材全。

「克復為仁」,舉全體以告顏淵也,孔子未嘗以全體示人,非吝之也,未有能受之者也。顏淵曷為能受之﹖能問其目故也。全體因目而後明。

世謂孔子語曾子「一貫」,曾子唯之,不復重問,以為心悟神領,不在口耳。豈有是哉!「一貫」之指,因子貢而麤明,因曾子而大迷。

孟子出而說齊、梁之君,幾得政于齊。問答十數章,大抵逆來順往,無問其所從,必得吾之所以言而後止,故孟子自謂:「人不足與適,政不足與閒,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夫指心術之公私于一二語之近,而能判王霸之是非于千百世之遠,迷復得路,渙然昭蘇,宜若不待堯、舜、禹、湯而可以致唐、虞、三代之治矣。當是時,去孔子雖止百餘年,然齊、韓、趙、魏皆已改物,魯、衛舊俗淪壞不反,天下盡變,不啻如夷狄,孟子亦不暇顧,但言「以齊王由反手也」。若宣王果因孟子得警發,豈遂破長夜之幽昏哉﹖舜、禹「克艱」,伊尹「一德」,周公「無逸」,聖賢常道,怵惕兢畏,不若是之易言也。自孟子一新機括,後之儒者無不益加討論,而格心之功既終不驗,反手之治亦復艱興,可為永歎。

堯、舜,君道也,孔子難言之。其推以與天下共,而以行之疾徐先後喻之,明非不可為者,自孟子始也。

周衰,天下之風俗漸壞,齊、晉以盟會相統帥。及田氏、六卿吞滅,非復成周之舊,遂大壞而不可收,戎夷之橫猾不是過也。當時往往以為人性自應如此。告子謂「性猶杞柳,義猶桮棬」,猶是言其可以矯揉而善,尚不為惡性者。而孟子並非之,直言人性無不善,不幸失其所養,使至于此,牧民者之罪,民非有罪也,以此接堯、舜、禹、湯之統。雖論者或以為有善有不善,或以為無善無不善,或直以為惡,而人性之至善,未嘗不隱然見于搏噬、紾奪之中,此孟子之功所以能使帝王之道幾絕復續,不以毫釐秒忽之未備為限斷也。予嘗疑湯「若有恆性」,伊尹「習與性成」,孔子「性近習遠」,乃言性之正,非僅善字所能宏通。通世學者,既不親履孟子之時,莫得其所以言之要,小則無見善之效,大則無作聖之功,所謂性者,姑以備論習之一焉而已。

許行言「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雖非中道,比于刻薄之政不有間乎﹖孟子力陳堯、舜、禹、稷所以經營天下,至謂其「南蠻舌之人,非先王之道」,詞氣峻截,不可嬰拂。使見老子「至治之俗,民各甘其食,美其服,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之語,又當如何﹖

「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疑皆執德之偏。

孔子但言伯夷「求仁得仁」,「餓死于首陽之下」。而孟子乃言其「不可與鄉人處」,則無故而迫切已甚。伊尹果自任以天下之重,而無亂亡之擇,則曷為不度其君﹖案《書》,伊尹去亳適夏,武王觀政之比,而傳者以為五就。孔子言柳下惠止于「不枉道」,「不去父母之邦」。而孟子遂以為「與鄉人處不忍去」,則誣辱已甚。夫孟子之稱伊尹不幾于所謂狂,伯夷不幾于所謂狷,而柳下惠疑若鄉原然者,疑亦未精也。

二戴記「孔子從老」事,禮家儒者所傳也。司馬遷記孔子見老,歎其猶龍;關尹彊之著書,與《莊子》合。是為黃、老者借孔子以重其師之詞也。使果為周藏史,嘗教孔子以故記,雖心所不然,而欲自明其說,則今所著者,豈無緒言一二辨晰于其閒﹖而故為巖居川游、素隱特出之語,何邪﹖然則,教孔子者,必非著書之老子,而為此書者,必非禮家所謂老,妄人訛而合之耳。自伏羲以來,漸有文字,《三墳》、《五典》今不傳,大抵多言變化惝恍,非世教所用,非人心所安,故堯、舜、禹、以至周、孔,損削弗稱。(雲濠案:《習學記言》此下有「管子尚權謀,子華子言仁義,其人老子並時,或相先後,亦皆與道德之意相首尾」數語,應補入。)老子之學,固昔人之常,至其能盡去謬悠不經之談,而精于事物之情偽,執其機要以御時變,則他人之書固莫能及。蓋老子雖為虛無之宗,而皆有定理可驗,遠不過有無之變,近不過好惡之情,而其術備矣。其徒列禦寇、莊周祖述之,上推天地之初,下極人物之化,其言下里夷貊,如太始、太素、青寧、程、馬,于其指歸,終不能識,上則瀆天,下則欺人。

凡人心實而腹虛,骨弱而志彊,其有欲于物者勢也,能使反之,則其無欲于物者亦勢也。聖人知天下之所欲,而順道節文之使至于治,而老氏以為抑遏泯絕之,使不至于亂。

予固謂老子之言有定理可驗,至于私其道以自喜,而于言天地則多失之。古人言天地之道,莫詳于《易》,即其運行交接之著明者,自畫而推,逆順取之,其察至于能見天地之心,而其麤亦能通吉凶之變,後世共由,不可改也。今老子徒以孤意妄為窺測,而其說輒累變不同。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夫天地以大用付陰陽,陰陽成四時,殺此生彼,豈天地有不仁哉﹖曰「玄牝之門,是為天地根」,則是不以乾統天,而天之行非健也。曰「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人乎」,夫飄風驟雨,非天地之意也。陵肆發達,起于二氣之爭,至于過甚,亦有天地所不能止者矣。然君子之象為「振民育德」,「赦過宥罪」,而區區血氣之■,何敢擬于其閒﹖蓋老子以人事言天,而其不倫如此。夫有天地與人而道行焉,未知其孰先後也。老子私其道以自喜,故曰「先天地生」,又曰「天法道」,又曰「天得一以清」。不稽于古聖賢,以道言天,而其慢侮如此。及其以天道言人事,則又忘之,曰「天道其猶張弓」,則是天常以機示物,而未嘗法道之虛一無為也。然則從古聖賢者畏天敬天,而從老子者疑天慢天,其不可也必矣。

