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经营之闻潘少安做了素媚,大怒,说他不应该向朋友面前掉这枪花,反疑素娟姘戏子的那一件事,或是少安造他谣言,有心离间,必须设个法儿出这一口闷气。想起杜少牧也因巫楚云的事情,与他结下不解之仇,故此写了一张字条,差人到颜如玉院中,约他到城里头也是园去赏荷,要与他计议这事。少牧还不晓得内中缘故,只认做营之在洋场上顽得厌了,忽然要到城里头去。这几日天气很热,早上边正好纳些早凉,看看荷花。当下面覆来人,准其一早进城。来人诺诺而去。
到了明日,少牧侵早起身。睡惯了晏朝的人,偶然起个早起,觉得心地上有股清气往来。与平日不同,方信西人考究养身之法,果然是早起第一。张家妹听得少牧起来,急忙进来伏伺他洗过了脸,吃些早膳。如玉尚还酣睡未醒,少牧分付不必唤他,穿好衣服,匆匆便去。走至弄口,唤了一部东洋车子,拉到小东门下车进城。虽然三月里头,曾与谢幼安到也是园去过一次,只因街道不熟,已忘记了。一路上逢人问信,路又狭窄,地又潮滑,走出一身汗来,把件簇新的湖色香云纱长衫出得透湿。暗想:“城里头与洋场上比较起来,真是天上地下。”
好容易走了十数条街,方才得到。
抬头见两扇朱门,门上边悬着“蕊珠宫”一块横匾,记得这里是了。移步进去,左边乃是蕊珠书院,右边一条盘弄。走完这弄,乃是一间旱船式的精舍,一条小石桥儿。过桥有座小小假山,桥对面三间平屋,乃蓬山不远。右面便是厅事,厅外一道石栏。一个大荷花池,开着无数荷花,清香扑鼻。石栏左侧,一条小小回廊,临水装着一排吴王靠阑干,正好凭阑小坐。由回廊再走进内,尚有许多亭榭,因做了诂经精舍书院,游人不能进去。
少牧走得乏了,在吴王靠上一坐,把衣服宽了下来,凉快凉快。要想唤值园的人泡碗茶来,解解烦渴,准知一个人也没有。记起:“三月里来的时节,园中吃茶之人甚多,怎的目今荷花盛开,反是这样冷清清的,难道是天色尚早?”
正在思想,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回身一看,正是营之,急忙起身招呼,问他:“几时到的?可曾泡茶?”
营之道:“来了好一刻了,我因找不见你,在后面雷祖殿上闲玩。若说泡茶,园中现在已不卖了。”
少牧道:“为甚不卖?”
营之道:“说也话长。
这里也是园,原算是城中一个名胜之所,听得老辈中人说起,从前上海没有租界的时候,那些秦楼楚馆,多开在城里头县桥左近,怎么三多堂、五福堂的,很是热闹。每到荷花开放,就有许多狎客,带着他们到这里来顽,仿佛目下张家花园一般。自从红巾扰乱之后,有了洋场,这些堂子慢慢的多搬到洋场上去,城里头遂没有了顽的地方,这也是园也就没人到了。直到同治年间,荷池中忽然开了一朵并头莲儿,一时哄动多人。都来观看,又渐渐的有起人来。管园的是个道士,看见来的人多,想出一个生意之法,叫香工泡几碗茶,与游客解渴。这茶钱原是随意给的,一角、两角小洋钱的也有,三十、五十文铜钱的也有,那道士、香工却也不无小补。今年春季里尚还卖茶,近来因太嘈杂了,地方上与书院里的绅董得知,说好好的一个清净地方,弄得几如茶肆一般,不像了个样儿,因此禁止他不许再卖。现在若要吃茶,任凭你多给他钱,他也不卖的了。少翁你还没有知道?”
少牧道:“原来有此缘故,怪不得园中比前冷落好多。但此园既由道士照管,后进又供有雷祖神像,不知可有烧香的人?”
