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疏败
兼听则明 偏听则暗
[原文] 臣之愚见,愿皇上坚持圣意,借奏折为考核人才之具,永不生厌释()之心。涉于雷同者,不必交议而已;过于攻讦者,不必发钞而已。此外则但见其有益,初不见其有损。人情狃于故常,大抵多所顾忌,如主德之隆替,大臣之过失,非皇上再三诱之使言,谁敢轻冒不韪?如藩臬之奏事,道员之具折,虽有定例,久不遵行,非皇上再三迫之使言,又谁肯立异以犯督抚之怒哉?臣亦知内外大小,群言并进,即浮伪之人,不能不杂出其中。然无本之言,其术可以一售,而不可以再试,朗鉴高悬,岂能终遁!方今考九卿之贤否,但凭召见之应对;考科道之贤否,但凭三年之京察;考司道之贤否,但凭督抚之考语。若使人人建言,参互质证,岂不更为核实乎?臣所谓考察之法,其略如此。
[译文]
我的意思是,希望皇上您坚定心意,,借奏折作为考核人才的方法,永远不会产生厌烦心理。涉及雷同的,不必交大臣讨论就行了;攻击指责过度的,不必抄发就行了。除此以外的,就只见它有利,而不见它有害。人们都习惯于旧有的常规,大部分有许多顾忌,如国君德行的盛衰,大臣的过失,如果不是皇上再三诱导他们,使他们讨论,谁肯轻易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呢?如藩、臬上朝奏事,道员呈递奏折,虽有固定的条例,却长久不遵照实行,如果不是皇上再三督促他们发表言论,谁又敢标新立异,以至触怒督抚呢?我也知道,内外大小官员,许多建议同时呈交上来,就是那些轻浮虚伪的人,也不可能不混在他们中间。但是那些没有根据的言论,骗人伎俩可以施展一次,而不可能反复使用,皇上您就像一面明朗的镜子一样悬挂在高空中,那么这些人的鬼蜮伎俩怎么能逃脱出您的最终鉴察呢!如今考核九卿的贤与不贤,只依据召见时他所陈述的言论;考核科道的贤与不贤,只依据三年的京城考察;考核司道的贤与不贤,只依据督抚的评语。这些做法是不够妥善的,如果能让人人都发表见解,相互比较参考对证,难道不更为核实吗?我所说的考察人才的方法,大致就是这些了。
事晓则成 人昏业败
[原文]
凡利之所在,当与人共分之;名之所在,当与人共享之。居高位以知人、晓事二者为职。知人诚不易学,晓事则可以阅历黾勉得之。晓事则无论同己异己,均可徐徐开悟,以冀和衷。不晓事则挟私固谬,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愿固谬,犴狷亦谬;[译文];凡是对人有利的事,应该和人们共同来分享它;有关人;高贵者昏卑贱者明;[原文];三达德之首曰智;矣;[译文];智、仁、勇这三个通行不变的道德中,排在首位的;厚德载物雅量容人;[原文];圣门好言仁;身以处地;[译文];圣门喜欢讲仁道;程功立事目见为效;[原文];古之成大业者,多自克勤小物而来;当亲理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愿固谬,犴狷亦谬。重以不知人,则终古相背而驰,决非和协之理。故恒言皆以分别君子小人为要,而鄙论则谓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亦无一成不变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则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则为君子;卯刻偏私暗暧,则为小人。故群毁群誉之所在,下走常穆然深念,不能附和。
[译文]