案《易》「勞謙君子有終」,而「萬民服」,蓋以功與人而己不居焉。老子保此道者,不欲盈,自為而已。

蓋老子之微言纔十數章,其有見于道者,以盈為沖,以有為無,以柔為剛,以弱為彊而已。然謂堯、舜、三代之聖人皆不知出此也,遂欲盡廢之,而以其說行天下。嗚呼!使其為藏史之老,則執異學以亂王道,罪不勝誅矣。使其非,而處士山人乘王道衰闕之際,妄作而不可述,奇言而無所考,學者放而絕之可也,柰何俛首以聽,或者又助之持矛焉!然則學而不盡其統,與不學同。

子華子:「太初實生三氣:曰始,曰元、曰玄。」其言如此,異哉!蓋古之言道、,《三墳》、《八索》舊聞記,往往皆然,故問者有「風輪誰轉,三三六六,誰究誰使」之語,明其為常所傳習也。案浮屠在異域,而風水諸輪相與執持,上至有頂,其說尤怪。《洪範》九疇,箕子言天所錫,一為五行,即是書所謂上炎下注者。然《易》言「坎離」,未嘗如是書所謂「獨斡中氣,生生萬物,新新不窮」者。經籍乖異,無所統一,轉相誕惑,而不能正。後世學者,幸《六經》已明,五行八卦,品列純備,道之會宗,可以日用而無疑矣,柰何反為太極無極,動靜男女,清虛一大,轉相夸授,自貽蔽蒙﹖皆由于《大傳》、《文言》諸雜說之亂《易》,是以學者紛紛至此。

祖望謹案:陳振孫深以水心之篤信子華子為誚,水心亦自嘗云:「子華子書甚古,而文與今人近,則固疑之矣。」此乃其第一條。亦言其駁而終不以為偽,則蔽也。

《家語》載季氏用田賦詳于《左氏》,因歎唐人自天寶一時倉猝,不知以田養兵,而以稅養兵,流害相承至今日。

《國策》:「忠臣令誹在己,譽在上。」大臣得譽,非國家之美,君臣相忌之勢,至是始成。古今固無人臣自賢以貶其君而可以致治,然亦無自毀以成其君而可以不亂者。夏禹有訓,君臣克艱而已。談客妄論,能使人心術下移。

范臺舉觴,魯君擇言四事。自伯禽以來,惟僖公稱賢,猶未能及此言也。魯方百里者五,其君之賢如此而不能興其國,豈流傳之誤邪﹖抑偪側于暴彊之閒,而不足自立邪﹖

唐雎言「人有德于我不可忘,吾有德于人不可不忘」,此固人之常心當然,進而至于不矜不伐,德之成者也。

論世有三:三代以上,道德仁義人心之所止也;春秋以來,人心漸失,然猶有義理之餘;至于戰國,人心無復存矣。先物而流,造勢為傾,蕝以出知巧,架漏以成事機,皆背心離性而行者也,故其禍至于使天下盡亡而後已。自漢及今,學者復求于人心之所止,則有道矣。然其質者不能論世觀變,則常患于不知,其浮者不能順德軋行,則撓而從之矣,故有以《戰國策》為奇書者。

羲、黃為文字之始,而孔子斷自堯、舜,蓋亦不起自孔子也。禹、共明治道,祖述舊聞,其時去黃、顓不遠,所稱道德廣大,皆獨曰堯、舜,未有上及其先者。豈夸禰而忘祖哉!以為神靈不常,非人道之始,闕不敢論,非掩之也。故稽古而陳之,君止堯、舜,臣止禹、陶,而羲、黃、后、牧之倫不與焉。史遷未造聖人之深旨,特于百家雜亂之中,取其雅馴者而著之,然既數千年,所言不可信,審矣。

項籍「學書不成,學劍又不成,學兵法。上世教法盡廢,而亡命草野之人出為雄彊。

明于道者,有是非而無今古。至學之則不然,不深于古,無以見後,不監于後,無以明前,古今並策,道可復興,聖人之志也。卓然謂王政可行者,孟子也;曉然見後世可為者,荀卿也。然言之易者行之難,不可不審也。

《天官書》,星文,占驗家所存,方術所眩,晏子、子產之所不道。

《書》「懋遷有無化居」,周譏而不征,春秋通商惠工,皆以國家之力扶持商賈,流通貨幣,故子產拒韓宣子一環不與。漢高帝始行因辱商人之策,至武帝始有算船告緡之令,極于平準,取天下百貨自居之。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後治化興,抑末厚本,非正論也。果出于厚本而抑末,雖偏,尚有義。若奪之以自利﹖何名為抑﹖

周人崇尚報應,史遷所稱唐、虞之際有功德臣十一人,而陳氏篡盜,亦曰舜所致,則是不復論天德也。孔、孟之論曰:「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則雖勢位消歇,而道德自存,遷所未知。

王莽時通知鍾律者,所言聲數、度量、權衡,無不傅合于《易》。又傳伶倫定律本,物皆由律起,妄矣。自司馬遷言「六律為萬事根本」,漢人之論因之。《書》言「同律、度、量、衡」,古亦以律度數同為一物,未嘗言皆由律起,而孔子贊《易》,無以八卦合度、量、權衡之文。羲、和之法不可見,司馬遷造律,始以律之龠起,劉歆又推《春秋》與《易》參合為一書。案堯、舜時《易》道未備,三代以前未有《春秋》,古歷法蓋不起于律,《易》亦不兼歷數。以今逆古,皆無用之虛詞。

人主以有德王,無德亡。至騶衍妄造五德勝克,孔、孟之徒未嘗言也。

「陰陽之精,本在地而上發于天」,後世天文術家固未有能言此者。然聖人敬天而不責,畏天而不求,天自有天道,人自有人道,歷象璇璣,順天行以授人,使不異而已。若不盡人道,而求備于天以齊之,必如「影之象形,響之應聲」,求天甚詳,責天愈急,而人道盡廢矣。

經星之傳,遠自堯、舜,其時諸侯尤多,而星吉凶所不主,占驗家固無其文也。《左氏》載禍福,其後始爭以意推之。天文、地理、人道,本皆人之所以自命,其是非得失,吉凶禍福,要當反之于身。若夫星文之多,氣候之雜,天不以命于人,而人皆以自命者求天,曰天有是命,則人有是事,此古聖賢所不道。

