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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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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四 闽芝士 林近阳 增编

萃庆堂 余泗泉 梓行

四卷上层

【天缘奇遇】上

祁羽狄,字子輶,吴中杰士也。美姿容,性聪敏,八岁能属文,十岁识诗律,弱冠时飘逸绝伦,每以李白自期,落落不与俗辈伍,独有志于翰林。每叹曰:“乌台青琐,岂若金马玉堂耶!”下笔数千言,不待思索。为诗声词赋,奇妙绝倒。且善钟、王书法,又粗知丹青。时人目为才子,多欲以女妻之,生志在归娶,皆不应。其姑适廉尚,督府参军也。姑早亡,继岑氏,生三女,皆殊色。长曰玉胜,次曰丽贞,三曰毓秀,随父任所,皆未适人。尚以衰老,乞骸骨归。时朝廷主昏臣闇,奸宄弄权。生不求仕,每散步寻诗,寄身林壑,或操舟访祠,傍水徘徊。

一日,与苍头溜儿入市,见一妇人,年二十余,修容雅淡,清芬逼人,立疏帘下,以目凝觑生。生心动,密访之,乃吴氏,名妙娘,颇有外遇。生命溜儿取金凤钗二股,托其邻妪利馈之,妙娘有难色。妪利生之谢,固强之。妙娘曰:“妾觑此郎妙人也。但吾夫甚严,今幸少出,但一宿则可,欲久寓此,不宜也。”生闻之喜,灯时潜入,相持甚欢,极尽款曲。即枕上吟曰:

深深帘下偶相逢,转眼相思一夜通。

春色满衾香力倦,瘦容应怯五更风。

妙娘曰:“妾亦粗知文墨,但不能诗,敢以吴歌和之。”

别郎何日再相逢,有心常寄便时风。

一夜恩情深似海,只恐巫山路不通。

歌罢,天色将曙,闻外叩门声急。妙娘曰:“吾夫回矣。”与生急拥衣而起,开后扉,求庇于邻人睦用。用素与妙娘厚,遂匿之。

用之妻,周氏也,小字山茶,见生丰采,欲私之,生方德其庇,强应命焉。茶曰:“吾主母徐氏新寡,年三十二,体态雅媚,殊似玉人,坐卧一小楼。焚香拜佛,守节甚严,但临风对月,多有怨态,妾为渠使女,察之真矣,知其心未灰冷也。妾请以计使君乱之,可以尽得其私蓄。”生谢曰:“乱人之守,不仁;冀人之财,不义;本以脱难而又欲蹈险,不智。卿之雅情,心领而已。”言未毕,一少女驰至,年可十三四,垂髫半敛,粉黛轻盈,连声呼睦用之妻。见生在,即惶避而入。生问:“此女何人?”茶曰:“主母之女文娥也。”生曰:“纳聘否?”曰:“未也。”

文娥入,以生达其母。母责之曰:“汝为闺女,可使人见乎?”乃自往呼之,且自窗外窥生为何如人。见生与山茶戏狎,风致飘然,密呼茶,问曰:“此人何来?”茶欲动之,乃乘机应曰:“此吴妙娘心上人也。今碍其夫在,少候于此。”徐氏停眸不言久之。山茶复言:“妾为女流,阅人多矣,此人旗旄洒落,玉琢情怀,穷古绝今,世不多见。”徐氏佯怒曰:“汝与此人素无一面,便与亵狎,外人知之,岂不遗累于我!”山茶亦佯作愠状,对曰:“妾但不敢言耳。言见主母之罪也!”徐氏诘其故。山茶曰:“此人近里,独云主母约彼相见,欲作偕老。”徐氏惊曰:“此言何来?”茶曰:“彼言之,妾信之。本欲不信,则主公所遗玉扇坠,何由至彼手乎?”徐氏即探诸衣笥中,果失扇坠,徘徊无聊又久之。山茶知其意,即报生曰:“娘子多上复:谨持玉扇坠一事,约君少叙,如不弃,当酬以百金。”生揣:“事由于彼,非我之罪也。”乃许之。盖徐氏三日前理衣匣,偶遗扇坠于外,为山茶所获,至是,即以此两下激成,欲俟其处久而执之,以为挟诈之计耳。

近晚,生果登楼,与徐氏通焉。缱绻后,徐氏问曰:“扇坠从何来?”生曰:“卿所赐,何佯问也?”徐氏曰:“妾未尝赠君,适山茶谓君从外得者,妾以为然,故与君一叙。今乃知山茶计也。”徐氏悔之不及,明早果以百金密赠生行。生再三辞谢,因留一词以别之:

蝶醉蜂迷莺下语,只以妙娘为主。玉坠凭谁取?又成红叶偕鸳侣。  两地风流知几许,自喜连奇遇。愁对伤心处,何时得共枕,重相叙。 ——右调《惜分飞》

徐氏恨山茶卖己,每以事让之。茶不能堪。遂发其私。徐氏无子而富,族里争嗣,因山茶实其奸,鸣之于官。官得嗣者私,竟枉法成案。徐氏以淫逐出,文娥以奸生女官卖。徐氏耻遂自缢。生闻徐氏死,不胜痛悔,作挽歌以吊之曰:

胡天不德兮,歼我淑人。情轻一死兮,义重千金。花残月缺兮,玉碎珠沉。悲生长夜兮,梦断芳春。遭此仇兮,何所申?欲排云前代诉兮,奈力寡而未能。心耿耿兮思赤思,神恍惚兮怀素情。泪潸潸兮滴翠巾,愁郁郁兮欲断魂。千回万转兮,痛我芳灵。灵其有知兮,鉴我微忱!

生且泣且歌,不胜哽咽,乃散步林外,少放闷怀。不意新月印溪,晴烟散野,泉声应谷,树影坠地,生乃还步,踽踽独行,凄惨愈切。忽闻后有环珮声,生回顾,见一女子冉冉而来。后随二女童,一掌扇,一执巾。生以为良家子也,意欲趋避。女遥呼曰:“祁生何为避耶?”生疑为姻娥家,进步迎揖。然芳容奇冶,云鬟风度,光彩袭人。生惊讶,未遑启问,女即曰:“妾玉香仙子也。朝游蓬岛,暮归广寒,拂扇则风行千里,挥巾则云幔九霄,非人间俗女也。因与君有尘缘,到此一相会也。”生闻其言,疑为鬼魅,不敢近,但唯唯求退而已。女笑曰:“妾乃不如徐氏耶?君子日后奇遇甚多,徐氏不足惜也。”即携生手,同还生家。生闻其香气清淑,爱其纤指温莹,亦不甚怪。然而夜深人静,重门自开,灯灭帘垂,明辉满室,生虽疑,不能却矣。与之共枕,颇觉绸缪。至五鼓,二女童报曰:“紫微登垣,壬申候驾。”女即整衣而起,与生别曰:“后六十年,君之姻缘完聚,富贵双全,妾复来与君同归仙府矣。赠玉簪一根,叩之,则有危即解;小诗一首,读之则终身可知。”言毕,凌空而去。生望之,但见云霓五彩,鸾鹤翩翔,生始信其为仙也。即视其诗,乃五言一律,云:

君是百花魁,相逢玉镜台。

芳春随处合,夤夜几番灾。

龙府生佳配,天朝赐妙才。

功名还寿考,九九妾重来。

生自与玉香合,精采倍常,颖悟顿速,衣服枕席,异香郁郁然。人皆疑其变格,而不知生所自也。

时廉参军致政归,泊船河下,闻文娥官卖,即以备价官买,与次女丽贞为婢。是日,生至讲堂,适闻廉归,惊曰:“此吾至亲,别十年矣。”即趋谒。廉闻生至,急请入,各以久疏慰问。廉尚曰:“尊翁捐馆,幸有子在。子,英发士也,老夫官所亦闻子之才学超拔。今愿早遂青云,以慰尊翁之志。”生谦谢者久之。廉呼岑氏出,且曰:“祁三哥在此,非外人也。”生行第三,故以三呼之。岑氏谓三女曰:“三哥有兄弟情,可随我见之。”惟丽贞辞以“晓起采茉莉花冒风,不快。”。岑氏与玉胜、毓秀出见。生拜问起居,礼貌修整。岑见生闲雅,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而胜与秀亦熟视生。生目玉胜妆艳,毓秀丰美,亦觉戚戚焉。廉问:“丽贞何在?”岑曰:“不快。”廉曰:“一别十年,今各长成,宁忍不一识面耶?”令侍女素兰、小卿促之,不至。又命东儿、潘英让之,丽贞不得已,敛鬟而出。东儿报曰:“来矣!”香风一至,仙子迎帘,云鬓半蓬,玉容万媚,金莲窄窄,睡态迟迟。生立俟之,自远而近,停眸一觑,魂魄荡然。相揖后,以序坐。岑以家事诘生,生心已属丽贞,惟唯唯而已。顷间,茶至。捧茶者,文娥也。生见文娥,文娥目生,两相疑喜。茶后,继之以饭,岑与三女皆在陪坐。岑曰:“三哥不见嫌,肯时来一顾乎?”廉曰:“吾初欲以家事托子輶,子輶宁即去耶?”三女皆赞之。而丽贞又曰:“三哥倘以家远不便,凡有所需,一切取之于妹。”生虽迫于家事,而丽贞之言,深为有情,即以久住许之。

是夕,寄宿东楼。生开窗对月,惆怅无聊,乃浩歌一绝以自遣,歌云:

天上无心月色明,人间有意美人声。

所需一切皆相取,欲取些儿枕上情。

生所歌,盖思丽贞“一切取于妹。”之言也。歌罢,见壁间有琴,取而抚之。作司马相如《凤求凰》之曲。不意风顺帘间,楼高夜迥,而琴声已凄然入丽贞耳矣。丽贞心动,时姊妹皆睡熟,乃密呼小卿,私馈生苦茶。生无聊间,见小卿至,知丽贞之情,狂喜不胜,不能自制,竟挽小卿之裙,戏曰:“客中人浼汝解怀,即当厚谢。”小卿力拒不能脱,欲出声又恐累丽贞;相持者久之,小卿知不可脱,乃问曰:“小姐辈侍妾多矣,倘见爱,惟君所欲。”生亦知小卿执意,乃问之曰:“必得桂红,方可赎汝。”桂红,乃玉胜婢。小卿曰:“桂红为胜姐责遣,独宿于迎翠轩,咫尺可得。”

生与小卿,挽颈而行,果一女睡轩下。生以为桂红矣。舍小卿而就之,乃惊醒。非桂红,乃素兰也。兰在诸婢中最年长,玉胜命掌绣工。一婢拙于绣,迁怒于兰,因而逐之,不容内寝,怨恨之态,形于梦寐间也。见生至,怪而问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兰始亦推阻,既而叹曰:“胜姐已弃妾,尚何守!”遂纳生。生本以风流有情,而兰亦年长知味,鸳衾颠倒,不啻胶漆。生密问曰:“丽贞何如?”兰曰:“天上人也。”曰:“可动乎?”曰:“读书守礼,不可动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对知心人不觉吐露心腹。”既而问:“桂红与谁同寝?”兰曰:“桂红,胜姐之爱婢也。此人聪慧,与文娥同学笔砚工,君以情钩之,亦可狎者。”生喜,天明就外,作一词以纪其事:

素兰花,红桂树,迎翠轩中,错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机不露,借雨邀风,脱壳金蝉去。  一杯茶,咫尺路,却似羊肠,又把车轮误。且向桂花红处吐,攀取高枝,再转登云步。 ——右调《苏幕遮》

