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颜如玉与小大姐、夏时行,一同到安垲地寻潘少安,要告诉他少牧合经营之算计的话。不提防少安与楚云同来,如玉因此没有过去,就在草地上泡了碗茶,叫小大姐去请少安过来。岂知楚云一见,破口就骂,说:“如玉并不是野鸡妓女,为甚叫小大姐来拉客,真不要脸!”
那小大姐自从在晒台上与阿巧相骂之后,见不得楚云与阿巧两个,见了便要不得开交,如今听得楚云出口伤人,怎肯让他,也还骂道:“你说的是甚么句话!我家先生本来不是野鸡。你也自己想想,现在吃的是甚么饭?潘大少又没有讨你回去,偏要放出这管汉子的样来,亏你羞也不羞!”
楚云道:“正要你说潘大少爷没有娶我,却也没有娶了你家先生,大家一样是个客人,他好好的在这里坐着,要你过来做甚?”
小大姐闻言,大怒道:“我偏来了,你待甚样?”
楚云道:“我不要你来,快与我滚了开去!”
旁边阿巧也插口道:“你这臊货,当真快些走罢!不要在此没趣!”
说罢,举起双手,像要推他光景。草地上那些闲看的人,巴不得他们打起架来,真是一桩绝妙新闻,齐齐的发一声喊。
那边如玉听见,虽然他的性度,比着楚云耐些,这时候却也耐不得了,不由不柳眉微竖,杏眼斜睁,指着楚云主婢说道:“那个敢来欺侮人家!须知我颜如玉,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一言末毕,立起身要迎将上去,被夏时行急忙劝住。潘少安见势头不好,也在那里相劝楚云,叫他休要这样。
楚云只当做没有听见。阿巧更是恶狠狠的,指着小大姐与颜如玉打起苏白,千烂污、万烂污骂个不住。少安弄得没了法儿,只顾目视楚云,把他的衣襟乱扯。楚云仍旧不睬,反去帮着阿巧,高一声低一声的愈骂得不像样儿。少安无奈,只得叫小大姐走散开去,便可没事。
如玉又怪少安不合听了楚云,要把小大姐赶他回来。少安正在为难,恰好来了两个救星,一个是贾逢辰,一个是花小兰家的阿素。原来逢辰与经营之在新锦园洗澡之后,营之回家去了,他又回到尚仁里去吸烟。阿素因天气狠热,不能安睡,唤了一部马车,与他同到张园乘凉。刚才进得园门,就听见一片喧嚷之声,耳根狠熟,因此茶也不泡,一直寻到这里。看见楚云合阿巧怒匆匆的与人争闹,那边乃是如玉,估量着为了礼拜三六点钟的事情。逢辰与阿素递个眼风,阿素会意,忙去劝住楚云。逢辰走上步,一手拉着小大姐,来劝如玉,又叫夏时行陪着少安到别处走走再来。阿素在楚云面前,抱怨如玉不好;逢辰在如玉面前,抱怨楚云与少安不好。竟被二人不多几句,把两边的火渐渐俱平了下去。后来楚云被阿素同着,到大菜间里吃冰忌廉去了,方始散场。
夏时行与少安闲走一回,遇见屠少霞,合他到愚园里去。少安趁这个空,溜到如玉那边,咬耳朵陪了他几句小心,逢辰在旁边假意替如玉要打要骂。如玉发作不出,只得就此干休,反把少牧与经营之在暗中算计他的话儿,依旧一五一十的细细说知。少安回称:“此事多亏逢辰今天先通个信,不然,只怕要弄到个不知甚样。虽然不怕二人,究竟不如省事的好。以后自当防着他们。”
如玉才晓得少安不到台面,原来先有消息。逢辰看他两人唧唧哝哝的讲个不住,料着可以没事的了,走了开去。
恰好楚云差阿巧来寻,说与阿素同在大莱间里等他,逢辰遂到大菜间去,也吃了杯冰忌廉,又略略坐了一回。见园里头吃茶的人多散去了,身边摸出时辰表来一看,已是三点半钟,再耽搁半点钟,天要亮了,催着阿素回去。阿素说:“楚云与少安一车来的,你去寻少安快来,我们一同走罢,省得见了如玉又要生气。”
逢辰点头称是,跑到草地上边一看,泡的茶已经收了,人却不知去向。
动问园丁几时去的,园丁回说走了好一刻了。逢辰好不诧异,暗想:“二人怎的会走?必定还在园中干些甚么。”
信步向海天深处弹子房一带寻去,没有影儿。直寻到老洋房左面的六角亭中,方才遇见。逢辰说:“你们二人在此做甚,累我这样的寻?”
