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著水次。天二评:伏笔。此回以王孝廉标题,故立竿见影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持。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节,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发作和尚道:齐评:一部绝大书,开首先写一个夏总甲还不算出奇,最先便写总甲的亲家气焰便就甚大,真不知作者如何落想到此。听谓风起于青苹之末也。天二评:申祥甫者,夏总甲之亲家也,欲写夏总甲,先写申祥甫之发作和尚,以见其声势与彼七八个人绝不同,而夏总甲可知矣。黄评:初写俗情即具如此妙笔。盖是书所写不出“势利”二字。申祥甫因亲家为总甲,势也;荀老爹穿得齐整,利也。虽极可笑,然一部书用意早具于此。“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钞钱,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爷,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天二评:琉璃灯无补于死佛,油则有益于活和尚炒菜,是大功德和尚陪著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燎得滚热,送与众位吃。荀老爷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黄评:观后文乃知一部书翰林、进士皆此类也正说著,外边走进一个人,黄评:如见集上第一乡绅来矣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黄评:自命不凡如是,又何必减于翰林、进士耶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天二评:文昌新入有光辉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说道:“俺如今齐评:出口便得神得势,文章家最争落笔。天二评:「俺如今」者,新出仕故也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黄评:开卷便有如此妙笔,盖先生冷眼蓄之既久,又不肯明目张胆骂人,特从此辈发科。嫉世之心,乃愈形其沉痛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著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天二评:还要生出四只脚,免得骑驴受跌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爷,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天二评:亲家偏要捉白撰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石史评:深怪之词。黄评:还他证据,他却偏能老脸,反说他不知道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爷请;李老爷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天二评:快班李老爹亦班头也,而摆酒在西班黄老爹大厅上,即如黄老爹请客而又多一李老爹,此非亲家所知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齐评:居移气,养移体,应该如此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著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黄评:一定无此事,一定还赚钱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黄评:妙语如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个做头。像这荀老爷,田地又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黄评:所以要等亲家,所以先发作和尚当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派了,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天二评:夏总甲是村中第一乡绅,荀老爹是村中首富,安得不遵派
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爷坐在首席,天二评:序爵。黄评:乡党序爵耶斟上茶来。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爷的令郎,就是夏老爷的令婿,夏老爷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要到城里去请才好。”天二评:夏老爹虽出仕而不识字,令婿必须读书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天二评: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学而曰“中”,趣甚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齐评:伏下一笔。天二评:带出梅三相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红绸,骑著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和衙门的人都拦著街递酒。落后请将周先生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天二评:暗映下文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落后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黄评:梁灏学生是何人耶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总甲果然替周先生说了,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天二评:先是五脏神愿随鞭镫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黄评:书中第一顶方巾出现老早到了。齐评:秀才们闻道请,便似得了将军令,况新方巾须夸众乎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黄评:狗迎先生,物以类聚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旧毡帽与新方巾相映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黄评:所以狗叫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黄评:二字妙,比夏总甲又迥然不同,所以为相公也,为老友也。的立起来和他相见。齐评:好身分。天二评:比夏总甲又不同,此所以为三相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顾黄评:二字更妙,是白描高手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齐评:必须急急表白。天二评:宪纲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天二评:请以补入明朝学校志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黄评:比拟绝倒
闲话休提。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著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了两张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天二评:有屈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天二评:绝倒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齐评:又生妙文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天二评:孝子。此他日举人进士之根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天二评:案伯二字新奇。总科而称老相公者,父以子贵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齐评:刻毒。黄评:难受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著!”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
周进不好意思,黄评:凡此皆可哭之事,故有后文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该敬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该罚!但这个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齐评:尤其刻毒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天二评:外祖母尚服儒教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齐评:所以有一肚皮眼泪也。天二评:梅三相所得意者秀才也,周先生所深痛极恨者未入学也。实逼处此,以成他日之哭。黄评:愈难受,可哭可哭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的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爷家吃酒去了。”齐评:又是李老爹。天二评:记得正月初八日快班李老爹请他到西班黄老爹大厅上吃酒,今日却又请他,未知仍设席黄宅否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著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