营之道:“怎么没有?每年六月二十四日雷祖诞期,这里头与丹凤楼两处,烧香的男女最多。”
少牧道:“丹凤楼在甚么地方?”
营之道:“在小东门内,黑桥一直。
这庙有一半儿造在城头上边,古时名顺济庙。那个地方名万军台,最高一层是魁星阁,登在阁上,可以瞧得见隔城河租界上的车辆、行人,与黄浦里帆樯来往,很有些儿远景。”
少牧道:“跨城造庙,这倒也是少见的事。未知与这丹凤楼一样造法的,上海可还有甚别的所在?”
营之道:“新北门城上,还有座振武台,供的是玄天上帝,不过房屋小些。西门城上,还有所关帝庙,此处俗名大境。庙中除供奉关帝之外,尚有一个月老祠,供着月下老人,求婚姻的人很多。为的是月老祠除了此处,旁的地方没有,故而香火最盛。”
少牧听得有月老祠,暗暗记下,因为心上要娶如玉,正在委决不下,想缓几天去求枝签儿,且看签语上吉凶如何,再行定夺。这是着迷的人,往往有此一举。
当下二人谈够多时,营之渐渐说到少安身上,把那夜在花莲香家台面上边,说素娟姘了戏子,是他亲眼得见;不合听信了他,认做真有其事,与素娟斩尽割绝;谁料他是个反间之计,把我离间开了,近竟私自做了素娟,并天天代请戟三看病的话,一一诉知,并问少牧:“你想,这一口气,教人怎能够咽得下去!”
少牧听罢,火往上冲,道:“这种人还容得他么?不瞒你说,从前他剪我的边,做了楚云,被我瞧了出来。我到如玉那边吃酒,把楚云叫到台面上来,满心要说他几句,不料你吃得醉了,反去帮着楚云,说少安断断没有这事。后来你又吐了,脏了衣服。明天,小大姐替你浆洗,到晒台上去晒晾,与楚云家的阿巧又相骂起来,闹得个不像样儿。这事你可记得?”
营之道:“怎么我不记得?那天我穿了你的衣服去的,明天我叫车夫来还,顺便叫把隔夜吐的脏那件衣服取回。车夫回来,说起小大姐与隔壁阿巧相骂,当时我还深怪你不合跳槽,弄得他们姊妹不和,那里晓得少安当真不是个人!后来我知道了,也替你生了一肚子气。如今闹来闹去,竟又闹到我的身上来了!我可比不得你,与他交情甚深,他更不该做这事儿!因此今天请你到这里来,大家必须想个法儿,处治处治他才好!”
少牧道:“你想怎样去处治他?”
营之道:“我想邀几个人,今天在金玉香家吃酒,把少安请来,我们吃个大醉,着着实实的仗着酒意,骂他一场,出一口气,你道好也不好?”
少牧摇头道:“好是好的,只怕他已与你有了心病,未必肯来。”
营之道:“这便怎样?”
少牧道:“据我想来,此事倒要用着逢辰,叫他在花小兰家请酒,少安自然一定肯去。”
营之道:“逢辰的做人,从来在应酬上面很讲究的,怎肯为了我的事情,替我招这个怨?况且又要他贴这一台菜钱?”
少牧道:“逢辰我与他近来很有交情,只说这一桩事,乃是我的意思,谅来他没有不答应的。不过要他赔贴菜钱,理上说不过去,他又是个手头很紧的人。这么样罢,这台酒我索性与他说明,面子上是他请客,暗里头我给还他罢。”
营之听罢大喜。
二人正在计议,忽外面又走进两个人来。前头一个,身穿白夏布长衫,足登缎面靴鞋,眼上戴着一副黄铜边近光眼镜,手里拿的是一把白竹柄团扇,走路一步一踱的。后面这人,是个小孩,年纪只有十二三岁,也穿着一件夏布长衫,手中拿了一把纸伞,遮着太阳,跟着那人,伛腰曲背的摇摆而来。营之暗笑:“世上边有这一对寿头寿脑的人!”
