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
知天人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者也。
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为出于不为,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
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异则伪成矣,伪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或好知而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强)〔强〕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涯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暗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者也。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虽知盛,未若遗知任天之无患也。
夫知者未能无可无不可,故必有待也。若乃任天而生者,则遇物而当也。
有待则无定也。
我生有涯,天也;心欲益之,人也。然此人之所谓耳,物无非〔天也〕(一)。天也者,自然者也;人皆自然,则治乱成败,遇与不遇,非人为也,皆自然耳。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有真人,而后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乱也。
凡寡皆不逆,则所愿者众矣。
不恃其成而处物先。
纵心直前而群士自合,非谋谟以致之者也。
直自全当而无过耳,非以得失经心者也。
言夫知之登至于道者,若此之远也。理固自全,非畏死也。故真人陆行而非避濡也,远火而非逃热也,无过而非措当也。故虽不以热为热而未尝赴火,不以濡为濡而未尝蹈水,不以死为死而未尝丧生。故夫生者,岂生之而生哉,成者,岂成之而成哉!故任之而无不至者,真人也,岂有概意于所遇哉!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无意想也。
当所遇而安也。
理当食耳。
乃在根本中来者也。
气不平畅。
深根宁极,然后反一无欲也。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与化为体者也。
泰然而任之也。
寄之至理,故往来而不难也。
终始变化,皆忘之矣,岂直逆忘其生,而犹复探求死意也!
不问所受者何物,遇之而无不适也。
复之不由于识,乃至也。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物之感人无穷,人之逐欲无节,则天理灭矣。真人知用心则背道,助天则伤生,故不为也。
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所居而安为志。
虽行而无伤于静。
頯,大朴之貌。
杀物非为威也。
夫体道合变者,与寒暑同其温严,而未尝有心也。然有温严之貌,生杀之节,故寄名于喜怒也。
无心于物,故不夺物宜;无物不宜,故莫知其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因人心之所欲亡而亡之,故不失人心也。夫白日登天,六合俱照,非爱人而照之也。故圣人之在天下,暖焉若春阳之自和,故蒙(一)泽者不谢;凄乎若秋霜之自降,故凋落者不怨也。
夫圣人无乐也,直莫之塞而物自通。
至仁无亲,任理而自存。
时天者,未若忘时而自合之贤也。
不能一是非之涂而就利违害,则伤德而累当矣。
善为士者,遗名而自得,故名当其实而福应其身。
自失其性而矫以从物,受役多矣,安能役人乎!
斯皆舍己效(二)人,徇彼伤我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与物同宜而非朋党。
冲虚无余,如不足也;下之而无不上,若不足而不承也。
常游于独而非固守。
旷然无怀,乃至于实。
至人无喜,畅然和适,故似喜也。
动静行止,常居必然之极。
不以物伤己也。
无所趋也。
至人无厉,与世同行,故若厉也。
高放而自得。
绵邈深远,莫见其门。
不识不知而天机自发,故悗然也。
礼者,世之所以自行耳,非我制。
知者,时之动,非我唱。
德者,自彼所循,非我作。
任治之自杀,故虽杀而宽。
顺世之所行,故无不行。
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也;小大相群(四)。不得已之势也;旷然无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会,居师人之极者,奚为哉?任时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
丘者,所以本也;以性言之,则性之本也。夫物各有足,足于本也。付群德之自循,斯与有足者至于本也,本至而理尽矣。
凡此皆自彼而成,成之不在己,则虽处万机之极,而常闲暇自适,忽然不觉事之经身,悗然不识言之在口。而人之大迷,真谓至人之为勤行者也。
常无心而顺彼,故好与不好,所善所恶,与彼无二也。
其一也,天徒也;其不一也,人徒也。夫真人同天人,均彼我,不以其一异乎不一。
无有而不一者,天也。
夫真人同天人,齐万致。万致不相非,天人不相胜,故旷然无不一,冥然无不在(五),而玄同彼我也。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其有昼夜之常,天之道也。故知死生者命之极,非妄然也,若夜旦耳,奚所系哉!
夫真人在昼得昼,在夜得夜。以死生为昼夜,岂有所不得!人之有所不得而忧娱在怀,皆物情耳,非理也。
卓者,独化之谓也。夫相因之功,莫若独化之至也。故人之所因者,天也;天之所生者,独化也。人皆以天为父,故昼夜之变,寒暑之节,犹不敢恶,随天安之。况乎卓尔独化,至于玄冥之境,又安得而不任之哉!既任之,则死生变化,惟命之从也。
夫真者,不假于物而自然也。夫自然之不可避,岂直君命而已哉!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与其不足而相爱,岂若有余而相忘!
夫非誉皆生于不足。故至足者,忘善恶,遗死生,与变化为一,旷然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形生老死,皆我也。故形为我载,生为我劳,老为我佚,死为我息,四者虽变,未始非我,我奚惜哉!