生早与素兰别时,天尚未明,遗汗巾一条,包玉扇坠并吊徐氏词于一角。小卿来唤素兰,见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文娥观词,不觉泪下。丽贞理妆,呼文娥代点鬓翠。文娥至,则秋波红晕,凄苦蹙容。贞怪而问之。娥不能隐,以实告曰:“吾母死皆为祁生,生见妾曾悲意,妾为言此人无情,今见其吊母词,始知钟情于吾母,是以伤感不觉泪流。”丽贞索词观之,叹曰:“真才子也。”取笔批其稿尾曰:

措词不繁,著意更切。愁牵云梦,宛然一段相思;笔弄风情,说尽百年长恨。诚锦心绣口,可爱可钦;必金马玉堂,斯人斯职。然而丹桂甚近,何无志于姮娥?乃与地府通忱,实有功于才子。

所批末联,警其锐志功名,勿劳他虑也;即令文娥持送还生。时廉有族中毕姻,夫妇皆往,家人随去者亦过半。生见文娥独来,拥而叹曰:“儿何以至此耶?”娥亦嗟叹,道其所以,乃出扇坠、吊词还生。生惊曰:“汝从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轩得之。今丽贞姐使妾奉还。”生且愧且谢。既而见所批,又惊又喜,叹曰:“世间有此人物而女子,有此文才,羞杀孙夫人、李易安、朱淑贞辈矣。”读至末句,叹曰:“吾妹真姮娥也。仆岂无志耶!”遂以末联为有意于己,乃以白纱苏合香囊上题诗一首,托文娥复之。

聊赠合香囊,殷勤谢赞扬。吊词知恨短,批稿辱情长。

愧我多春兴,怜卿惜晚妆。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

丽贞见诗大怒,挞文娥;待父母归,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闺教,使二亲受气,急令潘英报生。时英年十七,亦老成矣,虑生激出他变,缓词报曰:“秀姐知君有诗囊送人,甚是不是,乞入亲谢之。”生笑曰:“秀年十五,亦知此味耶?”牵衣而入。秀已待于中门,以故告生。生大惊曰:“何异所批!”秀曰:“彼警君耳,非有私也。”生茫然自失。秀曰:“玉胜姐每爱兄,与妾道及,必致嗟叹;今在栖鹤楼,自此过一门便是,可同去问计。”生含愧而进。玉胜远迎,曰:“三哥为入幕宾矣?”秀顾生,笑曰:“欲坐登云客,先为入幕宾矣。”胜问其故。秀曰:“兄有‘月宫云路稳,愿早佩霓裳’之句,遗丽贞姐。贞姐怒,欲白于二亲。今奈之何?”玉胜笑曰:“妾谓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请暂憩此,妾当为兄解围。”即与秀往贞所。

贞方抱怒伏枕,胜徐问曰:“何清睡耶?”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尝一出闺门。今受人淫词,不死何为!”胜与秀皆曰:“词今安在?”贞不知胜为生作说客,即袖中以诗囊卷出。胜接手,即乱扯。贞怒,起夺之,已碎矣。贞益怒。胜曰:“三哥,才子也。妹欲败其德,宁不自顾耶?”因举手为丽贞簪花,低语曰:“三哥害羞,适欲自经。送人性命,非细事也。”贞始气平。胜乃回顾素兰,曰:“可急报三哥,贞妹已受劝矣。”

兰往,见生徘徊独立,而桂红坐绣枕旁,亦不之顾,乃以劝贞事报生。生喜而谢之。兰挽生,曰:“妾原谓此人不可动,君何不听?”又背指红,曰:“可动者,此也。为君洗惭可乎?”生又谢之。兰附红耳曰:“祁生反有意于子,今其惭忿时,少与款曲,何如?”桂红张目一视而走。兰追执之,骂曰:“我教汝绣,汝不能,则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将胜姐金钏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与祁生一会,即偿前钏,不亦美乎?”桂红低首无言,以指拂鬓而已。兰抚生背,曰:“君早为之,妾下楼为君伺察耳目。”生抱红于重茵上,逡巡畏缩,生勉强为之,不觉鬓翠斜欹。

兰下楼,因中门上双燕争巢堕地,进步观之,不意胜、秀已至前矣。兰不得已,侍立在旁,尊胜、秀前行。生闻梯上行声,以为兰也,尚搂红睡;回顾视之,乃胜与秀。生大惭。胜大怒,即生前将红重责,因抑生曰:“兄才露丑,今又若此,岂人心耶!”生措身无地,冒羞而出,无奈,乃为归计。

明日,见廉夫妇,告曰:“久违舍下,即欲暂归。”廉夫妇固留之。生固辞。乃约曰:“子輶必欲归,不敢强矣。待老夫贱旦,宜来一顾,幸甚!”生谨领而别。途中无聊,自述一首:

洛阳相府春如锦,乱束名花夜为枕。

弄琴招得小卿来,迎翠先同素兰寝。

文娥痛母哭吊词,丽贞挥笔一赞之。

顿惹新魂发新句,转眼生嗔欲白之。

绝处逢生得毓秀,恐玷闺门急相救。

潘英邀我中门待,栖鹤楼前惭掩袖。

玉胜忙呼入幕宾,相迎一笑问郎因。

郎顾少憩南楼坐,此去因先慰丽贞。

丽贞见妹劝情复,桂红巧绣娇如玉。

素兰观燕往中门,胜秀登楼皆受辱。

一场藉藉复一场,两处相思两断肠。

春光漏尽归途寂,何日同栖双凤凰?

丽贞小字阿凤,故末句及之。

生去后,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鹃花,东儿报曰:“祁君去矣。”胜与秀知生无颜而归,相对微笑,丽贞独有忧色,停眸视花,吁叹良久,无非念生意也。玉胜不知,问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倖,昨触妹,又辱桂红。被污之女,不可近身,已托邻母作媒出卖矣。”贞曰:“彼辱妹,则姊容之;彼辱婢,姊乃不容耶?”玉胜语塞。盖胜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忿桂红先接之也。

贞是夕凭栏对月,幽恨万种,乃制一词,自诉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则长吁一声。文娥等侍侧,皆为之唏嘘。

闻郎去后泪先垂,愁云欺瘦眉。情深须用待佳期,郎心不耐迟。  香闺静,寄新诗,眼前人易知。寸心相爱反相离,此情郎慢思。

——右调《阮郎归》

生归不数日,为仇家萧鹤者所诬,发生昔未结之事。鹤以官豪,捕生甚急。生夜渡,欲往诉当道,为守渡者所觉,执送萧氏。萧富家层堂叠室,将生先禁后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矣。生夜静忿郁,无以自慰,忽忆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仰拜祷,且朗吟一词:

撒人长恨几时休?两眼不胜羞。男儿壮年多困忧,何日一抬头?  辙中鲋,雨中鸠,望谁周?横铺铁网,高展金丸,毕何仇?

——右调《诉衷情》

萧之妇,余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园。其夫名震,往京听选。金园独居,闻户后歌声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访之,知生故,笑曰:“与父有仇,子复何罪?”私遣琴娘以甘露饼十枚馈生。生谢曰:“此活命恩也,他日当衔环以报。”自是,琴娘时以饮食饷生,生媚意欲谢。琴娘悦之,因与之私,复乘间语金园曰:“此生温如良玉,十倍吾主,今禁此,情甚可怜。”琴娘意欲释之。金园曰:“昨亦梦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日与汝皆当为彼侍妾,纵无此理,甚可疑也。”遂往窥之,果见生丰姿颖异,气宇温融。抵夜,以别钥启锁,匿入闺,共枕恣欲。五更时,赠以白金十两,金钏一双,汗巾一条,与琴娘暗开重门,泣而送之,且以梦语生。生曰:“岂敢望此!仆有玉扇坠,今以赠卿,后日果有幸会,当以此为记。”遂拜谢而去。

翌日,萧以中人至觅生,生已行矣。竟走京师,伏阙奏辩,为父雪仇。时赵子昂为翰林学士承旨,力赞生学,得发御史观音保等勘问。萧惧,出万金营求左丞相铁木迭儿为之解纷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祸入山,发愤读书。山下有名龚寿者,年六十余,善相法,见生状,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蔬果给生,相周甚厚。生感其惠,乃书一联于壁云:

返移萍梗宜无地,近就芝兰别有天。

又书一联以自警云:

身居逆境时勤读,心到仇家夜梦亲。

生去后,丽贞虽念生,不过形于咏叹而已。而玉胜则慕生之甚,言动如狂。每强扶倦态,对镜画眉,不觉长吁一声,两手如坠。日就枕席,饮食若忘,梦中忽忽如对人语,及醒,则挥泪捶床而已。闻贞有《阮郎归》调,令素兰索之,贞不与。胜知其必为生也,亦自作一调,以道望生之意:

思思念念风流种,心为愁深如痛。绣衾象床如共,羞把寒衾拥。  桂红楼上春心动,悔己多情残送。却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梦。

——右调《桃源忆故人》

廉至旦日,遣人邀生,知生伏阙奏辩,嗟叹良久,恨无以助之也。及生入山读书,廉遣人送白金五两,白米六包,与生少资灯油之费。玉胜自忖曰:“祁生发愤,招之绝不来,然其意惟在丽贞,诈招假以贞书,或得一面。”乃以书,附去人,且戒之曰:“此书丽贞,汝密与之。”

小妹丽贞敛衽端肃拜奉大文元子輶兄长文几前:

畴昔之心,岂敢自昧,掷诗之忿,实惧人知。月色空梁,不见知心到眼;风声泣树,徒知弱态伤神。近知往复大仇,识雄才之可羡;今又入山奋志,知学力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终难自慰,人遥千里,岂易相通!满目青山,何处是凤凰栖止;一天星斗,几时成牛女欢期?顷刻相思,须更长欢。倘兄肯顾片时,小妹终身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备。妹贞再拜启

生得书,以为贞笔也,惊喜雀跃。然发愤之始,义不可行;欲复书,又恐廉知,但私寄曰:“为我多多附谢小姐,书已领教矣。”生是日旧态复萌,几不自制,大书绝句于壁:

海样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宝抵千金。

书中总有颜如玉,未必如渠满我心。

一日,龚老访生,见壁上绝句,问曰:“此君笔也,君有所私乎?读书之心,如明镜止水,倘有所私,则芥蒂多矣,安能有成?”祁生拱立谢教,不觉汗颜。龚复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况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天庭高耸,目秀眉清,必享大爵,倘不弃,有一小女,名道芳,颇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日愿为箕帚,何如?”生愧谢不已。

是岁,生赴小考,补郡庠弟子员。

后数日,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欢慰。带三女出见,皆曰:“三哥恭喜!”即宴生于怡庆堂,笙歌交作,酬酢叠行。至晚,银烛满堂,侍女环立,廉夫妇已醺,而生犹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胜举杯近生,语云:“妾有言,幸君弗醉。”盖欲私生也。生不知,应曰:“已酩酊矣。”丽贞举杯乃戏生曰:“新秀才请酒。”生亦笑曰:“何不道新郎饮酒?”贞愧而退,怒形于色。毓秀见贞不悦,及举怀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贞姐含怒?”盖生以前所寄书有情,故量其易而戏之,不知为玉胜计也。夜深席散,生被酒,寝外馆。胜自往呼之,生不醒。胜恐馆童惊觉,长吁而返,闷倚银缸,形影相吊,口占一词,且泣且诉:

何事无情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日望郎来,要说许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断肠流泪。 ——右调《如梦令》