少牧看后面小孩子没有见过,前面的是方端人,这人乃父辈至交,性情古执,礼貌上一些忽略不得,急忙立起身来,将双手一垂,趋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端叔!”
端人把眼一挤,又将眼镜略抬一抬,向少牧一看,道:“我认是谁,原来贤侄。”
回头对那小孩子道:“快把伞儿收了过来,见过杜家哥哥。”
少牧问:“此位可是令郎世弟?”
端人道:“正是小儿又端。”
少牧道:“今年已几岁了?可曾开笔没有?”
端人道:“十四岁了。笔是去年开的,做个破承题儿,尚还勉强。”
少牧讶道:“目今八股一道将要废了,破承题做他则甚?”
端人道:“文章代圣贤立言,凭他八股废掉,初开笔的时候,总要打这里做进去的,才能够有真实工夫。”
少牧口中说是,心里头暗是好笑。因见大家站着,说声:“端叔与世弟请坐。”
端人点点头儿,向吴王靠上一坐,又端仍站立一旁,动也不动。少牧估量着他父子的规矩很严,并不再说,自己且也坐了下来。
端人道:“我记得与你在升平楼一别,好几时了,你回过苏州没有,还是一直住在上海?”
少牧道:“苏州没有回去。”
端人道:“住在上海做甚?”
少牧恐他说出扫兴话来,营之在旁不好听相,只得撒句谎道:“现在上海从了一个名师,早夜苦读,因此未曾回苏。”
端人道:“难为你有心向学,这是一件极好的事。但上海目今喜欢讲西学的人很多,你休要走错了路!不知从的是那位老师?”
少牧随口答道:“从的先生姓经,别号古生,乃是个经学专家,西学却一些不懂。”
端人道:“这便还好。”
二人言谈有顷,少牧因与这种人久坐,正觉乏趣,暗向营之丢个眼风,立起身来,向吴王靠上取了长衫,辞别端人,披衣要走,不提防身上边穿着一件外国汗衫,一伸手被端人瞧见,即发话道:“你里头穿的是件甚么衣服?好好的一个中国人,为甚要着这样不成器的东西?”
少牧闻他埋怨,脸上一红,道:“这衣是朋友送与我的,本来不喜欢穿,回去就要脱掉。”
端人道:“这才不错。你既然就要往北,我也与小儿要到馆去了,大家走罢。”
少牧听说他也要去了,只得让他先行,自己与营之随在后面,缓步出园。
端人见少牧与营之同走,方才晓得是他的朋友,立住了脚,动问营之姓氏、里居,营之勉强回答了几句。捱出园门,沿浜又走了十多步路,见端人也是往北去的。少牧问他:“馆在何处?”
端人说:“在龙门书院东面。”
营之想:“跟着他走,真是乏味。”
暗暗在少牧的衣襟上一扯,说:“今儿天气很热,我们走路吃力,还是出大东门,到迎春庙那边坐部东洋车子,打从斜桥马路走罢,落得风凉些儿。”
端人道:“你们要出大东门,城脚上有的是羊角小车、两个合坐一部,只要二十文钱,就可车到西门,何必打斜桥兜转,又是路远,又是费钱?”
营之不答。少牧说声:“多承指示,缓日见罢。”
将手一拱,让端人父子先动了步,回身与营之往南而去。过了薛家桥西王家弄,出大南门,那里坐甚小车,走到迎春庙门前,唤了两部东洋车子,如飞向斜桥马路而去。
路上边行人稀少,甚是清静。虽然坐在车中,很可讲话,不比得在热闹地方,听不出来。营之问少牧:“方才这父子两个,乃是何等样人,见了他这般恭敬?”
少牧道:“此人直隶宛平人氏,乃是个不通世俗的老秀才,见了他真令人又是好恼,又是好笑。又因是个父执,不能不尊敬他些。
况且这人性气不好,动不动就要当面抢白。但看我穿了一件汗衫,干他甚事,他竟唠叨起来!这种人我平日怕见得很,因此到了上海,从没与他叙过一次。不知今日怎的偏偏遇见了他,倒把我们商量的事儿打断,真是讨嫌得紧!”