少安笑而不答,如玉也没有说话。逢辰摇摇头道:“你们小心些罢,天不早了,晓风是很凉的。”
如玉道:“休要胡说。你来找寻我们,可是要回去了?”
逢辰道:“不去,难道住在这里?自古道:“凉亭虽好,终不是久居之地‘,还是回去了等少安再来的好。”
如玉闻言,轻轻把逢辰的背心打了一下,说:“不许你多开口儿!”
与少安步出茅亭。逢辰问:“还有一个小大姐呢?”
如玉道:“小大姐我叫他看马车去了,你要被他放了空车,想来现在车上打盹。你要问他做甚?”
逢辰笑道:“看你不出,你倒会调虎离山,狠好,狠好!”
如玉举手在逢辰背上又是一下,道:“才对你说不许开口,怎么又要多嘴!”
逢辰笑个不住。三个人一同出了老洋房门口,少安替如玉喊马夫配车,那车早已配好了的,小大姐果然在车上打盹。如玉唤醒了他,含笑上车,与逢辰点点头儿,马夫加上一鞭,如飞而去。
少安、逢辰就近从安垲地抄至大菜间,楚云已等得不耐烦了,虽有阿素赔着,把些话来兜搭,究竟耽搁得时候多了,防他与如玉要好。今见同着逢辰到来,把脸一沉,一句口也不开,移身向外就走。少安涎着脸儿。跟他出了大菜间。逢辰、阿素也出来了。大家分付马夫配好了车,上车回去。少不得少安要在楚云面前,着着实实的温慰他一番。我且不表。
再说颜如玉回至院中,天已渐明。少牧睡在床上,已经一觉醒来。起初原是酒后神疲,后来只因天热,覆去翻来,不能成寐。看看如玉又不见到来,一噜坐起床沿,唤了几声。张家妹听得,进房说:“先生因今儿天热,在月台上坐了一回,没得一些儿风,与小大姐坐马车乘凉去了,就回来的。二少爷可要喝茶,待我洋风炉上炖去。”
少牧听如玉坐马车去了,怪他临走时没有说明,向张家妹发话。张家妹道:“说是对你说的,因你正在好睡,一连唤了你三五声,没有答应。是我叫他不要扰你,才与小大姐同去。你莫错怪了人。”
少牧道:“此话可真?”
张家妹道:“我家先生随便甚么事情,那一件肯瞒着过你?何况这坐马车的小事。不但当真唤你,他本来还想与你同去,怎奈你睡个不醒。不是个三岁小孩,可以抱了走的,叫他真是没有法儿。”
少牧听他说得咬钉嚼铁,好像是句句实言,又把小孩来比着他,不由不微微一笑,道:“‘人睡宛如小死’,古人讲的说话,真个一些不错。我向来狠是醒睡的人,怎么今天也唤不醒来?谅是多吃了几杯酒的缘故。如今酒已醒了,人倒睡不着了,坐在床上,好像火炕一般的。如玉既然没有回来,我们可到月台上去透透风罢。”
张家妹道:“今儿天气真热,我一直在月台上边,听你叫唤才下来的,却背脊上汗还没干。你要到月台上去,真是再好没有。”
说毕,伸手在床底下拿出一双蓝绉纱一墨绣大兰花的拖鞋,放在床前。少牧拖了,陪着他一同出房,到月台上去。虽然夜已深了,那些同院的姊妹们,一个个多还未睡,有的在那里叫娘姨、大姐拿着梳蓖通头,有的在那里吃水烟闲讲。看见少牧上来,因他平日做人和气,那个二少爷长,这个二少爷短,多来与他讲话,觉得狠是有趣。及至各人要睡,先后下去。
如玉已经回来。张家妹是留着心听的,只要门儿一响,他就赶先溜将下去,把少牧怪他没有说明,与自己搪塞的话,说了一遍。如玉知道,且不回房,一径到月台上去。见了少牧,先说他方才怎的好睡,后把自己与小大姐在马车上如何风凉,走过黄浦滩时,吹得身上凉飕飕,好不受用。讲得少牧听出了神,明天定要与如玉一同再去。如玉满口答应,并要他唤一大里的马夫到来,索性包他一两个月,夜夜坐个畅快。少牧闻言,更甚高兴。谈谈说说,直至天明,回房始睡。