荀老爷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意思哩。”天二评:荀老爷畏申祥甫,故阿谀之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天二评:此时集上人望黄老爹,无异诸暨人望危老先生梅相公正吃著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齐评:总要一个人开口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天二评:周长兄若果做梦,早已做老友了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齐评:总不离乎此。黄评:众人心中只有一黄老爹,梅相公却只有一秀才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黄评:试问阅者能忍住不笑否?妙在周进便信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天二评:巳牌时候上席,一举箸早去了一半,如何敷衍到上灯时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天二评:伏笔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陪著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贽见拆开来看,只有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天二评:提出荀家为后文张本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天二评:周进教读不如王冕放牛每日淘气不了。周进只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导。天二评:想来又郁又闷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到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天二评:写乡村景物且亦人情,亦见自开馆以来两个多月正是清明天气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著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黄评:随意写景俱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蓬,所以怕雨。将近河岸看时,中舱坐著一个人,船尾坐著两个从人,船头上放著一担食盒。一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黄评:又一顶方巾出现,然而非犹夫前之方巾矣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天二评:记其年亦是伏笔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齐评:口气不同,又在梅三相之上。黄评:妙在“半礼”,声口又与三相迥别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著,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著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黄评:比之小友,不知又作何称谓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天二评:夏总甲、梅三相之上又有此人,真是一佛一世界从人摆了一张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先生贵姓?”天二评:无人相陪,屈尊俯就,故曰“你这位先生”,轻之甚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作馆,不差,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相与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天二评:看他似留意人材,其实要搬出白老师、顾二哥来耳。顾二哥是老先生户下册书,又是拜盟好弟兄,然则老先生之为人我知之矣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硃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别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著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著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开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齐评:绝好戏文,想见手舞足蹈神气。黄评:鬼神如此称呼,难得难得那时弟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天二评:只算梦遗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著。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二评:正说着鼎元,斗筍接缝批仿一节,意嫌太促,故夹入吩咐家人以缓之。极擒纵离合之妙“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著雨,耽搁一夜。”说著,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齐评:又生妙文。天二评:青脸鬼出现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著。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天二评:趁手补出梅玖起名,又卸人说梦,灵敏之至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俺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著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天二评:场中作梦是准的?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齐评:一刻工夫就说两样话,的是举人对童生口气。天二评:贡院里鬼神是有的!黄评:然则无鼎元之分矣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著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落在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天二评:才进一个学,未曾发过,本算不得飞黄腾达。黄评:以进学为飞黄腾达,无怪后文之哭矣王举人道:“这话更不作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著的了?”黄评:不知再进一层又是何物掉下来,阅者可能不喷饭
彼此说著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天二评:好是周簣轩先生吃长斋的。若马二先生则未免垂涎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天二评:我与何曾同一饱,下了三寸饥肠,正无分别。黄评:可哭,可哭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天二评:见了举人该修弟子职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齐评:歧中有歧,小地方人意见的确如此俺前日听见说,荀家炒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黄评:酷肖乡农识字又送了几回馒头、火烧,就是这些原故了。”天二评:借申祥甫口中说出荀家尚知敬重先生众人都不欢喜,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著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著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齐评:如此小馆也有情面,也须奉承,可为一叹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天二评:当头一棒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著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著。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
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来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天二评:轩然大波起。黄评:收处不欲笔平,小说常事,此却令人叵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功名富贵”四字,是此书之大主脑,作者不惜千变万化以写之。起首不写王侯将相,却先写一夏总甲。夫总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贵?黄评:妙批而彼意气扬扬,欣然自得,颇有“官到尚书吏到都”的景象。牟尼之所谓“三千大千世界”,庄子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文笔之妙乃至于此。
梅三相顾影自怜,得意极矣。不知天地间又有王大爷在。甚矣,功名富贵宁有等级耶!
场中鬼跳是假梦,荀玫同榜乃真梦也。偏于假梦锐得凿凿可据,转以真梦为不足信。活活写出妄庸子心术性情。
周进乃一老腐迂儒,观其胸中,只知吃观音斋,念念王举人的墨卷,则此外一无所有可知矣。
从吃斋引出做梦,又以梅玖之梦掩映王惠之梦,文章罗络勾联,有五花八门之妙。
书中并无黄老爹、李老爹、顾老相公也者,据诸人口中津津言之,若实有其人在者,然非深于《史记》笔法者未易办此。
金有余云:“人生在世,难得的是一碗现成饭。”此语能令千古英雄豪杰同声一哭!盖不独吹箫之大夫、垂钓之王孙为凄凉独绝人也。到省买货极寻常之事,偏偏遇着修理贡院,何其情事逼真乃尔。
【天二评】
末段写乡俗鄙薄,情状宛然。然而此中有天道焉,有人事焉。荀老爹在集上为首富,而其人亦忠厚好善,尚知敬重先生。其子想亦较诸儿为聪俊,周先生实异视之,他日范学道搜求落卷,不知已取在数中,见非由侥幸也。至于入仕以后或忘本来面目,以致溃败,世泽无多,发泄太过,盖塞翁之得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