营之道:“这人真个讨嫌,也亏你有这耐性耐他,换了第二个人,只怕耐不住了。”
少牧笑道:“耐不住与他怎样?俗语说得好:“撞着这般人,不得不如此。‘我也叫做无可奈何。”
营之点头称是。
二人谈谈说说,车子已过了斜桥,直达西门,再过去是方浜桥了。南门的东洋车,没有租界照会,只得给过车钱,另叫了两部有照会的,到尚仁里花小兰家去寻逢辰。其时天交午正,赤日行空,逢辰隔夜并不住在那边,这时候还没有出来。
阿素见是营之、少牧,留住二人坐下,叫小大姐倒了两盆脸水,替两人抹了个浴。取出两只玻璃杯来,开了两瓶扬清公司买来的香蕉荷兰水,请两人吃。自己又亲手把拉风拉动,觉顷刻间心地清凉,与初进门汗流浃背的时节。大是不同。少牧暗忖:“阿素应酬客人,果然名不虚传,连客人的朋友,多是这样看待。怪不得逢辰做了这里,不想再做别处。”
营之也说:“阿素吃这堂子饭儿,真是有些经络。不比别人,时髦了些,就把客人不在眼里。偶然走去打个茶围,手巾是冰冷的,茶叶是稀淡的,坐定了也不去装盆水果,饥饿时也不来问声点心。若是客人的朋友到来,更是热面换冷面的,令人讨气。其实妓院中的生意,一大半是靠着房间里人座酬来的,他们怎的都想不到?”
阿素闻言,笑眯眯说:“我也晓得甚么!我们先生又小,还要经大少、杜二少包荒些儿。”
营之道:“闲话少说。逢辰昨儿不在这里,谅来必在公馆里头。你家相帮的,可认得住处?我们要与他说一句话,最好差一个人,马上去请他前来。”
阿素道:“阿逢的公馆,别人不知,我却去过几次,待我自己去请可好?”
营之道:“足见你们是老相好了。但不知离此有多少远近。这样大热的天气,怎好劳你自去?”
阿素道:“出路虽然不近,好得有的是东洋车,去去何妨?”
因回头叮嘱小兰:“好好陪着经大少爷、杜二少爷坐一刻儿,自己去去就来。”
遂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青生丝衫,披在身上,脚下边脱去蝴蝶头湖色绉纱拖鞋,换了一双元色缎鞋子,一步一笑的出门而去。
不消两刻钟时,与贾逢辰同了进来。逢辰浑身是汗,见了二人,一头宽衣抹汗,一头坐下,说:“二位怎的如此热天,一早到此?不怕身体受暑?若照这样的日中时候,走在路上,恍如火炕一般。我贾逢辰有人找我,若不是你二人,任凭抬了轿子来接,也断断不肯出来。但不知有甚要事与我商量,当面请教。”
少牧把潘少安到处剪边,太觉可恶,要他出名请客,等他到来,大家吃到有些醉意,骂他一场,出出闷气的话,说了一遍。又说:“这一台酒明是你请,酒钱我付,你须替我出个力儿。”
逢辰略略盘算,满口应承道:“杜少翁的事情,只要我办得到,怎的不办?何况少翁与经营翁多受了姓潘的亏,做朋友的,应该代抱不平。不过既然是我请客,这酒钱怎么要你花费?这却万万不可!”
少牧道:“这是我烦你的事,那有当真要你请酒的道理?有甚客气!”
营之也是这样的说。逢辰始道:“既然如此,我老实了。”
叫娘姨们取笔砚来,请二人点好了菜,交代厨房里今晚八点钟吃。部署已定。睡到炕榻上去吸烟。吸到五六筒左右,阿素已把便饭端整好了,搬进房来,请三人吃过了饭。营之、少牧起身要去,逢辰与阿素都说:“此时街上边暑气很大,留着再坐片时。”
直至四点钟,太阳略略退了,方才出去,约定准八点钟到齐而散。逢辰等二人去后,自己也出了花家,私自跑到楚云那边,送信少安,叫他停回请酒,决不可来,并嘱以后诸事小心。少安十分感激。逢辰遂做了个两面光鲜,落得有人替他出钱吃台白酒。少牧与营之那里得知?