劉向為《五行傳》,歸于劘切當世。然《洪範》之說,由此隳裂。

箕子陳《洪範》,曰天所以錫禹,今尋《典》、《謨》,不載被錫之由。若禹不自言所得于先,而箕子獨明其所傳于後,以是為三代之祕文,此後世學者之虛論也。禹以六府、三事為九功,戒之董之。六府即五行,三事則庶政群事也。戒之董之,福極之分也。九功九疇,名異而實同也。禹言略,箕言詳,天之所錫,非有甚異不可知,蓋勸武王修禹舊法,乃學者以為祕傳,迷妄臆測相與串習。以吾一身視聽言貌之正否,而驗之于外物,則雨、暘、寒、燠皆為之應,任人之責,而當天之心,出治之效,無大于此。今必一一配合牽引已事往證,分剔附著,而使《洪範》經世之成法,降為災異陰陽之書,可為痛哭。

漢武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仲舒前以災異禁之,後以勉彊開之。所禁者為難信無用之迂說,所開者為可喜旋至之立效,則堯、舜、禹、湯之所為兢惕畏慎者終于不存,而唐、虞、商、周、之所以歆羨矜侈者四面而至矣,是于武帝之病方將豢而深之,豈能治哉!

以樂論治可也,求治而以樂為先,鐘鼓管弦之存,何救于德之敗乎﹖而仲舒亦以樂為先,躬行之實廢矣。又終于祥瑞,尤躬行者之諱也。

漢武動民于干戈,習俗于姦詐,仲舒雖能泛然諷導其外,未能戚然救止其內。

居君子位,為庶人行,誠後世通患。然師友議論以此自責則可,以此教人主、責士大夫則不可。蓋人主當化小人以有恥,不當疑君子以無恥也。疑君子以無恥,則人才掃地,不可振矣。

「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初看極好,細看全疏闊。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既無功利,則道義乃無用之虛語耳。

凡正言之理無不具,而隱顯上下交相明者,古人所以為經也。旁言之必酌于理,使是非得失有所考者,後人所以為文也。若夫窮慮殫詞,以無為有,自處于妄而後反之正,此違于經而謬于文,《上林》、《大人》諸賦是也。

漢世以術數操縱為吏,趙廣漢尤為民所稱。彊家巨姓,盜奪縱橫,自古皆有,必待有以勝之而後能使小民得職,則周公教康叔,成王命君陳,皆無用矣。若後世吏術不明,妄以廉明自許,但欲其下重足斂跡而善惡顛倒者,又廣漢之徒所不為。

王嘉有云:「慎己之所獨向,察眾人之所共疑。」可謂名言。

光武、明帝以儒學飾吏事,心誠好之,而本質克治不盡。其臣佐,才有所止,未能迪德,過不專在人主也。

鄭玄雖曰「括囊大典,網羅眾家,刪裁繁蕪,刊改漏失」,然不過能折衷眾俗儒之是非耳,何曾望見聖賢藩牆!

鍾離意《疏》:「百姓可以德勝,難以力服。」「《鹿鳴》之詩必言燕樂者,以人神之心洽,然後天氣和。」有味哉,其言之也!推其所行,措之三代不難。

古之人才,必在分限之內,上自禹、稷,下至方、召,能成天地不及之功,然未有踰分越限者,雖春秋時尚然。及蘇、張資揣摩之學,韓、彭起飄揚之思,張騫、陳湯鑿空外國,乃有分外人材。而班超以三十六人開西域,其後愈降,分內者枯竭不繼,如濟水之絕,分外者誕漫不,如幻人之奏,俱無用矣。

樂恢誚杜安「干人主以窺踰」,孟子所謂龍斷、穿窬者也。孟子以後至西漢,未有達此理者。西漢末,節士始漸知之。王良之友所謂「屑屑不憚煩」,所以成東漢之俗。

仲長統二詩,放棄規檢,以適己情,自是風雅壞,而建安、黃初之體出。

崔實《政論》絕無義,其大意不過病季世寬弛,欲以威刑肅之,不知亂亡之證不在此。

黃叔度為後世顏子。觀孔子所以許顏子者,皆言其學,不專以質。漢人不知學,而叔度以質為道,遂使老、莊之說與孔、顏並行。

以善形惡,自是義理中偏側之累,故孟子謂「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東漢儒者,欲以不平之意加于敝法之上,以勝天下之不肖,宜其累發而累挫也。

吳祐、延篤,進不求名,自行其志。凡人所願于世者,能淡薄而以厚自處,則寡怨而遠罪矣。如祐與篤,未嘗不正其言行,而卒免于亂世,率是道也。

黨錮之禍,實由太學,蓋是時諸生三萬餘矣。唐、虞、三代之為學,其君皆聖賢,以身所行,與士相長,取材任官,又與相治。後世不然,如賈、董之流,尚不知人主當自化,而徒欲立學以化人,如明帝始終以學為重,然褊察無宏裕之益,其意謂不遷怒、不貳過,惟用之諸生而已,此知勸學而不知明義之過也。況翟酺、左雄,止要蓋千百閒好屋,使四方遊士自來自去,于人主好尚,國家教養,了無干涉,師門徒者踵陋習,希辟召者養虛聲,賢否相蒙,名實相冒,激成大難,皆太學為之。至鴻都,以詞賦小技掩蓋經術,不逞趨利者爭從之,士心益蠹,而漢亡矣。群聚天下學者,使之極盛,而人主庸騃,視為贅疣身外之物,其勢固必至此。故予以為,群萃州處,非管仲語。若人主不自為學,徒設學以教之,欣厭不同,忿心欻起,小則為然明之毀,大則為東漢之禁。

彭城王據《璽書》:「『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古人垂誥乃至于此。」「常慮所以累德者而去之,則德明矣。開心所以為塞者而通之,則心夷矣。慎行所以為尤者而修之,則行全矣。」此作詔者,非能解釋義理,而言與之合。

和洽言:「古之大教在通人情。」所謂不以格物者也。又言:「勉而行之,必有疲瘁。」「疲瘁」二字,深得其要,故古人以利和義,不以義抑利。

末世所謂度內者,皆愚儒;所謂度外者,皆群不逞。安得度內而非愚,度外而非不逞者!

