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说:"各位,我讲的这套佛法,从始祖传授以来,无论顿修还是渐修,核心纲领都是以下这三条: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所谓无相,就是接触周围的事物却不执着于这些事物;所谓无念,就是既有各种心念生起却不执着于这些心念;所谓无住,是说人本来的心念就是迁流不息的。"
简单理解,无相就是不执着于客观世界,无念就是不执着于主观心念,无住就是描述人类心理活动的特性。慧能接下来便对这"三无"真谛作更详细的阐释,先解释什么是无住:"前一刻的心念、现在的心念、下一刻的心念,永远流转不停。一旦心念停顿下来了,佛性也就脱离了人的肉身,成佛就没有可能了。所以,要让我们的一切心念自然流转,不能让它们停顿、中断。如果有一个心念停顿下来,所有的心念也会跟着停顿下来,这就叫做束缚。如果对一切事物都不执着,每一个心念都流转不息,这就不会产生束缚了。以上所说,就是以无住为本的道理。"
我们想像一下自己的心理活动的特征,确实是迁流不息的,以至于文学作品中还专门有一个"意识流"的说法。典型的意识流写作方式还真是非常符合慧能所说的这个无住:心里并没有什么故事的大纲、文章的构架,只有桌子上的一沓纸、一支笔,不用任何思考,只是即使捕捉下脑子里闪过的任何一个念头。
我们可以看看"垮掉的一代"中的经典,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的写作过程:"从1951年4月2日到22日,20天的时间里,杰克用一部打字机和一卷120英尺长的打印纸完成了《在路上》。在那些日子里,杰克的房间里除了打字的声音以外,就只剩下半空中飞扬的情绪和思想。在纽约初春的天气里,杰克却写得汗流浃背,以至于不得不把三条t恤轮流换着穿。写作在那时仿佛成了一个体力活儿,如果不是因为年轻,如果不是旺盛的生命力和荷尔蒙,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在路上》这本书。而最初的版本是没有标点的,整本书只有一段,那里面,宣泄着一条激情的湍流……"
如果我们能找来一本初版的《在路上》,也许就能够从中感受到念念不住的精髓。但问题是,即便是凯鲁亚克本人,这种精神状态又能够持续多久呢?至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日子宽裕点儿的人早晨一睁眼,就看到二十年的房屋贷款正从天花板上压着自己;日子紧一点儿的人早晨一睁眼,就想到猪肉又涨价了,鸡蛋又涨价了,发愁半天,只希望粮食不会涨价,如果粮食再涨价了,就只能希望棺材不要涨价了。
对于我们凡夫俗子来说,总会有"心里有事儿放不下"的时候,这就是执着,就是束缚。可难道高僧大德们就真能摆脱执着、摆脱束缚吗?想想慧能逃命的时候,心里应该也会时刻惦记着"可千万别被他们抓到"吧?
慧能解释无相,说:"各位,能够脱离外界事物的相状就是无相。如果对外界事物不生执着,那么自性就会明白清澈,这就是以无相为本的道理。"
关于无相,慧能是针对客观世界来说的,山河大地、金钱美女、房屋贷款、猪肉鸡蛋、柴米油盐,凡此种种都不要执着,有也好,没也好,随它去。往深些说,这是要人消弭主观与客观的界限,不要把外物与自我对立起来,物我一体,物我两忘。禅宗语录里有个看山看水三个阶段的著名说法,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为什么第一阶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呢?如果按慧能禅法来理解,这就是把主观和客观对立起来了,我是我,山是山,水是水,山和水都是客观存在的风景,我则是那个站在山前水畔欣赏风景的人--这样一个场面如果按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说法,就是"有我之境"。
到了第二阶段,为什么"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呢?因为听了慧能的重要讲话之后,主观与客观的界限已经消弭不见了,山和水不再作为客观存在的风景而对立于我这个欣赏风景的人,山、水、我,三者变得圆融起来,我看山水就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去看大海里的另外两滴水,我们其实都是在大海里边合而为一的,并不存在"一滴水"的形态,而只有"一片大海"--按照王国维的说法,这就是"无我之境"。
当然,这道理放在王国维那里就更容易理解,因为王国维的话是局限在美学范畴里的,而如果把这个道理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去,好像理解起来就难了。比如,你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与大自然客观世界合而为一,虽然眼前有一口水井,但你已经到达"看水不是水"的境界,消弭了你的主观自我与客观水井之间的界限,从从容容一步踏了进去……