直到晚间,诸客请齐,独有少安不来。逢辰接连发了好几张请客票儿,凡是他不时常到的地方,都去请过,都说不在那边。等有两点多钟,再等不得,只得入席。营之、少牧尚认做当真寻不到他,两团醋意,依旧发泄不来。吃到散席,不见少安的影儿,没有法想,只好再图后举。营之散了台面,因觉身上潮热,与逢辰同到宝善街新锦园去洗澡。少牧因这事早被如玉知道,狠不放心,差张家妹候着,一来防他重做楚云,二来恐少安不知,闯到台面,闹出事来。张家妹甚是来得,也好劝劝少牧,叫他早早回来,与少安解一个围。故此散席之后,被张家妹同着,回至如玉院中。
这一晚天气炎热,寒暑表升至九十九度。如玉出完堂唱,在房里头一张皮交椅上,自己拿着一把麦柴扇子乱扇,一个小大姐两手不停的拉风,尚觉心中烦热。看见少牧回来,也是汗流浃背的,连呼:“好热!”
并且尚是怒匆匆的。如玉不晓得少安那边,已有逢辰通过信了,因此寻不到他,暗想:“今天好险!满心要与少安见个面儿,与他说明就里,以后好留意提防。”
又想:“今夜天气这样的热,少安到处不见,或者在张家花园乘凉也未可知。少牧既已回来,虽是怒气不息,却已吃得醉醺醺的,谅来再不到别处去。何不等他睡下,瞒着他叫部马车,到张园去找寻少安,给个消息,有何不可?”
主意已定,对少牧道:“你可是有些醉了?快些睡罢。我还要坐一刻儿,乘乘凉呢!”
少牧怎知他肚里头的意思,回说:“果然有些醉了。无奈今夜天气很热,床上教人怎能睡得下去?”
如玉道:“我让你一个人睡张大床,风凉些儿可好?”
少牧笑道:“我一个人睡了大床,你便怎的?”
如玉道:“这么样罢,我到月台上去坐一回儿,你可先在这皮椅上睡他一觉再处。”
说罢,并起身来把手中的麦柴扇将椅扇凉,说:“你来睡罢,我一准到月台上凉爽凉爽再来。”
少牧绝不疑心,看他出了房门,当真就在皮椅上睡了下去,不多一刻,深入黑甜。如玉身子虽在月台上边,那条心已向张家花园去了,那里能坐得住?在栏干边打了几个盘旋,回至房中,看少牧已经睡熟,心中暗喜,忙叫张家妹去唤马车。张家妹欲待阻止,争奈如玉的生意近来一日好似一日,脾气却一日大似一日,他出了口,凭你甚么人阻不住他,只得勉强去叫相帮到一大马车行,喊了一部皮叶子橡皮轮新车。如玉尚要张家妹一同前去,张家妹说:“恐防少牧醒来,房内无人不便。”
遂叫小大姐陪着同去,并嘱他早去早回。
如玉答应,换了一件白官纱衫,一条白官纱裤,头上边卸去钗环,只戴一支翡翠押发,一个莱莉花球,袅袅婷婷的扶在小大姐肩上,出门上车而去。其时天已两点多钟,若在六月里头,张家花园初一为始,不到十二点,已经禁止游人,不许入园的了。恰好这时候还在五月下旬,因此通宵达旦的毫无顾忌。马车到得园中,如玉在安垲地洋房门口下车,见洋房里自来火点得如白昼一般,那些吃茶的人却因天热,多在草地上边。虽是有些星光,并没月亮,看不出人面貌。
主婢二人走了一回,不觉已至海天深处;又从海天深处走至弹子房门前,觉得两腿酸了,走了回来。刚至一条板桥那边,劈面来了一个穿黑的人,手中拿着一盏诸葛灯,向二人一照,走近一步。伸手把如玉的两眼一遮。如玉大惊,小大姐也吓了一跳,正要破口骂他,那人双手一松,格支笑道:“你们二人,在此做甚?”