生明早入谢酒,廉夫妇犹未起,独丽贞立檐前喂鹦鹉,亦未理妆。生前,白曰:“蒙见召,今至矣。”丽贞默然。生曰:“书中之言,今又变矣?”贞曰:“妾未尝有书,兄何诈也?”生出书示之,乃玉胜之笔。贞大怒。生见贞不梳不洗,雅淡轻盈,清标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纵非子书,天缘在矣。”时生精魄摇荡,心胆狂逸,盖欲一近贞香而死,亦自快也。贞力挣不能脱,乃定气告曰:“妾非无心者,但兄妹不宜为此。况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长便乎?”适鹦鹉见生将贞抱扭,作人声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声甚急,生恐人至,脱身而出。

然生之入也,玉胜乘人未起,早就生寝,欲了此念。见生不在,四顾怅然,即几上纸笔,留诗一首以示生:

深院春风急,吹花入翰林。

无缘空去也,留此寄知音。

玉胜留诗而出,过中门,闻行步声,遥视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胜曰:“无情郎从何来?”生以丽贞寄书事告胜。胜曰:“实妾为之,非贞也。”即邀生同入含春庭后,就大理石床解衣交颈,水渗桃花,并枕颠鸾,风摇玉树,香滴滴露滋金蕊,思昏昏骨透灵酥。

时红日渐高,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东儿馈生以茶。东儿至生馆,但见一诗在几,寂无人迹。东儿取诗还报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见几上此纸耳。”秀观之,叹曰:“胜姐作不规矣。”

时生与胜潜散,各喜不为人知。胜理妆后作一词以纪其乐:

风动花心春早起。亭后空床,一枕鸳鸯睡。归到兰房妆倦洗,几回又掬相思水。  但愿风流长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儿里。郎至香闺非远地,幸郎早办通宵计。 ——右调《蝶恋花》

胜以词使素兰寄生,且嘱生将几上诗毁之。生见词甚喜,然几上诗未之见也。生语兰曰:“向曾许桂红,代偿金钏一双。”并和前词,以复胜:

蝶醉花心飞不起。转过春亭,又抱花枝睡。昔因采桂羞难洗,归家掬尽相思水。  今日好花开到底。苦尽甘来,尽在心儿里。又愿春光同两地,胜如云路平生计。 ——右调《蝶恋花》

兰笑曰:“‘春光两地’,君得陇望蜀耶?”生曰:“非子不能知此趣也。”兰复胜,胜以为几上诗生匿之矣。

不意毓秀以诗示丽贞,贞亦以胜假书之故告秀。二人恐累伤己,谋欲露之。然而姊妹之间,虑伤和气,而丽贞又念败生之德,不复在坐,欲行欲止,持于两疑。秀曰:“今母昼寝,请以胜姐诗置母枕旁,母起见之,但知姊之私荡,再不复为我计也。况诗上又无称号,亦岂累祁君耶?”丽贞曰:“善。”秀往置之,立候母醒。文娥素以母故厚生,窃知其事。私达于生。生曰:“事急矣!”入告于胜。胜曰:“秀立于床前,何以窃之?”生曰:“秀之所为,贞使之也。文娥,则贞婢也,托文娥以贞命呼秀,秀必出矣。今先使素兰隐门后,俟秀出,兰即入取之,何如?”胜曰:“计虽妙,奈文娥不肯何!”生曰:“娥之母,我故人也。彼念其母,必肯念我。”呼文娥语之,果如命诣秀,曰:“贞姐有一言,急请一面。”秀出见贞,贞亦昼寝,未尝呼秀也;秀急候母,诗已亡矣。秀以文娥诱之,使贞痛责之。文娥惧,乘夜潜出而逃,不知去所。玉胜脱,得诗而恨二妹之共计也,思欲倾之,作《风雨恨》一篇,以记其怒。

风何狂,雨何骤,妒花不管花枝瘦。花瘦亦何妨,深嗟风雨忙。风不歇,雨不歇,一枝花,自摇折。幸得东皇巧护遮,风风雨雨曲栏斜。花枝不放春光漏,依旧清香到碧纱。

所谓风狂雨骤者,指二妹之始也。

一日,适丽贞在碧云轩独坐凭栏,放声长叹。生自外执荷花一枝过轩,见贞长态且微诵曰:“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生轻抚其背,曰:“明月为谁?”贞惊,起拜,遮以别言,但问曰:“此花何来?”生曰:“自碧波深处,爱其清香万种,故下手采之。”贞曰:“兄但能摘水中花耳。如天上碧桃,日中红杏,不与兄矣。”生曰:“碧桃、红杏,恨未开耳。倘香心少放,敢不效蜂蝶凭虚向花间一饱耶?”贞曰:“饱则饱矣,但恐饱后忘花耳。”生以荷花掷地,誓曰:“如有所忘,即如此花横地。”贞含笑以手拾花,戏曰:“映日荷花,自有别样红矣。兄何弃之?”正谈笑间,玉胜自门后见之,欲坏丽贞,报母曰:“碧云轩甚有风,娘可往坐。”岑至轩,见生与贞笑语迎戏,乃发声大怒。自是,贞不复出,生亦远避西园矣。

生依依此情,每夜入梦,寤寐之态,形之于诗:

度夜如年客里身,短衾消尽枕边春。

晴江寂寞无心月,乡梦连年得意人。

几度觉来浑不见,却才眠去又相亲。

空亲恍惚非真会,赢得相思泪满巾。

又五言一绝,亦梦丽而所作也:

闲题心上事,空忆梦中人。

那得温如玉,殷勤一抱春。

胜既败贞,尤不能忘情秀也,乃诱秀曰:“西园莲实茂盛,妹肯往一采乎?”秀未老成,乐于游戏,即欲往。胜曰:“妹与东儿先往,我收拾针线即来也。”秀果先去。胜度秀与生会,不免接谈,乃告其母曰:“秀往采莲,乞令人一看。”岑每溺爱秀,闻秀出,即呼丽贞,同往西园。过竹径,转太湖石,见生与秀共拍一蝶,奔驰谑笑,生将得蝶,秀与东儿就生共夺之。岑骂曰:“此岂儿女事耶!”生大惭,知岑必见疑,乃告归。

秀见贞随母,以为贞计也,甚恨之,反诉于玉胜。胜以为贞计,复挑之。自是,秀以心腹待胜,事事皆胜听矣。

胜是夜招生共寝,生以屡败,不敢往,以诗别之:

花开漏尽十分春,更有何颜见玉人?

明日马蹄谁是伴,野桥流水断愁云。

胜得诗,知生之决行矣,以玉臂脱一副、嵌珠簪一根、绿绮琴一囊、乌丝锦一匹并和生之诗以赠之:

细雨斜风促去春,有情人送有情人。

偷闲须办来时计,莫使红妆盼白云。

生回,虽感胜厚情,尤以丽贞为念,心甚怏怏。居家无聊,饮食俱废,临风对月,凄惨不胜。

有一友霍希贤,见生郁郁,扯生往妓家一乐。妓者王琼仙,生旧人也,见生至,甚喜,戏曰:“贵人郑重,何久不来?”生不答。琼仙又叩之,生唯唯而已,虽樽俎间琼仙以百计挑之,生惟低首吟哦,情思恍惚。琼仙固留生宿,生不得已,应之。枕席间,生毫不措意。琼仙欲动其心,夜半呼豪妹、朱示荒、刘红乔,并作一床,曲意承顺。生虽云雨,意自茫然。琼仙曰:“君似有心事,何不对妾一言?”再叩之,生略告以丽贞未就之故。琼仙曰:“非廉氏阿凤乎?”生曰:“何以知之?”曰:“昨在竹副使家侍宴,有一客欲为竹公子作媒,云廉参军有三女,皆国色。次曰丽贞,小字阿凤,尤甚美,其针指、文才、恭容、言貌,非世有也。是以知之。今君遇此,妾等不敢近矣。”生曰:“彼长女未受聘,何先及次女?必欲求之,多在长女。”言未毕,溜儿驰报曰:“宗师案临,宜往就试。”

生归即赴试。廉知之,遣人馈赆。三女皆私有所赠。生登领,作词分谢之。

谢廉尚参军:

孤身常托旧门墙,此恩海洋难忘。又蒙丰赆实行囊,书剑生光。  深夏暂违颜范,新秋便揖华堂。时来倘试绿罗裳,展草垂疆。

——右调《画堂春》,

谢玉胜:

含春笑解香罗结,相思只恐旁人说。腰肢轻展血倾衣,朱唇私语香生舌。  无端又为功名别,几回梦转肝肠裂。属卿休作倚门妆,新秋共泛归舟月。词名曰《玉春楼》

谢丽贞词,名曰《小重山》:

杨柳垂帘绿正浓。碧云轩内,情语喁喁。玉人长叹倚栏东。知音语,惹动芰荷风。猛地见慈容。总然多好意,也成空。相思今隔小山重。承侍贶,尽在不言中。

谢毓秀词,名曰《卜算子》:

惜别似伤春,春住人难住。蝴蝶纷纷最恼人,总把春推去。  记取碧苔阴,胜似青云路。愁压行边忆心人,未走先回顾。

生择日与溜儿就程。行至中途,天色将晚,寄宿一逆旅中。溜儿辛苦就睡,生坐灯下温习余功。夜分时,闻隔呢呃啼泣悲切;四鼓后,又闻启门声。生疑甚,先潜出俟之暗处,见一女子,年可十五六,掩泪而行。生尾之。至河上,其女放声以号,举身赴水。生急执之,叩其故。女曰:“妾本家陆氏,小字娇元。为继母所逼,旦暮不能自活,控诉无门,惟死而已。”言罢,又欲赴水。生解之曰:“芳年淑女,何自苦如此!吾劝若母,当归自爱。”女不从再三救解,女曰:“如不死,有逃而已。”生怜之,欲与俱去。但溜儿在旅舍,欲还呼之。女曰:“一还则事泄矣,欲呼盛使,则妾不可救矣。顾此失彼,理之常也,愿君且行,盛使后追至京,即相聚矣。”生见其哀怜迫切之状,我若还呼之时,恐又赴水。乃弃溜儿,与女僦一小舟,从小路泛湖而行二里,天将晚矣,舟人曰:“天黑路生,不宜前往。”生从之。停舟泊芦沙中,与女互衣而寝,情若不禁,生委曲慰之。女曰:“妾避死从君,此身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终身所托矣。”生曰:“仆虽偶逢中路,亦是天缘,天日为誓。”女喜,即就枕,作诗谢之:

含愁欲赴水晶宫,天遣多情半夜逢。

枕上许言如不改,愿公一举到三公。

吟毕,生方欲和韵,女侧耳闻船后磨斧声甚急,与生静听之,惊起。问曰:“磨斧何为?”舟人应曰:“汝只身何人?乃拐人女子,天使我诛汝。”盖舟人爱娇元之美,欲诛生以夺之也。生惊怖,计无所出。而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状。生跃入水,口呼:“救命!”忽芦丛旁有人应声而起,即以长竿挽生之发救之。生不得死。舟人见生救起,随弃舟下水逃去。而娇元亦无恙,反得一舟矣。

二舟相并,举火问名。舟中有一妇,问曰:“君非祁生也?”生曰:“娘子何以知之?”妇出舟相见,乃吴妙娘也。妙娘丧夫,改适一巨商,商与妙娘载货过湖,亦宿于此。商问妙娘曰:“汝何识祁?”妙娘权曰:“亲也。”商以为真,乃具壶觞相款。

