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本朝《九域志》,自大中祥符六年修定。至熙宁八年,都官员外郎刘师旦言,自大中祥符至今六十年,州县有废置,名号有改易,等第有升降,兼所载古迹有出于俚俗不经者,乞选有地理学者重修之。乃命赵彦若、曾肇就秘省置局,删定今世所刊者是也。崇宁末,诏置局编修,前后所差官不少,然竟不能成。
晁端禀大受,少以知人则百僚,任职为开封府解头。大受为文敏而工,于王禹玉为表侄。禹玉内集酒数行,而欧公谢致仕启事至,禹玉发缄看,称美不已,谓大受曰:“须以一启答之,此题目甚好,非九哥不能作也。”大受略不辞,让酒罢,方啜茶,启已成矣。禹玉惊其速,虽夸于座人,而意终不乐。
章子厚与晁秘监美叔同生乙亥年,同榜及第,又同为馆职,常以三同相呼。元间,子厚有诗云:三同晁秘监,乃谓此也。然绍圣初,子厚作相,美叔见其施设大与在金山时所言背违,因进谒力谏之,子厚怒,黜为陕守,美叔谓所亲曰:“三同,百不同矣。”
章被谪,钱勰草词云:无大臣之体,鞅鞅非少主之臣。章甚衔之。绍圣初,召拜首台,翰林承旨曾布子宣草麻,暨庭宣,有“赤舄几几对南山岩岩”之语在庭。士大夫相语云:“今则几几、岩岩,奈何、鞅鞅乎?”未几,钱自吏部尚书贬知池州。
秦少游自郴州再编管横州,道过桂州秦城铺。有一举子,绍圣某年省试下第归至此,见少游南行事,遂题一诗于壁曰:“我为无名抵死求,有名为累子还忧。南来处处佳山水,随分归休得自由。”至是少游读之,泪涕雨集。徽宗践祚,流人皆牵复,而少游竟死贬所,岂非命耶?
朝廷初令诸路州军创天庆观,别建圣祖殿。张文懿公时为广东路都漕,请曰:“臣所部,皆穷困,乞以最上律院改充。”诏许之,仍照诸路委监司、守臣亲择堪为天庆观寺院,改额为之,不得因而生事。
刘道原自洛还卢阜,时过淮南,见晁美叔。美叔呼诸子拜之,道原曰:“诸郎皆秀异,必有成立,无为妖学,但自守家法,他日定有闻于世。妖学已为今日患,后三十年横流,其患有不可胜言者。恕与公老矣,诸郎皆自见之,勿忘吾言。”
隆德府屯留县王诰,字宣叔,少习文,应进士举。以家贫,训幼学为业,屡取乡荐,而于省试辄不利。每赴省试,必梦胡僧姿状雄伟,谓曰:“君此行徒劳耳,君骨相虽主有才,而不应得禄位,寿可过耳顺外,是非余所知也。”年五十余,又将赴省试。梦前僧相贺曰:“君是举必登第无疑矣。”梦中诘之,曰:“师向语我不当得禄位,今乃云登第,何也?”僧曰:“以君教导童子,用心笃志,不负其父母所托,为有阴德,故天益君算,而报君以禄位。”因引至一官府,指庭下所陈古乐器,曰:“君姑记之,异时当自悟也。”厥后亦数有梦,但其僧不复见,而所陈乐器如初。时蜀公方献新乐,诏于延和殿按试,诰意廷试必问乐,凡古今乐事,无不经意者。逮试日,所试赋题乃“乐调四时和”也,是岁始预正奏名,遂于马涓榜下赐第,历官数任,以奉议郎致仕,年七十有七,卒于家。潞人能言此事者甚多,因为记之。
曾明仲治郡,善用耳目,于迹盗尤有法。潞公过郑,失金唾壶,明仲见公于驿中,公言其事,明仲呼孔目,附耳嘱付之。既去,不食顷,已擒偷唾壶人来矣。潞公归朝,大称赏之。
刘道原日记万言,终身不忘。壮舆亦能记五六千字,壮舆之子所记才三千字,晁以道戏壮舆曰:“更两世,当与我相似。”
东坡尝谓刘壮舆曰:“《三国志》注中好事甚多,道原欲修之而不果,君不可辞也。”壮舆曰:“端明曷不为之?”东坡曰:“某虽工于语言,也不是当行家。”