凡是对人有利的事,应该和人们共同来分享它;有关人的名誉的事,应该同人们一起来享有它。处在极高地位的人,以考察选准人才和明达事理这两方面为自己的职责。了解人实在是不容易学的,而通晓事理可以通过加深阅历、勤勉努力来达到。通晓事理不论是赞同自己或是反对自己的,都可通过慢慢地开导来使他们理解明白,以此来达到和睦同心。不通达事理按自己的偏见去做,固然会出现错误,按照公理去做也会产生错误;小人本来就有错误,君子也会产生错误;外貌忠诚谨慎、实际上欺世盗名的人固然就存在有偏差,器量狭小而性情急躁的人也会出现错误。再加上不了解人,那么自古以来都是相背而驰,决不是能妥善办理好事情的道理。所以人们常常都以区别君子、小人为最重要的,但我却认为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君子,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小人。今天能了解人,能通晓事理,就是君子;明天不能明察人、不了解人,不通晓事理,就是小人。此时公正光明正大,就为君子;彼时偏私昏暗,就是小人。所以大家都诋毁或称誉的,我常常是独自一人在内心默默地思考,不能跟着大家去说。
高贵者昏 卑贱者明
[原文]
三达德之首曰智。智即明也。古来豪杰,动称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见其近,吾见其远,曰高明。人见其粗,吾见其细,曰精明。高明者,譬如室中所见有限,登楼则所见远矣,登山则所见更远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显微镜照之,则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则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则精白绝伦矣。高明由于天分,精明由于学问。吾兄弟忝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专赖学问以求精明。好问若买显微之镜,好学若舂上熟之米。总须心中极明,而后口中可断。能明而断谓之英断,不明而断谓之武断。武断自己之事,为害犹浅;武断他人之事,招怨实深。惟谦退而不肯轻断,最中养福。
[译文]
智、仁、勇这三个通行不变的道德中,排在首位的是智。智就是明。古往今来,那些才能出众的人,常常被称之为英雄。英就是明。所谓明有两种:他人只看到近前的东西,我则可以看到极远的东西,这叫高明。他人只看到粗大的东西,我则可以看到精细的东西,这叫精明。所说的高明,好比是身在一室,所能看到的距离毕竟有限,登上高楼所能看到的就远了,登上高山所能看到的就更远了。所说的精明,好比是极为细微的东西,用显微镜来观察它,它就会被放大一倍、十倍、百倍了。又好比是粗糙的米,捣上两遍,就可以把粗糠全部除去,捣上三遍、四遍,那么它就精细白净至极了。人是否高明取决于天赋,精明则有赖于后天方面的学问。我们曾氏兄弟如今侥幸居于高位,天赋都不算十分高明,全靠学问来求得精明。好问如同购买显微镜来观察事物,好学如同捣击熟透了的上等米。总而言之,一定要心里了如指掌,然后才能做出自己的决断。心里明了再做决断,这叫英断,心里不明白就做出决断,这叫武断。武断自己的事情,产生的危害还不是很大,武断别人的事情,招致的怨恨就太深了。只有谦虚退让而不肯轻易决断,才能保住自己的福份。
厚德载物 雅量容人
[原文]
圣门好言仁。仁即恕也。曰富,曰成,曰荣,曰誉,曰顺,此数者,我之所喜,人亦皆喜之。曰贫,曰贱,曰败,曰辱,曰毁,曰逆,此数者,我之所恶,人亦皆恶之。吾辈有声势之家,一言可以荣人,一言可以辱人。荣人,则得名,得利,得光耀。人尚未必感我,何也?谓我有势,帮人不难也。辱人则受刑,受罚,受苦恼,人必恨我次骨。何也?谓我倚势,欺人太甚也。吾兄弟须从恕字痛下工夫,随在皆设身以处地。我要步步站得稳,须知他人也要站得稳。所谓立也。我要处处行得通,须知他人也要行得通。所谓达也。今日我处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今日我以盛气凌人,预想他日人亦以盛气凌我之身,或凌我之子孙。常以恕字自惕,常留余地处人,则荆棘少矣。
[译文]