明早,妙娘私馈生白金一锭,为路费。生谢别。然后行舟,生与娇元坐帆下,惟风所之。行一日,止十余里。近晚,仍泊湖上。娇元方淅米为餐,岸上忽呼曰:“死奴至此耶?”生仰视之,乃昨逃去舟人也。生知不免,即跳岸疾驰,几为追及。幸舟人尾生终日,饥不能前,故得免焉。

生纵步忙投,不知所之。云迷路窄,四顾寂然,遥见一丛林,急投之,乃道院也。生叩门入,见一道姑,挑白莲灯迎问所自来。生具述其故。道姑曰:“此女院,恐不便。”生曰:“殿宇下少憩,明日即行矣。”既而,又一青衣至,附耳曰:“此生颇飘逸,半夜留之,人无知者。”道姑怃然,乃曰:“先生既来当内坐。”生进揖,问姓,道姑曰:“下姓沙,法名宗净,凡二十七矣。”有道妹曰涵师,年二十有二矣,亦令见生。因与共坐,清气袭人,香风满席。生见涵师谈倾珠玉,笑落琼瑶。思欲自露其才,乃请曰:“仆避难相投,自幸得所,皆神力也。欲作疏词,少陈庆益,不识可乎?”涵师曰:“先生有速才能即构乎?”生曰:“跪诵而已,何暇构耶?”涵师喜,即引生拜于提灯之下。生起焚香,应口而读,声如玉磬,清韵悠然。

伏以乾坤布象,罗万籁以成一虚;日月重光,溥八方而回四序。尘中山立,云外花明。恻玄鹤于九天,遥迎车驾;跨青牛于十岛,近拜仙旌。羽狄一介书生,五湖逸士。欲向金门射策,逆旅奇逢;谁知画舫无情,暴徒祸作。幸中流之得救,虽既迫而迁延。四野云迷,一身无奈;两间局促,九死何辞。不意天启宿缘,竟得路投胜院,清谈满坐启皓齿之素书,绿鬓挑灯拂黄冠之羽扇。俨乎仙境,恍若洞天。拘禁不祥,瞻仰灵光之照耀;消磨多障,恭逢雅妙以周旋。谨拜清词,上于天听,祈隆阴祚,下护愚生。

读毕,师等赞曰:“君乃青云士也,奇才奇才。”因举酒赓酌,稍及亵语。宗净举手把生腮曰:“君虽男子,宛若妇人。”涵师曰:“夜深矣。”共起邀生,同入一白纱帐,共枕云雨,周而复始,各递温存,不惜精力。而涵师肌肤莹腻,风致尤高。自是,昼则以次陪生,夜则连衾共枕。重门扃固,绝无人知。

生一夕月下,步西墙,闻诵经声甚娇。乃朗吟诗以戏之:

沙门清月水花多,读罢禅经夜几何。

娇舌强随空色转,芳心皆作死灰磨。

玄机参透青莲偈,悔悟应知白苎歌。

却与维摩作相识,不怜墙外病东坡。

隔墙诵经者即文娥也,昔逃出,乃入此庵为西院主兴锡之弟,闻生吟诗惊曰:“此祁郎声也,何以至此?”追思往事,不觉长吁。然不知是否,亦朗吟诗以试之:

为君偷出枕边春,玉胜愁消毓秀嗔。

说却红尘今到此,隔墙好似旧时人。

生闻之诗甚疑,呼涵师问曰:“此墙外何人?”曰:“西院一新来弟子也。”生明早潜访之,见文娥,相持悲咽,各问来故。生曰:“仆累卿逃,不意又复见卿,真夙世缘也。”文娥之师兴锡见生,悦而匿之。过一二日,又过宗净处,两院羁留,乐而忘返。不意溜儿为陆氏失女,执送于官,竟成疑狱,而生久居院中,试期已过,亦为色所迷,不复他念矣。生与涵师等,剧饮赋诗,不能尽述。姑记其一二,以例其余。

与兴锡谈玄

苦海回头便是家,春惊铁树报琼花。

日光飞出尘中马,风力平收水底霞。

丹灶有烟终是火,蓝田无玉岂生芽。

从今洗髓留玄骨,不向玄门觅艳葩。

题性弦斋壁

不是凡民不是仙,壶中日月洞中天。

青山绿水皆为伴,野鸟名花尽有缘。

林壑寄身闲似鹤,斋居养性莫如弦。

羽衣华发成潇洒,坐看芳溪放白莲。

题宗净山房

两两山禽报好音,垒垒白石点疏林。

谷中鹿豕防人眼,壁上藤萝碍日阴。

无伴空悬徐孺榻,有香还抚伯牙琴。

凭渠海沸天雷发,净拂蒲团抱膝吟。

一日,两院道姑,皆往一寡妇家作斋事,独留文娥伴生。欲私之,娥曰:“妾见众道姑淫纵,日夜不免,但妾居此甚苦,得君带归,敢惜一共枕耶。”生曰:“我在此甚无益,思归亦切矣,岂忍弃卿。”因搂娥撤其衣,举身就之。时文娥年十七岁矣,一近一避,畏如见敌,十生九死,痛欲消魂。不觉雨润菩提,花飞法界。事毕,生曰:“卿他日归,肯为丽贞作媒乎?”娥曰:“贞甚有情,况今年长,亦易乱之。君肯归,不必虑也。”自是,生与娥密为归计矣。众姑自斋回,见生有归意,百计留之,无以悦生者。适有女童持礼来,揖众姑而去。生问:“何人?”宗净曰:“前作斋事家使女金菊也。”生微笑。宗净疑生悦菊,即歆之曰:“君肯安心寓此,当及其主母,况此婢耶。”生问:“主母为谁?”净曰:“辛太守之妻陈氏也。年虽四十,而貌甚少年,今寡居数月矣。前作斋事,今择本月十五日,到院炷香,我辈当以酒醉之,强留宿院,睡熟时,君即近之。倘事谐,则太守有一妾,名孔姬,亦一网跨下矣。”生如其言,至十五日,陈果被酒,假宿院中。宗净以鸡子清,轻轻污其便处,如受感状。陈醒觉之,疑为男子所淫。开帐急呼金菊。不意菊亦被诱别寝,但见一灯在几,生笑而前。陈叹曰:“妾欲守志终身,不意为人所诓。”生捧其面劝曰:“青春不再,卿何自苦如此。”即解衣逼之。陈亦动情,竟纳焉。生多疲于色而精力不长,陈久寡空闺而所欲未足,乃纳生曰:“妾乘间暗归,君可随我混入。”生如其言,抵陈氏家。孔姬尚睡中,陈欲并乱之,以杜其口,即枕前语曰:“汝觉否?我带有伴客相赠。”孔姬见生,即有忿怒状。陈以势压之,终不肯从。生与陈,处十余日,终碍孔,不得肆志。生乃以一春意于孔寝壁以动之。孔姬览之心动。一日,生与金菊、巢儿、老翠昼淫于双柏轩,三女一男争春似滚,孔姬见之情遂恍惚,乃言曰:“郎入花丛矣!” 三婢惊散。生曰:“卿自守足矣,何故阻人高兴?”孔笑曰:“妾愿偿之。”生喜遂与孔通,取素罗巾,调《浣溪》一词,以谢之。

一日,宗净与涵师等谋曰:“我辈欲留祁君,故以陈夫人悦之。今祁君乃恋陈,不顾我矣。为今计共往擒之。陈欲相争,必得其财。祁与彼绝,必来我院,不两利乎?”兴锡曰:“祁君,智士也。倘事泄先行,我辈空望矣。必先令一人,假宿于彼,以好言温之。我辈夜半围门,里通外应,斯无失算也。”众称善,欲择一人先往。文娥自忖,此计生必不能脱。况生复入院,众人羁留,必无归计。乃进计曰:“弟子与祁乡里,祁必不疑。弟子愿以抄化为名,入陈寝所,为众师内应。”师等信而遣之。文娥往见陈于萱寿堂,方与生并坐,而孔姬坐生膝上,情甚稠密。文娥曰:“久居于此,郎君乐乎?”复以眼私拨生,生乃舍陈等,独步亭后。文娥尾生,告曰:“今晚事坏矣。”生问其所以,娥尽告以故。且曰:“妾与君归期到矣,急为归计,庶可自全。”生点首数次,计无所出。娥曰:“行倒跌法何如?”生遂悟,往语陈曰:“院中邀仆一茶,去当即来,卿意可否?”陈曰:“何妨。”乃使金菊随去,促之早还。生与娥、菊同就路。娥曰:“夫人欲郎早还,菊姐可先往,令院中速办何如?”菊又推娥先往。娥曰:“人不识妾,与祁君行不妨。子同祁君行路,则人疑矣。”生知娥意,亦力赞之。菊信而先行,娥乃挽生,即从别路远遁。菊至院,久候不至而返。师等谓陈卖己,而陈又为院中潜匿,互相成仇隙,自是各相谋角矣。

祁生与文娥得脱归,即投廉宅。廉自溜儿成狱,知生路中失所,以为物故矣,不意至此复得见生,而又见文娥归,举家甚喜。及丽贞、毓秀出,争问:“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众皆惊叹。眼前惟玉胜不在,生问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怅然久之。至晚就馆,百念到心,抚枕不寐,乃构一词,名曰《忆秦娥》:

空碌碌,春光到处人如玉,人如玉,旧时姻缘,何年再续?阿凤犹然眉儿蹙,文娥已许通心腹。通心腹,几时消了,新愁万斛?

生晓睡起,才披衣坐床上,闻推户声,视之,乃毓秀也。笑谓曰:“胜姐多致意,有书奉,约兄千万往彼一顾。”生见秀长成窈窕,又言语动情,恨衣穿未完,不能下床,乃即床上索书。秀出书袖中,近床与生。生举手钩秀颈,求为接唇。秀力挣阻,云鬓皆乱,珠翠满床,忽闻人声,秀得脱去。生定气开缄且读且叹。

妹玉胜敛衽拜启子輶兄长文台下:

兄去后,妾顷刻在怀。仰盼归期,再续旧好。不意秦晋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里,会晤无时。幸秀妹为妾心腹,劝妾且从亲命。妾亦劝秀善事吾兄,莫负少仰。秀亦钟情者也。妾与兄枕边私爱,帐内温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为之,妾复何言。但此心悬悬,欲得一面。兄无弃旧之心,妾有倚门之望。肯慨然再顾,实出寻常之万万也。

胜在家时,与秀为心腹,每以情事动秀,秀即欣然有喜态,或停眸闲坐,或同寝,一语及生,秀即微笑,胜每以生风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归为恨。及是,生得书,知胜之荐秀也,乃拾所遗珠翠,自进还秀,且以胜书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胜姐耶。”撇生而去。

生无聊,往坐迎暄亭。天阴欲雪,寒气侵人。文娥过亭,见生嗟叹,以为慕丽贞也。急驰报贞,贞徐步出生后,生不知贞之来,长叹一声,悲吟四句曰:

风触愁人分外寒,潸然红泪湿栏杆。

冻云阻尽相思路,梅骨萧萧瘦不堪。

丽贞轻抚其背,曰:“兄苦寒耶?”生惊顾,一揖,应曰:“苦寒不妨,苦愁难忍耳。”贞因拉生共拥炉。生坐火前,以筋画灰,愁思可掬。贞佯问曰:“兄思归耶?”曰:“非也。”又笑而问曰:“为那人不在耶?”那人指玉胜也。生曰:“眼前人尚如此,去人何暇计耶?”贞曰:“妾未尝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仆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贞笑曰:“信有之,今不复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万恨,竟作空言。今试期又将逼矣。一去再回,便隔数月,卿能保其不如玉胜之出阁乎?”贞低首叹曰:“妾一见君,即有心矣,岂敢自昧?但恐鲜克有终,作一笑柄耳。”生长叹曰:“事虑至此,终不谐矣。”适文娥自外执并蒂橘二枚进曰:“二橘颇似有情。”生曰:“有情不决,亦安用哉!”贞笑曰:“决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文娥知二人意,因谓曰:“妾知贞姐与君思欲并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贞恐终弃,是以久疑。妾今为二人决之。请二人各出所有以订盟,作一长计,不亦可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贞,祝曰:“指日成亲,百年相守。”贞乃剪发一缕付生,祝曰:“青鬓付君,白头相爱。”娥曰:“妾请为盟主。”因取橘分赠二人,祝曰:“决成连理,并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当首出。”贞首肯之。

生喜而出,纵笔作一词,名曰《好事近》:

好事谢文娥,便把眼前为约。准备月明时,获取个通宵乐。  天生双橘蒂相连,唤醒相思魄。得到锦衾香处,把亲亲抱着。

生把笔正私喜雀跃,适潘英持一盒至,云:“秀姐馈君金橘。”生启盒,又见一诗:

甜脆柔姿渗齿秀,数颗珍重赠祁郎。

肯将此味心常记,愿付高枝过短墙。

生得诗,知秀亦有允意,惊喜过望。潘英索生和韵以复,生狂喜不能执笔。英促之,生曰:“诗兴不来,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为发兴,可乎?”英不答。生闭门,抱英入幕,狂兴一顷,不觉过度。英曰:“来久矣,恐见疑。君既无诗,当入谢之。”生有恍惚态,英苦促之,乃迎风而行。至,秀已为母呼去矣。生又迎风而出,遂患寒热。又思赴约,愈觉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与贞各料生必来,两处皆守灯以待。明早,知生病,咸往视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贞、秀执生手,各悲咽不胜。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当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顷,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汤药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谓岑曰:“子輶有恙,可移入迎翠轩,便于调养。”

迎翠轩,益近二女寝所。一日,岑之父母庆寿,请岑并二女。岑以家事不能尽去,而生又养病内轩,难以封锁。乃令秀掌家,与贞同去。盖秀岑之爱女,秀不肯去岑就顺之。而贞则不敢违命,勉强同行矣。生自是得秀温存,无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戏,秀约曰:“灯灭时,兄可就妾寝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将寝,愧心复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愿,乃呼东儿诈睡己之床,且戒之曰:“倘露机,汝即一死。”东儿平日畏秀之严,不得不从。及生至,以为真秀也,款款轻轻,爱之如玉。生呼之,不应;以事语之,不答。生以其害羞,皆不疑。至早,求去,生挽之,且曰:“举家无人,何必早起?”留之者数四,天已渐明矣。生开帐视之,乃东儿也。生怏怏冷笑,东儿亦含笑而去。

生起,见秀,戏曰:“卿非纪信,乃能诳楚。”秀谢罪不已。生曰:“东儿作赠头可也,卿能免耶?”秀不应,往坐火炕。生亦登炕,将秀金莲置之怀,相与逼体而坐。秀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蔬果,与生对饮,每一杯各饮其半,情甚浓。生以眼拨东儿出。东儿转手闭门而去。生抱秀,求与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则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觉酒兴之愈浓;且畏且羞,苦春怀之无主。榴裙方卸,桃雨乍班。眼朦朦而玉肢齐弯,魂飘飘而舌尖轻吐。秀思生病,加意护持;生恋秀娇,倾心颠倒。虽精神之有限,奈欲罢而不能。顷之,东儿至。生拂衣而起。东儿叹曰:“郎得新人而弃旧人耶?”生以东儿自谓也,乃谢曰:“焉肯忘卿。”东儿曰:“妾何足言,彼荐秀者,其可忘乎?”生曰:“此玉胜之德也,铭心刻骨而已。”东儿曰:“夫既不忘,何靳一顾耶?”生谢曰:“来日即往矣。”

不意玉胜亦知生之在家也,令人以诗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诗云:

一别流光已数年,相思日夜泪涟涟。

新愁寂寞非嫌夜,旧事凄凉却恨天。

檐网断丝蛛尚织,梁巢泥坠燕还联。

谁知情重内流客。不管愁人在眼前。

生见诗,不得已,整衣冠偕行,拜谒。

时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家。而副使之继娶妻颜氏,名松娘,妾王氏,名验红,皆以淫荡相高。见生与玉胜会面时悲咽相对,情甚凄惨,乃谓胜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于此,与汝常时相见,不亦便乎。”胜喜,语生。生亦私喜,乃就寓于待瑞轩。

近晚,一女童持玉环紫绦一事奉生,曰:“妾,南薰也。奉主母松娘命,约君一叙。”生以亲故,不敢从命。南薰以绦作同心结,纳生袖而去。既而,又一婢至,捧紫绫绢缀金剔牙赠生,曰:“妾,金钱也,主之爱妾名验红,托为致意,君勿惊讶。”生曰:“适松娘有命,奈何?”金钱曰:“君今先往松娘,会后辞以避嫌,以就外宿。妾与验红谨候于此。”生如其言,登时潜入内寝。松娘已具酒肴于别室,邀生共坐,叙温存,杂谑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验红之久待,力辞就外。松娘曰:“一家以妾为主,何避嫌之有?”着意留之,至鸡鸣时始得脱身。

四卷下层

【判类】

【王探花判】

昔探花郎王刚中为御史,出巡福建龙溪。张生与邻女私通,被获到司,供词各成四六判章。王公见檐前蛛网悬蝶,指曰:“汝能赋此乎?”张生吟曰:

只因赋性太颠狂,游遍花间觅遍香。

今日误投罗网里,脱身便是探花郎。

王公悦,又指竹帘谓女曰:“汝试赋之。”遂吟云:

绿筠劈破条条直,红线经开眼眼奇。

为爱如花成片段,致令直节有参差。

公见二人供称,俱未议婚,谓众曰:“天生一对,才美两全,宜家宜室,可结姻缘。”提笔即判云:

佳人才子两相宜,致福端由祸所基。

求作夫妻谐老愿,不劳钻穴隙相窥。

当日放之宁家。时人称御史曰王方便。

【判僧奸】

关西有伍氏女,名爱娘,为邻僧员茂所奸。里人知其状,捕僧而白之官,官乃讯得其情,因判之曰:“僧员茂既以脱障入空门,只合木鱼敲夜月,伍爱娘既已居孀明节操,如何锦帐作朝云,红粉多娇,漫学墙花委砌,缁衣秃子,敢为野蝶寻香。一节不终,浪谓空即是色;五除不戒,谁云色即是空。卿著另嫁良人,僧宜遣归田里。庶几氏作闺中妇,免得僧敲月下门。

【幼婚判】

进士詹公任海南令。有富室女及笄,容貌甚丽,嫌其夫年幼,讼于官欲离婚。公援笔判之云:桃花面,柳叶眉,尖尖玉指丹墀跪,声声说道嫌夫细。有此情,无此例,县尹批词放簣底,更待二八青春时,分明好个风流配。竟不允其词。

【老婚判】

陈晟知隆庆府奉新县,有富人王允升,老而娶妻涂氏,是夜为诸宠所沮,不能成婚,遂而成讼。晟判云:“两家老夫妇,方结同心;一夜恶姻缘,遽成反目。这场公案,好入笑林。王允升白发皓然,自谓力微而心壮,涂氏女青春过了,亦须华落而色衰。始焉草草婚姻,终也匆匆聚散。鸳鸯小小思珍偶,输与少年;凤凰寥寥不复闻,遂成一梦。”

【强奸判】

隆庆中,顺德人有婢桂花,姿貌殊美,一恶少强奸之,口叫不绝,既而理于官,县令进士胡公友信鞠之得其概,即判云:以一人而强奸一人,势或难胁,以一人而受一人之奸,节亦不坚。况桂花系人使婢,本微贱而易惑,被奸之际,实口词而心受者也。问强则亏男,问和则亏女,非强非和,不入于律理,合痛责枷号本乡,以警无耻。

【尼姑嫁人判】

进士黄公文炜,建昌人,任华亭令,有尼蓄发欲嫁人,投词以求批执证。黄公判云:

短鬓蓬松似绿云,缁衣脱却换红裙。

如今嫁作良人妇,免得僧敲月下门。

【妇嫁判】

田野黄公名中,浙江遂昌人。嘉靖中任铅山县令。铅有民弃寡母与妇,出外数年不归,绝无音信。姑媳织衽度日,又值岁饥,债逼无以自存。妇讼于官求嫁。黄公批云:

游子久不归,生死无消息。堂上白头人,门闾凝望久。

况有绿鬓妻,篷帏守孤寂。家贫亲友疏,谁与供衣食。

妇人忆夫子,今也转弃掷。妇姑影相吊,对泣沾襟臆。

今年天又荒,诸债相煎迫。俄思两细事,廉耻当此惜。

奴辈愚妇人,此义总不识。有路可偷生,骈死竟何益,

不如卖我妇,得钱延残魄。且了公私债,地下亦清白。

持牒投县公,公心为之戚。夫逃去改嫁,此是大明律。

据案书此执,去之从尔适。

遂依律许嫁。

【萤蚊判】

夏之世,一曰有萤氏,身性光明,因时隐见。一曰有蚊氏,利口长舌专务讥刺乡曲。

一夕二氏相遇争道,反唇相讥。萤曰:长喙子,胡事遑遑,入人室,升人堂,非奸即盗,何足以臧。蚊曰:光尻子,尔何喁喁凉凉系匏瓜,守林塘,假作光明模样。萤曰:是故恶夫佞者,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蚊曰:汝毋憎我口,给汝何如?我富贵轩藏。穿内阁翠幕,上方床,无论多娇殊色,尽为我炮凤烹羊。子孰与我曰不如子?碧纱橱,鲛绡帐,我安居则卧者鼾鼾,一怒则诸人惶惶,子孰与我曰不如子?黄金屋,白玉堂,我结朋联党,一任佯狂,子孰与我曰不如子?蚊曰:此三者,汝皆出吾下,而名居吾上,何也?萤曰:三者皆汝之罪,何用德色?吾试数尔三罪,以及吾德可乎?汝口锐神矛浚人膏血,是不仁也;将欲潜之,必固鸣之,是不智也;终宵营营达旦不暝,是不节也。我则应时不衍,非信乎?与物不竞,非仁乎?逢昏不寐,非智乎?避日不明,非义乎?我具大德者四,汝负大恶者三,长喙子,安得与我并?有蚊氏尤雷吼争讼不已。乃相与责成于蝼蝈王有蛙氏,有蛙氏围青拖紫,列两部鼓吹而后进之,讯二犯于庭而判之曰:审得有萤氏,迹肖流星,名隆丹鸟,光虽不能周物,明实足以自资。入暗室而不欺,类君子之有道,怀明珠以应候,同至人之知机。点客衣,错认金金,莲归院落星星树梢浪,青藜杖下楼台,带火随风,含章泛月,囊纱彻夜,曾成車胤高名,晖烛通宵,可比云长大节。暮夜有萤,金吾不禁。审得有蚊氏:尖喙细身,投间抵隙,长吁短吸,乘暗幸昏,芒刺蜂针,利迈荆轲之匕,云屯乌阵,众多淮水之师。苟有过人必知之,或中伤客不悦也。扰我游仙之梦,栩栩难成。姤人文苑之思,便便奚用。瘠众肥身而作孽,剥人益己以为生。使王夷甫最好清谈,雍容未得,虽苏季子素称舌辩,快捷难方。吮玉肌而咬花貌,尤作娇鸣,刻香骨而露芳筋,未偿奸志。利口已盈于众口,宜掸帐下之青锋,贪心不直于人心,应治淮阴之赤族。