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著。”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在方丈饮茶次,公指案上大砚曰:“可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东坡应声曰:“轼请先道一句。”因大唱曰:“巧匠斫山骨。”荆公沉思良久,无以续之,乃起曰:“且<走尔>此好天色,穷览蒋山之胜,此非所急也。”田画承君是日与一二客从后观之,承君曰:“荆公寻常好以此困人,而门下士往往多辞以不能,不料东坡不可以此慑伏也。”承君,建中靖国间为大宗正丞,曾布欲用为提举常平,以非其所素学,辞不受,士论美之。
东坡曰:郗超虽为桓温腹心,以其父忠于王室,不令知之,将死,出一箱书付门生,曰:“本欲焚之,念父年尊,必以相伤为毙。我死后,若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后果哀悼成疾,门生依指呈之,悉与温往返密计。乃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若方回者,可谓忠臣矣,当以石昔比。然超不谓之孝可乎,使超知君子之孝,则不从温矣。东坡先生曰:“超小人之孝也。”
东坡在儋耳,因试笔,尝自书云: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东坡云:遇天色明暖,笔砚和畅,便宜作草书数纸,非独以适吾意,亦使百年之后与我同病者有以发之也。张长史怀素得草书三味,圣宋文物之盛,未有以嗣之,惟蔡君谟颇有法度,然而未放心,与东坡相上下耳。
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七不,以箸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既饱,以庐山玉帘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东坡在儋耳,独有二赋而已。
东坡至儋耳,见野花夹道,如芍药而小,红鲜可爱,朴故丛生。土人云:倒黏子花也,结子如马乳,烂紫可食,殊甘美,中有细核,并嚼之,瑟瑟有声,亦颇涩。童儿食之,或大便难。叶背白如石韦状,野人秋夏病痢,食其叶辄已。海南无柿,人取其皮,剥浸烂杵之得胶,以代柿漆,盖愈于柿也。吾久苦小便白浊,近又大腑滑,百药不瘥,取倒黏子嫩叶蒸之,焙燥为末。以酒糊丸,日吞二百余。二腑皆平复,然后知其奇药也。因名海漆,而私记之,贻好事君子。明年子熟,当取子研,滤酒为膏以剂,不复用糊矣。
东坡在海外,于元符二年春且尽,因试潘道人墨,取纸一幅,书曰:松之有利于世者甚博,松花脂、茯苓皆长生其节,煮之以酿酒,愈风痹、强腰足。其根皮,食之肤革香,久则香闻下风数十步外。其实,食之滋血髓,研为膏入漓酒中,则醇酽可饮。其明为烛,其烟为墨,其皮土藓为艾,纳聚诸香烟。其材产西北者至良,名黄松,坚韧冠百木。略数其用于世,凡十有一。不是闲居,不能究物理之精如此也。
东坡尝语子过曰:“秦少游、张文潜才识学问为当世第一,无能优劣二人者。少游下笔精悍,心所默识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然而气韵雄拔、疏通秀朗,当推文潜。二人皆辱与予游,同升而并黜,有自雷州来者,递至少游所惠书诗累幅。近居蛮夷,得此如在齐闻韶也,汝可记之,勿忘吾言。”
东坡因子过读《南史》,卧而听之,语过曰:“王僧虔居建康禁中里马粪巷,子孙贤实谦和,时人称为马粪诸王,为长者。东汉赞论李固,云视胡广、赵戒如粪土,粪之秽也,一经僧虔,便为佳号,而以比胡、赵,则粪有时而不幸,汝可不知乎!”