魏明帝不能從楊阜、高堂隆之諫節減宮室,而欲傳蘇林、秦靜之業課試學者,緩其實而急其華,漢武帝誤之也。

亨國久近,在其人之心量廣狹。孫權殘民以逞,故身死而不振。司馬德操謂:「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傑。」自末世,揣時變者負算略,語世事者極縱橫,而儒生稽古以俗士廢焉。德操所謂俊傑,幸有亮在,然猶未免于縱橫。法正之流,勿數可也。

諸葛亮、龐統以詐取劉璋,所謂識時務者歟﹖如此俊傑,比之古人,更當吉蠲以薦明德。

諸葛亮曰:「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及卒,如其所言,此所以能服一世也。然以上當更有事。

「司馬徽釆桑樹上坐,龐統樹下共語,自畫至夜」。微行懿筐之閒,乃有王霸之略,足以樂而忘憂,貧賤誠不能為士累也。

「晉永寧元年,自正月至閏月,五星互經天」。當是時,天下之亂固大。然《左傳》叔興既占齊、魯、宋事無不驗,又言「君失問,吉凶由人」。蓋先王舊學,天不勝人,叔興尚有聞也。然自此占驗終勝,而人道不立,故予以為五星互經天,雖變異最大,苟人道有以消復,猶不當豫占也。

上古君臣之職,君之所得為,必以命于相,相之所得為,必以歸于君,此古今通義也。舜以股肱耳目命禹,禹復戒舜而終以明良之歌。考其大意,似舜盡欲以其職委禹,禹戒以亦自聽覽,無專畀臣下,安于縱逸也。然陶以為,「元首叢脞,股肱惰,萬事墮」,則是君終不當自為也。靖郭君勸齊宣王:「五官之政,日聽數覽。」既而厭之,靖郭君由是得專齊權。夫六卿各自以職倡九牧,相猶無所司,而況于君。收五官而自任,己不能久,又以與人,君相之職兼失矣。始皇程書決事,蓋不足論。漢高、惠事盡出蕭、曹、文、景雖稍自親,然陳平猶謂「有主者」,則是時公卿各自分職,丞相至欲斬鄧通、錯,尚循古義也。孝武初年,更用一項文士,中我相應以分外朝之勢。及趙禹、張湯更進,宰相束手,自是君相之職渙然離異,君所欲為,不復以命相,相一切聽其君所為矣。其後尚書權益重,領錄出宰相上。魏初,別置祕書,仍典尚書所奏,尋改中書。劉放、孫資、傾動中外,侍中給事黃門,通掌門下,最為禁密。則尚書更是外朝,而中書門下乃天子之私人。其後又有內尚書,由外達尚,轉尚入中,所行可否,皆自內決,人主之職,十倍宰相,已增者不可損,已成者不可改也。

「六卿」,天官事最繁,而公、孤職任甚簡,故學者多云冢宰即宰相,或云公、孤兼行,非也。冢宰,乃有司之長,職治其事以佐上者有司,明其道以弼上者宰相。

皇甫謐能道自分界中言語,非耀文華者所能至。

銷兵本欲休息百姓,而學者尤其弛備。然左射貍首,右射騶虞,裨冕搢笏,明堂耕藉,此成周銷兵節次也。則銷兵未必非,視其君思治進德何如耳。不然,後世忘戰者豈少邪!

李暠言:「經史道德如釆菽中原,勤之者則功多。」此語當記。然所謂勤者,非漁獵搜取、課勞計獲而後能也。

晉有正始微言,勝會韻士,至于江左,雖安民之道不足,而扶世之志未衰,學者未宜略也。

伊尹謂「肇修人紀」,後世雖不足議此,然周之諸侯,大者秦、楚,小者魯、衛,傳世數十。蓋其為國,尚皆有本末,更僕迭起,而維持制服之具與之並行,所以久而猶存,不止富貴自身也。李斯首破壞此事,君臣俱得富貴,然亦相隨而亡。西漢雖皆李斯餘本,但時作一二,有所憑藉,故享國麤久,此後無有知者。諸葛亮以管、樂自比,恐未必能及。其餘君臣上下,自富貴娛樂,一身之外,更無他說,以致國祚短促,皆其自取。

沈約敘祓除事,約固非知經。然近世學者以浴沂舞雩為知道一大節目,意料浮想,遂為師傳,執虛承誤,無與進德,則其陋有甚于昔之傳註者。

「欲者性之煩濁,氣之薰蒸」,「雖生必有之,而生之德猶火含煙,桂懷蠹,故性明者欲簡,嗜繁者氣昏」。文士中顏延之頗存義理。

西南夷、訶羅、阿羅單、婆達、師子、天竺、迦毗黎所通表文,皆與佛書之行于中國者不異。然則今釋氏諸書,是其國俗之常文,中國人不曉,相崇尚以為經耳。微言妙義與夫鬼神之貫通,誠無閒于夷夏。然彼可以施之于我,而我不得以革之于彼,其淺深之不同,雅俗之不合,孟子所謂「未聞變于夷」者也。

玄之陋,非有益于道也,然當時貴之,預在此學者不為凡流,則是猶能以人守學。後世以性命之學為至貴,而其人不足以守學,百餘年閒,視玄愈下矣。

張融《自序》言:「丈夫當刪《詩》、《書》,制禮樂,何至因循寄人籬下!」言誠太狂,然人具一性,性具一源,求盡人職,必以聖人為師,師聖人必知其所自得,以見己之所當得者。若隨世見聞,轉相師習,枝纏葉繞,不能自脫,錮人之才,窒人之德者也。

王戒諸子以儒家、道家、釋氏「雖為教等差,而義歸汲引」。自南北分裂,學者以周、孔與佛並行,其言乘異,不自知其可笑。《六家要指》,司馬父子之故意也,使佛學已出于漢,則太史公亦更增入一家。譬若區種草木,不知天地正性竟復何在。然則如韓愈知識,乃是數百年而一有,豪傑之士,何其難也!