判讫,有萤氏稽首谢,扬扬而去,有蚊氏饮泣出曰:吆喝咬人自知天网所及,真然莫逃也,遂俯首而碎尸于市云。

【汤婆子竹夫人判】

房州富翁夏天洪,初娶竹氏,情殊欢合,益其号曰:夫人。不觉时移物换,西风送凉。爱弛宠衰,幽之别室。再纳汤氏,宠之专房。浓情厚爱,称曰,婆婆。竹氏心不平。悻诉于夫曰:汤婆子,顔貌妖魔而腹且便便。佯聋诈哑,不甚娇美,君何爱之深耶,抑趋炎附热,世情大抵然耶?汤氏亦诉于夫曰:竹氏以巨眶长躯,获宠于君,亦已过幸,今稍弛爱,遂日滋怨言,殆非所以也。二氏相辩不休。夫莫能谕。因讼于有衾氏,而判之曰:审得竹氏,不事容仪,惟求雅素清净,似参于佛眼,性极玲珑,炎凉不比两人心情真缱绻。是宜谐赤日之欢,莫得作班姬之怨。审得汤氏:玉肌偎煖,酥体生温,夜夜蒙头加腹。虽非亲骨肉,宵宵抵玉,本来浑是热心肠,只宜专宠霜天,无得争权火日。由是以次值时,输陪衾枕。判毕,遂作诗曰:

汤何柔懦竹何强,阳长阴销气数常。

寄语佳人莫相妒,主人自是爱炎凉。

照得竹氏夫妇欢好如初,汤氏点点无言,遂安其室。

【辩本类】

【李玉英本】

李玉英,嘉靖四年,为继母诬陷,极刑。玉英婉丽有才藻,适月例,有宽恤之典,今上命近侍絷狱,遂上书曰:

直隶顺天府故官,锦衣卫千户李雄女李玉英谨奏,为辩明生冤,以伸死气、以正纲常、以还淳俗事:

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以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又闻,《烈女传》有云:以一身而系纲常者谓之德,以一死而正纲常之重者谓之仁。故窦氏有投崖之义气,云华有坠井之贞风。是皆所以正纲常以厉风俗,流方名于后世,垂规范于无穷也。臣父李雄,早以荫籍百户回还。荷蒙朝廷恩宠,以征陕西有功,寻升前职。臣早丧母,遗臣姊妹三人,有弟李承祖,俱在孩提。父恩见怜,仍娶继母焦氏,存恤孤弱。臣年十二,以皇上嗣位,遍选人才,府司以臣应选,礼部怜臣孤弱,未谙侍御,发臣宁家。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以征陕西反贼阵亡,天祸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未获结缡,姊妹伶仃,孑无依倚。标梅已过,红叶无凭,曾有《送春》诗一绝:

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

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又《别燕》诗一绝:

新巢泥落旧巢欹,尘半疏帘欲掩迟。

愁对呢喃才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是皆感诸心声形诸笔札,盖有大不得已而为言者矣。奈何母氏不察臣衷,但玩此情,疑为外遇,朝夕逼责。求死无方,逼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臣本女流,难腾口说。问官昧臣事理,将臣问拟剐罪重刑。臣只俯首听从,盖不敢逆继母之命,以重不孝之罪也。

迩蒙圣恩宽恤,时以天气炎热,在监军民,未经发落,仍侯审录太监研审,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钦此钦遵,故不得不兴乐生之心,以冀超脱而有言也。

臣父本武人,颇和典籍。臣虽妾妇,亦幸领其遗教。况臣继母,年方二十,有弟李亚奴,生周岁。臣母欲图亲儿继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骨,盖欲陷于非命之死,以图己之私也。幸赖皇天不昧,父灵不泯,臣弟得父遗骨以归。前计不成,忿心未息,仍将臣弟李承祖毒药身死,肢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与权豪之家,充为媵婢。名虽赡养,事实有谋。又将臣妹李月英,沿街抄化,屏去衣食,朝夕拷打,靡有怨言。今将臣,诬陷前情。

臣纵有不才,四怜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为此数句之诗,寻风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无恨矣,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乎?臣母之过,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之死,固不足惜,恐天下后世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奸妒之心,而凡为人之儿女者,得以指臣之过也。是以一身而污风俗,以一死而亵纲常也。臣在监日久,有欺臣孤弱而兴不良之心者,臣抚膺大恸,举监无不惊惶。

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臣所奏付诸有司,昭布各衙门知道,将臣速斩。庶身无所苦,免淤污之沾濡,魂有所归。无青蝇之淤污,仍将臣之诗句委勘,有无事情。推详臣母之心,尽在不言之表。则臣父之灵,亦有感于地下。而臣之义心,亦不可掩于人间矣。今系辩冤抑事情,不敢隐讳。谨具本,令妹李桃英亲赍。

闻书上,天子怜悯之,诏鞠其狱,果冤。焦氏、焦榕、李亚奴俱弃市。玉英恳言;亚奴在襁褓,无所知识,且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上从其言,宥亚奴死罪,焦氏、焦榕俱正典刑。

【李妙缘代死救夫本】

榆林驿丞林圮妻李妙缘,奏为乞恩代死救夫本养亲事。臣闻朝廷者根本也。刑赏者法度也。朝廷明正,法度严明,而天下不治者,未有之也。君有难,臣不救,理之不中,父有难,子不救,理之不孝。夫有难,妻不救,理之不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若三纲不正,纵区区生于闫浮,真犬马之不如也。臣即礼部侍郎李日亮之女也,嫁林圮为妻,有九年矣。夫之祖林弼任副都御史,因谏太宗皇帝迁都幽燕,忤旨为民,后升吏部尚书。夫之父贵州御史,因谏录臣正人伦忤旨为民,得全首领,以终天年。臣之夫幼读诗书,守持法理,除授芜湖县知县,为因考察降榆林驿驿丞。自到任以来,丝毫不敢妄为,寸步不敢妄动。旧年四月,迎接亲王缺少夫马,刑得死罪。夫之母,乃东阁周敬之女也。今以来足疾目昏,寸步不能移履,妾身不敢扶持,姑不离于夫,犹之夫不忍离于姑,况以理而论是无,孝义难以两全也。夫圮今当处决之秋,只得离姑左右,冒罪奔诉。盖大之圮,分其身不足以赎其衍,寸其斩不足以谢其罪,但念夫年三十有二,尚未有子,妾年二十有八,虽死何如?乞将妾斩首悬街,号令天下,放夫回籍养亲,上可以延姑之残喘,下可以延夫之蚁命,臣死九泉,不胜感戴。为此亲赉奏闻。

圣旨:林圮死有余辜,其妻李妙缘又有可戢。允正纲常足为模范,中间必有教唆代写情由。着三法司鞠出教唆人来说。

三法司一本:李妙缘系是亲书,中间并无教唆情由

圣旨:李妙缘既是亲书,着三法司带至街前,亲书为式。

圣旨:李妙缘的是亲书,林圮任复芜湖县,所管分每月给米十石与李妙缘资用。

【周氏代夫受刑本】

江西等处承宣布政使九江府九江县三十七都二图,民王裕妻臣周氏,谨奏为代受极刑,以全孝道事。

臣夫叨由进士擢任广西按察司分巡岭南道,昏夜行至南丹卫,夫因在途恣饮酒醉,嗔怪官军迎接太迟,不合将本卫指挥,鞭柴,用拳脚踢,致死。随蒙镇守广西都督朱效将夫参提到官,审出真情,问拟杀死军职,绞罪加缭,见发广西按察司司狱。奏诣取决。臣思夫之所犯情真罪当,别无异词。虽蒙圣恩宽宏,不在释宥之类。但念夫父王寓,而年四十八岁,夫母裘氏,而年四十六岁,家道颇足,因无子女。偶生臣夫,劬劳乳哺,欢爱无加。夫年十二,初进儒学,习读经书。年未十六,侥幸食粮。父母爱之尤甚,十七岁乡试中式及第黄甲,观政刑部。十九岁钦差浙江监察御史奏准省回娶臣为妻,带臣赴京。临行时,父母叮咛恳切。其词曰:父母养其身,朋友长其志。不可授赃以玷名节,深戒暴怒。至于钦差直隶,清理军伍,到任三年,改升斯职。缘今夫父,见年七十四岁,夫母七十二岁,教子之心已遂,虽得官职,而晨昏定省之体未尝一朝一夕得报。今父母眉发皓然。既不得子之奉养,又不得子之送终。臣夫得罪于父母尤甚得罪于朝廷也。今旧(舅)姑在,夫之死于刑,旧(舅)姑之命不日倾丧,臣律送守制,然亦无后为大矣。臣思己之父母,生男五人,生女六人,臣居女之末小。古云:出嫁从夫,情愿代受极刑,救夫还乡,保全希寿之父母,庶无后为大之言不托于空也。臣之死也何其幸与。伏惟主上布世世之洪恩,发亲亲之政道,乞赐法司多官计议,赦夫出狱,追夺诰命,庶得保父母余年,收臣代夫罪名,不图秋后,先将加刑取决,非惟慰臣之望于万一,而慰旧(舅)姑之望于千年也。为此激切具本亲赉奏闻。

圣旨着多官计议来说,钦此。

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屠仿等题,先该镇守广西都督朱效开奏绞罪犯人王裕招罪前来,已经具奏转行本官。再审无异,待候取决。今该前因难擅定夺,乞圣明裁处。

圣旨:王裕本不当饶,但伊妻奏得十分凄楚,王裕饶死,打一百,发回原籍养亲。周氏随住,部便行文,书去广西都督朱效知会,速放开枷,诰命免追。

【疏类】

【陈茂烈乞恩终养疏】

臣贯福建兴化卫旗,籍浙江温州府瑞安县人,由进士历任今职。臣生十三年,父善祥不幸早丧。母张氏无任劬劳,臣又只身,别无次丁,孤苦成立。臣前任吉安府推官,母年虽高,犹能就禄,继蒙圣恩,行取来京,母年愈老,疾病缠绵,不禁跋涉,重违故乡。临别叮咛,言语悲切。臣待罪于兹,将一年矣。顾以菲才,无补风纪。又蒙圣恩录臣前任微劳,勅命举家幽明,咸被天宠,揣分奚堪,固宜损躯图报于万一也。奈慈闱衰迈,夕照如飞,母今已七十有七矣。君恩犹可以再酬,母年不可以多得也。况臣未有男嗣,又无弟兄,一母一子,各天一涯。千思万思,无时不思。疾病独自呻吟,药饵谁与调节。臣既思母,则报主之心乱。母复思臣,则保身之心微。臣心可悯,母心尤可虞也。伏愿皇上,怜臣母子孤苦,乞勅该部,照例放臣终养,使得以倚门之望,少伸寸草之忱。臣虽奉亲颜,仰瞻天日,愈思恩渥,益励初心。尚期陨埃之报于将来,再效犬马之劳于未死。岂敢释然而长往者哉。臣实心恳切,谨具奏闻。

