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穷书生到寺庙里借宿,和尚见他一脸穷酸相,就对他爱答不理,态度冷淡。过不多时,寺院里来了一位高官,这和尚颜色大变,跑前跑后,满脸堆笑,张罗个不停。
书生越看越气,等和尚一闲下来就质问和尚:"你这人怎么这么势利,对人家那么恭维,对我就这么冷淡!"
和尚打起了机锋:"不客气就是客气,客气就是不客气。"
书生抬手就打。和尚大怒:"你怎么打我?"
书生说:"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佛门的这种机锋大家也都很熟悉。小男生、小女生们也常常这么打打禅机:爱就是不爱,不爱就是爱;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一说起来都好像高深莫测的样子,一旦应用在现实生活中马上就会出现问题。
民工找包工头讨薪,包工头说:"没给就是给了。"
学生高考落榜,对家长说:"落榜了就是考上大学了。"
这显然是很荒谬的。但是,这种说法又确实有佛经里的出处,这是怎么回事呢?高僧们都是弱智么?
当然不是。佛学当真称得上博大精深、玄而又玄,我有时候不免惊叹:这些高僧们假如是把功夫花在物理上,早就成爱因斯坦了。
佛家讲空讲无,说法很多,这里不能一一列举,只好拣几个简单的来说。
先拿前边讲过的无相下手。无相,《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像非相,即见如来。"--无论客观现象也好,名词概念也好,这些都是"相",都是虚妄的,山(客观现象)是虚像,正义(名词概念)也是虚像,当你看到山、看到正义这个概念,不认为它们是真实存在而认为他们是虚像的时候,你就会认识到所谓真如实像了。这个实像是什么,你可以叫它真如、涅槃、如来、佛性、法身……总之,是佛法修行的终极目标。这就像《黑客帝国》里的尼奥终于看清了他一直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真实世界"原来只是电脑创造出来的虚像,有了这个觉悟之后,尼奥就看到了"实像"。所以,当你认清了"无相"的时候,你也就达到了"实像"。所以,无相也就等于真如实像、终极真理。
佛学最最根本的一个理论就是缘起论,前边讲过一些。我们常用的"因缘"这个词就是佛教来的--"因"指直接原因,也叫"正因","缘"指间接原因,也叫"缘因"(我们现在还常说正因和原因),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因果关系里打转,由因缘而生,也由因缘而灭,如《中阿含经》说:"因此有彼,无此无彼,此生彼生,此灭彼灭。"这个理论后来各家各派解释不一,大乘宗师龙树提出了一个"缘起性空说",很著名,很多人应该都听说过,所谓缘起性空,大略是说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聚散,本身没有自性。举个例子,就像人也好、狗也好、石头瓦片也好,都是由同样一些基本粒子因为阴差阳错的什么关系组合而成的,人拆散了是一堆原子,石头拆散了也是一堆原子,这些原子增增减减,今年的你和去年的你虽然还是同一个人,但你的构成物--原子--已经换过好几茬了。所以人并没有人性,狗也没有狗性,石头也没有石头性,都不过是一堆原子的因缘合和而已。这就叫自性本空,简称"性空"。为什么性空,因为万事万物都是因缘生灭,根本就没有自性,所以叫"缘起性空"。
那么,如果万事万物都是空,我们连说话都没法说了,想想看:人不是人,狗不是狗,石头也不是石头,都是没有自性的空。所以,理论归理论,在现实上我们还得屈就一下,把这些个"空"赋予不同的概念、名义,比如把这样因缘组合的一堆原子叫做人,把那样组合的叫做狗,等等,这些概念、名义,龙树称之为"假有",也叫"假设"(又一个从佛典里出来的常用词)。于是,因为是"空"所以需要假设为"有",又因为"有"不过是权宜之下的假设,所以本质上仍然是"空"。推到现在,看,空即是有,有即是空,这就推出来了。
这个"空",只是说事物没有自性,而不是说事物并不存在。所以,龙树既不论定事物的真实存在,也不论定事物根本就不存在,也就是说,龙树说"有"是说"假有"而不是"实有",说"空"是说"自性本空"而不是"空虚无物",这就是"不着相,不着空",谓之"中道观"或"中观",这是对中国佛教界影响很大的一个理论。
《金刚经》里,须菩提说佛陀讲的佛法是"非法非非法",意思是:既不是佛法,也并非不是佛法;说"是佛法"不对,说"不是佛法"也不对。
这就违犯我们的逻辑常识了,而《金刚经》这样说并不是要挑战形式逻辑的排中律,它的解释是:没有固定不变的佛法。--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比如我们常说佛家怎样怎样,儒家怎样怎样,佛家讲人人都可以成佛,儒家讲天理人心,而事实上呢,佛家有的宗派讲人人可以成佛,有的宗派不认为人人可以成佛,这个时候讲人人可以成佛,那个时候讲人人都不能成佛,儒家也是一样,就像我在《隐公元年》的序言里讲的:
历代经学家们往往自以为或自称解得了孔子真义,认为自己的义理正确与政治正确是坚实地建立在事实正确的基础之上的,然而他们的很多论断却禁不起严格的历史考据。
经学家们互相攻击,以自己的"正解"打击别人的"误读",而自己又往往被别人视为误读,这些事绵延不绝两千年之久,是为误读史的另一层含义。
这种种所谓的正解与误读冲突、互补、融合、灭亡、新生,许多由不靠谱的考据引申出来的"大义"真实地在现实社会政治思想中发挥着巨大影响,又不断衍生出新的义理与新的政治思想--这就是一种立体的、活的经学,而不仅仅是经典文献的文本考据学。
我为什么说了解误读比了解正解重要,是因为真正影响历代社会政治思想的与其说是孔子,不如说是披着孔子外衣的董仲舒、杜预、何休、孔颖达、朱熹、王阳明……
这是一个人们不断地赋予经典以意义的过程,同时也是人们给自己所生活的世界赋予意义的过程,这些被人们所赋予的意义反过来又深切影响着人们自身,是为前文所述的贝格尔之论,这是经学史的宗教性一面。
所以,当我们说儒家思想如何如何,佛家思想如何如何的时候,要知道我们其实很难找到一个一以贯之的儒家传统或佛家传统。因此在说"非法非非法"的时候,我们不是在谈论一块石头,说它既是石头又不是石头,而是在谈论一个过于宽泛的集合性概念,这两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再有一点就是前边刚刚讲过的"超越二元对立"。好比我们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按照常理,一个人不可能在同时既是活人也是死人,佛法也没有挑战这个常理,而是说我们当站在一个"超越"的角度来看的时候,比如以宇宙的寿命为参照系,那么一个人的生和死之间的差异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还有一个常见的说法是"菩提即烦恼,烦恼即菩提"。菩提就是道,就是涅槃,就是觉悟,烦恼怎么可能就是觉悟呢?
禅宗有一则故事,说文殊菩萨派善财童子出门采药,善财童子随手拔了一根草回来交差。在我们一般人看来,善财童子肯定不算一个好员工,采个药都这么敷衍,要是派他送信给加西亚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但善财童子自有他的道理:"山河大地无不是药,难道随手拔的草就不是药吗?"
文殊菩萨会是什么反应呢?表扬还是批评?
菩萨的思维方式毕竟和我们常人不同,他看了看这棵草,说:"这草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体会一下慧能"超越二元对立"的意思。然后呢,再看看竺道生的话:"药用得不是地方,就会变成毒药;砒霜用对了地方,毒药也变成良药了。佛是心病的良医,随手一抓就是良药。"
那么,如果你已经体悟到自心的佛性,随便什么都是良药,都是好东西,就算烦恼也会是良药,也会是好东西;如果你体悟不到自心的佛性,什么东西到你这儿都会成为烦恼,菩提也是。
看,烦恼即菩提,菩提即烦恼,既不是文字游戏,也不违反逻辑。
烦恼即菩提,后文还会有一个慧能版的解释,这里先按下不表。
再有"破除主、客观对立"。我和你,我和狗,我和山……这在方才也讲过,我们再来想像一下,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像一滴水生活在大海里,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哪个是水,哪个是海?--当然我们在文明社会是很难找到这种感觉的,社会的发展是私有产权越来越明晰的,私人域界也越来越分明,大概没有几个人还能进邻居家不打招呼就拿走一沓现金。
破除二元对立,破除主、客观对立,这是在《维摩经》里就详细讲过的,慧能的这些思想应该和《维摩经》有很大的渊源,他在最后也以《维摩经》的文辞作为归纳。
最后我再捎带一个:为什么懂就是不懂,不懂就是懂?
我把一段佛教史和佛学写得通俗易懂,推论力求不超出证据所允许的极限,讲逻辑,讲证据,初中以上文化的人全能看懂,所以,会有很多人说我不懂,说我主观臆断、信口开河、误人子弟,等等等等;可如果我讲得玄而又玄,更多地诉诸感悟和直觉,把没影的事说得栩栩如生,对佛学理论的解释虽然语言浅显,意思却常常搞得高深莫测,说某一佛法上达天人之境,下启量子力学,是一切法,是一切非法,非法非非法,天王盖地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妙不可言……虽然我说的话连我自己都不大懂,但肯定不少人会很崇敬地认为我很懂。信仰,一定要带几分神秘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