中國之學,自不當變于夷。既變而從之,而又以其道貶之,顛倒流轉,不復自知。

祖望謹案:此蓋指當時之染于禪而又排之者。

徐遵明指其心,謂「真師正在于此」。古者師無誤,師即心也,心即師也。非師無心,非心無師。以《左氏》考之,周衰設學而教者,師已有誤,故其義理漸差。及至後世,積眾師之誤,以成一家之學,學者惟師之信而心不復求。遵明此語,殆千載所未發。雖然,師誤猶可改,心誤不可為,此既遵明所不及,而以心為陷者方滔滔矣。

高洋敬禮陸法和,蓋畏冥禍。予嘗論世人舍仁義忠信常道而趨于神怪,必謂亡可為存,敗可為成,然神怪終坐視成敗存亡,而不能加一毫知巧于其閒,而亡果能存,敗果能成,必仁義忠信常道而後可。蓋人力之所能為,決非神怪之所能知,而天數所不可免,又非神怪所能豫也。

士不先定其所存,正使探極原本,追配《雅》、《頌》,只是馳騁于末流,無益。

三代既衰,佐命之才不世出,惟管仲、樂毅、蕭何、諸葛亮、王猛、蘇綽。亮地勢不足自立,猛無堅凝之功,而綽由晉以後,南北判離,棄華從戎,至是自北而南,變夷為夏,使孔子復出,微管之歎不付餘人矣。六條平實無華,自董仲舒,蕭望之、劉向、崔寔、王符、仲長統之流,皆論治道,而無一言之幾。然則,如綽者亦未易也。

樂遜陳時宜五條,其言有非俗儒所能道者。宇文父子,雖大要不過彊兵,亦其國是所定,立論常向上一著,故遜輩能言之。

侯氣之術,「氣應有早晚,灰飛有多少,或初入月氣即應,或中下旬氣始應,或灰飛出三五夜而盡,或終一月纔飛少許」。夫氣之必應,灰之必飛,陰陽之情,天地之理當然也。早晚多少,差忒而不能盡齊者,人道之厚薄,時政之寬猛使之也。古人所以貴于和陰陽,合天地也。隋文徒出旁議,而不知身為人道之主,牛宏志在規諷,而未極理事之精,彼技術者,焉能測之﹖叩之愈急,其說愈謬。

天地陰陽之密理,最患于以空言窺測。

昔之言月者,謂「其形圓,其質清,日光照之則見其明,日光所不照則謂之魄」。後人相承,遂謂「月無光,因日有光」。月果無光,安能與日並明﹖萬物無不因日而成色,惟月星不然,近日則光奪,為日所臨,則奄而不明。數術之士,昧理而迷源,遂至乖異。

自戰國、秦、漢已言天子氣。唐、虞、三代言其德不言其氣。有氣而無德,將為不祥,以禍天下,而何述焉﹖

《隋》《天文》、《五行志》,五代事皆具。寶誌、陶弘景,號達者,陸法和已下矣,然皆驗。予謂人主自修不至,遂以形跡象數之末,竟墮術士之口,若聖人御世,彼惡得而讖之!

由唐及今,皆本《隋律》。隋本于齊。子產鑄刑書,叔向非之曰:「吾以救世。」信矣。然自秦、漢以後,稍號平時者,法無不寬,其君之薄德者,無不苛。則叔向所云「不為刑辟」,固非高遠不切之論也。世道之衰,雖緣人材日下,然其病根正以做下樣子,不敢轉,如子產者是也。

「河出《圖》,洛出《書》」,孔子之前已有此論,而其後遂有讖緯之說,起于畏天,而成于誣天。學者之陋,一至于此!故隋文雖焚纖,而妄稱祥瑞,又甚于讖。

立言非專為文,言之支流派別散而為文,則言已亡,言亡而大義息矣。歐陽公乃通以後世文字為言,而以立言為不如有德之默,不知文之不可以為言矣。

祖望謹案:此說與溫公語異而同。

為國不患無材,若人主失道,自致亡滅,材雖多,不能救。

《儒林》稱「南北所治章句,或得英華,或窮枝葉,」此甚不然。英華即枝葉也。使其是,則溯枝葉即可以得本根矣。

知道然後知言,知言則無章句。近世雖無章句之陋,其所以為患者,不知道又不知言,與昔日章句無異也。

唐高祖,隋甥也,位遇不卑。隋之罪雖足以亡,而自高祖父子分義言之,只謂之反,今乃美其名曰「義兵」!唐人義之可也,後世亦從而義之,可乎﹖范氏謂「太宗有濟世之志,撥亂之才」,獨創業不正,無以示後。夫濟世撥亂,必不志于利。今朝為匹夫,暮為帝王,利之而已。

高祖受禪,不受九錫,範氏謂其「雖不能如三代,而優于魏、晉」,此亦後世大議論也。夫天命不可知,必視其德,天下雖共起而亡隋,高祖敢自謂其德可代隋乎!隋得罪于天下,不得罪于李氏。群盜可以取隋,高祖父子不可以取隋。尊煬立代,君臣再定矣。高祖明奪而不慚,是又在魏、晉下。

堯、舜、三代之統既絕,不得不推漢、唐,然其德固難論,而功亦未易言也。湯、武不忍桀、紂之亂,起而滅之、猶以不免用兵有慚德,謂之功則可矣。光武宗室子,志復舊物,猶是一理。漢高祖、唐太宗與群盜爭攘競殺,勝者得之,皆為己富貴,何嘗有志于民!以人命相乘除,而我收其利,猶可以為功乎﹖今但當論其得志後不至于淫荒暴虐,可與為百姓之主刑賞足矣。若便說向湯、武,大義一差,無所準程,萬世之大患也。

長孫無忌、褚遂良轉導無法,方武氏從感業寺再入,不能引禮廷諍以絕其萌,至于奪嫡,然後言其託體先帝,將何及也!

李德裕論韋宏景事,尤不近理。重令自非管子本說,其言「虧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不從令者死」,令之嚴如此。然「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順民心」,又卻不以為證據。若不順民心,遽從而殺之,可乎﹖制置職業,雖曰人主之柄,非人所得干議,然須制置得是。若悖于道,乖于事,而禁人不議,豈不危亡!德裕以宰相之才自許,後人亦以其自許者許之。夫宰相者,秉德以服人,明義以率下,若姿其偏私,自作胸臆,又可許乎﹖

忠知者必世而不足,姦昏者一日而有餘。世之賢者,不自量而欲以歲月售功,其君與一時之人亦皆以歲月責之,所以有謗而無名,事不集而弊常在也。士誠知此,惟不求用為庶幾耳。

《宰相世系》言「唐臣以門族相高」。案孟子稱故國世臣,人材之用,必常與其國其民之命相關,治亂興亡所從出,故叔向以欒、卻降在皁隸,憂公室之卑。若夫志不必慮國,行不必及民,但自修飾進取為門戶計,如漢韋、平之流,此叔孫豹所謂「世祿非不朽也」。俛而就下,遂為李德裕秖校臺閣儀範、班行準則而已。

孔子繫《易》,辭不及數,惟《大傳》稱「大衍之數」,其下文有五行生成之數。五行之物,滿天下,觸之即應,求之即得,而謂其生成之數必有次第,蓋歷家立其所起,以象天地之行,不得不然。《大傳》以《易》之分揲象之,蓋《易》亦有起法也。《大傳》本以《易》象歷,而一行反以為歷本于《易》。夫論《易》及數,非孔氏本旨,而謂歷由《易》起!揠道以從數,執數以害道,最當先論。

道家澹泊,主于治人,其說以要省勝去離。漢初嘗用之,雖化中國為夷,未至于亡也。浮屠本以壞滅為旨,行其道必亡,雖亡不悔,蓋本說然也。梁武不曉,用之,當身而失;唐憲、懿又出其下,直謂崇事可增福利,悲哉!

