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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上 第二十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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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上第二十山木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南越有邑焉,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徙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卒?」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不能有,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之。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庭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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