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兴之根本在朝廷、经国之规模惟法度,谨论时政八失,仰祈圣断,亟行厘正事。
臣闻天下有道,以理驭势;天下无道,以法徇人。谋国者类以国家之变乱,听其凌夷,而不知以纲纪之凌夷,酿成变乱。尔者殷忧启圣,薄海向风。臣职不献谀,未敢为中兴称贺也。祖法不守、人心不正、国是不定、主权不争,虽使宋得偏安、汉规一统,恐有不能终日之势;而况丑虏尚骄,内变不弭乎?夫知药病即药,以弦易韦,非有甚难之事也。臣请不避斧钺,以时政八失,一为陛下陈之。
一曰朝政不宜独专也。臣谨按祖宗设官,特尚严密,虽阁臣不摄部务;其摄部务者,变也。至于文武之职,截然不紊。文安侯马吉翔护陛下于险阻之中,积有功勤;赏以通侯,谁曰不可!前者阁衔之加,吉翔陈谊力辞,可谓有体。然辞阁衔而不辞阁权,得毋避名而居实乎!勋臣有事则挂印专征,无事则理京师戎务。其不侵文臣之官者,制之也;其并不掌卫臣之事者,尊之也。吉翔督理京营仍管锦衣卫,则已自亵矣。复参预机务,是内阁也;主会推大僚,是六部、都察院也;章奏进止悉在其门,是通政使、六科也;诰敕经其看详酌定,是翰林院也;出入内廷、口传天语,是司礼监也。举天下人之分理而一人任之,三百年无此法,三百年亦未尝有此人。权震世者,主危;威震主者,身危:度亦非所以爱吉翔也。
一曰勋封不宜无等也。思恩侯陈邦傅攘反正之伐,遂晋上公,已为江、粤诸勋所笑;一旦世守,颛恣罔行。臣察浔州奉旨,则居守耳。以居守之旨,行世守之敕可乎?有此敕是交通干乱政之禁,无此敕则矫诏犯不道之诛。且朝廷颁赏,自有常经,功不一人渐,何可长使;封疆可以割裂,则天子将为寄生。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一曰罪镇不宜久纵也。闯贼郝永忠本我寇雠,暂归绦索,未尝与虏一战;而震惊乘舆、戕贼内地,顷且残靖州,逐勋镇矣。陈友龙反正之后,有力恢宝、武之功;而永忠遍布流言,谓勋辅腾蛟令其报仇,欲以离义士之心、败督师之望。永忠杀虏不可、事主无能,势且白头作贼;而敕旨呴濡,如奉骄子,使得借朝廷之刀杀朝廷之人,跋扈神飞,忠贞体解。陛下一诏削其官、声其罪,使天下知其为国法所不赦。即奔逃斧钺,亦必有斩木揭竿,为万姓雪愤者;永忠特献忠之续耳,陛下何惮而不为也。
一曰中旨不宜频传也。臣闻辅臣票拟不当上心,驳改再三,竟传中旨。不知所谓中旨者,果出自陛下之意乎?祖宗朝军国万几,上每日御文华或在暖阁召诸大臣面决可否,即庙算确有禀成,而票旨仍归阁下,所以防在旁之奸、绝丛神之借也。今外廷之臣,脂韦多而骨鲠少;大之不能引烛焚诏,小之不能叩阍力争。如果出陛下之意,何不以一切庶务听各衙门率由旧章;而重大机宜,会辅臣上前公议,取自圣裁,务求至当。陛下既有忧勤之实,且得以长料事之智,益知人之明;奈何使天下之人,一疑其斜封墨敕、一疑其口敕处分也。夫用人而传中旨,虽君子亦谓之进自他途;行政而传中旨,虽良法亦等之出于私意也。
一曰贪墨之风不宜自内廷始也。纳饷得官,殃民蠹政,陛下既不能禁之于外矣,亦宜谨之于内。乃一朱议■〈氵充〉也,明旨业云抚按交参,赃私狼藉;而听其输饷,令都察院严追进解。未几,命以监司推用矣;未几,复补平乐知府矣。使■〈氵充〉议而贤者,则无赃可追;议■〈氵充〉而不肖,仅有罪可赎。语云:子之不欲,虽赏不窃。今遂赏其窃矣,然则输饷有异于分赃乎?都察院非追赃之官,平乐府非赏赃之地;是一举而三失也。朝廷不以正率,安能中饬群工;即日下哀痛之诏,何益于民生吏治耶!
一曰调停之术不宜自言路终也。言官者,是非可否所从出也。天子曰是,言官曰非;大臣曰可,言官曰否:天子但有一是一非,必无两可两否。言官固未尝无功罪也,潘世奇之与吕尔玙,一旨而得两非;吴其雷之与谢昌,三疏而未尝存一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可否;显示以不明不白之状,而隐示以一轻一重之权,则阴阳消息之祸,必有不可胜言者矣。夫使言路可以调停,则天下复有何事可容分别?此固巧于立仗马寒蝉之榜样者。臣不愿为陛下听之。
一曰义兵不宜概行摧折也。天下之以起义冒官而行私者多矣,然在朝廷,自有机权以鼓舞开其先、以察核谨其后耳。秦皇四海既一,且以销兵生草野之心;今强虏未殄,每见归农之令,将无早计乎?道路争传揭示通衢谓「破家起义,全发隐山」八字,见之欲呕。以臣虚公之论,行己各有经权,彼此不容偏废。凡为国家矢报,智以济忠者上也,愚以成忠者次也。其中破家起义,亦有有用之才;全发隐山,不过无用之士。然揆之名教,未为得罪,亦何至于欲呕哉!夫出于一己者,仅天理之存亡;传之四海者,即人心之向背:不可不慎也。
一曰奉使不宜滥及非人也。声教既阻,文告为先;荆棘少通,使命特重。或以一人规一路,或以一路规四方:朝望既轻,首尾皆断。今负贩之夫,苟且得官,皇华载道。顷闻恭慰山陵,令江右赍奏通判吴之俊加以部曹,附便前往;此何等大事乎?南都可往,自有亲臣、大臣;如不可往,复安用此!谓陛下轻天下可也,倘谓陛下轻祖宗可乎?周鼎瀚以小人之尤,不容于朝,姑为昼锦之计;而明旨令以原衔颁敕,辱朝廷而羞当世之士。夫四方以二祖、列宗之歌思,望翠华于两粤如在天上,未尝敢有轻陛下者;奈何用匪类以自轻也。
以上八失,更仆难终。臣姑举一二,以概其余,亦不能为诸大臣解矣。夫经营虽当草昧,而侥幸不可中兴。且今日之朝廷,非有余力能致天下之死命也。所恃而存者,一代之祖功宗德、千秋之圣教王章耳。使祖法不守,例皆不守;人心不正,言皆不正;国是不定,事皆不定;主权不尊,名皆不尊。先事不图、当事不执、过事不挽,一任其势之所至,而奉身以听之而已矣。此于私甚便,于国家之存亡,臣不知其何如也!愿陛下赫然干断,下臣疏公议;如臣言不当,则治臣之罪,以谢诸臣。倘谓杞人之忧,可佐薪胆于万一,改弦而张之,朝政一新,观听皆动;既往之病,即见在之方。区区朴忠,稍可自尽;死职蒙祸,素不敢辞。惟陛下垂察。臣无任激切待命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