訶陵國治太子,與商鞅事同。古人勤心苦力,為民除患致利,遷之善而遠其罪,所以成民也,堯、舜、文、武所為治也。苟操一致而已,又何難焉!故申、商之術命堯、禹曰桎梏。至秦,既已大敗,而後世更為霸、王雜用之說,哀哉!

議論定而利害明,要自士大夫之心術始。

孔子講道無內外,學則內外交相明。荀子言學數有終,義則須臾不可離,全是于陋儒專門上立見識,又隆禮而貶《詩》、《書》,此最為入道之害。揚雄言「學,行之上,言之次,教人又其次。」亦是與專門者校淺深耳。古人固無以教人為下者,雄習見後世陋儒專門,莫知所以學,而徒守其師傳之妄以教人,以為能勝此而兼行者則上矣。近世又偏墮太甚,謂獨自內出,不由外入,往往以為一念之功,聖賢可招而致,不知此心之稂莠,未可遽以嘉禾自名也。

荀卿所言諸子,苟操無類之說,其是非不足計,乃列攻群辯,至于子思、孟軻,並遭詆斥,謬戾甚矣!又好言子弓與仲尼並稱。安有與仲尼齊聖,獨為荀卿所私,而他書無見者﹖非妄則姑假立名字以自況耳。

謂「無便嬖左右足信者之謂闇」,案穆王命太僕、左右侍御、僕從「無以便嬖側媚,其惟吉士」,是則嬖者不吉,吉者不嬖也。

「彊本而節用,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天不能禍」。夫古人備是三者矣,其不貧、不病、不禍則曰「是天也,非我也」。今偃然曰:「是我也,非天也。」奉天者,聖人之事,今曰「我自致之」,是以人滅天也。

「全其天功,則天地官而萬物役」。又曰:「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古聖人曰「則天」,曰「順帝之則」,未嘗敢曰「吾能官,使天地物畜而制之」也。

孟子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而荀卿謂天子如天帝,如大神,蓋與秦皇自稱曰「朕」意同。

「禮者,養也,芻豢五味以養口」等語,則禮者,欲而已矣。

古之聖賢無獨指心者。舜言「人心道心」,不止于治心。孟子始有盡心知性、心官賤耳目之說。蓋辯士索隱之流多論心,而孟、荀為甚。

孔子未嘗以辭明道,內之所安則為仁,外之所明則為學,學即《六經》也,至于內外不得異稱者,于道其庶幾矣。子思之流,始以辭明道,辭之所之,道亦之焉,非其辭也,則道不可以明。《中庸》未必專子思作,其徒所共言也。孟子不止于辭而辯勝矣。荀卿本起稷下,所言皆欲挫辯士之鋒,怒目裂眥,極口切齒,先王大道,至此散薄,無復淳完。或者反謂其才高力彊,易于有行。學者苟知辭辯之未足以盡道,而能推見孔氏之學,以上接賢聖之統,散可復完,薄可復淳矣。不然,斷港絕潢,爭于波靡,于道何有哉!

兵農已分,法久而壞,齊民雲布,孰可徵發!以畏動之意,求願從之名,雖至百萬,無不用寡。且井田丘乘,所以人人為兵者,天子不過千里,諸侯不過百里,其勢無獨免也。若以天下奉一君,而人人不免為兵,不復任養兵之責,則聖人固所不為;若以天下奉一君,而養兵至于百萬,獨任其責而不能供,則庸人知其不可。今自守其州縣者,兵須地著,給田力耕;(是一說。)千里之內,番上宿衛,已有諸御前兵,不可輕改,因其地分募,樂耕者以漸歸本;(是一說。)邊關捍禦,盡須耕作,人自為戰,(是一說。)三說參用,由募還農,大費既省,守可以固,戰可以克,不必慨慕府兵屯田,徇空談而忘實用矣。

竭天下以養兵,此受病本根,所以末世之橫斂,有加不已。

立節而不辨義,下者為利,高者為名,而世道愈降矣。

崔蠡「疏論國忌日設僧齋,百官行香,事無經據」。詔「以近代皈依釋、老,有異皇王之術,習俗因循,並宜停罷」。此開成四年也。唐世禮文,不為知禮者所許,然如此等事猶能釐正,不若後世定著不刊,以為臣子恭順報效之節無踰于此也。