所以我们还需要达到第三个阶段才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_^
慧能接下来解释无念:"心念不为外物所染,这就叫做无念。心念活动应该远离外物,不因外物而生起。但这并不是要你什么都不去想,因为只要有一念中断,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识神就会到别处转生去了,仍然脱离不了生死轮回。修行之人千万要注意这一点,这是佛法的关键,不要搞错了。拿这种错误认识误导别人那就更不该了,不但自己愚昧无知,还诽谤了佛法和佛经,千万不要哦!愚昧之人往往因为外物而触动心念,在心念上产生出各种错误的见解,世间的所有烦恼执着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所以我教给大家的,是要以无念为宗旨。
"那么,我们应该远离一切事物而使自己不生出任何心念吗?--即便真是这样,也是做不到的。其实,无念的意思并不是'没有心念'。所谓'无',并不是'没有'的意思,而是指超越有无、是非、内外这些二元对立的观念,不要把它们看成对立的,而要看成统一的,还要摆脱尘世间各种烦恼杂念。真如是心念之体,心念是真如之用,所以,从真如自性上生起的念头虽然也会有感受、知觉的出现,但不会被外物所污染,真如本性永远是自由自在的。《维摩经》说:'向外善于区分外物相状,向内永远守住真如佛性。'"
慧能这里一再声明:"无"不等于"没有"。一个人哪能没有任何心理活动呢,除非是死人,如果人有不灭的灵魂的话,人死以后灵魂离开肉体,到别处投胎转世,依然摆不脱轮回苦海--所以慧能说"只要有一念中断,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识神就会到别处转生去了,仍然脱离不了生死轮回"--识神大约相当于不灭的灵魂,但这里很难判断慧能这是比喻的说法还是真的相信灵魂不灭。如果当真的话,看来他仍然赞同佛教的修行目的就是摆脱轮回。
这就只好不作深究了,但"无"不等于"没有"这确是慧能的一个重点所在。无论如何,一个活人是不可能"没有"心理活动的,就算是睡着了,大脑也在活动,所以慧能的"无"是"无差别"的意思,也就是超越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这样的二元对立观念。
二元对立观念确实是我们凡夫俗子们最常见、也最习以为常的一种思维方式,而我们要知道,即便正方被证明为错,并不意味着反方一定就对,而且,世界上不一定只有正与反这两个选择。
常见的例子是:张三抵制日货,李四评价说:"张三很爱国。"--但反日的人也不一定就是爱国主义者,他也可以是一个国际主义者或者博爱分子。
张三说:"中医不好。"李四质问道:"难道西医就好吗?"--张三其实只表达了"中医不好",他既可能认为西医更不好,也可能完全不了解西医而无从发表看法。
张三说:"历代很多专家对《春秋》的解释在史实上未必站得住脚。"李四质问道:"难道《圣经》和《荷马史诗》就禁得起史实考据吗?"--张三也许认为《圣经》和《荷马史诗》更禁不起史实考据,也许对《圣经》和《荷马史诗》毫无了解,他在表达对《春秋》的这个看法的时候并没有同时表达出对《圣经》和《荷马史诗》的任何看法。而且,他只是作了一个事实陈述(尽管这个陈述有可能是违反事实的),而不是价值陈述。换句话说,张三的这句话仅仅是一个实证表述,而不是规范表述。
还有另外一种表现方式:老师对小明说:"你昨天为什么没做值日?"小明的回答是:"小毛前天还旷课了呢!"--老师说:"小毛前天旷没旷课我不知道,我可以去调查,但无论小毛前天旷没旷课,这和你昨天做没做值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以上这些例子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但严格说来,这都属于逻辑问题,因为我们一般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很难时时刻刻保持着严谨的逻辑思维,而是拿自己心里比较简化的思维模式来套在许多复杂的事物上。现在要问的是,如果给定的选择方案只有一黑一白,该怎么作才对呢?
--有人说禅学是世俗化的老庄哲学,这不是没有道理,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观念就很像《庄子齐物论》的主张。要注意的是,超越不等于消弭和抹杀,好比两个矮子比高,争得不可开交,姚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好笑。再如《三国演义》的开场词说"是非成败转头空",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拿青山和夕阳作参照系,豪杰们的是非成败全是转头空,可要拿银河系和河外星系作参照系,青山和夕阳也得转头空了。这样的道理给我们这些小人物以莫大的安慰,但转念一想:难道因为转头空我们就该放弃努力么?