【吴良咏乞恩终养疏】

臣原籍福建兴化府莆田县人。见年六十一岁。由弘治三年进士授刑部广东清吏司主事,升员外郎,广东按察司佥事。丁父忧起复。为因不谒刘瑾矫旨着致仕。正德五年八月,谨以逆诛,蒙起臣湖广按察司副史。历广西按察使司、山东右布政使,转前职。又因劾奏钱宁卖钞殃民,寻乞致仕家居六年。正德十六年恭逢陛下入正大统,宁以逆诛。蒙听言官论荐,起臣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提督抚治郧阳等处地方,敕谕至臣郊迎庭拜,望阙谢恩,只受讫。望转恩重,感激涕零。窃念臣入仕三十二年,实历一十三年。备际圣明之会。凡在臣工孰不忻幸,勉图自见,臣有此遭逢。正宜罄竭平生,上答知遇。朝拜命而夕启行,臣之分,臣之心也。缘臣实有大不得已者,臣母陈氏年已八十,精力衰耗,卧病踰年,足艰履动须扶掖。使臣在官得闻母病,犹思归养,况在母侧,亲见病重,岂忍暂离?进上忧惶,莫知攸措,辗转图维殆废寝食。臣惟忠孝一道,君亲一体。时乎竭力于家与?夫委身于国,惟其所当罔敢适莫。如臣今日困幅之怀,实有大不得已者。陛下寤寐求贤,内外之臣忠纯体国。贤于臣类等者何限?举以代臣,则虽无臣亦不为少,而臣得尽心侍养,以终母年。苟于风化少有裨助,亦臣报答之万分之一也。臣于大义若两难。臣之私心诚独苦。伏望陛下俯赐怜悯,追寝成命,特敕吏部,勿以例拘,容臣以原官终养,别举贤能以充任使,非独遂微臣移忠之愿,亦大彰陛下劝孝之仁。臣幸甚,臣母幸甚,臣不胜恳切祈怜之至。

【蔡完兖乞致仕疏】

谨奏为致仕还乡事。臣质鲁坚踈,加之贫之不能专业。年三十内而举于乡,又十年而登进士,禄不能以及父,幸存老母,恐任远则不能去。于本年八月初三日进本乞求近地教职,以便迎养。蒙恩于本年十一月间钦除前职,令臣食进士俸如故。臣不胜喜悦。于正德十三年四月间,迎母到任。臣母子福分浅薄,不便水土,常患泄泻。臣贪禄固位,勉力支吾。臣母老病他乡,倍增忧感,日夜思归,无方慰解。容颜比旧更感觉羸瘠。臣本为养母乞除今职,今既无以养母,而反有以重其忧加其疾,臣将何能以为情耶。万一致母之有他虞,臣又将何以罪乎?每念责任在躬,分当报效,将欲留身就职而听母自归,于情则违亲,于义则罔上。违亲者不孝,罔上者不忠,忠孝两亏,臣亦何顔坐明伦之堂,而主风教之职乎?圣朝以忠孝董百官,臣失此二者而可以滥侧缙绅列乎?万一圣恩宥其罪而鬼神必不逭其诛也。臣平素教书养亲食常不足。今幸叨任,清闲禄养一家岂愿离职?缘臣母既思臣成疾,臣身怯弱诸疾间作,臣妻随任半年,卧床席今以数月,是一家贫贱之命,天禄不可叨食也。

审矣伏惟圣明广天地之大德,矜母子之私情,容臣致仕,教书养母,则臣母得余年,皆圣恩之赐,臣幸免不孝之诛,皆圣恩之庇。臣岂敢戴天地而忘覆载之恩乎。竭力修身推明忠孝之义,以教乡党。庶几子弟出为国用而报圣恩于万一,亦得以摅樗檪无用之罪也。

【张钦闭关谏阻乘輿疏】

题为宗庙以固国本以安人心事。臣闻明主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臣职为御史,巡视边关,目击国家大事,敢献一言而死。臣风闻人言纷纷,陛下已驾乘輿欲过居庸关,往宣大等处游玩。臣以为不然,陛下为此举者,岂为游玩以适一己之乐。盖深愤虏贼之为患也。但此虏贼谲诈凶狠,惟可命将以御之,不可自与之角也,何也?以汉高祖经百战之余,而所统者皆奇才良将,且围于白登七日乃出。我英宗以不听大臣之言,自行亲征,未几而有己巳之变。由此言之,则此虏不可轻与之角也。信矣,且一人之家尚不肯轻出而与人争。陛下两宫在内,当日在膝下而不可远游也。且又宗庙社稷之大,百官万民之众皆系于陛下之一身。陛下安则天下皆安也。今事势仓皇,中外汹汹,既无亲王以监国,又无太子以临朝,而轻出远游,一有不虞,陛下将如之何乎?抑不知谁任其责也。且为中兴之主者,当忧勤惕励,孜孜不怠,斯贤君也。今天下甘肃婴吐蕃之患,江右迫奋戎之扰,淮南有漕运之难,巴蜀有采办之苦,天下之事,言之寒心。而又京畿之大春麦少收,秋潦无望。陛下不是之思,而欲长驱居庸,观兵上谷,计非上策,智者失图,庙堂未闻有骨鲠之谋,朝廷多见有顺从之议。

臣以为陛下之忧也,且陛下北辰之象也。北辰不动而中星共之。陛下轻离紫宸,冒涉山险,且又不谋之朝廷而独谋之宫中,不议之众人而独断之一己,使大小臣工,将信将疑,心志不宁,举措不安,恐非保国之至计也。伏望皇上为宗庙计,为生灵计,收其銮舆,决不可往。如有报到声息,自有股肱元老、本兵大臣命将出师,御之出境。此制戎之要道,如其不然,亦望皇上聚百官公议可否。万一果行,亦宜有备卫之从扈从之。随驻跸而行,不宜自为之往也。夫与民乐者,有偕乐之美。伏望皇上戒其游玩,励其政事,节无用之费,停不急之征,与民偕乐则天下乐矣。臣冒昧上陈,不胜战栗之至。

【李氏代夫死疏】

河东驿丞王伫奏知府徐孚不法事,法司问妖言罪斩。其妻李氏上疏言:

国家公法,臣伏何云?独念死者不可更生,断者不可复赎。夫死固宜,但其父母老病不久人世,而所生惟夫。今妾欲守事翁姑,则夫在狱衣食断绝失所。是妾能孝不能义,而夫妇之道乖。欲舍翁姑而供夫,则翁姑贫病而死,是妾能妇不能孝而子妇之义缺,此于孝又不能两全。故与其苟完一时之命,不若代夫死以全孝义也。且夫既死则其父母必痛伤以死,夫父母死妾为未亡人,亦当偕死。是夫一人之命而三人之存亡系焉。使妾而死,则不过一人,而夫得生养父母享有天年,是妾一人之死,有以全二人之生,此妾所以不足惜也。

伏幸圣恩宥夫一死俾得归,全父子之恩,却将妾斩首抵罪,用章国家大义。

成化十三年三月十六日奉。

圣旨:都饶死罢。

【附余类】

【笔封班候】

班超归自西域,止于洛阳,闭门养病,无所逢迎。有一儒生,锐首而长身,款扉投谒,自称故人。门者辞曰:“君侯久劳于外,精神消亡,不乐于应接。公卿大夫杂坐于门,犹不得望见颜色,安问故人!”生闻之,黧然变色,毛发竦竖,排门而入,如脱兔颖,谓超曰:“子当壮年,激功速利,驰志异域,弃我如屣。跨跃风云,一息万里,子固绝我矣,而我未尝与子绝也。凡子之建功名、享爵位、耀于今而垂于后者,我与有劳焉。子不德我,乃待我以不见乎?”

超闻之,瞿然而视,且怒且疑,与之坐而问曰:“子欺我哉!逢掖之士,淹寂穷庐,游咏术艺,呻吟典谟,研朱渍墨,占毕操觚,自厌百家,腕脱六书;若史迁发愤于纪传,伏生皓首于遗经,董子下帷而讲授,刘向闭阁而研精,相如托讽于词赋,扬雄覃思于《法玄》,彼皆收功于既死之际,成名于隔世之间,乐为迂阔,往而不迁,故尔得以扬眉吐颖,含毫锐思,或逞才以效能,或构藻而绮靡,写幽思于尺素,垂空言于百世,虽圣智之有余,谅非尔而莫济,仆诚不与吾子并,故逃尔而远逝。于是要攂具之剑,拥丰特之旄,左执鞭弭,右属鞬橐,射泓玄之流,招剧季之豪,望蒲类而北向,逾流沙而西涉,鸣镝伊吾之野,饮马长城之窟,窃名王于辔组,膏犹豪于铁钺,横四狡于龙堆,出九死于虎穴。但见千车云屯,万骑雷合,矢如彗流,戈如雷逝,纷纷纭纭,天动地趿,智者为之愚,勇者为之怯。尔于是时,固已销锋钦迹,颠倒筐筪,闻钲鼓而魄遁,望羽檄而胆讋,又岂能出一奇、画一辞,以相及哉?夫名不可以虚得,功不可以倖取,劳之未图,报于何有?”

生乃卓然起立,进而言曰:“吾闻大功无形难名,仁人垂德于不报,志士弛荣而不争。凡我之功,远者、大者,人所共知,不待缅缕,近在子身,何独未喻?子游京师,困于逆旅,与我佣书,求直官府,握手终日,未尝离汝。工尔字书,顺尔指使,成尔文章,通尔志意。仰事俯畜,皆我是赖。及为令使,掌书兰台。晨入酉出,必与尔偕,言无尔违,行无尔乖。夫何一旦绝已固之交,结无信之友,怀可成之功,造难就之计;舍圣贤之业,操不祥之器,乘机蹈危,以徼一时之富贵?然我犹图封管之勋,忍投地之耻,将全尔交,未即背弃。若乃戎车竟野,伏钺担师,文告之修,我记尔词。虎符尺籍,有所征发,我传尔信,应期而合。或移书而飞文,或安屯而数实,或计功于幕府,或通信于邻国,凡此多端,匪我弗克。尔在姑墨,上书乞兵,我写尔心,卒获所请。尔厌西土,情怀首丘,泣血腾章,实伐所摹。尔姊陈词,悲叹激切,感动天子,实我所书。既而,还旅穷荒,悬车帝里,微我之惠,何以及此?虽然,此特其小小者耳。其夫铺张鸿休,润色弘烈,书之旌常,列之简册,使尔得以流英声、腾茂实,光明融显,千载而不灭者,其功岂易易哉?今子徒欲夸浅近之效,忘本原之义,是何异于始皇之疏颖,而平原之遂也!”