授田之制蕩盡,奈何猶用授田時法稅之﹖後世謂楊炎兩稅變古,全不究始末。

桑弘羊與劉晏無異。所可怒者,晏以用兵故興利,不得已耳。史家無識,妄立論。

孔父、仇牧死,晏嬰不死,以恕揚雄則非矣。

以位當卦,以卦當日,出于漢人。若夫節候晷刻,推其五行所寄,而吉凶禍福死生至《玄》而益詳,蓋農工小人所教以避就趨舍者。揚雄為孔氏之學,將經緯大道,奈何俛首效之﹖

《十翼》非孔子一人之書,司馬遷不能辨,而劉向父子與雄尤篤信之。

漢人皆由賦入,揚雄方知以上更有事,故謂「孔氏之門用賦,則賈誼升堂,司馬相如入室,如其不用何」!乃雄轉關捩處,所以于道有功。

祖望謹案:董仲舒、劉向亦不由賦入。

雄所謂「遐言」,為《太玄》發也。以言為學,孔子沒後事。

「君子避礙則通諸理」,不知何所指。人有礙而我通之,未嘗自礙而又自通也。

《管子》非一人之筆,亦非一時之書,以其言毛嬙、西施、吳王推之,當是春秋末年。山林處士,妄意窺測,借以自名,而後世信之為申、韓之先驅,鞅、斯之初覺。

秦、漢書,孔、孟之論未行,學士以管子之書為教,視《六經》無有也。賈誼短世,錯殺死,是書不極其用。

留令罪死之論,處士無故創奇語,後人遂倚為口實。

古人之于命令也,「先甲三日,後甲三日」,「先庚三日,後庚三日」。夫上之所欲未必是,逆而行之不可也。民之所欲未必是,順而行之不可也。理必有行而行之,先之以開其所知,後之以熟其所信,申重諄悉,終于無不知,斯行矣。命令之設,所以為民,非為君也,焉有未能生之而已殺之者乎﹖數術家闇于先王之大義,私其國以自與,以為命令,特為我發,而操制之術先焉,始于欲尊君而甚至無所不用。孔子贊《易》,《巽》曰「君子申命行事」,《姤》曰「后施命誥四方,皆非《巽》莫行。又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又曰:「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是數術家以令為令,而孔子以不令為令也。數術家以言而不違為興國,而孔子以言而不違為亡國也。不以《易》、《論語》之言出令,而皆欲以《管子》之言出令,是刑名常為主,而申、商之禍無時可息也。

「赦者,奔馬之委轡;毋赦者,痤疽之藥石」。又曰「惠者多赦」,「民之仇讎,法者毋赦民之父母」。當時論不可赦如此,豈如司馬遷所記陶朱公子之類,或者君臣之閒售私以長惡邪﹖「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罪」,而魯肆大眚,無貶詞,此有國舊典也。處士發語偏陂,遂與帝王之道離絕。劉備謂「周旋陳元方、鄭康成閒,言治道未嘗及赦」!漢以後為此等見識不為無助。

「堂上遠于百里,堂下遠于千里,君門遠于萬里」。然矣!古之聖賢,所以昭明大德,盪滌疑阻,《周官》一書,通達壅塞之理居半,凡欲去此患也。如數術家猜慮積心,忿忮形色,左右前後,無非蔽欺,鉤鉅設而告密用,群情惴惴,所以來讒賊而長作偽。

所以為《管子》者,在《三匡》二卷,雜亂重復,敘事頗與《左氏》不異。而《國語》又削除其雜,複以就簡。知此書之出在《左氏》後,《國語》成在此書後。

「耳目者,視聽之官也,心而無與乎視聽之事,則官得守其分。夫心有欲者,物過而目不見,聲至而耳不聞也。故曰上離其道,下失其事,心術者,無為而制竅者也」。案孟子稱「耳目之官、心之官」,予論之已詳。然則執心既甚,形質塊然,視聽廢而不行。蓋辯士之言心也,其為心之害大矣。《洪範》「思曰睿,睿作聖」,各守身之一職,與視聽同謂之聖者,以其經緯乎道德仁義之理,流通于事物變化之用,暢淪浹,卷舒不窮而已。惡有守獨失類,超忽惝恍,狂通妄解,自矜鬼神也哉!

桓公封杞、刑事,管子之語不如《左氏》所言,予嘗謂《左氏》中管仲語,已降古人數十等,蓋不復見「葛伯仇餉」,「朕哉自亳」,「有罪無罪,惟我在」之風矣。然侯伯救災討罪,所引文王之詩正合禮體,亦未可遽引湯、武責之。今辨士之詞,又降《左氏》數十等,使人君任法為道,要始于管子,其說以為佚樂馳聘宮中之歡,無所禁圉,利身便形養壽命,垂拱而天下治,而堯及黃帝皆然,淺鄙無稽,遂成戰國亡秦之禍。

為管氏書者,變詐百出不窮,其盛在于鹽鐵,其用著于寶龜,畜泄廢居,豪奪商賈,至于決瓁、洛之水,沐路旁之樹,傾魯、梁之綈,搜荊楚之鹿,戲詞誤論,今不舉者眾矣,獨鹽鐵為後人所遵,言其利者,無不祖管仲,使之蒙垢萬世。案其書,計食鹽之人,月為錢三十,中歲之彀,糶不十錢,而月食穀四石,是糶穀市鹽,其費略不甚遠,雖今之貴鹽不至若是。《左氏》晏子言「魚鹽蜃蛤,弗加于海,海之鹽蜃,祈望守之。」是時衰微苛斂,始有禁榷,晏子憂之,而齊卒以此亡。然則豈管仲所行,而齊所以霸乎﹖孔子以小器卑管仲,責其大者可也。使其果猥瑣為市人不為之術,孔子亦不暇責矣。故《管子》之尤謬者,無甚于《輕重》諸篇。

《左氏》無孫武。同時伍員、宰嚭一一詮次,乃獨不及武邪﹖詳味《孫子》,與《管子》、《六韜》、《越語》相出入,春秋末,戰國初山林處士所為,其言得用于吳者,其徒夸大之說也。

穰苴、孫武,皆辯士妄相標指,無事實。穰苴斬寵臣,孫武戮愛姬,所謂知兵者何用此。天下有道,征伐自上出,而行陳部伍,皆有定法,以教天下。天下無道,匹夫賤人以意言兵,行陳部伍,無復常經,其流及上,而為國者顧聽命焉,豈小故邪﹖

「兵,詭道也」。案子罕言「天生五材,民並用之,誰能去兵﹖兵者,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今「詭道」二字于兵外立義,遂為千古不刊之說。古人之言兵者盡廢矣。禹、湯、文、武之兵,正道也,非詭道也。孫子不學,所知者,詭而已。

孫子盡用兵之害,而于守與不戰持之最堅,學者未之詳。

祖望謹案:此可以見水心非浪用兵者也。

揚雄不喜孫、吳,而曰「不有《司馬法》乎」﹖不知所指何司馬也。

吳起較孫子卻近。

祖望謹案:水心又曰:「未知李靖何以謂吳不如孫。」

《司馬法》多不成語。「夏賞而不罰,殷罰而不賞」,尤不成語。

司馬遷謂「司馬兵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即此法邪﹖抑別有指也﹖穰苴事,予固言其非。夫非知德者不足以知兵,遷之所云閎廓深遠纔如此,悲夫!」

《六韜》陰譎狹陋。

《龍韜》以後四十三篇,似為《孫子》義疏。其書言避殿,乃戰國後事,固當後于《孫子》。其《勵軍)所言,又本于吳起。然莊周亦稱九徵,則真以為太公所言,豈足據哉!