东坡因与方士论内外丹,仍有所得,喜而曰:“白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丹欲成而炉鼎败,明日忠州除书到,乃知世间事不两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今日真败矣,《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信而有征,君辈为我志之。”
东坡言,唐僧段和尚善弹琵琶,制道调。梁州国工康昆仑求之不得,后于元载子伯和处得女乐八人,以其半遗段,乃得之。予家旧有婢,亦善作此曲,音节皆妙,但不知道调所谓。今日读《唐史?乐志》云:高宗以为李氏老子之后,故命乐工制道调,皆在海外语过者。
东坡云:今琵琶有独弹,不合胡部诸调者曰某宫,多不可晓。《乐志》又云:凉州者,本西凉所献也,其声本宫调,有大遍、小遍。正元初,乐工康昆仑寓其声于琵琶,奏于玉宸殿,因号玉宸宫调。予尝闻琵琶中作轹弦薄媚者,乃云是玉宸宫调也。
东坡言:唐初即用隋乐,武德九年,始诏祖孝、孙窦等定乐。初,隋用黄钟,一宫惟击七,钟五悬而不击,谓之哑钟。张文收乃依古,断竹数十二律,与孝孙等次调五钟叩之而应,由是十二钟皆用。至肃宗时,山东人魏延陵得律一,因李辅国奏云云,太常乐调皆下不合黄钟,请悉别制诸钟。帝以为然,乃悉取诸乐器磨剡之,二十五日而成。然以汉律考之,黄钟乃太簇也,当时议者以为非是。唐自肃、代以后,政日急,民日困,俗日偷,以至于亡,以理推之,其所谓下者乃钟声也,悲夫!
东坡在儋耳,谓子过曰:“吾尝告汝,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乃涤砚索纸笔,焚香曰:“果如吾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既写毕,读之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后数日,而廉州之命至。八赋墨迹始在梁师成家,或云入禁中矣。
章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织绣工夫。晁叔用云:“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耶?”
东坡性不忍事,尝云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晁美叔每见以此为言。东坡云:“某被昭陵擢在贤科,一时魁旧往往为知已。上赐对便殿,有所开陈,悉蒙嘉纳。已而章疏屡上,虽甚剀切,亦终不怒。使某不言,谁当言者。某之所虑,不过恐朝廷杀我耳。”美叔默然,东坡浩叹久之,曰:“朝廷若果见杀我,微命亦何足惜,只是有一事,杀了我后好了你。”遂相与大笑而起(美叔名端彦)。
东坡之殁,士大夫及门人作祭文甚多,惟李存方叔文尤传,如“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此数句,人无贤愚,皆能诵之。
温公既薨于位,而元丰余党以先政撼摇宰执。刘莘老持两端,独微仲、子由奋不顾身,靡所依违。时韩川上言,云:“伏闻朝廷谓前日臣下罪恶,已赐施行,将降诏书,自今以前事状,更不复问。戒敕言者,不许弹劾。得于传闻,臣不敢信。”反覆开陈,累千百言,盖疑莘老也。后三月,果有诏书,谓罪显者已正,恶钜者已斥,则宜荡涤隐疵,阔略细故,一应今日以前事状,一切不问。有司不得施行,川遂言张ロ罪显恶大,独在朝廷,而刘器之等交攻不已,因并言莘老,莘老久之亦求出。议者论微仲、子由非不虑后患也,为天下计当如此耳。
予尝闻陈叔易与人言,韩川章疏崔台符、杨、王孝先等元丰以后次第为大理卿,专视蔡确风旨,数年以来,锻炼刑狱至二万二千余事,而诉理所才八百余事,则知贫弱不能自诉,及流移死亡而无人为雪理者,皆在八百事之外也。绍圣、崇宁干进之臣,持此籍口,指为谤讪,而不推原。专视宰相风旨之人,上累裕陵,是以深刻固爵位者愈得志,而大臣为国者终以忌器,不可论列,小人一何幸哉!予在南平城,得元所编类臣僚章疏,而韩川一集在其中,其言台符等所断过刑狱数目,与当时所传不差。
熙宁大臣以缙绅不附,多起大狱,以胁持上下,而蔡新州因是取台辅。元间,置诉理所,专为新州之尚阝上误裕陵。建中靖国元年,范致虚知绍述之说复行,引诉理为言,欲击韩师朴而助曾子宣。师朴论其奸,自谏垣出为郢ヘ。既到任,谢表犹云云不已,其略云:岂十九年之睿断,有八百件之冤刑。当时读其表者,莫不知其必取好官,而恶其心术之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