到了明夜,果然叫了一大里的马夫,包了两个月马车,天天与如玉一同坐着去顽。初时是一点钟去,在安垲地泡茶。后来如玉怕他撞见少安,不甚稳便,推说张园太闹,每夜到愚园去坐。及至六月初一,新衙门出了告示,照例禁止夜游。巡捕房于夜间十二点钟以后,张园、愚园两处,各派了一个巡捕守门,遇见游园的人只准出去,不准进来。二人只得在园外边草地上边,停着马车,闲坐一回。好得每夜里来的人多,少牧必定遇见几个朋友,彼此谈谈。内中一定来的是夏时行、屠少霞、游冶之、郑志和、邓子通、康伯度等数人。要算时行、冶之,最是坐不住、立不住的,车子一停,便跳了下来,东也钻钻,西也望望,每有许多吊膀子与吃醋打架的新闻,瞧见说与少牧并如玉得知,当做笑谈。贾逢辰、经营之也不时常到。荣锦衣已与毓秀夫动身上京去了。李子靖、平戟三、凤鸣岐等,是夜间难得出来顽的,却也有时见面。只有潘少安听见说是夜夜出来,偏偏没有撞着过他,不知他在那里停车。
原来少安自从贾逢辰与颜如玉叫他随处留心之后,每夜虽然与楚云出来,那马车只到愚园外面兜个圈子,马上就走。有时跑到黄浦滩大桥那边,略停回儿;有时在黄家厍马路上耽搁片时;有时更跑到新马路去。倘然有巡捕看见,不许他停,他就分付马夫回去。何况楚云因怕被人瞧见每夜与少安一车,说他做了恩客,故此包的是一部百叶窗轿子马车,旁人看不清他。少牧坐了一个多月马车,夜间那里曾见过面儿?营之更不必说。大家依旧没有出这酸气。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已是七月中旬。玉露飘凉,金风送爽。上海的风俗,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做盂兰盆会的地方甚多,俗名叫做打醮,也有是道士的,也有是和尚的,铙钹喧阗,香烟缭绕。不但各帮各业多有公所,没一处不干这捣鬼的事,连妓院里也挨家挨户,建醮三天。全不想这种龌龊所在,道士怎召得天神天将,和尚怎礼得大慈大悲?却偏是很虔诚的,上自本家先生,下至姨娘、大姐,每到打醮的日子,一个个吃素除荤,多想消灾免难。最不通的,是这几日却又要客人去碰和、吃酒,厨房里杀鸡杀鸭,也不知伤了多少生灵,说起来真是好笑。
颜如玉院中本家,选了七月十一、十二、十三的醮期,共是三天。少牧替如玉吃了一个双台,又碰了场和。到了十三那天,几个火居道士,足足闹了一夜。少牧瞧了一夜的热闹,因见他们把令牌乱碰,号召万神,笑个不住。如玉怪他不敬神明,最是罪过,不许他笑。少牧问他:“是甚神明?”
如玉说:“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太乙天尊、大梵斗母、九天雷祖、三界符官,那一尊不是神道?我也说不尽的许多,你怎好对他嘻笑?”
少牧更大笑道:“那些神道当真有么?就算是真个都有,只怕这班鸦片烟鬼的道士,也断断召请不来。这种污秽不洁的地方,那神道也一定不肯下降。
你怎么这样的呆?”
如玉道:“照你说来,我们堂子里的打醮,难道竟没用不成?”
少牧道:“本来有甚用处?不如不打的好。倘然真个要打,倒不如把《采风报》上从前悟昙子做的那‘花天焰口’放一回儿,倒还有趣得很。”
如玉道:“怎么叫做‘花天焰口’?”