傅雷当初给儿子傅聪写信,建议他多看看哲学书和天文学的书,理由是傅聪在国外正有少年得志的迹象,所以哲学和天文学有助于帮助他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正是戒骄戒躁的好药方。觉宇宙之无穷,识盈虚之有数,我们芸芸众生无论是竞选小组长还是竞选总统,在青山和夕阳的视角下还不都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直甚干忙"?
超越二元对立观念,我们要站在青山和夕阳的视角上。
但站在世俗的角度,这些道理细想起来,无非是得志者的清凉剂,失意者的安慰剂,心理医生的作用确实能起得不错,可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们可以听听远在慧能之前的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在说什么:"善和恶其实都是一回事。"--早就超越二元对立了不是?慧能也讲过这个无善无恶、无对无错的人生观。可是,为什么呢?大道理一听上去很唬人,但除了唬人之外难道就只剩下荒谬了么?
赫拉克利特这样解释:"对于神来说,所有事物都是善的;而在人类眼里,事物却有些是善,有些是恶。对于神来说,所有事情都是对的;而在人类眼里,事情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这倒也是,苍蝇一点都不邪恶,它之所以显得邪恶只是因为我们厌恶它,就连"敬畏大自然"的那些环保主义者们对苍蝇显然也缺乏足够的敬意。好啦,如果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此可以无善无恶、无对无错地看待一切,也许我们就接近神了--或者按照印度的神秘说法,我们达到了"梵我合一"。
这个道理如果按世俗智慧来理解,其实并不那么复杂。比如我们每一天都分为白天和黑夜,但是,事实上并不是当真存在一黑一白两种东西在昼夜交替,只不过太阳照过来的时候就是白天,太阳落下去了、光线消失了,就是黑夜。换句话说,所谓黑夜,只是光线的缺席。--有基督教背景的人应该会对这句话感到亲切,因为神学家们常常诉诸同样的逻辑。当有人质疑说:"既然上帝是全善的,为什么世间还存在那么多恶?"神学家们回答说:"恶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谓的恶,只不过是善的缺席。"
除此之外,我们再来听听反方的意见。
胡适讲庄子哲学的哲学的时候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两个矮子比高,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争论不休。庄子过来排解说:"你们两位别争了,我刚才从埃菲尔铁塔看下来,觉得你们两位的高矮实在也没什么分别,何必多争,不如算作一样高吧。"
胡适接下来说:庄子这种学说,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世界上社会的维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若依庄子的话,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了,说泰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尧未必是,桀未必非,这种思想,见地固是"高超",其实可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接下来要问的是:慧能的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无念观对成佛有什么帮助呢?很好理解:既然存了这种超越之心,对一切看开了、洒脱了,也就是不"执着"了,不被"束缚"了。心性本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理状态到了这一步,就该"见性成佛"了。
话是这么说,各位请扪心自问一下,你能做到吗?
我们还是看看《庄子》。《庄子》里的《逍遥游》想必大家都了解吧,看人家文章一开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逍遥!再往后读,越来越潇洒:"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如果慧能看了,应该赞许地说:"这小子已经成佛了。"
可咱们再往后读,读读《庄子杂篇》里的《外物》(虽然这很可能不是庄子本人写的),有"涸泽之鱼"这么一个名段,说庄子家里穷,有一天可能是揭不开锅了,就去找监河侯借粮食。监河侯很慷慨:"没问题,不就是一点儿粮食么,等我收完了税,我借你一百万美元!"
庄子一听,脸都气白了,本想破口大骂,可转念一想:知识分子骂人是不该带脏字的,嗯,那就讲个故事好了。于是,庄子开讲:"我昨天走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一看,车辙压的沟里有一条鱼。鱼很着急,对我说:'我是东海的水官,落难在这里,快渴死了,你能给我弄一点儿水吗?'我说:'好啊,等我到美国转一圈,引太平洋的水来救你。'鱼一下子把脸板起来了:'等你小子把太平洋的水引来,我就只剩下太平洋的深深伤心了,你也别来这儿找我了,直接到超市卖鱼罐头的地方找我好了,对了,要想从那么多鱼罐头里认出我来,一定注意看标签上印的生产日期,我大概都已经过了保质期了。'"
我们把《庄子》前后这两篇联系起来看看,一个人再怎么"逍遥游",到饿肚子的时候毕竟没法"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啊,还是得向势利小人低头借粮食去。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