圣门喜欢讲仁道。仁就是恕。说的富、贵、成、荣、誉、顺,这一切,是我所喜爱的,也是人们都喜爱的。说的贫、贱、败、辱、毁、逆,这一切,是我所讨厌的,也是人们都讨厌的。我们这些有声势的人家,一句话可以使人们得到荣耀,一句话也可以使人受到耻辱。使人得到荣耀,就是得到名,得到利,得到光耀。人们还不一定感恩于我,为什么呢?说我们有权有势,帮助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使人受到耻辱,就是让人受到刑,受到罚,受到苦恼,人们一定恨我入骨。为什么呢?认为我们倚仗权势,欺压他们太狠了。我们兄弟一定要在恕字上痛下功夫,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设身处地想想。自己要想步步站得稳,一定要让别人也站得稳,这就是所说的立己也立人。自己要想处处行得通,一定要让他人也行得通,这就是所说的达己也达人。今日自己处于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于逆境的时候;今日自己用盛气欺压人,要想到他日别人也会用盛气欺凌自己,或者欺凌自己的子孙。时常用恕字提醒自己,对人处事时常留有余地,那么棘手的问题就会减少了。
程功立事 目见为效
[原文]
古之成大业者,多自克勤小物而来。百尺之楼,基于平地;干丈之帛,一尺一寸之所积也;万石之钟,一铢一两之所累也。文王之圣,而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仲山甫夙夜匪懈,其勤若此,则无小无大,何事之敢慢哉?诸葛忠武为相,自杖罪以上,皆亲自临决。杜慧度为政,纤密一如治家。陶侃综理密微,虽竹头木屑皆储为有用之物。朱子谓为学须铢积寸累,为政者亦未有不由铢积寸累而克底于成者也。秦始皇衡石量书,魏明帝自案行尚书事,隋文帝卫士传餐,皆为后世所讥,以为天子不当亲理细事。余谓天子或可不亲细事,若为大臣者,则断不可不亲。陈平之问钱谷不知,问刑狱不知,未可以为人臣之法也。凡程功立事,必以目所共见者为效。
[译文]
古代成就一番大业的,大都是从小事上勤勤恳恳而得来的,百尺高的大楼,是从平地而起;千丈的丝帛,是一尺一寸所积累而来的;万石的粮食,是一铢一两所积累而得的。周文王非常圣明,从早到晚都在处理政事,没有时间吃饭、休息。周公旦非常敬慕他并向他学 习,夜以继日,幸而做到了这样,处理公务每每到天亮。周宣王时卿士仲山甫日夜不懈怠,如果勤政到这个程度,那么无论大事、小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怠忽的?诸葛忠武身为丞相,而自判杖刑以上之罪行的,都亲自裁决。南朝晋武帝时的辅国将军杜慧度治国,细密的就如治家。晋时陶侃,管理各种事务,邃密微妙,即使竹头木屑都储存起来,最终成为有用之物。朱子说治学一定要铢积寸累,治政也没有不是从铢积寸累而坚持不懈最后达到成功的。秦始皇勤政到以衡石量书,魏明帝亲自巡视尚书之事,隋文帝勤政到让负责警卫的兵士传送食物,但他们都被后世人所讥笑。认为贵为天子不应当亲自审理小事。而我却认为,天子或许可以不亲理细事,但作为大臣的,就一定不能不亲理细事。汉文帝时陈平的问钱谷不知,问刑狱不知,不可作为大臣们效法的榜样。凡是衡量一个人的功劳与业绩,一定要以大家都能看得到的为实际的功效。
不思则昏 昏则必败
[原文]
军事不厌辨说。既不能临阵阅历,又不于平日讨论,则更无明了之时,凡不思索考核,信口谈兵者,鄙人不乐与之尽言。遇有考究实事,多思多算者,未尝不好与讲明也。国藩所知者,军中须得好统领营官,统领营官须得好真心实肠,是第一义。算路程之远近,算粮仗之阙乏,算彼己之强弱,是第二义。二者,微有把握,此外良法虽多,调度虽善,有效有不效,尽人事以听天而已。
[译文]
有关军旅或战争之事,不厌烦辨析论述。如果不能身临战阵去实践,又不在平日讨论辨说,那么就会更加没有明了的时候,凡是不加思索考核,张口就谈论兵事的,我不乐意和他们畅所欲言。如果遇到有考索研究的事情或情况,多思多算的,没有不好跟他讲明白的。据我所了解的,军队中一定得有好的将领,将领又一定要诚实忠厚,这是第一要义。算计路程的远近,算计军粮和兵器是否缺乏不足,算计敌我双方力量的强弱,是第二要义。除了这些方面有把握外,另外的好方法虽然很多,安排、调遣虽然很妥善、得力,也有成功与不成功的时候,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