少牧道:“‘花天焰口’乃仿‘瑜珈焰口科’书做的,内中一样也有发香、请圣、召鬼、施食种种名目。不过请的圣,那主坛的是个管仲,其余是谢太傅、白香山、杜牧之、郑元和等许多古时风流潇洒的人,召的鬼多是些淫鬼、色鬼,与《笑林报》上刻的‘香粉地狱灯科’乃是一个人手笔。真是你们堂子里应做的法事,怎么多不去做,却要做这文不对题的道场?”
如玉听罢,也微笑道:“原来就是这‘花天焰口’!
我自从你教我识字,到今已能识得几个。那‘花天焰口’的旧《采风报》,与‘香粉地狱灯科’的《笑林报》,前几天多曾看过。虽不能字字认得,却也略略看得出他几句。这多是弄弄笔墨罢了,怎能够当做他真有这事,打了一坛的醮,可以免悔消灾?若像你这样说来,那班和尚、道士到我们堂子里来,先要学起花天经忏来了,学着的许多正经经忏反是没用。那一个来听你?”
少牧道:“正经经忏,要在正经地方拜的,即使没有益处,终算是个善愿。”
如玉道:“正经地方多哩!他们那些和尚、道士,本来不靠着我们堂子。譬如明天起的广肇山庄,年年打三日三夜大醮,难道你自己不信,叫人家也多不信他么?”
少牧道:“广肇山庄在甚地方?这大醮有甚热闹?可许人进去瞧瞧?”
如玉道:“广肇山庄在北泥城桥西首,平时没人进去。
到了打醮的三日,不论男男女女,多可前往。莫说别人,姊妹们也去的甚多,里边收拾得狠是好看。”
少牧道:“如此说来,我们明天可去?”
如玉道:“今年不去。”
少牧道:“这却为何?”
如玉道:“你不相信念经拜忏的人,去他则甚?”
少牧道:“我又不去看他念经拜忏,只去瞧瞧热闹,这又何妨?况且我也并不是吃教的人,这种所在,不喜欢去。”
如玉道:“当真你要前去顽么?今天一夜没睡,明天须要养息养息,夜马车不要坐罢。还是后天十五再去,三天里这一天乃是正日,去的人本来最多。”
少牧道:“十五也好。”
二人谈谈说说,直到东方大亮,道士散场,方才睡觉。
十四一天,果然晚上边不坐马车。十五夜间,少牧候到十二点钟敲过,如玉的堂唱少了,带着张家妹,三个人一部马车,同往广肇山庄而去。看看路上边来往的马车,好似蜂屯蚁聚一般。只因那一条马路不甚宽敞,中间又夹着许多脚踏车、东洋车、小车,愈觉得拥挤不开。那坐脚踏车的,又一大半浮头浪子居多,看见那一部马车上坐着女子,只要有些姿色,不论是公馆里的,堂子里的,总要跟定在车前车后,子细瞧瞧,顺便卖弄他吊膀子的手段。说起来大家多是走路,谁走得,谁走不得?竟是没奈何他。却难为了做马夫的,走到这种地方,真要步步留神,偶然一个大意,最容易闹出祸来。少牧是看跑马的时候受过惊的,分付自己马夫缓辔而行。
走了好一刻钟,方才得到。张家妹先搀扶如玉下车,少牧也跳了下来,一同进了大门。但见正中间一条甬道,挂着无数敦梓堂兰盆胜会灯笼,又有无数五色纸张剪就的冥衣,与整串长锭,临风飘荡,甚是好看。甬道两旁,站着好几个巡丁,一手执着灯亮,一手拿着根藤条,指点进来的人分男左女右两路,不许混杂。少牧只得与如玉分了开来,如玉约定在女客厅中相等,少牧点头记下,遂独自一个,跟着那些进来的人信步走去。甬道走完,便是前厅。看厅上边灯独辉煌,照耀得如同白昼。正中设着三座法台,每台七个和尚,共是三个主僧,十八个班首,在那里对台施食。梵音一片,夹着那钟鼓之声,也甚好听。法台后面,摆着两张极大供桌,陈设的多是些贵重供品与古玩之类,两壁厢挂的多是名人字画,真个是美不胜收。
少牧看了片时,移步向内,乃是个大天井儿。天井中堆着一座佛山,金光耀目,雕刻得甚是玲珑。天井走完,便是后厅,厅上边设着经堂,铺供得十分精致。正在驻足观看,忽听得左壁厢一阵锣鼓之声,原来是男客厅外面,有班清音在那里唱《北饯》的大面昆曲。少牧想:“男客厅既在这里,那女客厅必在右边,何妨到右面看看。”
因又举步走去,恰好撞见了游冶之与郑志和两人。
冶之问少牧:“昨夜可来?”