死与生,皆命也。无善则死,有善则生,不独善也。故若以吾生为善乎?则吾死亦善也。
方言死生变化之不可逃,故先举无逃之极,然后明之以必变之符,将任化而无系也。
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二)!而世莫之觉,横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
无所藏而都任之,则与物无不冥,与化无不一。故无外无内,无死无生,体天地而合变化,索所遁而不得矣。此乃常存之大情,非一曲之小意。
人形乃(三)是万化之一遇耳,未足独喜也。无极之中,所遇者皆若人耳,岂特人形可喜而余物无乐耶!◎庆藩案文选贾长沙(鹏)〔鵩〕(四)鸟赋注引司马云:当复化而为无。释文阙。
本非人而化为人,化为人,失于故矣。失故而喜,喜所遇也。变化无穷,何所不遇!所遇而乐,乐岂有极乎!
夫圣人游于变化之涂,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夫于生为亡而于死为存,则何时而非存哉!
此自均于百年之内,不善少而否老,未能体变化,齐死生也。然其平粹,犹足以师人也。
此玄同万物而与化为体,故其为天下之所宗也,不亦宜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有无情之情,故无为也;有无常之信,故无形也。
古今传而宅之,莫能受而有之。
咸得自容,而莫见其状。
明无不待有而无也。
无也,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故夫神(三)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则神矣,功何足有,事何足恃哉!
言道之无所不在也,故在高为无高,在深为无深,在久为无久,在老为无老,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且上下无不格者,不得以高卑称也;外内无不至者,不得以表里名也;与化俱移者,不得言久也;终始常无者,不可谓老也。
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为得也。然则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夫生之难也,犹独化而自得之矣,既得其生,又何患于生之不得而为之哉!故夫(四)为生果不足以全生,以其生之不由于己为也,而为之则伤其真生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
闻道则任其自生,故气色全也。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外,犹遗也。
物者,朝夕所须,切己难忘。
都遗也。
遗生则不恶死,不恶死故所遇即安,豁然无滞,见机而作,斯朝彻也。
与独俱往。
夫系生故有死,恶死故有生。是以无系无恶,然后能无死无生。
任其自将,故无不将。
任其自迎,故无不迎。
任其自毁,故无不毁。
任其自成,故无不成。
夫与物冥者,物萦亦萦,而未始不宁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物萦而独不萦,则败矣。故萦而任之,则莫不曲成也(二)。
玄冥者,所以名无而非无也。
夫阶名以至无者,必得无于名表。故虽玄冥犹未极,而又推寄于参寥,亦是玄之又玄也。
夫自然之理,有积习而成者。盖阶近以至远,研粗以至精,故乃七重而后及无之名,九重而后疑无是始也。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足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沴,陵乱也。
不以为患。
夫任自然之变者,无嗟也,与物嗟耳。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浸,渐也。夫体化合变,则无往而不因,无因而不可也。
当所遇之时,世谓之得。
时不暂停,顺往而去,世谓之失。
一不能自解,则众物共结之矣。故能解则无所不解,不解则无所而解也。
天不能无昼夜,我安能无死生而恶之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夫死生犹寤寐耳,于理当寐,不愿人惊之,将化而死亦宜,无为怛之也。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琊!』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自古或有能违父母之命者矣,未有能违阴阳之变而距昼夜之节者也。
死生犹昼夜耳,未足为远也。时当死,亦非所禁,而横有不听之心,适足悍逆于理以速其死。其死之速,由于我悍,非死之罪也。彼,谓死耳;在生,故以死为彼。
理常俱也。
人耳人耳,唯愿为人也。亦犹金之踊跃,世皆知金之不祥,而不能任其自化。夫变化之道,靡所不遇,今一遇人形,岂故为哉?生非故为,时自生耳。务而有之,不亦妄乎!