超乃盱睚失容,意若有避。生曰:未也。愿安尔听,少穷我臆。昔尔先君,间关抵蜀,我在童髦,资其简牍。逮尔兄固,父书是续,念我前功,复见尔录。我乃竭其管见,投以寸心,道叶胶漆,利同断金。相与成书,蔚为词林。向使固不亘其德,背好忘故,改行易业,效尤于汝,则孰为之缀词秉翰,以成其制作哉?且夫万里封侯,立功异域,荣则荣矣,孰与夫论道属书,为世儒宗,以阐父之绩?薄伐西戎,恢我疆士,忠则忠矣,孰与断代作史,勒成一家,以佐汉之光?向使戎敌之人,或神巫之言,悼斩使之耻,兽心坌跃,徂诈焱起,吾将见尔膏身度漠之墟,暴骨焉耆之于野,生为囚俘,死为夷鬼,又安敢望青紫乎?故子常鄙我而不用,我亦笑子身勤而事左,劳大而功细也。

超闻斯言,俯首流汗,揖客门外,自愧不学,卒以惭死。

【八卦论寿】

离谓坎曰:“人之生也。其寿年率以一百岁为常。而人不能以自全也,则有戕贼之而已。于是谓七十年者为古稀,然以七十年计之,始十年之稚也,无所知,后十年之耄也,无所乐,其间所得五十年耳。以五十年计之,夜居昼之半焉,则其所得者二十五年而已。”坎曰:“不然。古之达者以为,无事此静坐,一日即两日,若活七十年,即是一百四十年,由此观之,子戚戚然以七十年缩之而为二十五年之短,我欣欣然演之而为百四十年之长,是固不可以执一论也。”乃相与质于震。震曰:“皆是也。夫离之以长为短者,警夫动之无节者也。坎之以短为长者。美夫静之有恒者也。静者寿而动者否。其斯之谓欤?”他日,二子者以语巽。巽曰:“是何言之舛也,子不見夫戶枢乎?密室之枢,终岁不动而朽,闤闠之枢,无日不动而存,是动寿而静者否也。”二子怃然曰:“噫!若是其不同也,吾且何归乎?”则又以语兑,兑曰:“子何滞之深耶?风中之烛不旋踵而消,密室之烛则可况通夕。至人之所喻也,孰谓寿者之一于动乎,又孰谓不寿者之一于静乎?子毋泥于是而自得之可乎。”二子者未之有得也。复往就艮而问焉。艮曰:“皆非也。子徒知夫动静云尔,动中之静,静中之动,子弗知也。终日扰扰而主人翁者,凝然动之静也,心如死灰而中有豆爆焉。静之动也,知动之不可无静,静之不可无动,则知寿之理矣。”语未毕而坤至,抚掌曰:“此真人之道,非圣人之道。圣人顺天地,法四时,春萌而夏茂者,阳之动也。秋敛而冬闭者,阴之静也,当动而动不逆之以斁吾阳,当静而静,不反之以耗吾阴。阳常舒而魂艮春夏之温且燠也,阴常惨而魄凝秋冬之凉且肃也。一动一静,惟其时。于是而有不寿之寿焉。世人乌得窥之。”二子曰:“至论哉!因以其崆峒之山,礼乾而告之,乾曰:“此圣人之道,非神人之道。神人之道,以太一为体,以太虚为用,其目瞢瞢,其耳聩聩,其居若尸,其所若游,其论若忘,其寝若休,混兮闢兮,不可以象。溟兮滓兮,不可以执。无动也亦无静也,先天而生,莫知所成,后天而终,莫知所穷。又何有于寿年之久,且近哉。二子相自失,俯伏以谢曰:“此非所谓天人语耶?何其渊哉!幽渺而鲜伦,昭旷而无垠,使闻之者洒然若沉痾之去体,恍若大梦之得醒也。”

【醒迷论】

夫人常情,非爱财即爱身也,非畏法即畏理也,非虑前即虑后也,非好名则好胜也。人之于财,或以毫厘而贸易无成,或以分文而僮仆笞扑,或以假借而朋友分袂,或以不均而兄弟构讼。至于淫色,则倾囊橐、破家资而欣然为之,甚则同饿殍、胥盗贼而终身不悟也。谓之何哉?人之于身,或以坠马而畏骑,或以危船而勒渡,或刺皮肤而怒不可当,或小有疾病而戚然,恐不可起。至于淫色,则耗元气、丧元精而怡然安之,甚则染恶疮、耽弱病而甘心不悔也。谓之何哉?且无禄者犯奸有罚,职役者宿妓有禁,法之可畏也明矣。今之人,缢死于旧院,刺死于南楼,为嫁买而经官问革,缘淫奔而出丑,遭刑天以吾一身,仰有父母,俯有妻子,其所当顾虑者甚多,而乃以女色罹法,不亦可羞之甚耶!色荒之诲《易》有之,冶容之戒《书》有之,理之当鉴也明矣!顾乃正气丧于邪气,名节丧于妖媚,虽有豪才,不足取也。今之死战斗者,以勇名死,谏诤者,以直名而死。于色者名之曰败家子。稍有好名之心,当有警而不为。稍有好胜之念,当有惮而知改矣。或以子美之四娘、安石之云月、东坡之琴操、陶谷之若兰为四公之乐,而不知此乃四公之累也。或以相如之窃玉、韩寿之偷香、张敞之画眉、沈约之瘦腰为四君之豪,而不知此乃四公之失也。而俚言所谓“腰间剑”与 “色不迷人”者,是又一恒人能晓之也。尝读《孔子世家》,见柳下惠坐怀不乱,鲁男子闭户不纳之事。读《江夏野史》,见冯商娶妾遣归、生子状元及第之报,则知不淫女色,非独爱身也,爱德也,而财不足言矣;非独畏理也,畏天也,而法不足言矣;非独虑后也,虑鬼神也,而前又不足言矣;非独好名也,好积善也,而好胜又不足言矣。如此,则楚馆秦楼非乐地,陷阱之渊薮乎?歌妓舞女非乐人,破家之鬼魅乎?颠鸾倒凤非乐事,妖媚之狐狸乎?识者以为何如?

【钱塘梦】

试问水归何处?无明彻夜东流。滔滔不管古今愁。波花如喷雪,新月似银钩。暗想当年富贵,挂锦帆直至扬州。风流两行金线,柳依旧,缆扁舟,青山无数,绿水无数,更看那白云无数。灞陵桥上望西川,动不动,八千里路。去时节春暮,来时节秋暮,急回头,又早冬暮。想人生,会少离多。叹光阴,能有几度。

春风酒一壶,夜月琴三弄。

今古罕曾闻,试听钱塘梦

话说宋朝有一秀士,复姓司马,名猷。本贯汴梁人也。年方弱冠,早赴科场,腹中背记五车书,胸内包藏千古史。那秀才往钱塘江上,观光上国。遂携琴剑书箱,取路径往杭州。在路非止一日。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觉早到杭州。怎见得杭州好景,欧阳公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说不尽杭州好景,东莱西水,南柴北米。自古建都之地,名贤隐迹之乡。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东西酒肆会嘉宾,南北歌楼邀月市。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更有一答闲田地,不是栽花蹴戏毬。那秀才探亲已毕,因同几个诗人宴赏于西湖之上,怎见得西湖好景,有苏东坡诗为证:

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说不尽西湖好景,又有诗为证:

依依柳向湖边绿,灼灼桃花映水红。

隐隐山藏三百寺,重重云锁二高峰。

端的是山藏美玉,地产灵芝,湖光堂上胜蓬莱,四圣观中欺阆苑。湖光潋滟,兰桡画桨数千船。山景融和,玉砌金堆千万户。九井玉龙喷紫雾,三潭明月浸玻璃。柳荫白鹤飞还往,船畔金鳞戏水游。青青柳岸渔人坞,点点花香樵子村。断桥深处,有泛桃花,流红叶,浴鸳鸯,浮鸥鹭,暖融融三千顷波漾琉璃。水帘洞前,有锁苍崖,悬雨脚,堆螺髻,列画屏,青郁郁三百里山横翡翠。春风郊野,绿杨影里听啼莺。夏日园林,沽酒楼前堪系马。秋光将暮,看东篱菊蕊包金,腊雪才消,向暖处江梅破玉。山中精致不同,四季游人快乐。柳洲亭下,画船举棹唤游人,丰乐桥前,酒旗摇风招过客。九重青松烟淡淡,六桥金柳翠依依。晓霞遥映三天竺,暮云深锁二高峰。风起处,猿呼洞口,雨飞来,龙井山头。冷泉亭下,有清泠泠碧沉沉流皓月、浸寒星,千千丈瀑布挂飞龙。灵隐寺前,有炎腾腾光烁烁瑞气冲、天花落,有万万朵,祥云笼佛殿。寻苏堤东坡杨柳院,访孤山和靖老梅轩。又有诗为证:

画阁映山山映阁,碧天连水水连天。

金勒马嘶荒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秀才观之不足,看之有余,至暮而归,遂往钱塘江上。江头景致与城中大异,西望七里滩,严陵旧迹,东观会稽山,谢安幽居。泉香美酒,波深鱼肥。日落山腰,风生渡口。怎见得日落山腰捧金盘、悬玉镜、耀三光、明六合,浓霭霭,万里海云堆月上,风生渡口,走银山、崩太华、喊千军、奔万马,骨碌碌,一江春水送潮来。江头是好景致,有回文诗为证:

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

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

迢迢绿水江天晓,霭霭红霞晚日晴。

遥望四边云接雨,碧峰千点数鸥轻。

那秀才喜不自胜,于是卜筑而居,垒土为坯,栽花为苑,编篱为户,引水为池。取土掘深三尺,忽见骸骨一付俨然,家童来报秀才,秀才言曰:“甚人遗体,不可弃之。”于是用石匣装盛葬于高埠去处。不觉的天色已晚,金乌渐渐坠西山,玉兔看看上翠栏。深院佳人频报道,月移花影又更残。是夜晚间,金凤飒飒,玉露零零,银河耿耿,皓月澄澄。那秀才取一壶酒,仗一口剑,操一曲琴,吟一首诗:

瑶琴尘暗鸳鸯锦,梨花梦绕珊瑚枕。

晚风时送异香来,一曲高歌邀月饮。”

那秀才歌罢,忽然起一阵狂风。那风是大不大,有诗为证:

无影无形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这风不大,有第二阵风。那风非干虎啸,岂是龙吟。淅凛凛寒风扑面,清泠泠冷气侵人;急不能开花谢柳,暗藏着水怪山妖。那风真个是吹折地狱门前树,卷起酆都顶上云。

更有第三阵风入纱窗,灭银灯,穿画阁,透罗裳,舞飘飘。吹花摆柳,昏惨惨,走石扬砂。俄然过处频敲行,蓦地飘来不见花。只听得环佩铿锵,麝兰缥缈异香袭人,风清月朗。那秀才关门思之间,忽闻窗外有人言,那秀才开门忙觑,乃是一女子。髻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秋波滴沥,云鬓轻盈,淡扫蛾眉,薄施朱粉。玉指露春笋纤长。下香阶,显金莲步稳。端的是仪容娇媚,体态轻盈,绮罗队里生来,却厌繁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哪堪雅淡梳妆,开遍海棠。也不问夜来多少飘残柳絮,竟不知春去如何。要知半点真情,除非是锁纱窗皓月能施他一回,娇眼却便似翻绣晃清风,叱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姮娥。那女子轻移莲步,有蕊珠宫仙子之风,缓蹙湘裙,似水月观音之态。环低素手。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皓齿:“早蒙葬骨之恩,未敢有忘,今夜特来拜谢,愿陪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若不相弃,贱妾万幸。那秀才听罢正色而怒,带酒而言:“非前生半面之交,却怎生取一宵之乐。又不曾好句有情联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眉尖眼角传心事,月下星前说誓盟。你是何方鬼怪,甚处精灵,为甚夤夜前来,迷惑俺读书君子?那女子听罢,忙陪笑脸,低首无言,手执白象牙板,高歌一曲,曲名《蝶恋花》。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那秀才听罢,恰便似林莺呖呖,山溜零零。歌喉婉转,余韵悠扬。向前欲问其由,那女子化清风而去。幡然惊觉,乃来是南柯一梦。那秀才披衣而起,开户视之,只见满地花阴,半窗明月,三唱鸡声,东方渐白,悔之不及。于是忙呼左右,急唤家童,取将文房四宝,磨得墨浓,蘸得笔艳,亦作《蝶恋花》半篇,其词曰: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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