少牧回说:“昨夜没有出外。”
志和道:“昨夜既没有来,今天可曾到后面瞧过甚么?”
少牧道:“后面也没有去过。”
冶之道:“后面有许多绢扎的广东灯彩,与一个北瓜棚儿,真是好看,我们可去瞧瞧。”
说毕,一手拉着少牧便走。曲曲折折的绕至后边,果然见一个大翻轩中,陈设着许多广东灯彩,扎的乃是“观音大士大香山得道”全本。那大士的面相,开的甚是美丽,并且内有机关,手眼多能活动。还有那妙庄王与白雀寺和尚,并十殿阎君、牛头马面、狱卒判官,一个个多如活的一般。结末乃是一座落伽山景致,大士端坐在紫竹林中白莲台上,两旁站着善才龙女,合掌朝恭。冶之戏指少牧,说他像个善才,可惜龙女不在这里。少牧说:“冶之前刘海发留得圆圆儿的,倘然把中间的长头发挽个善才髻儿,那才真个与善才一般,可惜也没有龙女作伴。”
志和道:“你们多是孩子,本来多像个善才。却不知谁像观音?”
冶之道:“你的面貌狠像女子,倘然拍些儿粉,点些胭脂,头上套一只鱼婆兜,把两鬓的短发遮掉,身上换一件渔衣,赤着一双白足,怕不像个鱼篮观音?”
三人说说笑笑,猛然间,一阵的钹声怪响,震得人两耳欲聋。却原来灯彩旁边,有一班广东唱班唱起曲来,那大钹比大锣还大,击得聒耳乱鸣。三人觉得厌烦,走了出去,抄到最后进的那架北瓜棚中间。看见棚上挂着百余盏玻璃小灯,掩映着碧绿的瓜叶,新红与半黄半青的无数北瓜,真个是光怪陆离,异样好看。棚下更有几块海浮石儿,叠做一座小小假山,山上喷出一股回龙水来,水中顶着一颗胡桃大的洋球,随着水花,高高下下。棚背后把瓜扎着两条青龙,一左一右,在那里张牙舞爪,要想抢这珠儿。看的人多连声赞好。
少牧等看了一回,就从瓜棚下绕道向外,乃是一片空地,供着许多纸扎的焦面鬼王,与大头鬼、地方鬼、小头鬼等种种鬼卒,并城隍、土地、判官、功曹许多纸像。正中间高扯起召鬼纸幡,幡底下点着几盏纸灯,远望去宛似晨星数点。此处除了这几盏灯火以外,别的灯火甚稀。只有城隍、土地等面前,设有几副香案,觉得冷气森森的,与别处不同。这时候又月色模糊,好像要下雨光景,更是十分阴惨。冶之催少牧、志和快走,说:“此地像是阴山背后,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外边去罢。”
少牧指着月色道:“只怕天公有雨来了,我想到女客厅那边,招呼如玉一同回去。你二人可是一车来的,还是与媚香、艳香同来?”