如玉听得这人声音甚熟,子细一看,原来是夏时行,穿着一件黑生云纱长衫,一手执灯,一手拿着一把潮州扇子,柄上缀着一个莱莉花扇球,花香触鼻。小大姐也已看见是他,定一定神,带笑说道:“夏大少爷,你怎么这个样儿?人吓人是吓不得的!”
夏时行道:“你们莫吓,我与你二人叫个喜罢。”
说毕,伛身下去,放下了灯,拔了几茎细草,口中操着苏白,说:“如玉、小大姐居来罢。”
把草向二人头上乱簪,二人倒退几步,大家笑个不住。如玉道:“不要顽了。我且问你,手中拿的这一盏灯,那里来的?要他何用?”
夏时行道:“这灯是我出了好几块洋钱买的。近几天月黑无光,坐夜马车到了这里,倘然没有灯亮,怎能够瞧得见人?若说此灯妙处,真个是一言难尽。”
小大姐道:“有甚妙处?”
夏时行道:“此灯拿在手中,我可以瞧得见人,人家却瞧不见我,故而每夜必有许多吊膀子的,被我看见。那种形容不出的样儿,真是好瞧得狠。你想妙是不妙?”
如玉闻言,啐了一声,道:“偏有这许多事情落在你的眼里?你方才从那一边来,可曾看见有几个吊膀子的?”
夏时行道:“我从老洋房起,兜了一个圈子。今天别的吊膀子没有瞧见,只看见潘少安。”
如玉抢口问道:“少安怎样?”
夏时行道:“在那里吊一个先生的膀子。”
如玉道:“此话可真?”
时行道:“谁来哄你?”
如玉道:“他吊的先生是谁,你可认得?”
时行道:“说起此人,认得他的甚多,住在久安里内,叫颜如玉。”
如玉始知与他说笑,把眼微微一横,道:“人家当你是句真话,才来问你,谁知你满口胡言,却也亏你说得出来!”
时行笑而不答。如玉道:“如今你莫乱说,我再问你一句正话,你今天当真可曾看见少安?”
时行道:“少安怎么不见?现在前面草地上吃茶,我还与他坐了好一刻儿。”
如玉大喜道:“既然他在这里,我正要与他说话,可同你一块儿去找他?”
时行道声“使得”,拾起地上的灯,与如玉并小大姐,慢慢回至安垲地去。时行把灯一照,果见少安在外面草地上坐着。如玉走近身旁,刚要与他讲话,不提防旁边还有个人。原来少安自从那天在楚云面前,诓说与经营之、杜素娟坐夜马车,楚云怪没有合他同去,少安许他以后天热的日子,夜夜一同坐车去顽。这几日果然天天两个人一部马车,到了一点多钟出来,必要坐到三四点钟方才回去。如玉本来一团高兴,要告诉少安说话,今见楚云同来,好像当头浇了一杓冷水一般,连忙缩住了脚,不再过去。夏时行也晓得他二人近来不睦,见如玉立着的地方,恰好有张空桌,就唤园丁泡碗茶来,拉如玉坐下,问他:“有甚说话,叫小大姐去唤少安过来?”
如玉点点头儿。
那边少安初时看见灯亮,知是时行。后见他同着两个妇女走了几步,不走过来,隐隐望去,好似如玉主婢,又恐未必是他,要想跑来看个子细。楚云的眼睛狠快、已经认定必是如玉,一把拉住,不许他走。这边如玉泡好了茶,叫小大姐去唤少安。楚云当面发话说:“如玉并不是个野鸡,怎么叫大姐前来拉人?”
顿时斗起口来,哄动了无数的人多来观看。正是:为底冤家成不解,只缘恩客互难抛。
不知这一闹怎样散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