人皆知金之有系为不祥,故明己之无异于金,则所系之情可解,可解则无不可也。
寤寐自若,不以死生累心。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夫体天地,冥变化者(一),虽手足异任,五藏殊官(二),未尝相与而百节同和,斯相与于无相与也;未尝相为而表里俱济,斯相为于无相为也。若乃役其心志以恤手足,运其股肱以营五藏,则相营愈笃而外内愈困矣。故以天下为一体者,无爱为于其间也。
无所不任。
忘其生,则无不忘矣,故能随变任化,俱无所穷竟。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若然者岂友哉?盖寄明至亲而无爱念之近情也。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人哭亦哭,俗内之迹也。齐死生,忘哀乐,临尸能歌,方外之至也。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声,牵乎形制,则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父子兄弟,怀情相欺,岂礼之大意哉!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病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愤愤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宏)〔冥〕(二)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见〕(三)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睹其体化而应务,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宏)〔冥〕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涉俗盖世之谈矣。
夫吊者,方内之近事也,施之于方外则陋矣。
皆冥之,故无二也。
若疣之自县,赘之自附,此气之时聚,非所乐也。
若肒之自决,廱之自溃,此气之自散,非所惜也。
死生代谢,未始有极,与之俱往,则无往不可,故不知胜负之所在也。
假,因也。今死生聚散,变化无方,皆异物也。无异而不假,故所假虽异而共成一体也。
任之于五藏犹忘,何物足识哉!未始有识,故能放任于变化之涂,玄同于反复之波,而不知终始之所极(五)也。
理而冥往也。
所谓无为之业,非拱默而已;所谓尘垢之外,非伏于山林也。
其所以观示于众人者,皆其尘垢耳,非方外之冥物也。
子贡不闻性与天道,故见其所依而不见其所以依也。夫所以依者,不依也,世岂觉之哉!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以方内为桎梏,明所贵在方外也。夫游外者依内,离人者合俗,故有天下者无以天下为也。是以遗物而后能入群,坐忘而后能应务,愈遗之,愈得之。苟居斯极,则虽欲释之而理固自来,斯乃天人之所不赦者也。
子贡曰:「敢问其方?」
虽为世所桎梏,但为与汝共之耳。明己恒自在外也。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问所以游外而共内之意。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一】。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二】。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三】。」
子贡曰:「敢问畸人?」
所造虽异,其于由无事以得事,自方外以共内,然后养给而生定,则莫不皆然也。俱不自知耳,故成无为也。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各自足而相忘者,天下莫不然也。至人常足,故常忘也。
问向之所谓方外而不耦于俗者,又安在也。
夫与内冥者,游于外也。独能游外以冥内,任万物之自然,使天性各足而帝王道成,斯乃畸于人而侔于天也。
以自然言之,则人无小大(一);以人理言之,则侔于天者可谓君子矣。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鲁国观其礼,而颜回察其心。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尽死生之理,应内外之宜者,动而以天行,非知之匹也。
简择死生而不得其异,若春秋冬夏四时行耳。
已简而不得,故无不安,无不安,故不以生死概意而付之自化也。
所遇而安。
不违化也。
死生宛转,与化为一,犹乃忘其所知于当今,岂待所未知而豫忧者哉!
已化而生,焉知未生之时哉!未化而死,焉知已死之后哉!故无所避就,而与化俱往(二)也。
夫死生犹觉梦耳,今梦自以为觉,则无以明觉之非梦也;苟无以明觉之非梦,则亦无以明生之非死矣。死生觉梦,未知所在,当其所遇,无不自得,何为在此而忧彼哉!
变化为形之骇动耳,故不以死生损累其心。
以形骸之变为旦宅之日新耳,其情不以为死。
夫常觉者,无往而有逆也,故人哭亦哭,正自是其所宜也(四)。
夫死生变化,吾皆吾之。既皆是吾,吾何失哉!未始失吾,吾何忧哉(五)!无逆,故人哭亦哭;无忧,故哭而不哀。
靡所不吾也,故玄同外内,弥贯古今,与化日新,岂知吾之所在也!
言无往而不自得也。
梦之时自以为觉,则焉知今者之非梦耶,亦焉知其非觉耶?觉梦之化,无往而不可,则死生之变,无时而足惜也。
所造皆适,则忘适矣,故不及笑也。排者,推移之谓也。夫礼哭必哀,献笑必乐,哀乐存怀,则不能与适推移矣。今孟孙常适,故哭而不哀,与化俱往也。
安于推移而与化俱去,故乃入于寂寥而与天为一也。自此以上,至于子祀,其致一也。所执之丧异,故歌哭不同。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资者,给济之谓也。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言其将以刑教自亏残,而不能复游夫自得之场,无系之涂也。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不敢复求涉中道也,且愿游其藩傍而已。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言天下之物,未必皆自成也,自然之理,亦有须冶锻而为器者耳。故此之三人,亦皆闻道而后忘其所务也。此皆寄言,以遣云为之累耳。
夫率性(二)直往者,自然也;往而伤性,性伤而能改者,亦自然也。庸讵知我(三)之自然当不息黥补劓,而乘可成之道以随夫子耶?而欲弃而勿告,恐非造物之至也(四)。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皆自尔耳,亦无爱为于其间也,安所寄其仁义!
日新也。
自然,故非巧也。
游于不为而师于无师也。
颜回曰:「回益矣。」
以损之为益也。
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仁者,兼爱之迹;义者,成物之功。爱之非仁,仁迹行焉;成之非义,义功见焉。存夫仁义,不足以知爱利之由无心,故忘之可也。但忘功迹,故犹未玄达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礼者,形体之用,乐者,乐生之具。忘其具,未若忘其所以具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无物不同,则未尝不适,未尝不适,何好何恶哉!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同于化者,唯化所适,故无常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此二人相为于无相为者也。今裹饭而相食者,乃任之天理而自尔耳,非相为而后往者也。
嫌其有情,所以趋出远理也。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言物皆自然,无为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