冶之道:“我与东尚仁黄菊香一车,志和是百花里白素秋一车来的,现在谅来也都在女客厅上。媚香、艳香因昨夜来过,今夜未来。”
少牧道:“既然如此,我们大家到女客厅去。”
三个人遂转湾抹角,抄到女客厅间壁。隔着天井望去,见如玉正与菊香、素秋坐在一处,旁边还有邓子通做的新清和坊金粟香、温生甫做的花小桃、屠少霞做的百花里花媚春、经营之做的兆富里金玉香、夏时行做的百花里花莲香,都在一块。冶之将手向他们招招,众人都笑迷迷点点头儿。菊香把手指向外一指,冶之也把头点点,菊香会意,与素秋一同起身向外。少牧立在冶之后面,举手向如玉一招,如玉瞧见,也与张家妹走了出来。众人跑到甬道上边,始一对对的合在一处。
少牧向如玉说:“深怕天公下雨,我们快些走罢。”
如玉遂别过菊香、素秋,与少牧出了大门,登车而去。菊香、素秋也不耽搁,同着冶之、志和先后上车,叫马夫跟着少牧的马车同行。此时夜分已深,路上边比方才来的时候车子少了。众马夫加上数鞭,那三匹马多跑得四蹄乱响。不料才过得北泥城桥,那天公忽然发起阵头风来,呼噜噜、豁喇喇的,好不怕人!只吹得如玉等俱缩着身子叫凉,少牧等几件纱长衫儿几乎刮破。风过处,电光乱闪,好如万道金蛇,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少牧在车上边对如玉道:“留心,要打雷了!”
如玉慌做一堆,将身倒在少牧怀中,口说:“我最怕的乃是响雷。”
道言未了,耳听得轰的一声,好似山崩地塌一般,果然打了一个迅雷。如玉两手牵住了少牧乱颤,少牧笑他怎的这般胆小。
其时,眼前又一道电光,接连又是一个急雷,顿时下起雨来,那雷声更鸣个不住。少牧等这夜坐的都是皮篷马车,忙喊马夫把皮篷张了起来。无奈只遮得头上边儿,那身上因雨点大了,休想遮得,一霎时,多水淋淋的,衣裤上湿得个不橡样儿。少牧心想:“这样大雨,怎能再走?最好须要寻个所在,躲他一躲。”
后边志和、冶之问马夫:“这里是怎么地方?”
也想暂避片时。马夫回说:“将快到三马路了。”
冶之道:“三马路不是有个宁波总会的么?我们且到总会那边停停再走。”
马夫答应,拚命把马鞭子在马背上连鞭数下,飞也似的跑至总会门前。瞧一瞧,门房内灯火尚明。
冶之第一个冒雨下车,将门叩得如擂鼓一般的乱响。里边管门的开门出来,冶之说明避雨原由,与他借了一顶洋伞,替志和与菊香、素秋撑着,接下车来。却不见少牧的车,只道他们已回去了,动问马夫,方知马力不好,落在后边。冶之、志和等在门首,待他来了,大叫“停车”。少牧见有了避处,心中大喜,也不问是怎么所在,忙与如玉并张家妹下车进内,才晓得是宁波总会,曾与康伯度、经营之等来过数次。
冶之听楼上边骨牌声响,问管门的尚有那几个人在此碰和。管门的说:“是康老板、夏老板、屠老板、密斯得大拉斯四人。”
少牧一听都是熟人,怂恿冶之、志和上去。冶之答应,领着头一哄上楼。康伯度正做了一副清一色索子,等嵌五索,和到共是二百五十六和,见众人进来,将牌一推,起身相迎。因看他们一个个都如落汤鸡一般,估量着必定在广肇山庄遇雨而回,却眼觑着如玉、菊香、素秋三个,只是好笑,夏时行、屠少霞也格支格支的笑个不住。如玉等不知为了何事,大家走到壁上挂的一面着衣镜内一照。原来夏天的衣服最是受不得水,三个人被雨一淋,三条白洋纱裤子都搭紧在腿上边,露出肉色,三件纱衫贴着身子,胸前却高了起来。如玉更因倒在少牧怀中,把画着的两条眉毛,擦得眼圈上都是乌赤黑的,那形状好不难看。不由不脸上一红,缩到壁角里一张藤椅上坐下。菊香、素秋也觉不好意思,跑了开去。少牧等也浑身是水,一齐脱了下来,只穿着一条单裤。分付马夫各自去拿衣服来换。大拉斯见众人都是这个样儿,忍不住也甚好笑,口里头并操着强官话道:“怪不得康伯度这副清一色牌和了出来,才等着嵌五索,五索顿时来了三张。”
伯度等听了这话,更是笑个不住。如玉因大拉斯取笑,立起身走将过来,伸手要拧。大拉斯缩做一团,只顾讨饶。正是:恼人最是风和雨,迷性无如赌与嫖。
不知如玉饶得大拉斯否,后来与少牧及冶之等怎样回去,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