《周官》:「宗伯以軍禮同邦國,大師之禮用眾也,大均之禮恤眾也,大田之禮簡眾也,大役之禮任眾也,大封之禮合眾也。」所貴于禮者,謂能有所別異,而軍禮獨言同。《三略》所云「將禮」,不可謂不得古人之意。晉侯登有莘之墟以觀師,曰「少長有禮,其可用也」,不知當時所言禮指何事。後世不言禮,而言威,故子玉治兵,「終朝而畢,鞭七人,貫三人耳」,薦賈以為「剛而無禮,不可以治民」。其有能弔死哀喪,同士卒甘苦,則又以為恩而不復言禮矣。夫禮者,將之本;威者,將之末;恩者,威之餘也。

祖望謹案:以恩為威之餘,尚未圓,然大意甚佳。

《尉繚子》「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而孫子「得車十乘以上,賞其先得者」,視尉繚此論,何其狹也。

李靖謂陳法必黃帝所制,太公繕之,管仲復修之,諸葛亮八陳即握奇法,此皆山林隱約夸望相承。《周官》司馬蒐、苗、獮、狩,其陳即戰陳,當時上自王公,下至卒伍,皆知之。楚之乘廣,晉之毀車,雖臨時,或亂常制,終不能變大法,乃後世以為奇術。《握奇》遂為祕文。前人未嘗學《周官》,自不足怪。今之學者已學《周官》,乃相與別畫陳法無休時,可歎矣!

自戰國以來,能教其人而用之,惟諸葛亮非驅市人之比,所以其國不勞,其兵不困,雖敗而可戰。夫教者,豈八陳、六花之謂﹖特其色別耳。撫循安集,上下相應,使皆曉然,旅泊不悲,死亡不痛,猶在其家室也。然則孫子之術,李靖與太宗所講,正亮所棄也。《莊》、《列》諸書,向前多少聰明豪傑之士,向渠虀甕裏淹殺,可憐!可憐!

文中子說經史,前代儒者所未有,理雖不背馳,而模榻形似,無卓特見識,此為大病。至于房、魏禮樂,或信或疑,要是淺者,未足論也。

古詩作者,無不以一物立義,物之所在,道則在焉,非知道者不能該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雖廣大,理備事足,而終歸之于物,不使散流,此聖賢經世之業,非習文辭者所能知也。《詩》既亡,後世存其禮可也。韓愈便謂古人未肯多讓,或者不知量乎!

(梓材謹案:謝山所補,以下有四條,移入《廬陵學案》一條,移入《百源學案》三條。

克己,治己也,成己也,立己也。己克而仁至,言己之重也,己不能克,非禮害之也。

(梓材謹案:以下有五條,移入《泰山學案》一條,,移入《伊川學案》一條,移入《范呂諸儒》一條,移入《華陽學案》一條,移入《呂范諸儒》一條。)

古者賦祿制田,其權在上,貧賤富貴無大踰越,而為之宗以維之,故長者不傲,幼者不侮,而和親雍睦之教可行。後世崛起自致,貧賤富貴各極其欲,榮悴異門,交相為病,于是賢者謝宗以自遠,不肖者挾長以行私,蓋■鬩之不暇,而安能善其俗哉!夫宗者,貴而賢者也,富而義者也,非是二者,而擁虛器以臨之,教令之所不行也。故貴而賢,富而義,則上禮異之,命為其宗,爵不必親而疏者可畀也,田不必子而貧者可共也。施舍賙惠,族人依倚,特為宗主,無犯義,無干刑,相趨于實而不惟其名之徇,此今日立宗之要也。

(梓材謹案:以下一條移入《蜀學略》。)

使知義理者常為主司,學者不得以悖理之文希合於一時,雖因今之時文不改,亦自足以得士。不然,雖累變其法,而學者之趨向亦終不能一。

王曾中第,以為「平生之志,不在溫飽」。歐陽修執政,以為「惟不求而得,與既得而不患失」,然予病其侵尋于官職矣,而東萊呂氏嫌予此論太高,自天下治體大變,雖君子無策以振起之。賢愚同軌,邪正並轍,苟免其身,而復以其弊遺後人,則雖不思得,不患失,而卒與庸眾同歸于溫飽者無異。嗚呼!此有志者之所當深思也。(以上謝山補。)

祖望謹案:論果太高,然有益于學者。

(梓材謹案:以下七條,移入《廬陵學案》四條,移入《百源學案》一條,移入《明道學案》一條,移入《東萊學案》一條。)

宗羲案:黃溍言「葉正則推鄭景望、周恭叔以達于程氏,若與呂氏同所自出。至其根柢《六經》,折衷諸子,凡所論述,無一合于呂氏。其傳之久且不廢者,直文而已,學固勿與焉」。蓋直目水心為文士。以余論之,水心異識超曠,不暇梯級,謂「洙泗所講,前世帝王之典籍賴以存,開物成務之倫紀賴以著」;「《易》、《彖》、《象》,夫子親筆也,《十翼》則訛矣」;「《詩》、《書》,義理所聚也,《中庸》、《大學》則後矣」;「曾子不在四科之目,曰參也魯」,「以孟子能嗣孔子,未為過也;舍孔子而宗孟子,則于本統離矣」。其意欲廢後儒之浮論,所言不無過高,以言乎疵則有之,若云其概無所聞,則亦墮于浮論矣。

百家謹案:《習學記言》存於今者,《序目》而已。內說經共十四卷:《易》四卷,《書》一卷,《詩》一卷,《周禮》、《儀禮》合一卷,《禮記》一卷,《春秋》一卷,《左氏傳》二卷,《國語》一卷,《孟子》一卷,若《記言》原本不知若干卷,惜乎不得見矣!是書前有山陰孫之宏序,葉氏門人。(梓材案:此條錄自朱氏《經義考》,蓋係《學案》原本,而竹垞錄之者。竹垞嘗寓吾郡二老閣,與鄭南溪稱後二老,故得見《學案》原■。又案:是書凡經十四卷,諸子七卷,史二十五卷,《文鑑》四卷,合為五十卷,名《習學記言序目》,非別有全書也。)

(雲濠謹案:陳直齋《書錄解題》謂《習學記言》五十卷:「大抵務為新奇,無所蹈襲,其文刻削精工,而義理未得為純明正大。」然如梨洲及謝山所錄,又何嘗不純明正大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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